第三章

金融家

那天晚上,伊斯顿冒雨回了家,他的心情糟糕极了。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个夏天很不好,而他的感觉也不比他们好多少。在一个公司待几周,在另一个公司待几天,然后又会丢工作,之后再找上家公司干一个月,周而复始。

威廉姆·伊斯顿是个身材中等的男人,大概二十三大岁,蓝眼睛,梳着平头,留着小胡子。他身穿立领衬衫,还打着一条花领带,虽然衣服寒酸了点,却也干净整洁。

他已经结婚了。他的妻子很年轻,是他在给另外一家人当油漆工的时候碰巧认识的。她是那里的普通女佣。结婚前他们一共谈了大概十五个月的恋爱。伊斯顿并不急着结婚,因为他知道,把就业好和不好的时候都算上,他每周的平均工资还不到一英镑。然而,到最后他却发现不能再拖了,于是他们就结婚了。

他现在已经结婚一年了。

没结婚以前,他就算没了工作也从来不会有什么顾忌,兜里的钱总能够满足他的生活需要,有时还能剩点儿。但是结婚以后一切都不同了,他开始担心失业问题了。

闲散了三星期以后,上个星期一,他前往拉什顿公司工作。在建的房子马上就要完工了。先前他还庆幸自己这下子能工作到圣诞节之前,现在他开始担心发生在杰克林登身上的事儿随时会降临到自己头上。无论怎么样,他一定得小心,不能冒犯了克拉斯。他害怕克拉斯不像以前那样喜欢他了。伊斯顿知道,克拉斯随时都能解雇他。如果他想把自己的某个密友安排进来,他也会毫无顾忌了辞了自己。克拉斯可以说是这项工程的“副工头”,甚至是工头。作为工人,克拉斯没有什么特殊本事,要是有也比不上自己的工友。但是就算他没真本事,他也能假装自己什么都知道。他常常说“色调”、“阴影、“和谐”之类的模糊词汇,给亨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对他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于是,就靠着这点本事,再加上抖个机灵,对亨特一阵溜须拍马,克拉斯就轻松地成了个小头目。

干活的时候,克拉斯是能干多少就干多少,能不干绝不动手。他看工人可是看得紧。要是有谁让他不满意了,他准能去亨特那里参上一本,说他不够好,说他干活比送葬都慢,周末的时候那人就可以收拾包袱走人了。大家都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很害怕奸诈狡猾的克拉斯。只有少数人知道,唯有自己的能力才能够抵挡克拉斯的恶意。弗兰克·欧文就是少数人之一。

还有人依靠送几袋烟几瓶酒来讨克拉斯的欢心,这样一来,就算有好工人被开了,他们也能保住自己的饭碗。
伊斯顿冒雨回家的时候一直在想这些事情。可是他知道,想预见一天以后甚至一个小时后会发生什么,这是不可能的。

不一会他就到家了。他家是一长排相似建筑中的一个,很小,只有四间房。

一进大门就是一条两英尺六英寸宽,十英尺长的走廊,地上还铺了一层油布。走廊尽头有一截楼梯,从那儿可以直接二楼。左手边第一间房是起居室,大概有九平方英尺。房间里一扇凸窗。这间房很少使用,干净整洁。房间里木制壁炉被漆成了黑色,上面还绘着红黄相间的锯齿状条纹。乍看之下,好像是大理石垒的一般。墙上贴着壁纸,淡棕色的底子,上面绘着带着棕色茎和叶的大朵白玫瑰。
壁炉上还配有火炉围栏和炉具,壁炉架上的一个抛光木盒里放在一个钟,一对蓝玻璃花瓶,还有一些装裱好的相片。地板上铺着一层印有红黄相间的瓦砾状图案的油布,墙上挂着两三幅彩图。那些图案是插画杂志的圣诞节专栏附送的。墙上还有一些照片,是一群主日学校的女学生和她们的老师在小教堂前的合影。屋子有一张直径约为三英尺六英寸的圆桌,桌腿漆在成了红色,看起来就像红木一样。一张旧沙发立在墙前,上面蒙着一张褪色的印花棉布,还有四把椅子靠墙放在房间各处。桌子上铺着红桌布,桌布中间和四角都用黄线绣着图案,上面的花边也是用一样的线绣的。桌子上有一盏油灯,还有几本装帧精美的书。

这屋子里的东西,有的是伊斯顿从二手市场淘来的,像沙发和椅子,还有的是他自己做的。桌子、油布、火炉围栏、炉前地毯等等则是他赊来了,还没有付钱。窗户上挂着白色蕾丝窗帘,窗前还有一张竹桌,上面放着一本《圣经》,虽然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但是装订的却很精致。
要是有人动手翻翻这本书,他准能发现。这书和屋子里其他的东西一样干净。书的扉页上还写着一行字:

献给亲爱的露丝,愿《圣经》成为她的指路明灯,愿主成为她唯一的救赎。

挚友,斯达韦姆夫人。
19--年10月12日

斯达韦姆夫人是露丝的上任女老板,这本书是她送给露丝的结婚礼物。虽然这是个纪念品,但是露丝却从来都没有打开过这本书,也不会去回忆过去。就像那位富裕善良的女人已经忘记了她一样,她也快忘记了斯达韦姆夫人的存在。

对于露丝来说,她与她那位“挚友”共同度过的时光其实并不愉快。她能回忆起的只有欺凌和虐待。六年的辛苦劳作里,她每天要比其他佣人早起两三个小时,每天还要干到很晚,筋疲力尽了才能休息。

她可以说是个“奴隶”。如果真是奴隶的话,雇主或许也会关注她的健康和福利,然而她的“挚友”却不是这样的。斯达韦姆夫人满脑子只想着如何从露丝身上榨取最大的劳动力,尽量给她最少的报酬。

每每回忆起这段可怕的时光,露丝都觉得那是宗教的光环之下的。只要她经过教堂,一听到上帝的名字,或者听到有人唱颂歌,就能想起她那位前女老板。一看到《圣经》,她一定会想起斯达韦姆夫人,所以这本书才一直放在那里不开封,也不阅读,成了窗前竹桌的装饰。

第二间房在楼梯口旁边,通向厨房。这间房也是起居室。这里有一道门通向洗碗间,再往上就是两间卧室。

伊斯顿到家的时候,在走廊碰到了妻子。她让他小点声,说是孩子刚刚睡着了。他们吻了吻对方,她帮他把淋湿的外套脱下来。然后两人轻手轻脚地去了厨房。

厨房和卧室差不多大,屋里有一个小炉灶,上面放着一个小烤箱和一口锅。屋里还有一个黑漆高壁炉。壁炉架上放在一个小闹钟和几个光滑的锡罐。壁炉对面的架子上有一个小食品柜,上面整齐地摆放着餐具。这里的墙上都贴着橡木色墙纸。一面墙上挂着两本彩色挂历,中间还有一盏带着反光镜的锡灯。厨房中间放着一张铺着白布的长方桌子,上面已经摆好了茶具。屋里有四把椅子,有两把放在桌子边上。头顶上距离天花板大概十八英寸的地方挂着几根索线,上面晾着几件亚麻衣和棉布内衣,一件花衬衫,还有伊斯顿的白围裙和夹克。靠近火炉边的椅子上也晾着不少衣服。另一边地上放在一个柳条编织的摇篮,孩子正在摇篮里安睡。摇篮旁边有张椅子,椅背上搭的毛巾正好帮宝宝遮挡住的打在脸上的灯光,炉火正烧得旺旺的,家里洋溢着一片温馨。

他们轻轻地走过去,站在摇篮边看着孩子。孩子就算睡着了,也不安地动来动去,小脸通红,半睁着的眼睛也在转来转去,小嘴巴时不时地向后咧,露出一半牙龈来。突然他开始哭起来,同时还向上缩了缩腿,好像感觉到了疼痛。

“他好像不对劲啊,”伊斯顿说。

“我觉得他可能是要长牙了。”孩子妈说,“他一天都没休息,还一夜没睡。”

“他可能是饿了。

“不应该啊,他今早上刚吃了个蛋黄,我也已经喂了他好几次了。晚上他还吃了一整盘炸土豆,还吃了点培根。

睡梦中的孩子又哭了起来,还扭来扭去的。他的小嘴又向后咧去,把牙龈露了出来。他使劲地缩着腿,小拳头紧紧地攥着,小脸通红。一不一会,他又安静下来了, 小嘴也不咧了,肢体放松下来,孩子又安静地睡去。

“你不觉得他瘦了吗?”伊斯顿问她。“真是奇怪,我觉得他没有三个月以前胖了。”

“不,他没那么胖。” 露丝说,“他的牙搞得他筋疲力尽的,因为这牙,他几乎都没有办法休息。”

两人又看了他一会。露丝觉得他是个很漂亮的孩子。等到星期天的时候他就八个月大了。他们没办法缓解他的疼痛,甚是伤心。但是他们安慰自己说等孩子的牙长出来就好了。

“我们去喝茶吧。”伊斯顿说。

伊斯顿把湿淋淋的鞋袜脱下来放在炉子边烘干,换上了一双拖鞋。露丝往锡盆里加了热水递给他,他到厨房去加了点冷水,然后开始洗他手上的油漆。洗好以后他又回了厨房,坐在餐桌边上。

“我不知道今晚该给你做什么吃。”露丝边倒茶边说。“我手里没钱了,家里除了面包、黄油还有一点奶酪之外,也没有什么吃的了。我切了点面包和黄油,往上加了一层薄薄的奶酪烤了一下。希望你不要嫌弃,我也只能做成这样了。”

“这样挺好的,闻起来还不错。我现在真是饿了。

两人喝茶的时候,伊斯顿和他老婆说起了林登的事儿,还说怕自己也会糟此恶运。他们都很生气,也很可怜林登,但是,大家对他的同情很快就被对自己未来命运的担忧盖过去了。

他们在饭桌边静静地坐了一会,伊斯顿问:

“我们一共欠了多少房租?

“欠了一个月的。上次房东来的时候我跟他说下周一先交两星期的,他是相当的生气。

“哎,我看也没有别的法子了,这次肯定得交了。”伊斯顿说

“你明天能拿到多少钱?”露丝 问他。

他开始计算自己的工时:从周一开始到周五,他一共干了五天。从早上七点上工一直干到晚上五点,不算早饭的半小时和午饭的半小时,他一天工作了八个半小时,五天就是四十二个半小时。他每一小时的薪水是7便士,总共就是一英镑四先令九个半便士。

“你也知道我是从周一开始工作的,上周没有累计工时,而明天的又算到下个星期去了。

“对,我知道 。”露丝说。

“如果我们交了半个月的房租,就只能靠十二先令生活了。

“我们还剩不了十二先令呢。”露丝说。“我们还要别的债要还。”

“还有什么?

“你没工作的时候,我们借了面包店八先令,还欠了杂货店十二先令。我们得分期把这些债还了。另外我们还得买煤,现在家里只剩下一铲煤了。还有……”

“等一下,”伊斯顿说。“我们最好把欠的债都记下来,然后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你给我拿纸笔来,你说我写,看看我们到底欠了多少。”

“你是说所有我们欠的东西,还是明天必须要还的东西?

“我觉得还是把所有欠的都列出来吧。

孩子睡得很不安稳,两人说话间他又闹了起来。妈妈跑到摇篮边哄孩子,一边温柔地摇着他,一边轻轻地拍着他。

“除了家具店,我们欠的最多的就是房租。”她说。这边伊斯顿准备记着。

“我感觉,”他把桌子收拾出一片地方来,把纸铺好,拿起餐刀削铅笔。“我感觉你没能打理好这个家。周六出门买东西之前,你要把必须买的东西列出来,就会发现花钱更有余地。但是你拿着钱就花,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买了什么,结果家里多了一堆没用的玩意儿。”

妻子没说话,她正低头看孩子。

“现在我们来看看,”伊斯顿接着说。“首先是房租,你说房租是多少来着?”

“欠了一个月的。有三星期你不在家,现在是第四星期。

“四六二十四,也就是一英镑四先令。”伊斯顿边说边写,“还有呢?”

“杂货店,十二先令。

伊斯顿吃惊地抬起头。

“十二先令?怎么回事,前两天你不是跟我说杂货店你已经还清了吗?

“我们去年春天欠了十五先令,你不记得了?好吧,我用了一个夏天才把那些钱还完。你上一份工作做到头时我才把剩下的能给还了。然后你出去了三星期,直到上周五才回来。我手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只好去赊点生活必需品。

“所以你是说那些茶、糖和黄油一个星期要三先令?

“不止这些。还有培根,鸡蛋,奶酪和别的东西。

男人不耐烦了。

“嗯,还有呢?

“我们欠面包店八先令。实际上我们都快欠他一英镑了,不过我已经还了一点。

伊斯顿把这一条加上了。

“还有牛奶工的。我已经一个月没给他钱了。他还没有发帐单,但是你可以先把这笔钱算上,大概每天是两便士。

“那就是四先令八便士了,” 伊斯顿把它记下来。“还有吗?”

“买土豆、白菜和灯油时菜贩一英镑七先令。

“还有呢?

“我们还欠屠夫两英镑七先令。

“怎么回事?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买肉了啊?”伊斯顿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三星期以前,你不记得了?我们买了一条小羊腿。

“哦,对,”他把这一个也记上了。

“我们还得为家具和油补分期付款,一共是十二先令。今天他们寄信来了。还有别的。

她从衣兜里拿出三封信交给他。

“这都是今天到的。我之前没拿给你看是因为不想让你心烦到喝不下茶。

伊斯顿把第一封信抽了出来。

麦格斯政府

地方税与特别税

最后通碟

 W.伊斯顿先生,
我谨代表镇政府通知您,以下款项已然到期而您仍未能支付,即日起,限您于十四天内支付完成, 今后将不再进行口头通知或书面通知。倘若期限之内您还未支付,将由法院强制执行。

二号征税员
詹姆斯·利亚
地方税率………………….....……………………….£- 13 11
特别税………….........……………………………………10 2
总计……….......…………………………………...…….£1 4 1

第二封信是贫苦救济所的助理发来的。这也是个最后通牒,措辞和上一封相差无几,最大的不同就是这个奉的是“贫苦救济所”之命,而不是政府。他们要求半个月内把一英镑一先令五个半便士付清,不然就要走法律程序。

伊斯顿把它放下,开始看第三封信。

简·迪德卢坶有限公司

各类家具供应

马格斯镇品质大街

W.伊斯顿先生,

您的三个月分期款,每月四先令,共计十二先令,应于本月一号缴纳,请您收到信后务必将此款项寄回。依据合同,您承诺这笔钱将于每月最后一个周六支付,为免双方闹得不快,请您今后按期付清。

简·迪德卢坶有限公司

他一言不发地把信读了几遍,骂骂咧咧地把它们扔在了桌子上。

“我们的家具和油布到底还欠多少钱?

“我也不不清楚,现在还剩下七英镑。我们都已经拿到这些东西半年了,我们只付了一英镑定金。分期也已经付了三四回。要不我把记录卡给你拿来?

“不用了,就算我们已经付出一英镑十二先令,现在还欠六英镑呢。

他把这笔钱也记在了单子上。

“现在想想,要这些东西真是后悔了。”他烦躁地说,“要是等到我们有能力付现的时候再买就好了。但是,你总是一意孤行。这些该死的账务已经拖了几年了,等到债还干净了,这些玩意也已经用旧了。”

女人没有说话。她弯腰理了理被摇篮里的孩子蹬得乱七八糟的被褥。她默默地哭了,没让她丈夫发现。

过去几个月,可以说从孩子出生以后,她几乎就没有吃过饱饭。如果伊斯顿没了工作,他们就得节省一点,以免债越借越多。除非是万不得以。他有工作的时候,他们也得省吃俭用,好把欠的债还了。剩下的钱大部分还都花在伊斯顿身上了,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如果他工作,那她就会在前一天晚上用家里最好的食材给他准备好第二天的早饭。他没工作的时候,到了吃饭时间,她总是假装自己已经吃过了。一直以来,孩子占用了她所有的时间,她自己的工作从来都没有时间完成。

蹲在地上的时候,她感觉自己非常虚弱,非常疲惫,她偷偷地哭泣着,就怕被伊斯顿发现。

最后,她头也不敢回,说道:

“你很清楚,其实自己也跟我一样想买这些东西。如果我们不用油布的话,地板缝就会漏风,家里就会有人生病。其实就算现在盖着油布,风也是把它吹得上上下下的。

“得了,说实话,这些我都不知道。”伊斯顿说着又看向了账单和那三封信。“我挣得每一分钱都给你了,也从来没问过你钱是怎么花的,因为我觉得管家是你的事儿。可是,现在看来,你并没有把家管好。”

女人听完他的话忍不住默默哭了起来。她无力地把头靠在了摇篮旁边的椅子背上。

“你怎么了?”伊斯顿问。

看到妻子颤抖哭泣,伊斯顿觉得十分愧疚。他蹲在她身边抱住她,跟她道歉,说自己不是故意要那样伤害她的。

“我已经尽力省钱了,”露丝啜泣着。“我从来没在自己身上花过一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难。我一点都不在乎自己有没有的花,但是我害怕你那样说我。你最近什么事儿都怪我。你以前从来不会那样跟我说话的,从来都不会。我累了,我真的累了,我现在真想找个地方一睡不起。”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半跪坐在地板,把胳膊搭在椅背上,头放在胳膊上,哭得伤心欲绝。

“对不起,我不应该那样说你。”伊斯顿很尴尬。“我不是有意的。都是我的错。我让你承受了太多,你实在是力不从心。我以后一定帮你,原谅我吧,对不起,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她让伊斯顿把自己拉到他怀里,头枕着他的肩膀。他亲吻着她,抱着她,说自己宁愿跟她一起受穷挨饿,也不会跟着别人去享福。

摇篮里躁动不安的孩子现在开始大声哭起来。妈妈把他抱出来轻轻地抚慰着他,抱着他在屋里来回走动,轻轻地摇着他。但是孩子还是一直哭,所以她坐下来给他喂奶。一开始,孩子不喝,在妈妈的怀里动来动去,不停挣扎。过几分钟后,他安静下来了,没精打采地吃奶。之后又开始哭泣挣扎起来。

两人无助地看着他。他到底是怎么了?肯定是牙齿出问题了。

正当两人哄他的时候,他突然呕吐起来,没消化完的食物吐了妈妈一身。凝结的奶块中夹杂着碎鸡蛋,培根,面包还有少量的土豆。

把胃里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吐出来以后,孩子又哭起来。他小脸苍白,嘴唇青紫,眼眶红红的,噙满了泪水。

伊斯顿抱着他来回走动,好让露丝去清理一下,换身干净衣服。他们都觉得是因为要长牙了,所以影响了孩子的消化,等牙长出来说没事儿了。

伊斯顿始终坚信,只要他们懂点儿常识,再好好打理,他们的一定能够圆满解决剖。等一切收拾妥当,他说:

“我们最好把明天要买的东西,要还的债都列出来,最重要的是在花钱以前,你要想明白自己要买什么,这样你就不会买自己不需要的东西,而忘记了真正需要的东西。现在我们先看看房租,两周的房租一共是十二先令。

他拿出一张干净的纸把这一条写下来。

“我们明天还有什么要买要还的?

“嗯,我已经答应面包师和杂货店,等你一找到工作就还他们钱了。如果我做不到的话,那他们下次就再也不会赊给我们东西了,所以你最好给他们每人记上两先令。

“我知道了。”伊斯顿说。

“要给屠夫两英镑七先令。这钱我们一定得还。我现在都不好意思从他家店门口经过了。我去他家拿肉的时候答应他下周就还,可是现在已经过了三个星期了。

“我记下来了,还有呢?

“一百镑煤,一英镑六先令。

“还有呢?

“家具和油布的分期,十二先令。

“还有呢?

“我们还欠牛奶工一个月的钱,我们最好按周分期付款,大概是一英镑两先令。

“还有呢?

“菜贩,每周一先令。

“还有别的吗?

“我们还想买一点肉,已经三个星期没沾荤腥了,你把这一部分记一英镑六先令吧。

“记下了。

“面包,每天一条,一共要一英镑九先令,

“买面包的钱我已经计划了两先令了。”伊斯顿说。

“嗯,你知道亲爱的,但是我们这是要还债,而你刚刚写下的给还杂货铺和牛奶工的钱也是一样,都是要还的债。

“好,继续,天啊。让我们把它记完。”伊斯顿很不耐烦。

“我们还得匀出三先令买杂货。

伊斯顿仔细地看着单子。这次,他确定所有的都已经记下来了,但是他发现自己又错了,只好一言不发地把这笔钱记上。

“嗯,我记下了,还有吗?

“牛奶一英镑两先令。

“然后呢?

“蔬菜八便士。

“嗯。

“石蜡油和柴火,六便士。

于是我们的大金融家又把这一条加上去。他本来想着这已经记上了,谁料他却没有找到,所以只好把这六便士给加上。

“还有就是你的靴子。现在这天儿啊,你原来那双也穿不了多久了。而且它们也没法修了。有个老人说你那鞋前几周已经补过一次了,现在可不值当再补一回了。

“是啊,我正打算明天去买双新的。我的袜子今天湿了一晚上。要是哪天出门的时候下雨了,我一整天都得湿着脚干活,要不就出不了门。

“今天下午在高街的二手店里看到了一双,正合适的一尺码,只要两先令。

伊斯顿没有马上搭腔。他其实并不想穿陌生人不要的鞋,万一他有什么病呢?可是想到自己的旧靴子已经不能穿了,他也是没有别的法子了。

“你要是确定我穿合适,就把它们买了吧。穿旧的也比让我着凉好,要是躺下了,天知道我要躺多久才好。

于是他又把这两先令记上。

“还有别的吗?

“现在总共是多少钱了?”露丝问。

伊斯顿合计了一下。合计完以后,他吃惊地看着单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的天啊”他突然感叹了一句。

“总共是多少?”露丝问他。

“四十四英镑十便士。”

“我知道我们没有那么多钱,”她说,“现在你要是觉得我不会管家,你可以跟我说说哪些东西可以不买。”

“如果不要还债,我们就还过得下去。”伊斯顿固执地说。

“你失业的时候,我们要么借钱,要么就被饿死了。

伊斯顿没说话。

“那我们那些利息怎么办?”露丝问。

“我也不知道啊,家里除了我的黑外套和马甲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当了。你拿去换点钱吧。

“不管怎么说这都得还了,要不然你就得进监狱里几个月,去年冬天纽曼太太的丈夫就进去了。

“嗯,那你明天最好拿着大衣和马甲去看看能换点什么回来。

“好,我还有一件棕色丝绸裙子,就是我们结婚时候我穿的那件。我把它也拿去当了,只当大衣和马甲是不够的。虽然我从来不穿,但是还是不想把那衣服卖了。不过我们总能把它们再赎回来的,对吧?

“那是一定的。”伊斯顿说。

两人沉默了一会,伊斯顿看了看手里的账单和信件。露丝想,他是不是依然觉得自己不会管家,他会怎么做。她已经尽力了。最后,她说:“那明天怎么办?你是要自己去还债买东西,还是让我去?或者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亲爱的,”伊斯顿怯怯地说。“我觉得你还是按自己的想法来吧。”

“哦,我一定好好管管,亲爱的,我保证。”这一刻,露丝觉得,就算自己吃的寒碜,穿的穷酸也成了一种荣耀。

孩子安静地躺在妈妈的膝头,好奇地看着炉火。自从他把鸡蛋、培根和土豆吐出来以后,牙齿的问题已经不那么困扰他了。现在他开始打瞌睡了。伊斯顿觉得,孩子不能空腹睡觉,这样的话他半夜准得饿醒。所以他把他叫醒,用热牛奶泡了点面包和土司,从露丝 手里接过孩子,想喂他吃点。但是孩子马上就明白他想干什么了,他开始大声哭泣,紧紧地闭着自己的小嘴,勺子一到他嘴边他就马上别过头去了。看他吵得要命,伊斯顿就放弃了。他抱着他在屋里来回踱步,孩子抽泣着睡去了。把孩子放到摇篮里以后,露丝开始给伊斯顿打包早餐。这要不了多大会功夫,因为家里只剩面包和黄油了,具体点说,是人造奶油。

她把茶壶里剩的茶倒进一口小炖锅里放在炉子上,不过没开火煮。她切了两片面包,还把剩下的奶油往上面抹了一层。她把面包放在盘子里,用碟子盖上,以免过夜以后变干。盘子旁边还放在干净的杯子和茶碟,还有牛奶和糖。

第二天早上,伊斯顿起来生了火,把茶热上,想在走之前喝口热茶。如果露丝已经醒了,他也不那么赶时间,那他还会给露丝端杯茶去床边。

现在把剩下把煤放到火炉中,今天早上他不用迟到了。

孩子还在睡觉,露丝夜里起来给他加了件衣服,现在还不想叫醒他。伊斯顿把所有的事儿都干完了,这会儿正坐在炉子边抽烟。露丝坐在过桌边开始缝衣服,她说:

“我希望你能让我把楼上的房间租出去。隔壁那个女人就把她那间没家具的屋子租给了一对老夫妻,每星期还能拿两先令的房租呢。如果我们也能把房子租出去,那总比让它空着好。

“那我们任由他们在楼上胡闹,在那做饭洗衣,干这干那,”伊斯顿说,“他们带来的麻烦远比他们给的钱多啊。”

“我们可以试试,把屋子装修一下。路对面的克拉斯夫人家里就有两个租客,他们每个人每周给她十二先令呢。至于伙食、行李寄存和洗衣每周是一英镑四先令,要是我们也能这么做,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把债还完了。

“说这些有什么用,就算我们有家具,你一个人也干不了啊。

“嗨,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儿,我们还有几床闲着的铺盖,再把我们屋里的脸盆架拿去。我们只要再去二手市场买张床和床垫就行了,买个便宜点儿的。

“是不是还得弄个衣柜。”伊斯顿迟疑地说。

“我觉得不用了,屋里有一个衣柜了,而且租房的人总会有只箱子吧。

“也行,你要是觉得自己干的得了这活,我没意见。”伊斯顿说,“家里一直有陌生人晃来晃去真让人不自在。但是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要不就得放弃这房子,到别的地方租上两间,那可比家里多几个生人还糟糕。”

“我们先去那屋看看吧,”他起身拿走了墙上的油灯。
他们走过两段楼梯后才来到顶楼。那里有两道门,一个是他们卧室的门,一个是那间空着的里屋。这两扇门呈直角分布。里屋的墙纸已经有些污损了。“橱柜顶上还有一整卷墙纸,这些地方你很快就能修好了。我们可以往墙上挂几个挂历,可以把我们屋的脸盆架放在窗户边。在这儿搁一把椅子,把床靠着门边的墙放。这屋窗户不大,我可以做个小窗帘。我保证,我几乎可以不花一分钱就把这屋布置好的。

伊斯顿把那卷墙纸拿了下来。它的花色和墙上现在贴的一模一样。当然了,新的没有褪色。不过拿它稍微修补一下也是可以的。两人回到厨房。

“你能不能找到租客啊?”露丝问他。伊斯顿若有所思的吸了口烟。

“不知道,”他想了一会说,“上工的时候我可以和工友说说,看看他们认不认识需要租房的人。”

“那我也去找克拉斯夫人问问他的租客,可能他们有朋友想搬过来住呢。

事情就这么定了。炉火快要燃尽了。正好时间也不早了,于是两人就准备上床休息。孩子还在睡觉,所以伊斯顿就准备连摇篮一起把他扛进了卧室里。 露丝拿着灯在前面领路同时还拿着孩子的衣物。他们把两把椅子放在床边,把孩子放在椅子上,这样一来,晚上孩子离妈妈也近,方便照顾。

“我们忘记拿闹钟了。”伊斯顿说,这时他已经把上衣和鞋子都脱了。

“我下去拿吧。”露丝说。

“没事,还是我去吧。”伊斯顿开始穿鞋了。

“别了,你上床睡觉吧,我还没脱衣服呢,我去吧。”露丝准备下楼去拿。

“真不知道下去一趟到底值不值得,今天这玩意已经停了三四回了。”露丝拿回了钟。

“得啦,希望它今天晚上别停了。”伊斯顿说,“要是在白天,不知道时间也没事儿,我们以后得去买个新闹钟了。”

夜里,伊斯顿醒了好几回,想看看是不是应该起床了。夜里两点半的时候,闹钟还在走,于是他又睡着了。而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闹钟却不走了。他一直想知道现在到底几点了。外面天还黑着,这对判断时间一点用也没有。因为现在就算是早上六点,天还是黑的。他彻底醒了,现在估计快到起床时间了。他可不能再迟到了,不然就会被解雇的。

他穿上衣服起来了。露丝还没醒,于是他蹑手蹑脚地下了楼,生火烧茶。把一切都做好以后,他又回到了楼上。露丝这时还没有醒来,于是他决定不去打扰她。伊斯顿回到厨房以后,倒了一杯茶喝。然后穿上自己的靴子、外套,戴上帽子,拿着自己的早餐就出门了。

外面还在下雨,天很黑,很冷,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伊斯顿一边走一边冻得直打哆嗦。他一直在想现在几点了。他记得前面街上不远处有家珠宝店,那里有表。走到地方以后,他才发现那表太高了,他看不清上面的数字,因为天还没亮呢。他在下面站了好一会,想看清楚现在到底什么时间了,不过还是没看清。这时,一束光打在了他的脸上。

“你起得真早啊,”一个声音说,伊斯顿没有看清来者何人。这光照的他眼花。

“现在几点了?我七点得赶到工地去,我家的表今晚停了。”伊斯顿问他。

“你在哪工作啊?

“在艾尔莫路的‘洞穴’,你应该知道的,离老收费站远。”

“你在哪干什么啊,老板是谁?”警察问他。
伊斯顿给他解释了一番。

“嗯,”警察说,“你这个时间在街上逛来逛去还真是奇怪。从这到艾尔莫路也就四十五分钟,你说你七点去上工,现在才四点十五。你家住哪儿呢?你叫什么?”伊斯顿就跟他报了姓名和住址,又跟他解释了一遍自己家的表停了。

“我也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警察打断了他,说:“虽然我不确定,但是我觉得应该把你拉到局子里去。我现在就看到你在这家店门口晃荡了。你篮子里装的什么啊?”

“是我的早饭。”伊斯顿说着就打开了篮子给他看。

“好了,我相信你,”警察停了一会说,“但是为了确定情况,我得把你送回家去。这是我的片区,要是你说的是实话,我就不请你进局子了。但是我劝你最好再买一个闹钟,不然你一定会惹麻烦。”

他们来到家门口后,伊斯顿打开了门。警察做完笔录以后就走了,伊斯顿松了一口气。他又上了楼,把闹钟调好,上好发条。然后把外套脱了,和衣躺在床上,盖上了被子。不一会,他睡着了,等他再醒来的时候,闹钟还没停。

时间刚好七点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