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本书中所描述的一系列事件,起因于1917年10月初,西部战线上两名炮兵中尉之间的一段对话。
首先,我得在第一章有限的篇幅里交待清楚那次对话的场景和内容,以使后文更便于读者理解。虽然对话发生的地点恰好是帕斯尚尔战役[1]所在的那道山坡,但是诸位放心,这可不是一本战争小说。
从第二章开始,一直到这本书结尾,你铁定不会读到被炸毁的修道院里一群修女在氯气中垂死挣扎的恐怖描写,或者是一页接一页没完没了地讲述某个多愁善感的年轻中尉如何痛苦纠结、悔不当初,只因他背叛了对头发花白的牧师老爹的承诺,和一位来自阿尔芒蒂耶尔的小姐共度了一夜良宵。你也不会读到一连好几章的意识流情节,采用了布卢姆斯伯里文化圈[2]最高超的手法,描绘一位在当地太平间打盹时突然遭遇重型榴弹炮洗礼的男士每时每刻的详细体验。你也不会读到那些一本正经的说教,要么探讨某位神圣而全能的存在是如何地深不可测,既创造了紫罗兰又创造了刺刀,既创造了莎士比亚又创造了冯·麦肯森[3](在某些版本[4]里则换成了“莎士比亚与费迪南·福煦”),要么研究《巴龙·冯·比辛颂》里的那几行诗——其中借鉴了,而且是精确地借鉴了布莱克的名句:“他创造了你,也创造了羔羊?”[5]
最后,你更不会读到那些长篇累牍的华丽辞藻和韵脚——硬生生夹进来,只为了显示我的本领不亚于罗斯金[6]或别的什么家伙——无非是采用对比的手法描写些军营里日常平静的生活和那些遭受迫击炮轰炸的日子;亦或是描绘一座绿林环抱的法国村庄上空升起的袅袅炊烟,那片树林里曾经回荡着查理曼大帝[7]的士兵们雷鸣般的脚步声,摇曳的树荫下曾经走过于卡佩[8]、圣路易[9]或纳瓦拉的亨利[10]的身影(写他准没错儿),茂密的枝叶也曾经掩护过幽会的情人、盘旋的鹰隼、行军的帝王……等等等等。
总而言之,从下一章开始,借用某个激进的左翼反战组织的名字,就叫做“再无战争”。
上文说到的那对炮兵中尉之间的对话,就发生在那种长方形青蛙似的钢筋混凝土堡垒里,德军的工程师在1915和1916年间把这玩意儿建在了佛兰德斯各处。不像训练有素的英国、比利时、葡萄牙军队,还有某支法国军团,德国的步兵个个养尊处优,孱弱不济,有了这些碉堡之后,他们就不用睡在4分之1英寸厚的波纹铁皮下六英寸深的水里了。
英军最高指挥部是在1917年才第一次听说这种东西的——而在它刚出现的时候,咱们英勇无敌的战士们就将它神圣地命名为了“药盒子”[11]——据说有关消息传到了躲在蒙特勒伊大后方的陆军总司令部那里,提供消息的是一名在贝尔讷工作的情报人员,他的情报来自一名阿姆斯特丹的同行,而后者又是从一位里约热内卢的记者朋友那里听来的。不过还有些人认为,这事儿的源头其实是《芝加哥论坛报》一篇图文并茂的副刊专题,上面有27张不同样式的“药盒子”照片,就是它引起了我们号称世界上最先进的情报部门的注意。但不论哪种说法属实,可以确定的是,到了1917年2月,英国陆军总司令部已经作出了一个原则上的决议,那就是,为了扼制流感、霜冻、战壕足和随之产生的一切装病机会所导致的令人忧心的人力损耗,应该采取这么个好办法:让己方的前线战士也住进“药盒子”里去。当然,也有反对的声音,那些意志坚定、吃苦耐劳的战士们在蒙特勒伊争论道,没有什么比时不时地屏避炮火威胁更容易削弱士气了。他们坚持,磨炼意志的唯一办法就是每时每刻都暴露在炮火轰鸣之中,直到习以为常,甚至根本不会注意它们的存在。但这些强势的论证,最终还是输给了一份流感统计数据报告——尤其是其中有关装病率的估算结果。
尽管最高指挥部原则上已经拍板,同意我军使用这些碉堡,但他们才不会愚蠢到把它白白送给那些已经被宠坏了的步兵呢。老话说得好,不要白不要,所有谚语就数它最正确了。比方说小男孩们对电影院的免费座位和白送的巧克力大都是很不屑的,而前线战斗的士兵就跟那些小孩没什么两样。而且这个真理已经给过最高指挥部一次惨痛的教训了,到现在还没缓过劲儿来呢。当初他们就是被一时的温情和慈悲冲昏了头,才颁布了那条规定:符合一定条件的前线官兵也将有机会获准享有后方参谋无条件享有的假期的一半。但这份白送的大礼并未像最高指挥部期待、且自忖很有理由期待的那样,换回一片感激涕零之声。
咱们的步兵会有“药盒子”睡的——这个不假。但他们得自己去抢。这样一来便能一石二鸟,不但会让他们珍惜自己的“药盒子”,主动保持卫生,而且还能进一步锻炼他们的进攻战术。再说,蒙特勒伊的最高指挥部对于怎么制造“药盒子”还有点儿不太确定呢。再进一步说,蒙特勒伊好容易才刚掌握德国佬1914年发明的深度战壕挖掘技术,实在不想再涉猎另一个神秘的新领域了。
于是,在4分之3的时间都在下雨的8月,一半的时间都在下雨的9月,以及所有的时间都在下雨的10月里,我方的步兵战士们就一个劲儿忙着攻占敌军的“药盒子”,三个月来搭上了无数人命和无数的炮弹,总算攻下了几百个。
没错,这些“药盒子”里的确臭气熏天,尽是发了霉的雪茄味儿,入口又全都冲着敌人的方向敞开,而且稍不留神烂泥巴就会往里头渗。但那位负责对“药盒子”的结构、材料、厚度、容量、位置和炮火承受力进行详细汇报的第五军参谋,躲在布里埃伦后方的图尔三塔庄园屋顶用一副先进的望远镜对远处某个疑似“药盒子”的建筑略作观察之后,便给出了一个完美的解释:“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儿呢?”嘴上挂着这句永恒的真理,参谋先生把望远镜交给了一个勤务兵,又对另一个口述了报告,然后钻进他的小汽车度假去了。然而,他的“英勇事迹”却为他赢得了丰厚的奖赏。因为打那之后,在梅菲尔和贝尔格莱维亚[12]那些社会名流家的客厅里,他不仅可以大谈自己对战役形势的预测和未来战斗的谋划(从前他就是靠这些来俘获贵妇们的心的),而今还能添上自己在前线——几乎是前线——惊心动魄、曲折传奇的经历。如此这般,几个星期之后,他的D.S.O[13]勋章上就当之无愧地又添了一道杠。
回到帕斯尚尔战役的山坡上。且说在斯汀贝克河东面大约2码(“东面”指的是错的一面,也就是德国人所在的一面;所谓的“河”则是一条最宽处只有9英尺的小水沟),前线以西大约也是2码的地方,有一座体积相当庞大,壁垒相当厚实的“药盒子”碉堡,这是两个相邻营队共用的指挥部。要知道,每个步兵营指挥部不论到哪儿都必须带上一名炮兵中尉,否则就寸步难行,所以,这座碉堡里也就相应地蹲了两名炮兵。
这些通常都不超过20或21岁的年轻小伙子为什么这么重要呢?这其中有个奇特的缘故。从很久以前,早在战争刚刚爆发的日子里,人们就已经发现,因为某种来自上帝的神秘捉弄,所有的步兵战士,不论是哪个级别,得过多少军功章,在交火时全都分不清炮弹是来自正前方还是正后方。因此,每当有重型火炮落在他们的战壕里,这些已然被无休止的挖战壕、搬土堆消磨了不少乐天性格的步兵战士们,还是会想当然地认为那是自己人的误射。事实上,在战争初期,我们的战士大多坚信德国炮兵压根儿就没开过火,哪怕我军一支装备18磅炮的6发炮野战炮兵连每周只有严格的36枚炮弹配给,而且全都是榴霰弹,步兵们仍旧不肯相信,在两个小时之内向他们的前线扔了一千多枚6英寸高爆炸弹的,真的不是英国炮兵。
所以最后,前线的每个步兵营指挥部都必须配备一名炮兵小伙子,专门负责指出向东发射的炮弹和向西发射的炮弹之间的本质区别——这多少给了作战部队一点点安全感。
这座大碉堡里驻扎的两个步兵营,一个是拉特兰燧发枪团第17营,另一个是梅尔顿莫布雷轻步兵24营。1917年10月的第二个星期,这两支部队的上校、副官、通信官、通讯员、勤务兵,还有那些常规随同人员就通通挤在这个狭长逼仄、阴暗潮湿、烟熏雾缭的地上隧道里面。随营的两名炮兵军官则分别为埃文·戴维斯中尉和唐纳德·卡梅伦中尉,前者来自地方自卫队皇家炮兵团东弗林特第10炮兵连,被指派给了拉特兰步兵营;后者来自皇家炮兵团萨瑟兰第13炮兵连,被指派给了梅尔顿莫布雷步兵营。两人此次的任务都为期四天。
东弗林特炮兵团隶属于威尔士的一个师,萨瑟兰炮兵团则隶属于苏格兰的一个师。不过,让某个师的步兵休假而炮兵留在前线是常有的做法,这么一来前线的炮兵兵力就能翻一倍,要是有足够多的师,还能翻个两倍三倍的呢。当然,这种做法也有它的缺陷。当时有位颇具洞察力的公民,因为起草文件上的一个小小乌龙被搁到了蒙特勒伊大后方的高位之上,成了一名临时的少校,针对上述策略他就提出了一个弊端:这么做就意味着炮兵团永远都轮不到休息了。后来,这位善于洞查的少校(在和平年代曾是一名希腊语教授,拥有严谨的智慧,丰富的学识,以及一天工作17个小时的耐力),被妥善地调到了一个中国劳工营担任总指挥,直到战争结束都在菲尼斯泰尔省[14]附近的一个小渔村里头修造码头。这个码头的作用是:万一冯·鲁登道夫[15]的某支部队捷足先登占领了勒阿弗尔[16],这里就会被用作做英军的基地。少校是走了,可那个难题还摆在那儿。要想让前线的炮兵兵力翻上一倍,两倍,甚至三倍,炮兵团的战士就没得休息。最后,解决的办法很简单,正如一切最终解决方案都不复杂——结论就一句话:“那也只能这样喽。”于是皆大欢喜,人人满意,当然,炮兵团的战士们除外。
在那座碉堡内距离大门最远的角落——炮兵士官们似乎总会挪到碉堡内距离大门最远的角落里——戴维斯先生与卡梅伦先生凭着一股自然的相互吸引力朝对方靠了过去,不多一会儿便热络地聊上了。他们先是讨论起了一些寻常的话题,比如:战争是多么的血腥啦,帕斯尚尔战役打响后暂停轮休的消息是多么令人绝望啦,军事参谋高高在上的地位是多么叫人忧伤啦……当然,还有那见鬼的天气。他们又对比了各自的连队连续多少天只发橘子酱而不发别的果酱——东弗林特炮兵连以118天比96天暂时领先——接着,话题又回到了血腥的战争,再后来,两人悄悄议论起了他们被分派到的步兵营,聊着聊着,话题便转到了拉特兰燧发枪团和梅尔顿莫布雷轻步兵团士兵的共同故乡上。
“我在伦敦待了5年了,不得不承认,那些英格兰人实在叫人费解。”戴维斯说。他是个讨人喜欢的大块头,戴着一副钢框眼镜,留着又黑又密的唇髭,35岁的年纪在一水儿的年轻联络兵里要数例外。
“我在战前从没到过英格兰,”卡梅伦答道:,“所以我只见过英格兰军人的样子。不过当然,我休假期间也在伦敦待过一两天。”
唐纳德·卡梅伦是个20岁左右的小伙子,身材纤瘦,有着一头金发和金色的小胡髭,还有一双小巧的手。他的个头大约是5英尺9寸或者10寸,性格生来腼腆,就连战争的种种风险和变数也没能改变这一点。他还说着一口因弗内斯郡的纯正英语。
“那么,你觉得这些英格兰大兵怎么样?”戴维斯问。
“他们真的是特别离奇的矛盾体,”卡梅伦回答,“上回我被分派到一个英格兰的步兵营,大概是一个月前。那支部队可能来自伍斯特郡,或格洛斯特郡,或英格兰的其它其他什么地方。他们的上校成天就坐在一个地底的战壕里,戴着单片眼镜读《闲谈者》,一开口就是戴安娜·曼纳斯夫人[17]、杜克斯曲棍球队,还有格拉迪丝·库珀[18],好像他本人就是那个‘闲谈者’似的。我们在前线的那六天里,他没有一刻不是胆战心惊的,只有一回例外——那次他走到一个德国人的机枪炮位上,就柱着拄着一根手杖,一个人接受58名德国兵的投降,反倒一点儿也不紧张了。你怎么想?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不知道啊,”。”戴维斯说,一边抽着硕大的黑烟枪。“我们连曾经还有个英格兰的中尉,经常跑去给弹药库灭火哩。”
卡梅伦的烟卷掉了,“经常跑去干啥?”
“经常跑去给着火的炸弹库灭火。”
“可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啊?”
“他说那些炸弹每个值5英磅镑,挽救国家财产人人有责。”
“他被葬在哪儿了?”卡梅伦问。
“瓦拉默廷村后那块小墓地里。”
“哦,我知道那里。”
唐纳德·卡梅伦又点了一支烟,问道:“为什么那些英格兰人一说到阿伯丁郡[19]就大笑?”
“天知道呢。”戴维斯回答。“为什么他们有一个威尔士的首相和一个苏科兰——”
“不是苏科兰。是苏格兰。”
“抱歉。一个苏格兰的总司令,还有一个苏格兰的海军第一大臣,然后又觉得这事儿很可笑呢?”
“天晓得。”
“还有一件事,卡梅伦。英格兰人总是很自豪地说他们和法国人打仗从没输过,除了黑斯廷斯战役。”
“是啊。”
“那为什么这场战争法国人的表现比英国人好那么多呢?”
“据说法国的参谋团比他们强得多。”
“想必是这样。因为那些实际参加战斗的英格兰士兵个个都是相当棒的。”
卡梅伦又问:“为什么英格兰人都说法国的75炮是这场战争中最厉害的大炮?我们的18磅大炮也不差啊。”
“只能更棒。”
“没错。只能更棒。”
“那又是为什么,”戴维斯说,“那些普通的英格兰人,明明有全世界最温和的脾气,却偏要假装自己揍起人来特别凶残?还有,尽管他们性情温和,却能突然变成一流的战士?”
“就是啊。他们又为什么——”
“噢,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戴维斯大笑起来,从口袋里拖出了一只大酒瓶,“再这么说下去我们可要疯了。来点儿苏科兰酒吧。啊哟,对不住!来点儿苏格兰酒吧。”他们每人享用了一大杯,戴维斯接着道:“我本行是个出版商,在科芬园附近有家办事处,说起那些英格兰的生意人呐,或者是搞文学的,或者是其它其他不拘哪一行的,我见得越多就越奇怪。这是一群世界上最友善的人,但只要他们当中任何一个看见有美好的东西在天上飞,或者在地上跑,绝对二话不说,立马找把枪来把它干掉。如果马来西亚的北婆罗州发生了大地震,他们准会一窝蜂地涌到市政厅去捐款,把方圆几英里的街道都堵得水泄不通。你会以为他们同样关心国内的贫民问题吧?错啦,他们连一根手指都懒得动。假如你在英格兰把一个人打得鼻青脸肿,满地找牙,那只能算是调皮,关个14天就放出来了。但要是你轻轻蹭他一下,同时捏住了他的怀表,那可就构成暴力抢劫了,很可能要挨18下‘九尾猫’鞭子,然后在达特穆尔监狱蹲上三年。在英格兰你可以对牡鹿和狐狸为所欲为,那叫体育运动,可要是你敢站出来支持斗牛,那就等着瞧吧!能保住一条小命就算走运的了。对了,还有一件事儿。他们英格兰人老是穿一些奇装异服,他们就喜欢奇装异服。你瞧瞧他们的皇家卫兵,他们的切尔西侍从、律师的假发、陪审团的长袍、英格兰银行的职员,再看看伦敦市长的就职游行、法院开庭式、皇家阅兵式……所有这些玩意儿。只要给英格兰人一件奇怪的衣服他就能往身上套。”
“他们听起来可真有意思,。”唐纳德喃喃道。
“是的,他们可有意思了,”戴维斯说,“我喜欢他们。虽然我搞不懂他们,但我喜欢他们。我还有个关于他们的理论呢,有机会真想检验一下,如果我能活过这该死的末日大战,也没有缺胳膊少腿儿的话。”
“什么理论?”
“我是这么想的:他们所有的莫名其妙、稀奇古怪都是由一个原因造成的,那就是他们民族的骨子里其实就是个诗人。不过我可提醒你,千万别当着他们的面这么说,他们会暴怒的。试想一下你去跟那边的塔金顿上校说他是个诗人,看他会有什么反应。”塔金顿上校是梅尔顿莫布雷步兵团的指挥官,他本来是个骑兵少校,上头为了给他升职就把他调到了步兵营。他是个短小精干的男人,总是把自己拾掇得整整齐齐,每顿饭就吃那么一点儿,为的是控制住体重,好在战争结束后能继续打马球。
“有机会的话,我还真想写本关于他们书呢。”卡梅伦沉吟道。
“这书值得一写!”威尔士人说,“等这该死的仗打完了,你来找我,咱们好好讨论一下。”
“此话当真?”
“绝对当真。我说了,我以前是个出版商,将来我还想重拾这个老本行呢。咱们一言为定。要是你想在伦敦谋个事做,就来找我商量吧。电话簿里有我的联络地址:戴维斯与卢埃林·格伦道尔办事处,亨利埃塔街。”
卡梅伦在他的火炮登记簿上记下了,然后将自己那一大瓶酒也拿了出来。
夜幕四合,阴雨连绵不绝地下了几个小时,天空如同挂上了灰色的帘子一般。德国炮兵又开始了他们的晚场演出,时不时有一枚炮弹落在附近,震得碉堡簌簌颤抖。但两位炮兵并不担心这些炮弹。他们所在的位置是离门最远的角落,加上两人都知道掩护他们的钢筋混凝土墙壁足有8英寸厚(他们在到达这里的第一天都各自测量过了),除非被一枚11英寸或8英寸的榴弹炮直接命中,或者被一枚5. 9英寸的炮弹反复命中同一位置,这个“药盒子”百分百是不会被击穿的。幸运的是,前两种炮弹在泥泞的佛兰德斯地区都很稀少,而后一种情形又不大可能发生。所以眼下他们最担心的事,是自己这边的步兵陷入恐慌,要求他们向后方的炮兵连发送S. O. S求救信号。
两个炮兵不安地挪着双脚,尽量不去看碉堡另一头那两位上校和他们的参谋官。那边厢正在进行激烈的作战研讨,只见通讯员不停地进进出出,带来新的消息。空气在震动,在颤抖,夹杂着炮弹的呼啸声和沉闷的撞击声;一个又一个传令兵和信号兵冒着越来越密集的炮火挤进了碉堡里。四下烟雾缭绕,充斥着潮湿雨布的气味和通讯员身上的汗臭,还有落在门口的一枚炸弹散发出的呛人硝烟味儿。这时,拉特兰步兵营的副官拔开人群,朝他俩走了过来。戴维斯见状,立马叹了口气。
“该死!轮到我们上了,”他喃喃道。,“他们要向德国佬还击了。我敢打赌我那条通讯电缆肯定断了。”他说着,伸手取来了自己的防毒面罩和钢盔。
“迟早所有的通讯电缆都会断的。”卡梅伦说,“你听。这又是一场密集轰炸。”
“你有信号火箭吗?”戴维斯问,“我的在来这儿的路上被震到弹坑里了。”
“我有四支。两支红的,两支绿的;就先试试它们吧。”
副官来到了他俩跟前,不出所料,正是让他们向炮兵团发送S.O.S。“说不定能给敌人迎头一击呢。”他这么解释道。
于是,两个炮兵兄弟带上他们笨重的火箭炮装备,挤过乌压压的人群来到了门口。外面是喧嚣、泥水和死亡构成的混沌地狱。
“额滴神啊!”戴维斯往外看了一眼,脱口叫道。“卡梅伦老弟,要是他们没看见信号,我们当中的一个就得跑步去传信。眼下这情形,鬼才会去修电缆呢!”
“我们就祈祷这该死的火箭炮有用吧!”卡梅伦一边说,一边慌手慌脚地把发射架靠在炸断的护墙上。片刻之后,第一支火箭划破湿冷的暮色,绽开了一朵绿色的火花。第二支红色火箭紧接着射了出去——结果却是个哑炮。
“该死的!”哥俩同时叫了起来。他们的S.O.S信号必须是先绿后红,只有绿色的不算数。他们赶紧装上了另一支红色火箭炮,但火柴盒弄湿了,怎么也划不起火。卡梅伦冲进碉堡,取了另一个火柴盒来。火箭总算点着了,闪着火星窜上天空,洒下一阵漂亮的红雨。
炮兵哥俩在残破的护墙后蹲下来等待结果。戴维斯大声数着手表上的秒数。要是炮兵团没看见火箭信号,他们中的一个就必须穿过一英里半的开阔地,前往最近的炮连报信,成功的机率只有5分之一。而先去的要是失败的话,另一个人就必须顶上。所以,那两支火箭能不能被后方看到,对他们俩来说实在意义重大。时间一秒秒地过去了。数到第75秒的时候,戴维斯一手团成话筒,对着唐纳德的耳朵大声吼道:“看来那个信号无效了!”第90秒,他把两只手都团了起来,第100秒,他的半个身子都转向了卡梅伦,再次吼道:“咱们还是抛硬币吧!你先选?”他说着,弹起了一枚法郎,卡梅伦叫道:“人头!”就在那一瞬间,后方传来了一声炮响,然后是第二声,接着五六门大炮几乎同时开火,最后,如同巨雷轰鸣一般,整个英国炮兵团都苏醒了,西边天空爆发出一片耀眼的黄色火光,铁黑的幕布终于被揭下了。
戴维斯咧嘴大笑,蹦回了安全的碉堡里。卡梅伦却停下来,弯腰去捡那落在泥泞中的法郎。就在这时,一枚5.9英寸高爆炸弹落在了他的旁边……直到两个星期之后,他才从脑震荡和炮弹休克中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了勒图凯海岸[20]威斯敏斯特公爵夫人医院的病房里。
注释:
[1]又称第三次伊普尔战役,一战协约国军队与德军在比利时西部进行的著名战役,此役英军伤亡30万人,德军损失约27万人。
[2]英国20世纪初号称“无限灵感,无限激情,无限才华”的知识分子团体,成员包括弗吉尼亚·伍尔夫和E.M.福斯特在内的作家和艺术家、学者等。
[3]奥古斯特·冯·麦肯森(AugustvonMackensen,1849-1945):德国陆军统帅,一战中5位大铁十字勋章获得者之一。第一次世界大战任东线第9集团军司令,因对戈尔利采的突破大败俄军而于1915年晋升元帅。后任德奥第11集团军司令,转战巴尔干半岛,在两个月内横扫塞尔维亚,1916年率德保集团军群攻占罗马尼亚,任驻罗占领军司令直至战争结束。
[4]即德国人的版本。下文费迪南·福煦为法国陆军统帅,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期协约国军总司令。
[5]出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威廉·布莱克的诗作《老虎》,引自郭沫若译文。(译注)
[6]约翰·罗斯金(John Ruskin, 1819-1900):英国作家,评论家,艺术家。
[7]查理曼大帝(Charlemagne,742-814):法兰克王国加洛林王朝国王(768年-814年),800年由教皇利奥三世加冕于罗马,他建立了囊括西欧大部分地区的庞大帝国,被后世尊称为“欧洲之父”。(译注)
[8]于卡佩(Hugh Capet,941—996):法国公爵和巴黎伯爵,987年加冕为法国国王,开创了卡佩王朝。在他之前法国一直由查里德曼大帝的子孙统治。
[9]路易九世(Saint Louis IX,1214-1270):法国卡佩王朝第九任国王(1226-1270年在位),被尊称为圣路易。在中世纪的欧洲,要成为一个模范君主至少应具备以下条件:虔诚的基督教信仰,参加十字军东征,执法公正等,而他具备了以上的全部,被奉为中世纪法国乃至全欧洲君主中的楷模。
[10]亨利四世(Henri IV,1553-1610):纳瓦拉国王亨利三世(1572-1610年在位),继而成为法国国王(1589-1610在位),法国波旁王朝的创建者。
[11]英语里“碉堡”一词就叫“pillbox(药盒子)”。
[12] Mayfair与Belgravia皆为伦敦的上流社交场所。
[13] Distinguished Service Order:杰出服务勋章,英国与英联邦成员国用以奖励在军事任务中有功的军职人员设置的勋章。
[14]位于法国布列塔尼半岛。
[15]埃里希·冯·鲁登道夫(Erich Von Ludendorff,1865-1937):德国陆军将领,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调往东线任第8集团军参谋长,从此成为兴登堡将军的得力副手。
[16]位于法国北部诺曼底地区的海滨城市。
[17]戴安娜·曼纳斯夫人(Diana Olivia Winifred Maud Cooper,1892-1986):当时活跃在伦敦和巴黎的著名社交人物,享有“世纪之美人”的称誉。
[18]格拉迪丝·库珀(Gladys Cooper,1888-1971):20世纪初英国著名女演员。
[19]苏格兰东部议会区和历史郡。
[20]勒图凯(Le Touquet-Paris-Plage):位于法国北部加莱省,法国著名度假海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