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场皇家宴会。一次哲学讨论。
一个神秘的陌生人。英国人永不为奴。
这座房子名叫“洞穴”,它是一座旧式三层大楼,占地大约一英亩,位于马格斯镇一公里开外的地方。这幢房子距离主干道大约二百码,只有一条小路通向那里。小路两旁是山楂树和黑莓丛围成的篱笆。多年来,这幢房一直空着。如今,新屋主已经委托拉什顿建筑装饰公司对其进行改建与翻修。
这里大概有二十五名工人。有木匠,管道工,泥瓦匠,砖匠,还有油漆匠以及几个小工。老旧地板已经腐烂,全部换成了新的;楼上有两间房的隔墙也已经打通,两个屋子合二为一,还加装了钢制大梁。有一些窗框已经腐烂的不成样子了,也全部被换掉了。天花板和墙面上,有的地方早已开裂破碎,全部都要重新粉刷。墙上新打了洞,新门已经装上了。老旧的烟囱也卸了下来,换上了个新的。天花板重新刷了漆,旧墙纸也已经全部撕了下来。人们把墙重新进行了粉刷与装饰。锤子和凿的声音在空气中回响,泥刀声音清脆,木桶嘎吱作响。水扫漾起了水花,刮墙纸的工人手中的剥离刀也发出了阵阵刮擦声。除此以外,空气中还充斥着大量的灰尘与病菌、干粉砂浆、石灰,还有灰泥和房子里多年的积尘。简而言之,这里的工人就好像是生活在关税改革时代一样,他们总有干不完的活儿。
中午十二点,油漆工头鲍勃·克拉斯吹了口哨,所有人就都去了厨房。学徒伯特已经备好了茶。他把茶装在一个镀锌铁桶里,还把桶放在了屋子中间。桶旁边放着一堆旧果酱瓶、马克杯、破茶杯和一两个空炼乳罐。这里的每个工人每周付给伯特三美分换点儿茶和糖。虽然他们在早饭和晚饭时能够得到一杯茶,但是他们并没有牛奶喝。即便如此。大家还是觉得这个小伙子赚了一大笔。
两组梯子分别立于两侧,距离大约八英尺。中间架着一块木板。火炉前还有几个倒立着的桶和一些从碗柜上撤下来的抽屉。这些东西就成了屋子里的板凳。地板是上全是各种各样的残渣、尘土、污泥,还有凝结成块的砂浆和泥灰。一个装水泥的麻袋倚在墙边,一个桶立在墙角,里面还剩点变了味儿的白灰。
每个人进来坐下之前都会给自己倒上满满一杯或一罐热气腾腾的茶。大部分人都自己带了食物,就在膝头或者身旁地板上的柳条编框里。
起初,大家都不愿意说话。除了吃喝的声音以外,只剩下油漆工伊斯顿添柴时柴火发出的哔啵声。
“我看这该死的茶也不怎么样嘛,”工人索金斯突然开口了。
“得了吧,这茶应该已经好了,”伯特出口反驳。“十一点半的时候就已经滚了。”
伯特·怀特是个身体羸弱,面色苍白的孩子,年方十五,身高约一米五。他身上的裤子是套装的一部分,那身套装是他曾拥有过的最好衣服。现在,这条裤子已经又短又瘦了,紧紧地箍在他腿上,几乎完全遮不住他那双打了补丁的旧钉靴。膝盖和裤脚处都打着四方的补丁,颜色比原来的料子深一些。现在连这些补丁都已经破烂不堪了。他的外套大了好几个尺码,像个破布袋一样挂在他身上。此时他正坐在一个倒扣的桶上吃面包奶酪,手上、衣服上都沾满了油漆和灰尘。真是个没人注意的小可怜啊!
“这么说,你不是没放够茶叶,就是用了昨天剩下的。”索金斯不依不饶。
“干嘛说话这么难听,你就不能放过这孩子吗?”另一个油漆工哈洛说,“要是不喜欢,这茶你可以不喝。天天听你这该死的抱怨,我都觉得烦。”
“我不喝,你说得倒是轻巧,”索金斯说,“我已经付了钱了,我有发表意见的权力。反正我觉得,我们这钱花得冤枉。他经常把钱揣进自己腰包里。到了要买茶叶的时候,他就把污水里的茶叶收集起来,第二天再拿来煮。”
“不,我没有。”伯特气的眼泪都掉下来了。“这些茶根本不是我买的。我把钱给了克拉斯,这茶是他亲自买的。”
这真是让人意外,一些工人偷偷地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克拉斯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下周你最好拿着这些该死的钱亲自去买。这样的话,也许我们吃饭的时候气氛还能好一点儿。”索金斯说。
“你别再叫我给你煎熏鱼和培根了,我不干了。”伯特眼泪汪汪地说。
索金斯这个人很不受大家欢迎。去年十二月份的时候,他第一个来到拉什顿公司工作。那时他还只是个普通工人。可是,等他学会了点儿这一行的知识,拿起油灰刀,穿上白夹克之后,他就以为自己成了合格的油漆工了。其他人也许不反感他改变自己的形象,但是他的薪水才一小时五便士,比工资标准少了两便士。这样一来,就算到了淡季技术更好的工人赋闲的时候,索金斯也能找到工作。此外,他还常常向工头和老板打小报告。新来的工人都会被工友们警告说:“别让他妈的索金斯抓到把柄。
屋子因为这件事又陷入了死寂之中,终于一个工人打破了这种局面。他讲了个黄色笑话,众人爆发出一阵笑声和掌声,茶叶事件很快就被遗忘了。
“昨天的情况怎么样?”克拉斯问泥水匠邦迪。邦迪最近正痴迷于研究《朦胧》[1]上的体育板块。
“不怎么样,”邦迪很沮丧。“首场比赛中,我一直在赌斯托克韦尔,没想到它却在比赛之前弃权了。”
这个话题让克拉斯和邦迪两人攀谈起来。还有另外一两个工人也关心起了明天的比赛中不同的马有什么获胜的机会。明天是星期五。大家手里都没有几个钱。在邦迪的建议下,大家组成了一个小团体,每个人贡献三便士来支持声名显赫的《朦胧》报社社长基德姆断言一定获胜的马匹。有一个人没有加入这个小团体,他就是弗兰克·欧文。他一如既往地专心看报纸。在大家眼里他就是一个怪人。要是一个男人对赛马或足球没兴趣,却常常大谈宗教腐败和政治堕落,那他一定有问题。要不是因为他平时工作特别认真的话,大家一定毫不犹豫地以为他疯了。欧文年约三十二岁,中等身材。但是由于他非常消瘦,所以看起来就高些。他的脸刮得干干静静的,一看就是个讲究的人。然而,他脸色十分难看,沉思的双颊也现出了不正常的红晕。
工友们这样看他也是事出有因。对于以上话题,欧文总是抱着异乎寻常的态度,见解也颇不正统。
世间之事大多倚仗正统的观点。要是有谁不认同这一点,那他就会自己找证据。欧文发现,世间的财富与富余的产品其实掌握在一小部分人手里。他还发现,许多人,大多数人都生活在贫困的边缘;还有一部分人终生都活在半饥饿状态。虽说是一小部分,可数量依旧庞大。还有许许多多人饿死,或者因为贫困而疯狂。他们会自杀,会杀了自己的孩子,只为终结痛苦。在他看来,最奇怪的事情就是,那些拥有丰富的资源的恰恰是那些什么都不干的人,而那些一贫如洗,成为饿殍的,恰恰是辛苦劳作之人。看到眼前这一些,欧文想,这样是不对的,造成这一现象的体系腐败不堪,亟待改变。所以他试图寻找那些宣称知道如何改变这种状况的人写的文章来读。
他总是谈论这些话题,工友们还认为他一定是脑子出问题呢。
等小团体成员都交了钱以后,邦迪就去安排订票的事儿了。他前脚刚走,伊斯顿一把就夺了他丢下的《朦胧》,准备费力地啃那些精心炮制的自由贸易与保护的统计数据。伯特正津津有味地看着一篇“罪恶编年史”。他惊讶地张大了嘴,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可怜奈德·道森有时会给邦迪或砖匠跑腿,或者给有需要的人帮忙,从而获得每小时四便士的收入。现在他正躺在墙角肮脏的地板上,枕着衣服卷睡觉。索金斯也想看看出了什么事,他从碗柜后探出身子,头伸得老长。另外一个没有加入小团体的人就是巴林顿。他已经吃完了晚饭,把喝茶的杯子放到自己的晚餐篮子里,拿出一个石南根烟斗,往里面加满烟叶,准备安静地抽烟。
前一段时间,这个公司给一个有钱的绅士干过活。这个绅士住在离马格斯镇较远的乡下。他在这个镇子上也有自己的房产。人们都说他是利用了自己在拉什顿公司的影响力,才让该公司雇佣了巴林顿。工人们都说他是这个绅士的远房亲戚,但是他却干了不少不光彩的事儿,所以亲人就和他断了来往。拉什顿公司给他一个工作,是希望以此来讨好自己最大的客户,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更多工作。不管那个不光彩的秘密有怎样的前因后果,现在的事实是,巴林顿除了自被雇佣以来学到的一点东西,一无所长,在这里他当了一名油漆工。薪水按正常算,五便士一小时。
巴林顿大约二十五岁,身高将近一米七七,高挑健壮。他少言寡语,除非是有人问话。他好像非常迫切地想去学他能够学到的一切本行业的知识。虽然他为人保守,但是也得让自己在工友中受欢迎些。不过,想让他参与到谈话中来简直难如登天。每到吃晚饭的时候,他总是抽烟,显然已是神游物外,对周遭一切则一概不知。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点起了自己的烟斗,坐在那儿东拉西扯。
“买下这座房子的绅士和布料商斯威特有什么关系?木工工头佩恩问道。
“他们是同一个人,”克拉斯回答道。
“他以前是不是在镇政务会之类的地方待过?”
“他在镇议会里工作几年了,”克拉斯说,“现在还在那呢。今年他当上镇长了,以前他也当过几次镇长。”
“让我想想,”佩恩沉思着,“他娶了老格莱因德的妹妹,对吧?你知道我在说谁,就是水果商格莱因德。”
“对,我想应该是的,”克拉斯说。
“那不是格莱因德的妹妹,是他侄女,”杰克·林登突然插了句嘴。“我知道。我记得十年以前他们刚结婚那会儿,我在他们家干活。”
“哦,对,我现在想起来了,”佩恩说,“她以前还管过格莱因德的一家分店呢,是不是?”
“没错,”林登说,“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这事儿还引起了不少议论呢。大家都说,像斯威特这样的老光棍,谁也想不到他居然会结婚。这在以前给他工作过的几个年轻妇女中间成为了一桩奇闻轶事。
关键的问题谈完以后,屋子里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现在这沉默被哈洛打破了。“这房子的名字真有意思,是不是?叫‘洞穴’。”他说“我很好奇他们究竟为什么给它起了这么一个名字。”
“现在的名字都稀奇古怪的,”老杰克·林登说。
“可是这样的名字通常是有某种意义的,”佩恩说。“比如,一个家伙赌赢了,赚到一笔钱他们就会把自己的房子叫做‘赛马屋’或者‘纽马克特公馆’[2]。”
“有时候,园子里有一棵橡树或是樱桃树,人们就会把那个地方叫做‘橡树公馆’或‘樱桃小屋’。”
“嗯,这幢房子的园子尽头有一个用来收集污水的化粪池,可能他们就是根据这个给房子起的名吧。”哈洛咧嘴笑了笑。
众人被这无伤大雅地玩笑逗乐了。笑罢,老杰克·林登突然说,“说起排水沟,我就想问问,他们到底拿它们来干什么。这房子现在这个样子根本就不能住人,至于这个该死地化粪池,就应该把它填了。”
“就是要这样啊,”克拉斯说,“这里很快就会建新的排水沟了。它们能直接延伸到大路上,然后接到镇上的下水总管。”
在这一点上要怎么做,克拉斯知道的并不比林登多多少。但是他觉得,这个方案一定会被采用。他总是不停暗示别人他知道公司的秘密,这是个能够提高他在工人中的威望的机会,他一个也不会错过。
“那可是要花不少钱啊,”林登说。
“可不是嘛,”克拉斯说,“但是,对于老斯威特来说,钱不是问题,他有的是钱。你知道吗,他在伦敦经营着大宗批发生意。除了这里的这个,他的商店遍布全国。”
伊斯顿还在读报纸,他不明白这些数据编撰者究竟想要说什么。或许他们本身也没打算让别人了解吧。不过他还是觉得越来越愤怒,对各种外国人甚是憎恨,都是他们毁了这个国家。他觉得,现在是时候采取措施保护他们自己了。当然,这并非易事。他自己还没有看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更没有追踪过。最后,他大声地问克拉斯:
“对于财政政策,你怎么看,克拉斯?”
“不怎么看,我从来不为政治烦心,”克拉斯回答说。“顺其自然更好,”老杰克·林登十分明智,“妄议政治通常会引发激烈争吵,对谁都没好处。”
话音一落,另外几个工人就立马嘀嘀咕咕地表示赞同。许多人其实并不乐意在政治上进行争执。如果恰好有两三个人在这个问题上意见一致的话,他们可能会心平气和地谈论这件事,虽然他们也只是一知半解。但是,若是处在一个复杂的群体,这个问题还是不提为妙。“财政政策”是保守党制定的,所以一些人对此表示强烈支持。也正因如此,另一些人对这些政策深恶痛绝。有些人沉浸在自己是保守派的幻想之中,而另一此人以为自己就是自由党。可是,他们之中大多数人什么都不是。他们对国家政事的了解少得可怜。
伊斯顿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抛出这么一个让人反感的话题。欧文从报纸上抬起头说:
“你既然从不为政治烦心,那你能避免得了参加选举投票吗?”
没人回他的话,周围再一次陷入了寂静。然而,伊斯顿并没有因为自己遭到冷落而闭嘴。
“好吧,我对政治也不是很了解,但是如果报纸上说得是实话,那我们确实应该关注一下,尤其在是这国家快被外国人给毁了的时候。”
“你要是相信那张该死的破纸上的话,那你才真是蠢。”哈洛说。
《朦胧》是保守党的报纸,而哈洛是当地自由党俱乐部的成员,他这话把克拉斯激怒了。
“说这些有什么用?”他说,“你很清楚,国家现在都要被外国人给毁了。到超市里买东西,你四下看看就知道,他妈的一半以上的东西是从国外来的。他们能在我们这儿卖自己的东西,都是因为他们在这儿不用交税。而我们的东西在他们那里却要交不少,以此阻碍国外的货物进入他们的国家。所以现在是时候制止这样的情况了。”
“听听,听听,”林登开口了。他经常对克拉斯的建议表示同意。因为克拉斯是工头,能在老板面前给别的工人多多美言,也能给他们穿小鞋。“都听到没,这就是我所说的群众的意见。”
其他几个工人出于同样的原因,也附和着克拉斯,但是欧文却轻蔑地笑了。
“没错,我们国家确实来了不少国外的员工,”哈洛说,“但是他们买我们的东西比我们买他们的要多。”
“现在你觉得自己懂得多了,是不是?,”克拉斯说,“那去年他们从我们这买的东西究竟比我们从他们那儿多买了多少?”
哈洛傻眼了。他这方面的知识并不比克拉斯多多少。他含糊不清地说了一些没有数据支持的东西,打算第二天再提供详细数据。
“你就是我说的那种吹牛大王,”克拉斯不依不饶,“你话不少,但是一说到关键的地方,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为什么,就算在马格斯镇,”一直躺在碗柜上睡觉的索金斯被吵闹声惊醒了,“我们周围的外国人也是爆满。上个月我工作过的大酒店里,几乎所有的服务员和厨师都是外国人。”
“对,”老乔·菲尔波特悲苦地说,“这里全是外国人,有意大利研磨工,还有卖栗子的小贩。昨晚我回家的时候还看到不少法国人在卖洋葱。没过一会,街上又来了两个,他们带了一头熊。”
欧文再也忍受不了这让人不安的消息了。但是与其他人所表现出来的愤慨不同,他笑了起来。他想,现在的形势真得很严峻了,允许外国佬从英国人的口中夺食真是个耻辱。这些人就应该被扔到海里去,真是该死!
这个话题还在继续,主要是克拉斯以及那些赞同他的人在说。他们中没有谁真正理解这个问题,没有谁会花哪怕十五分钟去研究这个问题。他们看的报纸全是针对进口货数量问题的报道,还说外国人正源源不断地蜂拥而至。说那些外国人的生活极度贫困,还报道了他们所犯下的罪行以及他们给英国贸易带来的损害。这些报道言语表达含混不明,扰乱人心,把它们的思想巧妙地植入大众心里,它们加剧了国人对外国人的歧视与敌对情绪。对于这些工人来说,那个被他们五花八门地叫做“财政政策”、“金融政策”或“财政问题”的神秘事物,就是一个反对外国势力的十字军。英国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贫困、饥饿和痛苦已经通过各种各样的形式侵入了成千上万的家庭,还有无数家庭正处于这些威胁之下。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那些该死外国人!所以,一定要打倒外国人,要夺了他们的工作,把他们赶出英国!把他们丢到海里喂鱼!如果不采取保护措施,这个国家迟早要完蛋,该死的。财政政策、金融政策或是财政问题,管它叫什么财政呢,只要是保护政策就行。所以,只在傻子才会在支持与否的问题上犹犹豫豫。这样简单明和事情根本就不用再三考虑,也没有考虑的必要。
这就是克拉斯和那些自诩为保守派的同伙得出的结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办法流利地读完一句话。他们不需要思考、学习或者研究任何东西。在他们眼中,外国人是敌人,是贫困与贸易萧条的根源。
这阵争论总算是过去了。欧文嘲笑他们说:
“你们之中或许有人认为,上帝制造出这么多外国人是个错误。你们应该就这个问题开一个群众大会,通过一个决议。就说:“本次英国基督徒大会向至高无上的主提出严正抗议,抗议他造出如此多外国人,号召其即刻让那些庸俗之人经受苦难,以巨石压于其顶,让他们灭亡,让英国人一统天下。”
克拉斯很生气,但是他又想不到该怎么反驳欧文。欧文接着说:“不久前,你还说你不会为你口中的政治烦心,其他人也认为这么做不值得。既然你从来不‘担心’这些事情,那也就意味着你对它们一无所知;但是,你却毫不犹豫地对自己一无所知的事情做出如此清楚的评论。现在要是有场选举的话,你一定会为自己一无所知的政策投赞成票。你既然从不费心地去想谁对谁错,那你也没有权利发表任何意见。你没资格投票,大家也不允许你投票。”
克拉斯气极了。
“我纳税了,我和你一样有权利发表意见。我为我自己喜欢的人投票,不需要你的允许,也不需要别人允许。我给谁投票,关你什么事情?”
“跟我的关系大了去了。如果你给保护政策投票,你就在促进它的出台。如果它真像一些人所说的那样,是个灾祸,那我也得跟着遭殃。我得说,在你没有费心思弄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帮倒忙之前,你没有权利为一项可能给人民带来灾祸的政策投票。。”
欧文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为了强调自己的言论,他激动地打着手势。
“谁说我对错不分,”克拉斯被欧文的态度吓了一跳。他现在只看得到对方眼中的怒气。“我每周都看《亚拿尼亚》[3],也经常看《迷离日报》[4]和《朦胧》,所以我还是知道点儿政治的。”
“听听这一段啊,”伊斯顿打断了他,开始朗读手上报纸。他希望这样能够转变大家的注意力。
“马格斯镇的巨大痛楚。
数百人失业。
789人需要慈善团体帮助。”
“去年,工人阶级遭受了巨大的痛苦。不幸的是,种种迹象表明,在刚刚来临的冬天结束之前,痛苦将会变得更加严重。与去年同期相比,今年,得到慈善团体与类似协会求助的人数大幅增长,但是向救助机构提出的申请却依然多如牛毛。施粥处11月7号就已经开门了,比以往提前了半个月,来领救济的男女老少比去年多了三四倍。”
伊斯顿停下了,读报对他来说着实不易。
“救济措施还有很多,”他说,“已婚男人每天给两先令,单身的给一先令,那些连一便士都拿不出来的贫困家庭也能享受到1572夸脱的汤。还有一些别的措施。另外还有一个则:
受苦受难的穷人
先生:贫困人口正遭受着巨大痛苦,所以我代表救世军[5]社会服务部诚心向请求援助。现在,已经有600余人晚上得到了妥善安置。成百上千人已经找到了工作。每天午夜,伦敦街头的流浪人士都能分到面包和汤。拯救失业人群的新作坊已经建立起来了。我们的男人工作组,妇女儿童工作组、无技能人员工作组和流浪人群工作组已经是该国在这些方面做的最久,规模最大组织。
现在,在圣诞节来临之前,我们急要大约1,0000英镑的援助。若有需求,我们会给所有特殊部门及个人送去礼物。你会对我们伸出援手,让我们的工作得以继续吗?请通过英格兰银行法院街分行将支票寄给我。
地址:维多利亚皇后街101号。附资产负债表、报告及申请表。
布拉姆韦尔·布斯。
“哦,这不就是欧文口中的自由贸易能够带来的幸福和繁荣吗?”克拉斯揶揄道。
“我可从没说过自由贸易能够带来幸福和繁荣,”欧文说。
“嗯,你可能没准确说出这两个词,但是你就这个意思。”
“我从来没说过这类东西。自由贸易我们已经进行了十五年了,如今许多人却还是多多少少生活在赤贫之中,成百上千人忍饥挨饿。有了保护政策,情况却依然这么糟糕。其他国家也有保护政策,然而,他们的人民却兴高采烈地来到这里赚口粮。自由贸易与保护政策唯一的不同就是,在某些情况下,一个可能比另一个要差一点儿。但是,作为改善贫困的方案,它们都没起到实质性作用。这正是因为它们并没有触及贫困的根基。”
“造成贫困的最大原因就是人口过剩。”哈洛说。
“没错,”菲尔波特说。“老板只要两个人,结果二十个都去了,那么多人,工作肯定不够。”
“人口过剩!”欧文叫起来,“现在的英格兰有千余英亩土地无人耕种。放眼望去,看不见一幢房屋,找不到一个人。法国的贫困是人口过剩造成的吗?爱尔兰的贫困是人口过剩造成的吗?过去五十年,爱尔兰人口已经减少了一半多,四百万人或死于饥荒,或被驱逐出境,但是他们还是没有实现脱贫。你是不是也觉得,有一半英国人应该被消灭!”
说到这儿,欧文猛烈地咳了一阵。他重新坐回了座位上。等不再咳嗽的时候,欧文拿出了手帕擦了擦嘴,继续听大家谈话。
“喝酒是大多数人贫穷的原因,”斯莱姆说。
这个年轻人曾有一段奇怪的经历,他把这个过程叫做“信仰转变”。他曾经“改邪归正”,现在他总是怜悯地看待自己口中的“俗人”。他自己不是“俗人”,他不喝酒不抽烟,也不去逛剧院。他怀揣着一个不同寻常的想法,认为全面戒酒是基督教的基本教义之一。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条教义实际上是对基督教创始人的侮辱。
“没错,”克拉斯对斯莱姆的说法表示同意,“许多人一喝酒就不干活了。还有一些哭穷的老板,他们一生都没干过什么活儿。到处都是新发明的机器,它们把一切都毁了。就算在我们这一行,也可以用机器贴壁纸。如今,他们又带来了粉刷机了。现在已经一台抽水机和一根橡胶软管,要是有了这些机器,只要两个人就完成原来需要二十人的工作了。”
“另一个问题就是女人。”哈洛说。“现在,已经有成千上万的女人在工作了,这些工作本来都是男人的。”
“我觉得教育也是重要原因。”老林登说,“像我们这样的人,教育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呢?”
“没什么好处,”克拉斯说,“它就只会把一些愚蠢的想法灌输到人的脑子里,让他们懒得工作。”
巴林顿没有加入到谈话中来,他还是坐在那里静静地抽烟。听着众人一派胡言,欧文感到既鄙夷又好奇。他们真得蠢到无可救药了吗?是不是他们的智商还处在孩提时期?又或者是他自己疯了?
“早婚也是一个原因,”斯莱姆说。“如果一个男人不能撑起一个家,那他就不应该结婚。”
“婚姻怎么会致贫呢?”欧文不解地问。“不结婚的男人生活中一定不正常。你怎么不接着说,吃喝也能致贫呢?要是大家都不穿鞋,不穿衣服的话,那我们是不是就不穷了?男人要是穷到结不了婚,那他就已经是贫困户了。”
“我的意思是,男人要先要有一定的积蓄,然后再结婚。我觉得,男人应该等有了房子以后再结婚。要是你有一份正常的工作,在建房互助会买套房并不是什么难事。”斯莱姆说。
大伙都笑了起来。
“哎,你这该死的蠢货,”哈洛鄙夷地说,“像我们这样的工人只有一半时间有工作。说得轻巧,你是能一直在公司干,就算大家都没活干了,你也有工作。再说了,”他冷哼一声,“我们和‘煞星’可不是一路人。”
“煞星”是拉什顿公司的经理,也是个工头。“煞星”只是工人们给他起的绰号之一,其他的绰号还有:“猎手”和“彼拉多”[6]。
“这是不可能的,”哈洛跟其他人使个眼色说,“他攒钱的这段时间里要干什么呢?”
“哦,他能够战胜自我啊,”斯莱姆脸红了。
“战胜自我,没错!”说完,哈洛和其他人都又笑了起来。
“当然了,如果一个人尝试战胜自我,”斯莱姆说,“他可能会失败,但是也可能会获得上帝的恩赐,因为他与众不同。”
“看在老天的份上,闭嘴吧,”哈洛不耐烦地说,“我们只是想吃个晚饭而已。”
“我们去喝酒吧?”老乔·菲尔波特突然开口了。
“听听,听听,”哈洛说,“真是个要命的话题,要是有人愿意付钱的话,我就是喝半品脱[7]都没关系。”
乔·菲尔波特,大家都叫他老乔。他经常喝得酩酊大醉。他年纪并不大,也就是五十出头,但是看起来老多了。大概五年前他妻子就去世了,留下他一人孤苦伶仃一个人。他的三个孩子也在幼年时夭折了。斯莱姆提到了喝酒,这让他非常生气。他觉得,这就是直接针对他的。只可惜他现在头脑昏昏沉沉,没法操起棍子打人。虽然他知道欧文也是个禁酒主义者,但是他却只讨厌斯莱姆。
“我们没必要讨论喝酒和懒惰的问题,”欧文失去了耐心,“它们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问题在于,大多数滴酒不沾,工作辛勤的人却长期处于贫困之中,究竟原因何在?如果能够用魔法将所有酒鬼懒汉,技术拙劣,不称职的工人都变成清醒、勤劳、老道的工人,以现在的条件,我们的处境将会更加糟糕。因为眼下工作严重不足。那些人都来竞争工作的话,毫无疑问,我们的工资就会缩水,工作也会更稀缺。凡是说喝酒、懒惰或技术差造成贫困的,都是那些发明、使用机器的自私家伙,他们只关心如何能保住现有的形势,不让我们找到造成现在这种情况的原因。”
“呵呵,如果我们说的都不对,”克拉斯嘲笑说,“那你跟我们说说,这真正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或者你知道怎么改变这种情况?”哈洛向其他人挤眉弄眼的。
“当然,我想我知道原因,”欧文说“而且我也知道怎么改变——”
“这永远改变不了,”老林登说。“我觉得大家说的都没道理。世人总有贫富之分,一直都是这样。”
“我说就嘛,”菲尔波特这个人,除了喜欢妄想,另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希望天下太平。他讨厌为任何事情站队。
“像我们这样的人没必要为政治烦恼,更没必要争吵。投票给谁不给谁,谁入选谁不入选又能怎么样的呢?他们都他妈一样,都只会自己的利益着想。你们争得面红耳赤又如何,又改变不了什么。担心这个一点用也没有。我们最应该做的还是做好自己的事,让自己开心儿,多为大家做点儿好事。生命那么短暂,哪有时间争吵,我们很快就死了。”
长篇大论以后,聪明的菲尔波特漫不经心地端起果酱瓶举到嘴边。刚想喝一口,他突然想到,里面装的是茶不是酒,又放下了。
“我们从头说,”欧文没理会菲尔波特的插话。“首先,你觉得贫困是什么”
“嗨,当然是没有钱了,”克拉斯有些不耐烦。
其他人轻蔑地笑了起来。很明显,他们都觉得这是个蠢问题。
“呃,这样说当然没错,”欧文说,“世人都是这么认为的,但是钱本身并不是财富,其实它什么用也没有。”
说到这儿,大家又发出一阵嘲笑。
“假如,船舶失事后,你和哈洛流落到荒岛上,你除了一袋子金币以外什么都没有储备,而哈洛却有一桶饼干和一桶水——”
“把它换成啤酒。”哈洛哀求道。
“那你们两个谁是富人?你还是哈洛?”
“但是我们不在失事的船上,也没有流落荒岛啊,”克拉斯很不屑。“你的理由真是糟透了。你不能用这样的蠢事举例。假设的事情不可能成真,我们要听实在的。”
“听见没,听见没,”老林登说,“我们想听点合理的。”
“那你觉得贫困是什么?”伊斯顿问。
“我所说的贫困是指,人们不能保障自己在文明社会中的正当利益,不能满足其基本需要,不能过舒适、快乐、精致的生活,不能进行休闲与阅读,不能去剧院,不能听音乐、度假、旅行,没有幸福美好的家庭,不能衣食无忧。”
大家都笑了。这话也太蠢了。像他们这样的人怎么会过上这样的生活!大家都怀疑,欧文是不是疯了。这个男人,现在简直就像发情的野兔。
“如果一个男人只能满足其家庭生活的基本需求,那这个家庭就是贫困家庭。因为他们不能享受到文明带来的好处,就跟野人差不多。野人也比他们强,最少野人不知道自己都被剥夺了什么。我们所说的文明,就是自我们的先祖以来,一代代传承下来的知识积累,是人类几千年来勤劳与智慧的结晶。它不是某一个阶级的劳动成果,而是人类共同的遗产。世间每个孩童,无论聪明还是愚笨,健全还是残缺,与其同伴相比,无论他超前还是落后,至少有一件事,他们是彼此平等的——他们都是所有先辈的继承者之一”
听了这话,有些人开始怀疑欧文到底是不是疯了。能说出这番话,他肯定是个聪明人,但是这些好像是从书中看来的。许多人一点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会这样,”欧文说,“我们不仅被剥夺了遗产,享受不到文明社会的好处,就连我们及孩子的基本需要都没办法满足?为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
“一切都是由劳动者创造的,我们把一切都奉献给了工作,所以,我们应该得到全部的劳动所得。”
其他人依然保持沉默。哈洛想到了人口过剩理论,最终却没有说。克拉斯本来就没想到什么好点子来挽回自己的面子,于是他只好默不作声。他本想抬出抽水泵和橡胶软管来,最后却放弃了。毕竟,他认为,和欧文这样的傻瓜争论没什么好处。
索金斯闭上着眼睛假寐。
菲尔波特却突然紧张起来。
“事情变成现在这样,”欧文继续说,“我们不仅享受不到文明的好处,反而活得连奴隶都不如。如果我们是奴隶,奴隶主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会让我们填饱肚子——”
“哦?我可不这么认为。”林登粗暴地打断了他。很明显他已经听得不耐烦了,有些生气。“你可以这么说自己,但是我告诉你,我是绝对不会当奴隶的。”
“我们也不当,”克拉斯非常坚定。“那些人要是愿意被叫做奴隶,那我们就遂了他们的愿。”
这时,走廊上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老煞星来了!要不然就是老板亲自来了!克拉斯赶紧拿出自己手表。
“天啊!”他倒吸一口凉气,“已经一点四分了!”
林登赶紧拿起一对梯子,提着它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索金斯仓促地站起身来,从围裙兜里拿出一张砂纸疯狂地打磨着厨房的门。
伊斯顿也丢下报赶忙站了起来。
男孩也把《罪恶编年史》塞进了裤兜里。
克拉斯冲到桶边,赶快拿起刷子搅动污浊的白灰。白灰发出的臭味非常刺鼻。
众人惊慌失措,好像是被当场抓获的犯罪份子。
门开了,原来是邦迪回来了。他已经订好了票。
注释:
1.《朦胧》,又名‘Daily Obscure。Obscure指某种模糊的或不清楚的东西,这里指报纸上的观点暧昧不明,掩盖事实。(译注)
2.纽马克特,英国英格兰东南部城镇,著名的赛马中心;(泽注)
3.《亚拿尼亚》:当时一款报纸,因圣经中的亚拿尼亚而得名。亚拿尼夫妇因欺骗神灵暴毙,用此名是为讽刺托力党对人民的欺骗。(泽注)
4.《迷离日报》,又名Daily chloroform. chloroform意为麻醉剂,使人神智不清的东西,用以表示托力党对人民群众的认识迷惑。(泽注)
5.救世军,(The Salvation Army)是一个成立于1865年的基督教教派,以街头布道和慈善活动、社会服务著称。其国际总部位于英国伦敦皇后街101号,在全世界有几千个分部,分布在70多个国家,据称有成员200万人。其中以美国较多。(译注)
6.彼拉多,钉死耶稣的古代罗马的犹太总督,曾多度审问耶稣,原本不认为耶稣犯了罪,却在仇视耶稣的犹太宗教领袖的压力下,判处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译注)
7.品脱:品脱用在口语和表示啤酒容量,1 品脱化作500 毫升或600毫升。(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