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恐怖统治和伟大的金钱把戏
接下来的四个星期,“洞穴”宅邸一如既往地处于恐怖统治之下。工人们像罪犯一样被克拉斯、老煞星和拉什顿密切监视着,服着苦役。没人能须臾逃开监视。有人以为他们是在独自干活,但一转身就碰见亨特或者拉什顿正站在自己身后,又或是正干着活,一抬眼便看到一张脸从门外、窗外或者栏杆外望着他——这种事已是司空见惯了。他们都知道,如果正好是在底层房间或者任意一层的窗户边干活,拉什顿和亨特准会藏在房子周围的树丛中,悄悄地监视他们。
有个管道工负责修理屋檐底下的排水管。这可怜人的生活已被逼成一出惨剧:他似乎能瞧见每丛灌木后都藏着亨特或是拉什顿。他干活用两组梯子,于是老煞星就想出了一个监视工人的新办法。每次进门都从没抓到过有人坏事儿,于是他沿着梯子爬进屋子的一扇高窗,再偷偷潜下楼梯,溜进溜出一个个房间。即便如此,他还是没能得逞,不过也没有关系,反正他的主要目的达到了——每个工人都给吓得一刻也不敢停歇。
结果工作自然是飞速推进。工人们俱是埋怨咒骂,但也个个仍旧不遗余力地埋头苦干。尽管克拉斯自己几乎啥也没干,但他一直在监视和催促别人干活。他是“负责此事的头儿”:他明白,除非自己把这件事干出成绩了,否则公司不会让他负责别的什么工作。换句话说,如果他真的做得成功,公司只要有活儿干就会优先考虑他。公司也只会在有利可图的时候才会对他优先任用。
而工人们呢,心里清楚现在这当儿别想在别处找到活儿干;外面找不着工作的人多的是。再说,他们知道,就算真能在别处找着工作,各个公司的待遇也是相差无几,有的甚至还更糟。大家伙都清楚,自己只能拼死拼活地干,否则克拉斯定会上告,说他们拖沓怠工。他们也明白,当工程临近完结,雇佣工人的数量也将随之减少。等到那时,活干得多的便可以留下,干不利索的就要被开除了。大家都希望成为那幸运的少数人,故而一面在心中咒骂其他人“干活不要命”,一面为了自保“拼了命地干活”。
他们人人都骂克拉斯,但绝大多数都会乐意与他调换位置:其实,不论哪一个站上了那个位置,他们都会被迫做出同样的事,否则就得丢饭碗。
他们个个唾弃亨特,但绝大多数也还是会乐意与他调换位置:而且不论哪一个站上了那个位置,也都会被迫做出同样的事——否则就得丢饭碗。
他们个个谴责拉什顿,可是,一旦坐上他的位置,他们也将采取同样的举措,否则就得破产:很显然,要胜过那些压榨血汗的老板,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也去压榨工人的血汗。因此没有一个现行体系的支撑者,可以恰如其分地去谴责他们中的任何人。谴责这个体系吧。
我的读者,如果你也是这样一名工人,你不会卖命苦干吗?难道你情愿坐看自己或者看着家人饿死吗?如果你身在克拉斯的处境,你会情愿辞职也不肯干点肮脏勾当吗?如果你担了亨特的差事,难道你会放弃这个工作,甘愿沦为区区小工吗?如果你是拉什顿,你难道宁可破产也不愿如竞争对手一样对待你的“手下”和顾客吗?或许,你——身为品性高尚的典范——在他们的位置上也能为人无私。但是,没人能指望你为了那些人的利益而牺牲自我。看到你受苦,他们只会认你作傻瓜。又或许,任意的一名工人,比如说欧文,他当上了工头,他也会如其他工头一般行事。有人似乎认为,这不恰恰证明了现行体制的合理吗!但事实上,这恰恰证明了,自私自利是现行体制所逼出来的。你若不践踏别人,别人就要践踏你。倘若人人都能摒弃自私,将别人的利益置于自己的利益之上,或许人人都能够幸福快乐了。然而,这世界上无私的人实在太少,现行体制将整个人间都变作了地狱。在这样的制度之下,没有哪样东西丰富到使人人都得以满足。于是就引发了争战,基督徒们称之为“生活斗争”。在这场斗争中,有人的所得超越了所需,有的才刚刚管够,有的人得到的少得可怜,还有的人则是一无所得。越是强硬、狡猾、冷酷、自私,你就越是能过得好。只要这“生活斗争”的体制一息尚存,我们就无权指责他人的所作所为,正如我们同样也被迫着如此行事。谴责这个体制吧。
不过,这恰恰是这些工人无法做到的。他们谴责的是彼此,是克拉斯、亨特和拉什顿。在这个人人皆是受害者的“伟大制度”之下,他们却安然自若,坚信这是人类最高智慧所能构想的唯一可能。他们之所以如此信仰,是因为从未有人肯费心研究研究是否还另有他法。他们对现行体制感到满意。若非如此,他们定会焦急寻求改变的方法。但他们从来无心认真地探究更好的法子。尽管他们都模模糊糊地知道,有人已经提出治理世事的替代之法,却又不去探究一下是否可行、是否管用。不仅如此,要是有人天真犯傻到愿为他们细细讲解,他们就会马上无知而粗暴地嘲笑和反对那些人。他们认可现行的体制,就如认可四季的变换一样,知道有春、夏、秋、冬这么回事。至于季节为什么不同,又为什么产生,他们根本一无所知,就连他们是否会去考虑这样的问题也极为可疑。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没有一个人是答得上来的。他们自打出生以来,就被训练着质疑自己的才智,并将治世之务——来世也一样——都交由那些比他们更为优等的人。现在,他们大多完全无法思考任何抽象的问题。而近乎所有的“优等人”——也即那些游手好闲之人——都一致认同现行的体制,无所变更也无需改进。所以,克拉斯和他的伙伴们对此全然无知,都认定当前状况无从更改,这是不容置否的事实了。别人是这么告诉他们的,他们便也这么信了。只要是优等人说的,什么都值得相信。他们说了,他们这等人万万不可自以为能比得过那些深受教育、常做研究的人物。
客厅的工作正在继续,克拉斯原本还指望欧文搞砸活儿的,现在也不做这打算了。楼上一些房间正等着上墙纸,斯莱姆已经开始动手。伯特被从欧文那儿调去协助斯莱姆。依照安排,克拉斯要随时在欧文需要时给他搭把手。
那四个星期里,斯威特隔三差五就来,密切关注工程的进展。每当这个时候,克拉斯就会设法出现在客厅,话讲个没完。欧文对此很是满意。因为跟斯威特这类人打交道总令他不自在。斯威特说起话来盛气凌人,恨不得大家每时每刻都对着他顶礼膜拜。不过克拉斯倒显得自得其乐。他跟斯威特讲话时还不至于跪伏在地,但也极力做出一副随时可以匍匐在地的样子来。
邦迪和几个工人正在屋外的湿地上挖沟渠,他们要在里面铺设新排水管道。这个活儿跟屋内的油漆任务一样,都已接近完工。这着实是个痛苦的差事。连日的阴雨天气令湿漉漉的土地泥泞不堪,工人的衣服和靴子上都沾满泥浆。但最糟心的还是那个气味儿。那副旧管道已经坏了好多年,一直在漏水。几英尺的地下恶臭满盈,像是埋了成百上千的腐尸,臭气熏天。在沟里干活的工人衣服上也沾染了这可怕的气味,他们自己更是不能幸免。
他们说自己每时每刻都摆脱不掉这味儿,即便是下了班,回到家,甚至吃饭时也还能闻见。他们好不容易才让老煞星允许他们工作时一直抽烟。邦迪和其他几个伙计忍不住吐了好几次。
不过眼见这份苦差就要完结,工人们却感到些许恐慌,尤其是那些刚来不久的人。他们也是将被开除的第一批人。伊斯顿却信心满满地认为,克拉斯会尽其所能地让他留到最后。他俩近来关系很好,每周好几个晚上都会一同去“板球手”喝酒。
“马上就的一场腥风血雨了。”哈洛对菲尔波特说。那天他俩正给楼梯栏杆上漆。“我觉得下周就能完成室内的工作。”
“室外也用不了多久,。”菲尔波特说。
“他们没有别的活给咱们了是吗?”
“我想是没了,”菲尔波特郁闷地说,“而且别处应该也没有了。”
“在宏伟大道上靠近舞台那边,有个叫‘凉亭’的地方,你知道吗?”哈罗停了一下然后问道。
“他们过去卖食品那地儿?”
“对,那地方归公司所有。”
“最近好像关门了吧?”
“是的,业主经营不下去了;不过,昨晚我听说,那个水果商格林德要让这里重新开张。如果是真的话,那总得有点活儿可干吧。”
“但愿如此。”菲尔波特回答道,“给这些个可怜虫点工作。”
“不知道他们还要不要人给这房子装百叶窗?”伊斯顿沉吟了一下说道。
“不知道。”菲尔波特回答。
大家又陷入沉默。
“现在几点了?”菲尔波特问,“不知道你们怎么样,我反正是饿了。”
“我也这么想来着,应该快到时间了。伯特下楼弄茶已经快半个钟头了。这个早上真是长得见鬼了。”
“我也觉得,”菲尔波特说,“溜上楼问问斯莱姆几点了。”
哈洛把刷子搭在油漆桶上就上楼了。他穿着布拖鞋,蹑手蹑脚地走路。这当然不是为了方便监视斯莱姆,而是生怕克拉斯听到他擅离职守。他一声不响地来到斯莱姆干活的房间门口,倏地溜进去,把斯莱姆吓了一跳——他正站在壁炉旁。一卷墙纸放在膝盖上,他像折棍子似的给折断。一旁地板上还有一卷已经折成两段的墙纸。哈洛过来让斯莱姆吃了一惊,不知所措地涨红了脸。他慌忙把断纸卷收拾起来,弯腰把东西都塞进壁炉的烟囱里,关上炉门。
“这是搞的哪一出?”哈洛问道。
斯莱姆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笑起来,但他的手却在颤抖,脸色煞白。
“总要讨回点自己的,明白吗,弗莱德,”他说道。
哈洛没有回话,他并不明白。思索了几分钟后他放弃了。
“现在几点了?”他问道。
“差一刻钟十二点,”斯莱姆回答,看哈洛要走又跟他说,“别跟克拉斯和其他人提起这墙纸的事。”
“我啥也不说。”哈洛答道。
细细想来,哈洛逐渐明白了折毁那两卷纸背后的意味。斯莱姆糊墙的活儿是计件付薪,也就是糊一卷给一卷的钱。楼上四间房用的都是同一个花式,而不懂行的亨特显然是多送了一些墙纸来。处理掉了那两卷,斯莱姆也就“多糊”了两卷。把墙纸折断藏进烟囱里,便能看准时机,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去。哈洛悟出答案这当儿,就听见下面的楼梯嘎吱响起来,他偷瞄了一眼,看到老煞星正慢慢走上楼。他来检查有没有人在规定时间前就私自停工。他一言不发地经过两名工人又上了一层楼,来到斯莱姆干活的房间。
“你最好先别弄这一间,”亨特说,“这里要换个新的炉栅和炉台。”
他走到壁炉前若有所思地端详了片刻。
“这小炉栅还不错对吧,”他说,“我们可以把它用在其他地方。”
“是的,蛮不错。”斯莱姆说,他的心像气锤一样砰砰直撞。
“可以放在小别墅的前厅。”老煞星继续说道,弯下腰仔细查看炉子,“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他用手推了推炉门,没有推开。“嗯,这里有点问题。”他说,又用力推了一下。
“很可能是砖头或者灰泥掉下来了,”斯莱姆喘着气说,走过来想帮他一把,“要我把它打开吗?”
“不必了,”亨特站起身,“很有可能是你说的那样。我会叫人在饭后把新炉栅送来。邦迪下午就能装好,然后你想什么时候糊墙就什么糊。”
说完老煞星就出门下楼,离开了宅子。斯莱姆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随后蹲下身打开炉门,拿出断纸卷,藏到另一个房间的烟道里。他动手的时候,克拉斯吹响了哨子,尖利的哨声响彻整个房子。
“感谢上帝!”菲尔波特兴高采烈地喊道。他把刷子放在油漆桶上,就随着大伙涌进厨房。对于这里的场景想必读者已经熟悉了。工人们的歇坐处,两对平行相隔八英尺的梯子,上面横搭一条木板,与壁炉呈直角摆放;再加上一些倒放的桶子和橱柜的抽屉。无人打扫的地板上到处都是尘土、废纸、灰泥屑、铅管碎片和干结的泥巴。这一片狼藉中间放着热气腾腾的茶桶,周围是各种破杯子、果酱罐和炼乳盒子。穿着寒酸甚或破衣褴褛的工人们便坐在那里,一面享用着粗糙的食物,一面说笑。
这是怎样一番悲惨、奇异又可鄙的景象。悲惨的是,人类的大半生竟然要沦落到这等境况。请记住,毕竟他们大多数的时光都在做着如此这般的工作。“洞穴”宅邸一旦完工,他们就得着手另一个类似的“工作”。如果他们能幸运地找到的话。奇异的是,尽管他们清楚,在生产生活必需品和享用品的伟大事业中,自己付出了额外的苦力,却不曾想到过,他们亦有权享用自己的劳动成果!而可鄙的是,虽然他们眼见着自己的后代也将身陷这样卑劣、劳苦和贫困的生活,却拒绝出力改善当前的境况。他们中的多数人都认为,既然自己能挺过去,那么自己的孩子也一定可以。
他们似乎看不起自己的孩子,认为他们长大了只配去服侍拉什顿和斯威特那类人的孩子。但请记住,他们从小就是这样被教导着看不起自己的。他们去所谓的“基督”学堂里学习,被教训着“在优等人面前自我菲薄、俯首帖耳”,而现在,他们又把自己的小孩送去学习同一套自轻自贱的课程!他们为优等人以及优等人的孩子煞费苦心,对于自己的孩子、彼此的孩子、甚至他们自己都漠不关心。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如今要衣衫褴褛地坐在这儿啃粗茶淡饭,开粗鄙玩笑,却还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只要他们还有“干不完的活儿”,有足够的“东西”可吃,有别人不要的衣物可穿,他们谢天谢地了!他们还为此洋洋自得,以之为荣。这些人一致认同,他们“这等人”或者他们的孩子都不配受用生活中的好东西。
“那个教授怎样了?”坐在角落里的桶上的工人问道。他指的是还在楼上干活的欧文。
“说不定在准备他的讲演呢,”哈洛笑道。
“他去那个房间干活以后,咱们近来都听不到他演讲了。”伊斯顿说。
“太他妈好了!”索金斯叫道,“我一听他讲话就烦,翻来覆去总是那一套。”
“可怜的老弗兰克,”哈洛说,“他真是为那些事情操碎心啊!”
“那他就更蠢了!”邦迪说,“我才不会让自己为那种鬼东西烦心呢。”
“我觉得他就是这样弄垮自己的身体的,”哈洛说,“这个早上我已经好几次听见他咳个不停了。”
“我感觉他最近是好些了,”菲尔波特说,“看起来更开朗、更快活了,还喜欢开点小玩笑。”
“他这个人是有点怪,”邦迪说,“前一天还是开开心心的,又是唱歌又是说笑,但第二天又变得沉默寡言了。”
“扯淡吧,”那位桶子上的先生插嘴说,“我们这等人为政治想破头有什么用?”
“这我不同意,”哈洛回答他,“我们有投票权,可是实实在在地掌控着国家事务的,所以咱们总应该关心一下,但一方面我倒不见得欧文整天唠叨的那套社会主义说辞有什么道理可言。”
“谁说不是呢,”克拉斯讥笑道。
“即便这世上的破钱都能平均分给大家,”桶上那位绅士意味深长地说道,“那又有什么好处!不消六个月还不是又回到同样一批人手里。”
“就是就是。”大伙附和道。
“他那天还说钱一点用都没有呢!”伊斯顿说,“你们难道不记得他说过钱才是贫困的根源吗?”
“钱就是贫困的根源呀。”欧文正好此时走了进来。
“好哇!”菲尔波特叫嚷道,领着一班人欢呼起来。“教授来了,现在他要发表讲话了。”
这句俏皮话引得一众欢笑。
“看在上帝的份上,咱们先吃饱饭再说吧。”哈洛假装绝望地恳求道。
欧文打了一杯茶,坐到平常的那个位置,菲尔波特立马庄重地起立,环视大伙,说道:
“先生们,感谢你们的理解,待教授用餐完毕就将为各位发表其著名演讲,题为‘金钱——贫困的本源’。他将阐明金钱于人百害而无一利。演说结束后他将对讲者进行募捐,以兹鼓励。”菲尔波特言毕,便在掌声中重新坐下。
大家才吃罢饭,就有人开始谈论这场演说。欧文只是笑笑,继续看他用来包午饭的那张报纸。大家通常会在饭后出门散散步,但那天刚好下雨,他们便趁机鼓动欧文履行之前菲尔波特以他的名义许下的承诺。
“我们来给他起哄。”一经哈洛提议,众人就大吼大叫起来,顿时咆哮、嚎叫、嘘声闹成一片,还夹杂着“骗子!”“忽悠人!”“退钱”“把这儿给砸了!”等等呼号。
“来吧,”菲尔波特叫嚷着把手搭在欧文的肩上,“来给我们证明一下金钱是贫穷的根源。”
“自证其说跟耍嘴皮子可是两码事,”克拉斯揶揄道,急切地想找机会亮出自己怀藏已久的《朦胧》剪报。
“金钱确实是贫困的真正根源。”欧文说。
“请证明,”克拉斯再次说道。
“金钱之所以是贫困的根源,是因为那些游手好闲的人正是借助了金钱来剥夺工人的劳动果实的。”
“请证明一下,”克拉斯说。
欧文不慌不忙地把手上的报纸折好,放进口袋。
“可以,”他回答,“我来向你们展示这出伟大的金钱把戏是怎么玩的。”
欧文打开餐篮从里面拿出两片面包,但这些还不够,他便请大家把他们剩下的面包递给他。他把这些面包放在一张干净的纸片上,又向伊斯顿、哈洛和菲尔波特借来他们吃饭用的小折刀,便开始了他的演说:
“这些面包代表了这世上自然存在并为人所用的原材料,并非产自任何人类之手,而是与空气和阳光一样,是由上天为了人类的生存而赐予的恩典。”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你样能说会道的人了,”哈洛说着朝其他人挤挤眼。
“是啊,我的朋友,”菲尔波特说,“这一点我们都同意!讲得跟烂泥一样清楚明白。”
“现在,”欧文继续说道,“假使我是一个资本家,或者说,我正代表的是地主和资产阶级。这样一来,所有的原材料都是我的。暂且不论我是以何种途径获得以及是否确实拥有所有权;最重要的是,我们要认清一个明确的事实,即用以生产生活必需品的必要原材料,现在全部都归地主和资产阶级所有。我就代表了这个阶级:所有原材料都是我的。”
“说得好!”菲尔波特赞同道。
“那你们仨就来代表工人阶级:你们一无所有;而我尽管坐拥所有这些原材料,但它们对我而言没有用处,我真正想要的,是用原材料加工而出的成品。但是我自己又懒得劳动,于是发明了这样一个金钱把戏,好让你们来替我工作。不过我要事先声明,我还同时拥有除原材料之外的东西。这三把小刀就代表了所有的生产机器,厂房啊、工具啊、铁路等等,都是大量生产生活必需品所不可缺少的东西。而这三枚钱币,”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三枚半便士铜币,“就用来表示我的货币资本。”
“不过在往下说之前,”欧文插了一句,“你们得记住,我可不仅仅是‘一个’资本家,我现在代表了整个资产阶级。而你们也不仅仅是三个小工,而是代表了整个工人阶级。”
“好了,好了,”克拉斯不耐烦地说,“我们知道了。赶紧说下去。”
欧文接着将一片面包切成许多小方块。
“这些呢,就代表了劳动产出,是使用原材料借助机器制造出来的。假设三个方块代表了一周的劳动,一周的劳动价值一英镑,再假设一个半便士铜币等于一金镑[1]。如果有真正的金镑就能更好地表演这个金钱把戏了,只不过我刚好忘了带。”
“我本来还能借点给你,”菲尔波特遗憾地表示,“可是我把钱包忘在咱们的大钢琴上了。”
你说巧不巧,大家的手边竟刚好都没有金币,只好先用半便士将就一下了。
“这个金钱把戏就是这么玩的——”
“在你往下说之前,”菲尔波特有些担心地提出,“要不要考虑叫个人守着大门以防有警察来抓我们,咱们可不想蹲号子啊。”
“我看没有这个必要,”欧文回答说,“能妨碍我们耍把戏的只有一种警察,那就是社会主义的警察。”
“管他什么社会主义,”克拉斯暴躁地说,“继续耍下去。”
欧文对着由菲尔波特、哈洛和伊斯顿代表的工人阶级说道:
“你们说想要份工作,那么我这仁慈的资产阶级就将我所有的资金投入到各个行业之中,好让你们可以有‘大量的活儿’可干。我将付给你们每周一英镑的报酬,而你们每周必须生产三个这样的小方块。打工才能拿到薪水,挣的钱随你们使,而你们生产出来的东西自然归我所有,任我所用。你们每人拿上一个机器开始干活,干完就能拿钱。”
于是工人阶级开始工作,资产阶级则坐下看着他们。他们做完便将九个小方块交给欧文,他把方块放到旁边的纸片上,然后付给他们酬劳。
“这些方块代表了生活必需品。没有这些东西你就无法生存,然而这些又都属于我,因此你们不得不从我这儿购买:我给每个方块的定价是,一英镑。”
工人阶级亟需生活必需品,而这没用的钱币,既不能吃,又不能喝,也不能穿,他们就只好答应好心的资产阶级提出的条件。他们每人又把自己劳动产品的三分之一买了回去,当即就给消耗光了。而资产阶级也吞食了两个方块,因此在一周的劳动之后,好心的资本家消费了他们价值两英镑的劳动所得,又给每个方块定价一英镑,他据此将自己的资本翻了一番不止。因为他手上不仅握着三英镑的钱,还拥有价值四英镑的货品呢。而工人阶级这边呢,他们仨每人都把自己的薪水消耗在了一英镑的必需品上,于是就又回到刚开始打工时的境况——一无所有。”
这个过程反复几次:劳动者干完一周又一周的活,同时将一周又一周的薪水花光殆尽。好心的资产家的消费是他们每个人的两倍,但他的财富却在与日俱增。一段时间之后,以每个小方块市值一英镑来看,他就拥有了一百磅,而工人阶级的处境则始终如一、毫无起色,只得仍旧拼了命地干活,仿若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过了一会儿,大伙儿开始笑起来。只见那好心的资本家又向每个工人卖出了价值一英镑的必需品后,便突然收走了他们手里的小刀,也就是他们的生产工具,告诉他们由于生产过剩,产出的生活必需品积压库房,因此他决定关闭工厂。听言大家笑得更欢了。
“好吧,那我们他妈的该怎么办呢?”菲尔波特问道。
“这与我无关,”好心的资本家回答,“过去这么长一段时间里,我供给你们‘大量的工作’,也给你们付了薪水。但眼下我没什么活可以给你们干了。几个月以后再来吧,到时再看看我有什么可以为你们做的。”
“但是生活必需品呢?”哈洛问道,“我们总得吃东西吧。”
“这是当然的,”资本家和蔼地回答他,“我很乐意卖给你。”
“可是我们一分钱都没有!”
“这,你总不能指望我白白送你们东西吧!当初我也没让你们白打工呀。我付给你们酬劳,你们总该有点存款,像我一样节俭。看看节俭为我带来的好处吧!”
这些失业工人面面相觑,旁人只顾大笑。然后这三个失业者开始对着好心的资本家破口大骂,要求他把积压库房的生活必需品分一点给他们,要么就允许他们继续工作,好再生产一些来满足他们自己的需求,后来甚至威胁他如若不从,就要出手强抢了。但好心的资本家只叫他们休得蛮横,教他们做人要厚道。还说如果他们再这样无礼,就要叫警察把他们打个头破血流。必要的话,还会像过去在费瑟斯通和贝尔法斯特[2]那样,叫军队过来把他们像狗一样打死。
“当然,”好心的资本家接着说,“如果不是因为有国外的竞争,我就能把你们生产的东西全都卖出去,这样我又能为你们提供‘大量的工作’了。除非我把这些东西卖掉或者用掉,否则你们就只能无事可干了。”
“这他妈也行?”哈洛说。
“我看,现在唯一能做的,”菲尔波特哀伤地说,“就是来一场失业游行了。”
“好主意,”哈洛说,这三人于是起身站成一路纵队开始游行起来,一面还唱着:
“我们没活可干啦!
我们没活可干啦!
因为我们卖力过了头,
现在没活可干啦!”
他们在屋里游行时,大伙对他们大加嘲讽,出言不逊。克拉斯说,谁都看得出来这是群好逸恶劳的酒鬼,一生中也从未想过要好好干一天活。
“咱们这样是枉费心机,”菲尔波特说,“还是来玩玩宗教那一套吧。”
“行啊,”哈洛赞同,“那我们该怎么做呢?”
菲尔波特思考了一会儿喊道,“有了!咱们就来唱《请让指明灯闪耀》吧,这总能让他们动容。”
这三个失业工人于是又开始游行起来,模仿着街头艺人那凄婉的音色如泣如诉地唱起歌:
“剔明你微弱的灯光,我的兄弟,
可怜的水手在风雨中飘摇不定,
向着港口他们奋力前进,
却在黑暗中迷失丢掉性命,
那么就请让指明灯闪耀,
让它的光芒穿越汹涌浪涛,
那奋力拼搏却不幸倾覆的水手,
将因此得救免受暗流侵扰。”
“善良的朋友们,”菲尔波特脱下帽子对着大伙说道,“我们都是诚实的英国工人,却因为国外的竞争和生产过剩而失业二十年。如今落到这步田地绝非因为好吃懒做,只是没有活干,我们无以为继。要不是因为国外的竞争,好心的资本家就能把货物卖掉,给我们‘大量的工作’.这样一来,我向你们保证,我们此生定会为了主子们的利益呕心沥血、拼尽全力。我们十分愿意工作,得到‘大量的工作’是我们唯一的企望。然而事与愿违,我们只得流落至此,求求你们施舍几个钱,好让我们还有点面包吃,有个地方可以过夜。”
菲尔波特伸出帽子向大家讨钱。有些人企图往里边吐唾沫,但也有慷慨的好心人捡了地上的煤渣或泥土送给他。仁慈的资本家被他们的悲惨境遇深深触动,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金镑给他们。可是金镑对他们有什么用呢,他们马上又还给他,换得了一小块生活必需品。三个人狼吞虎咽地分着吃了。吃罢,他们围在这个慈善家身边唱起《因为他是个快活的好小伙》,之后哈洛建议他们,该问问这位慈善家是否愿意被推举进国会。
注释:
[1]金镑(sovereign),1817至1914年英国流通的一种金币,面值等于一英镑。(译者注)
[2]1893年,英国西约克郡费瑟斯通镇的煤矿工人迫于低煤价和生产过剩的压力而举行罢工,遭到士兵武力镇压,两人被射杀。1907年,北爱尔兰贝尔法斯特码头和运输工人为改善工作和生存条件而发起大罢工,遭到军方武力镇压,但该运动催生了“爱尔兰运输工人总工会(Irish Transport and General Workers' Union)”。(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