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埃尔诺拉念了高中,学了许多书本里找不到的东西
“埃尔诺拉·科姆斯托克,你是不是神志不清了?”凯瑟琳·科姆斯托克一面生气地质问,一面瞪着她的女儿。
“怎么了妈妈!”女孩支支吾吾地答道。
“别跟我说‘怎么了妈妈’!”科姆斯托克太太大叫着,“你很清楚我的意思。你在上学念书这件事情得逞之前,就没给我消停过;我已经给你料理得够好了,你已经准备好了,可以上学去了。不过,我的孩子决不能打扮得像个戏子,从欧娜芭莎的大街上招摇过市。你去把头发弄湿,端庄得体地梳下来再出门,要不然你都找不着北了。”
埃尔诺拉绝望地瞥了一眼厨房的小镜子,镜子里有张白脸,仿佛镶在红棕色爆炸头中间,恰到好处。然后,她解开短小的黑色发带,用水弄湿梳子,把一头乱糟糟的波浪卷儿压平,迅速绑起头发,用别针别起那顶又小又紧的黑礼帽,打开了后门。
“瞧你傻乎乎得连带饭都忘了。”她母亲嘲笑着说。
“我什么都不想吃。”埃尔诺拉答道。
“你快把饭带上,否则一步也别想踏出去。你疯了吗?从早上六点出门,到晚上六点才回来,来回还要走将近三英里路。要是照你那么来,肯定减肥不少!亏我还去给你买了这么好的新饭盒,准备了满满的饭菜,把饭带上再出门!”
埃尔诺拉回来了,脸色更白了,提起午饭。“谢谢妈妈!再见!”她说。科姆斯托克太太没有回话。她看着女孩沿着长长的小路走向大门,走出她的视线,走到阳光明媚的大路上,这是九月的第一个星期一。
“我赌一块钱,她肯定到晚上就受不了了!”科姆斯托克太太念叨着。
埃尔诺拉眼里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只得凭着自己的感觉走路。她沿着这条路走到利姆波罗斯特拐角时,向南走下来,爬上蛇形栅栏,踏上一条自己双脚走出来的小路。她一路挡住头顶的柳条,又避开低矮的橡树枝,终于走上一条古老的小径,依稀能看出其大致轮廓,那是过去武装卫兵守护湿地珍稀木材时留下的痕迹。她沿着这条小路一直走到一片茂密的灌木丛。一段中空的圆木尾端残存些许碎片,她从中取出一把钥匙来,打开一把挂锁,挂锁锁着一个饱经风霜的大箱子,箱子里面放着几本书、一个蝴蝶标本,还有一个碎裂的小镜子。内壁密密麻麻地列着各色花哨的蝴蝶、蜻蜓和飞蛾。她摆好镜子,再一次拔下绑着的发带,大把光泽的头发散落在肩上,在阳光下甩来甩去,头发抖干之后,她把头发拉直,松散地绑起来,取下帽子来。她用力拽了拽棕色印花低领,却只是徒劳,凝视着身上那条又瘦又长的裙子,满眼绝望。她只得提起裙子,好像恨不得能把它剪短似的。裙子一提起来,笨重的高帮皮鞋便露出来,她像是看一眼就难受似的,匆忙又将裙子放下来。她打开饭盒,清空里面的午餐,用餐巾包裹起来,放入一个硬纸板做的小盒子。之后,她又把箱子锁上,把钥匙藏好,然后匆匆沿小路走去。
她一路沿着湿地北边走,来到一条小径,穿过农场,朝着东北方向城市的尖顶走去。她再一次爬上篱笆,来到开阔的大路上。有一瞬间,她倚着篱笆凝视前方,接着又转过头回望。身后的土地是她生长的地方,这里有她生来就要面对的苦力活,还有一位不会假装爱她的妈妈;面前的城市和学校是她寄以希望的地方,那里或许有办法能摆脱现状、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可她一想到自己这副模样,就更放肆地倚靠在篱笆上哀声叹息;而她一想到穿着这身衣服回去过漫漫无期的无知的日子,就咬紧牙关、飞快地往欧娜芭莎奔去。
到了城郊一座桥上,桥下是个很深的排水管,她环顾四周,然后跪下来,把饭盒塞进地基和路边之间。这样一来,她就空着手往大石头筑的高中教学楼去了。她勇敢地走进去,询问去督导办公室的路怎么走。等到了那儿,她才知道自己应该上星期就来安排自己的课程。有好多事情伴随开学而来,单凭一己之力是不足以一次性处理全部的。
“你以前在哪里上学?”他一面问,一面劝家政劳动课老师先不要打电话订杂货,等她弄清楚自己班上要多少再说;一面又写下理科学生要用的化学用品清单;还劝管弦乐队的负责人聘用一位专业人员来顶替突然告病的低音提琴手。
“我去年春天从布拉什伍德学校毕业,全区第九名。”埃尔诺拉说,“我整个夏天都在学习。我很确定一年级的功课我是没问题的,只要给我几天时间就可以。”
“当然,当然,”督导表示赞同,“几乎所有农村孩子功课都不错。你可以入学上一年级,要是困难太大我们很快就会看出来的。你的老师会告诉你必备的书目有哪些,你可以跟我来,我带你到礼堂去。现在是自由练习时间,你可以随便找空位坐。”
埃尔诺拉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朝她有生以来见到的最大的屋子里望去。地板斜向一个敞开的舞台,舞台上有一个乐队,音乐家们成群围着一架大钢琴,为他们的乐器调音。她脑子里浮现出两个印象。第一,这一切都是一场误会;这里不是学校,而是一场盛大的巨型绶带提琴展;第二,她正在往下沉,已经忘记怎么走路了。接着,管弦乐队突然响起来,振得她一激灵,正在这时,来了一群欢快的年轻姑娘,这群小姑娘穿着讲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香,像是鸟儿,又像是花儿,又或许正是这群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们,而她则被这团香气席卷着推向前去。她发觉自己在礼堂后排步履维艰,祈求着有人把她带到一个空座位上去。
女孩们从她身边经过,纷纷找到座位,好像空座位就在等着她们似的。她们的朋友挪动着位子、打着手势示意、轻声召唤着她们来一起坐。所有其他人都坐下了,但却没有一个人丝毫注意到这个脸色白皙的女孩子,唯独她还在靠墙最远的过道上恍恍惚惚、跌跌撞撞。礼堂里的人一动不动,她鼓不起勇气穿越人群、到自己看到的几个空座位那边去。她在过道尽头绝望地伫立着,而当她正向后注视着整片人面海洋,这一张张脸庞大多转向了她。
霎时间,她意识到自己瘦小的裙子,可怜的小帽子和发带,又大又重的鞋子,不知何去何从的手足无措;一波恶心难受的浪潮侵袭而来,她感觉自己要病得很重了。然后,就在这人浪之中浮现出一双男孩子的棕色大眼睛,跟她隔着三个座位,这双眼睛在说话。他没有移动身体,只是把铅笔伸向前,碰碰前排座椅的椅背。埃尔诺拉瞬间往前挪动了一步,来到前面一排空座前。
她听到了背后的笑声;知道屋子里只有自己戴帽子,她感觉全身在灼烧;这里的每时每刻,无一不在割着她伤口,刺着她的痛处。她没有书。这一切结束之后她该到哪里去呢?她要是走上回家的小路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当音乐停下来时,她紧张得一阵颤抖,督导站起身走下来,来到鲜花装饰的讲台前,打开圣经开始读起来。埃尔诺拉不知道他在读什么,她感觉自己根本不在乎。她费劲地绞尽脑汁,想要拿出个主意,待会儿大家都走了,她是该坐着不动,还是跟着他们一起走,再去找个人问问新生应该先到哪儿去。
正在她苦思冥想挣扎之际,耳朵里飘进来一句话。“将我隐藏在你翅膀的荫蔽下。”
埃尔诺拉就在慌乱之中开始了激昂的祷告:“求你保护我,啊,上帝,求你庇护我,将我隐藏在你翅膀的荫蔽下。”
她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祷告着、恳求着,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所有人都已经站起来了,整个屋子很快就空荡荡的了。埃尔诺拉赶忙跟上了离自己最近的女孩,众目睽睽之下,她在门口怯生生地碰了碰那个女孩的袖子。
“请问你能告诉我一年级新生要去哪里吗?”她用沙哑的嗓音低声问道。
那个女孩吃惊地扫了她一眼,很快走过去了。
“和一年级女生一样。”她答道,挨近她身边的人都笑了。
埃尔诺拉突然停下祷告,脸上露出了愠色。
“我敢打赌,等我弄清楚以后,第一个找的人就是你。”话刚一出口,她马上就住了嘴。“不要这样!哦,我可千万不能这样!”她心里不安地想,“初来乍到就先树敌,哦,可不能这样!”
她双眼密切注意着大厅里四散开来的年轻人,他们有的爬上楼梯,有的消失在下面的側厅,有的进入旁边的门。她看见那个女孩赶上棕眼睛男孩同他讲话。男孩回头瞥了一眼,冲自己沉下脸来。然后,埃尔诺拉就独自一人站在大厅里。
不一会儿,门开了,一个年轻女子走出来,进了另一个房间。埃尔诺拉等到她出来时赶忙跑上去。“您能告诉我一年级新生在哪里吗?”她气喘吁吁地说道。
“直走左手边第三间。”女子一面走一面答。
“喔,稍等一分钟,劳驾,”埃尔诺拉央求着,“请问我是该先敲门还是直接开门进去?”
“进去找个座位就行。”这位教员答道。
“要是没有座位呢?”埃尔诺拉还在喘着。
“教室上座率从来不过半,会有很多座位的。”教员这般回答。
埃尔诺拉脱下帽子。因为没有地方放,她只得拿在手里。看看不戴帽子的她,无疑是好很多啊。几番努力过后,她终于打开门走了进去,里面虽然没有之前那么多双眼睛,但这一双双眼睛却更为全神贯注。
“督导让我过来的。他觉得我应该来这里。”她对这个班的老师说,但她以前从没听到自己用这种声音讲过话。正当她站着等着,大厅里那个女孩越过她走到黑板前去了,埃尔诺拉从她按捺住的笑声中听出之前的剑拔弩张连上了。
“请坐。”老师说道,接着,他看出来埃尔诺拉无比尴尬,于是走上前借给她一本书,又问她学没学过代数。她说学过一点,但是用的不是他们这本书。他问她觉得自己能不能做出来他们刚开始做的题目,她说自己可以。
一切就这样发生了,进来三分钟之后,她被安排在最后一个上黑板的女孩旁边,那个女孩脸涨得通红,双眼怒气冲冲,避开了埃尔诺拉的目光。
埃尔诺拉不得不聚精会神地想着命题,以至到了忘我的境地。老师叫所有同学写名字的时候,她在自己的解题下方笃定地写上了“埃尔诺拉·科姆斯托克”。然后她坐到座位上,嘴唇发白、四肢发抖地等着,老师逐一点了黑板上的名字,同学们逐一站起来解释自己的命题,或者,要是他们没找到正确解决方案的话就“挂掉”。她非常急切地想要记下他们的陈述方式,以便准备自己的陈述,都没顾得上看一眼黑板,直到清清楚楚、确确实实地听到老师点到“埃尔诺拉·科恩斯托克[1]”。
这个一脸茫然的姑娘盯着黑板。在她名字里字母m的第一个小弯弧上缘多了一个细小的尾巴,把这个大概所有女孩都会引以为豪的古老优雅的英语姓氏变成了“玉米堆”。埃尔诺拉坐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儿?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她可以感觉到周围空气中弥漫着一片忍俊不禁的笑声。一股愤怒冲上来,激得她脸红心跳。老师直接用这个称呼对她讲起话来。
“看来这个命题阐述得很漂亮,科恩斯托克小姐,”他说,“当然,你可以给我们讲讲你是怎么做出来的。”
这句表扬救了她。她可以做得很棒。他们或许穿着漂亮的衣服,有朋友相伴,可以把她的生活搞得比以往任何时候糟糕百倍,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能比她做题做得更好更有气质。她这是与生俱来的。她身材颀长笔直,一站起身来就优美端庄。
“当然,我可以阐释我的做法,”她说话的语调很自然。“但是我无法解释我怎么会愚蠢到把自己的名字写错了。肯定是有点紧张。不好意思。”
她走到黑板前,一抹便擦掉了签名,然后重新把自己的名字写得明明白白。“我姓科姆斯托克,”她的话掷地有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她套用其他人的模板做了高中生涯的第一次阐述。
埃尔诺拉坐下之后,亨利老师沉稳地望着她,“我有些不解,”他故意说,“你怎么能写出这么漂亮的答案,又阐述得好像在我班上上过课似的这么清晰,却把自己名字写错呢。你非常确定是自己写的吗,科姆斯托克小姐?”
“不应该是别人干的啊,不可能的。”埃尔诺拉答道。
“我很高兴你能这么想,”老师说,“作为一年级新生,你们所有人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新人。我不喜欢一开年就让大家觉得你们当中有人会搞那种雕虫小技。请看下一题。”
一个小时过去了,班上的人又都鱼贯而出回自习室去了,埃尔诺拉只得跟着队伍走,内心却是万般无奈的,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到哪里去。她没办法学习, 因为她没有书,等到全班同学又都起身去上另一位老师的另一门课,她也跟着去上课。至少,如果她真的格格不入,他们大可把她打发出去。终于到中午了,她一直跟着人流走,直到别人都四散到人行道上去为止。此时,她的自我意识异乎寻常的强,以至于在拥挤嬉笑的人群中幻想着好几百人都在盯着她看、都在嘲笑她。当她经过那个棕眼睛男孩,就是同她对头一起走的那个男孩,她心里明白,因为她听见他说:“你真的让那个披印花布的笨蛋给比下去了?”答话听不清楚。
埃尔诺拉急急忙忙从城里赶回来。她打算把自己的午饭拿出来,在第一棵树的树荫下吃完,然后再决定是回去学校还是直接回家。她跪在桥上伸手去取饭盒,可是饭盒却轻得很,这样一来,她便在打开之前就做好了面对一个空饭盒的准备。令她心怀感激的是,那个看见她藏饭盒的小男孩或者是流浪汉把餐巾留下了。这样她就不用因为弄丢了餐巾而面对妈妈的指责了。接下来,她坐在桥上试图努力思考,但脑子里却满是浆糊。
“或许,最糟糕的已经过去了,”最终,她这样对自己说道,“我要回去。要是我现在就这样回家去,妈妈会怎么说我?”
于是,她回到高中,跟着其他学生进了更衣间,把帽子挂起来,自己走回到早上去过的教室里。那天下午,她顶着头疼的脑袋,挺着空空的肚子,在两门不同学科的课堂上,两度面对陌生的老师。第一次,她有幸没引起老师注意;第二次,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老师问了一个她答不上来的问题。
“你是不是还没有决定好要上什么课?也没准备好书?”老师问道。
“我决定好要上的课了,”埃尔诺拉答应着,“可是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领书。”
“领?”老师满脸诧异。
“我知道,学校是给发书的。”埃尔诺拉支吾其词。
“只给那些拿到镇区委托人订单的。”老师回答说。
“噢!不是吧!”埃尔诺拉大呼道,“我明天就把书拿来。”她的手紧紧地抓住书桌支撑住自己,因为她心里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四本书,大概要一块半一本;她妈妈会给她买吗?她当然不会——也没有这个能力。
埃尔诺拉不是不知道以往什么状况。地是够多的,但是没有人手除草种地。所有那些亩地都要上税,近来又给石子路新加了税,还有生活支出,就只靠两个女的出力。她还以为自己能进城里来上学,简直是疯了。她妈妈说得对。女孩决定,要是她能活着到家,她就待在家里,任凭怎么样过活,都不要再经历这样的折磨。虽说之前她想要逃离的那一切已经够糟糕的了,但那也比不上遭这种罪。她一不留神说漏了嘴,这下大家都知道自己还等着学校发书呢,全班上上下下一阵骚动,这叫她怎么有脸待下去。她妈妈不会给她买书的;这个问题不用纠结。
但是,悲剧从来都不急着落幕;这一天放学前,督导走进教室来说明乡下来的学生每年要交20块钱学费。这才算是真正的结局。在此之前,埃尔诺拉已经搜罗出十来种交书费的法子,从给督导洗碗抵书费一直到抢银行,简直是五花八门。可是这一笔横空而来的花销彻彻底底打破了她的计划,一切都是根本不可能的,她只能仰着头直到走出大家的视线。
长长的走廊里走着好几百人,而她却孑然一身,长长的街道上走着好几千人,而她却孤身一人,终于,她走到了乡间。穿过篱笆和田野,就是那条古老的小路,曾经有个男孩怀着万般痛苦,狠狠地踏上这条小路,而眼下,有个脸色煞白的女孩揣着一颗受伤的心,正沿着这条小路蹒跚而行。她坐在一截圆木上,尽管竭尽全力克制自己却还是不由得抽泣起来。起初是身体上的崩溃,后来,心头也涌上来一团乱麻。
哦,太丢人了,太现眼了!之前为什么不知道学费的事呢?怎么会以为城里面就给免费发书呢?可能是因为自己在报纸上看到有几个州已经这样做了。可是为什么她不知道呢?为什么她妈妈没跟她一起去呢?别人的妈妈——话说回来,她的妈妈又何曾做到过别人家妈妈所作所为的一分一毫呢?既然她没有过,那么现在来怪她也是徒劳无用。埃尔诺拉意识到自己应该一个星期前就进城一趟,自己找个人把这些情况全部问清楚。她应该牢牢记住自己衣服的模样,然后再穿着出来见人。现在她知道了,她的梦做完了。她必须回家去喂小鸡、小牛、小猪,回去穿印花棉布和粗麻布鞋子,回去把脑子放到除了上学以外的事上去,这辈子都别想读书的事儿了。她又一次泣不成声。
“怪可怜见的,出什么事儿了,宝贝儿?”说话的是跟她离得最近的邻居韦斯利·辛顿,他一边问一边在埃尔诺拉身边坐下。“来,来,”他一面接着说,一面想要把她满脸的眼泪抹干。“有这么糟吗,看这情况?玛吉一整天都在替你瞎着急。她可是每过一分钟都比之前更紧张啊。她说我们就这么让你去真是脑子坏了。她说你的衣服不对,你不应该带着那个锡饭盒去,还说他们会笑话你的。啊呀,这我看出来了!”
“噢,韦斯利叔叔,”女孩抽泣着说,“那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额,是这样,埃尔诺拉,她不想这么做。你有你昂首挺胸那一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以为你能搞定的,一直到你上路,那时候她才觉出来一百件我们本来该干的事儿。我估么着,你还没走到教学楼,她就想起来你的裙子应该是一片一片打褶的,不应该是一把一把缝褶的,你应该穿低帮鞋,九月天这么热,要轻便点儿,还应该戴一顶新帽子。你衣服穿得对么,埃尔诺拉?”
女孩破涕为笑。“对!”她大声说,“对!韦斯利叔叔,该让你看看我当时在他们当中的样子!我可是一道风景!他们绝对会对我永生难忘。不对,他们没有机会忘了我,因为——他们明天还会见到我的!”
“这才叫有血性,埃尔诺拉!绝对的有胆识有魄力。”韦斯利·辛顿说,“可不能让他们几声笑就把你笑退了。这些年秋收和农忙的时候,你没少给我和玛格丽特帮忙,你替我们干活儿也得挣不少钱了。你可以拿这笔钱给自己买好多衣服了。”
“别提衣服了,韦斯利叔叔,”埃尔诺拉哽咽着,“我现在不在乎外形什么的。要是我不回去上课了,所有人都会知道我是因为穷得买不起书才不去的。”
“喔,依我看来你没穷到那个地步,”辛顿陷入深思,“三百英亩的地都是好地,木材一直长得很好。”
“我们能挣的钱全都拿去交税了,妈妈又一辈子都不会砍树。”
“那样的话,也许,我就得出马替她砍一棵了,”辛顿说,“不管怎么说,别在那儿自己折磨自己了,来跟我说说。不是因为衣服的事儿,那是什么事儿?”
“是书和学费。一共要二十多块钱。”
“哎嗨!这可是我头一次见着你让二十块钱给难倒了,埃尔诺拉。”辛顿说着拍拍她的手。
“这是你第一次见着我想要钱,”埃尔诺拉说,“这跟别的事儿都不一样,我身上从来没有过这种事儿。噢,我到哪儿去弄这么多钱来呢,韦斯利叔叔?”
“跟我的车一早儿进城去,我去银行给你取钱。这都是我欠你的。”
“你知道的,你一分钱都不欠我,我不会拿你一分钱的,除非我真的可以自己挣到这些钱。要说过去,我才是欠了你和玛格丽特阿姨的,你们让我尝到了家和爱的滋味。我知道你工作多辛苦,我不会要你的钱的。”
“那就只借给你,埃尔诺拉,就借给你一小会儿,等你能自己赚钱了就不给你了。你可以在全世界面前骄傲逞强,但是我们俩之间是没有秘密的,对不对,埃尔诺拉?”
“对,”埃尔诺拉说,“我们之间没有秘密。我这一生所有的爱都是你和玛格丽特阿姨给的。正是这样,我才更不能再从你们手里拿钱。你看见我哭着喊着要钱所以给我钱!这条老路又不是头一回见识伤心和泪水。我们都知道那件事。雀斑弗莱克尔斯一直坚持自己的选择,最后克服困难成功了。我也坚持到底。邓肯搬走的时候把弗莱克尔斯留在沼泽地里的所有东西都给了我,既然我继承了他的财产,或许也能继承他的好运。我不会拿你的钱,但是我会搞到钱的。首先,我要回家问妈妈试试看。有可能我还能找到二手书,也许学费不用一次性全部交清。或许他们可以让我一季度一交。可是啊,韦斯利叔叔,你和玛格丽特还要像以前一样爱我啊!我好孤独,没有别人关心我在乎我了!”
韦斯利·辛顿上下颚咯嘣一声。他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三次想开口,三次都把那说不出口的话又收回去了。
“埃尔诺拉,”他终于说出来了,“你三岁那年,要不是因为一件事,我就走法律途径收养你做我们的孩子了。玛吉那时候说没有用,但是我一直坚持。你看,我是第一个到那儿的人,宝贝儿,有的事情啊,别人永远没办法理解。她爱他,埃尔诺拉,她简直把他当偶像。那个泥泞的绿坑冒着脏兮兮、黏糊糊的泡沫子,有两三个大泡泡慢慢地升起来,那就是他的呼吸。她在一阵阵剧痛中抽搐,旁边就是之前她试图丢给他的那块又大又沉的圆木。我无法原谅她仇视你,毁掉你的童年,但是我也无法原谅任何人伤害她。玛吉对她没有同情,可是玛吉没看到我看到的,我也从来没要去跟她讲清楚。从那之后我就有点太顺其自然了。每次我看见你妈妈的脸,我就看见她看到的情景,于是我就闭上嘴,在心里告诉自己‘再给她一点儿时间。’总会有那一天的。她是爱你的,埃尔诺拉。每个人都爱你,宝贝儿。只是她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了,超出了她所能表达的范围。你要有点儿耐心,再多等一等。毕竟,她是你的母亲,你是她的全部,只不过有那么段回忆,或许,让她知道回忆欺骗了她,会对她有些好处。”
“那会让她痛不欲生的!”女孩马上大声说,“韦斯利叔叔,那会让她痛不欲生!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韦斯利·辛顿安慰她说,“没什么,宝贝儿。那不过是一句蠢话,当一个人想要尽可能做到睿智时就会说蠢话。你看,她很爱很爱他,他们结婚才一年,她爱的是她自己以为的他。她甚至都还没真正认识这个男人。要是再多过一年的话,她兴许就能受得住了,你也就有你的公道了。她以前是个老师,比我们其他人都接受了更好的教育,比我们其他人都更聪明,所以她也比我们更敏感。所以我说,要是有个了解实情的人能跟她讲清楚,可能会对她有好处,可是我对天发誓我是永远做不到的。过去这些年我总听见她在那片沼泽地边上,念咒似的反反复复地召唤那些神灵,乞求这片湿地能把他还给她,十六年了啊,每每那个时候,我就算是再累,都会下床去,看看她有没有想不开,有没有自己走进沼泽去,或者有没有伤害你。对我而言,她的感受太深切。我得尊重她的悲伤,越不过这道坎去。回家跟你妈妈说说,宝贝儿,请她好好帮帮你。要是她不帮你,那你就得把你的骄傲咽进喉咙里,来找玛吉阿姨,就像以前一样。”
“我会问问妈妈,请她帮忙的,但是,我不能拿你们的钱,韦斯利叔叔,真的,我不能拿。我会再等上一年,挣些钱,第二年再去上学。”
“有一点你没想到,埃尔诺拉,”男人正经八百地说,“就是你对玛吉来说意味着什么。她有一点像你妈。她还没放弃,她一直努力坚持勇敢,但是等我们埋了我们第二个小姑娘那会儿,她的眼睛里就没了光彩,那束光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唯独当她觉得自己哄得你开心的时候,我才会看到她眼里又重现那么一丝光彩,埃尔诺拉。现在,你大可以心安理得拒绝她想要为你做的一切。在这个世界上,有时候我们有责任有义务忘掉自己,想想我们能帮到别人。年轻姑娘啊,你欠我和玛吉的是我们能帮你摆脱困境获得的全部慰藉。那是我们两个自己永远无法做到的。你别再胡思乱想了,别让你称之为骄傲的那个蠢东西夺走助人带给我们的全部欢乐。”
“韦斯利叔叔,你真是个大好人,”埃尔诺拉说,“大好人一个!要是我无论用什么法子都搞不到钱,我就来找你借钱,然后,我就从沼泽里挖蕨菜拿到城里挨家挨户卖钱,再把钱还给你。我可能还会再种上一些,这样春天就又会长出来了。我一整天都诚惶诚恐的,都不能思考了。我可以采坚果,然后卖了。弗莱克尔斯卖蛾子和蝴蝶,我也集了好多。我明天当然要回去上学了!我能有办法弄到书的。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儿!”
“呦嚯,你是怎么想到那儿的?”韦斯利·辛顿笼统地问起湿地的事来。“完美的埃尔诺拉又回来了。抬头挺胸站如松!三分钟的工夫你就说出来三个挣钱的法子,可以挣十块钱了,我估计应该够刚开始的花费了。咱回去吃晚饭吧,别担心了!”
埃尔诺拉打开箱子的锁,取出饭盒来,把餐巾放进去,又把头发上的发带取下来,重新向下绑紧,然后走上回去的路。远远地,她就可以看到妈妈在门口。她眨眨眼睛,努力微笑着,一如她答应韦斯利·辛顿的那般,她也确实感觉好多了。现在,她知道自己要期待什么,要去往哪里,要做什么事情了。必须弄到书;等她有了书,她就要让那些城里的孩子们看看要怎么预习和背诵功课,怎么胸怀一颗勇敢的心走路;他们也可以教教她怎么穿上漂亮的衣服,怎么享受美好时光。
她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妈妈就伸手来拿饭盒。“我忘了告诉你把剩下的带回来喂小鸡了。”她说。
埃尔诺拉进门来。“没剩饭,我又是饿到不行。”
“我猜你也很有可能是这样,”科姆斯托克太太说,“所以我已经做好晚饭了。我们可以先吃饭,之后再干活儿。你干什么去了?我想着你一个小时前就该回来了。”
埃尔诺拉看着妈妈的脸,微微一笑。那是一种不自然的很浅的微笑,任何一个正常的母亲都会察觉其中微秒的。
“我看得出来你大哭一通了,”科姆斯托克太太说,“我估计你也是很快就会受够了的。这就是我为什么不花钱在这事儿上的原因。要是咱不想穷到进救济所,就得千方百计省钱。这条柴草路收的税就有可能把我们这些年来攒的钱都掠光。土地税要上哪儿弄去,我可就不知道了。这税费是一年高过一年啊。他们要是再来沼泽地清淤疏浚挖沟凿渠,就会来拿这片土地赚钱。我可不能让他们这么干,我就只剩下这些地了!我们早上都早早地起床,收了豆子剥了外壳准备过冬,剩下的时间整天都花在除草上。”
埃尔诺拉再一次露出那可怜巴巴的微笑来。
“你以为我不知道自己很可笑,会遭到别人的嘲笑吗?”她问道。
“可笑?”科姆斯托克太太怒气冲冲地嚷道。
“对,可笑!我就是一个漫画人物。”埃尔诺拉答道,“没有人穿印花棉布衣裳,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人穿笨重的高筒靴,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人戴滑稽可笑的小旧礼帽;我的头发也不像样子,我的发带跟别人的比简直是天壤之别,我不知道要到哪儿去,要干什么,我也没有书。我在他们眼里简直就是个出洋相的奇葩!”埃尔诺拉神经兮兮地嘲笑自己的形象。“但是万事总是一分为二的!代数课上,老师说他出给我的那道题,他从来没见过比我的解答得更好的,这算是为我扳回了一局,虽然衣服什么的很丢份儿。”
“嚯哟,我是不会夸自己的!”
“品味真不怎么样,”埃尔诺拉坦白说道,“不过,你看,这事儿倒是给我吹了口哨鼓了劲儿。我真心觉得我要是也像他们那样打扮,一准儿跟他们一样好看。我们没钱那样打扮,所以我就只能找别的东西应付了。感觉真不好啊,妈妈!”
“呦呵,我庆幸你已经受够了!”
“喔,可我并没有,”埃尔诺拉急忙插话,“我只不过才开了个头。最艰难的已经过去了。明天他们就不会再吃惊了。他们知道会见到什么样的我。疏浚清淤的事儿真是难过。真的要这么干吗?”
“真的。我今天接到通知了。税费高得离谱。即便你自己愿意进城去当笑柄,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放你去上学了。”
眼看埃尔诺拉鼓足勇气卯足劲儿了,谁让她是个健康活泼的小家伙呢。
“你听说过否极泰来吧,”她说,“喔,我的妈妈,我现在就是这么回事儿。我愿意忍受艰难痛苦都是为了今后的学习。我已经选好了四年以后可以去教书的地方了。我就要一间坐北朝南的屋子,这样我就可以给孩子们看我从沼泽地里带来的花儿和蛾子了。”
“你个小白痴!”科姆斯托克太太说,“你哪儿来的钱呢?”
“说到这个,我正要找你帮忙呢!”埃尔诺拉说,“是这样,我今天得到了两个惊天大新闻。我都不知道我还会需要钱。我以为城里会给发书呢,还有,城外的学生还要交一笔学费。我早上要带十块钱。你能不能帮我交呢?”
“十块钱!”科姆斯托克太太大叫一声,“十块钱!你怎么不说一百块钱干脆了事呢!不管十块钱还是一百块钱,我都拿不出来。我告诉过你!我告诉过你我一分钱也没有。这些税费花销一年高过一年。我告诉过你别找我要钱!”
“我从来也没想要钱,”埃尔诺拉答道,“我以为我只需要有衣服穿就够了,穿那些衣服我也能接受。我从来不知道还要买书交学费。”
“嗬,我知道!”科姆斯托克太太说,“我知道你要往个什么样的世界跑!但是你就是个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犟驴,那就放你出去闯一闯,我就是想让你出去尝一点苦头,看看你受不受得住!”
埃尔诺拉把椅子往后一推,看着她的妈妈。
“你的意思是说,”她质问道,“你都知道,而你还是让我进城里的教室去,在那么多人面前傻乎乎地等着发书;你是说你早就知道我得自己花钱买书吗?”
科姆斯托克太太先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是个人就会想到你得自己花钱买。除非是个痴痴傻傻念叨着书本、来来回回林子里转悠的呆子。任何人想要任何东西都得花钱买。生活就是要花钱、花钱、花钱!一直都是花钱,永远都是花钱!你要是不花钱,也总得花别的!当然了,我知道你要花钱。当然了,我知道你会哭着嚎着回家来的!但是你一分钱也别想拿!我一分钱也没有,一分钱也弄不来!你要是铁了心了就自己看着办吧,反正我看你走这条路少不了翻跟头。”
“你是说滚泥潭吧,妈妈。”埃尔诺拉纠正道。她脸色苍白,颤抖着站起身来。“也许有一天上帝会教会我理解你。反正他知道我现在做不到。你恐怕不会了解,因为你,我今天经历了什么,或者说你让我遭了什么罪,但是我要告诉你:现在,就算你全都了解,弄到了钱给我,我都不会碰你的钱。我还要告诉你。我可以自己弄到钱。我可以集钱借钱,老老实实地弄到钱。我明天还要回学校,后天也是,大后天也是。你不用出来了,我会把晚上的活儿干了,把地里的草除了。”
十点钟了,鸡、猪、牛都喂过了,草也除过了,后门边上堆了一堆豆藤。
[1] Cornstock,音译为“科恩斯托克”,字面意为“玉米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