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来到了哥哥家,卡文和大家一起开门迎接我。他外表看起来跟我初次见到的时候没什么两样,打扮还是那么邋遢、土里土气。我带着几分新添的好奇注视着他。刚好坐的位置可以使我仔细地打量他。以一种更放松的眼光去观察他丝毫不会减低他的风采。我不得不对他所表现出来的睿智生发敬意,但同时我也非常不确定:面对这个人,我们究竟是要害怕还是喜欢?他所发挥的力量到底是邪恶的还是良善的?
他说话不多;但是所言之辞蕴含深意,加之那铿锵有力、地道标准的发音让我对他有了更新的了解。尽管打扮还是那么邋遢,他的仪态却是优雅大方的。没有丝毫卖弄学问或矫揉造作,他几乎是所有话题的能手。他的言谈不会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恰恰相反,他独到的见解处处流露出慷慨英勇的气魄。他并没有吹嘘自己,话语里面充满了正直和诚实。
卡文没有待到很晚就离开了,他宛然谢绝了留在哥哥家过夜,但表示非常乐意再次拜访。后来的日子他便成为了哥哥家的常客。随着相聚时间的增多,大家对他的情绪和性格有了更多的了解,但只要是有关他过去和目前个人状况的话题——这是我们最想知道的,他都刻意地拒绝回答。因此我们依然不了解他,甚至是连他在这个城市的住所都不知道在哪里。
我们的交往层面因而被限制在了这里。毫无疑问,这个人的天资极高;因此我们更加留意他的行为举止,常常就此相互讨论。您,或许会认为没有不透风的墙,处境会显露出人的本性。然而,连他的每一个动作、眼神、口音,我们都私下里讨论过了,结论是:这个人刻意地根据不寻常的标准包装了他的外表,从而使得我们绞尽脑汁、用尽各种方法也不能短期内搜集到他的个人信息。对于这个人,我们得不出任何稍微过得去的猜测。
人与人的关系原则总是在熟悉之后便会有一些随便了,例如,在人们最开始交往的时候还需要刻意持守的礼貌。如果秉着公正的心,为着我们的福利的缘故,来询问我们的情况是被允许的;因此我们的这种想要了解他的渴望不仅仅是可以被原谅的,更是作为朋友的正常需求。然而在目前这种情形下,这个男人如此飘渺又庄严的行为不得不让我们关系的进展异常缓慢。
然而终于,普莱耶尔开始用一些常规的方法想要来揭开这个谜。他不时看似偶然地提起他们之前在欧洲遇见时的情景,谈论一下英国人和西班牙在宗教信仰和生活习性上的不同。他表示自己极其惊讶能在地球的这个角落与我们的这位客人再次碰面,特别是他知道当他们离开西班牙的时候听卡文说自己永不离开那个国家。他婉转地暗示说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一定是因为某个非常独特又重大的原因吧!
没有回应。面对这些旁敲侧击,卡文要么避而不答,要么就是泛泛地搪塞过去。卡文说英国人和西班牙人信奉同一位上帝,遵行同样的教导去实践他们的信仰;他们的观点来自同一本圣经,他们的方言甚至有相同的语调;他们的政府和法律相同之处多过不同之处,他们甚至本来就是同一个国度的两个不同的省而已,直到近来才变成同一个信仰的两个不同帝国。
对于促使人迁移居所的原因,不可避免有突发性的和不确定性的因素。除去因为婚姻家庭的关系或是工作的需要留在某个地方,导致人们迁移的因素比不迁移的简直多太多了。
他的应对看起来像是他并不了解普莱耶尔的意图;然而这样的表达明显就是不想让别人走进自己的内心。他的话里并没有这样的意思,然而他的表情出卖了他的想法。无论他讲到什么更能激发起我们好奇心的事情时,他的脸色便更加阴沉、眼皮耷拉着、连那惯常用的腔调也很容易被发现是勉强挣扎做作出来的。到此,我们可以很确定地推断出他一定想起某些令自己后悔的事情。但是由于这些事情被他小心地隐藏着,乃至悔恨之情都很难表露,难以想象这会是怎样的惊天大灾难!这样的保密看起来并不是想激怒或迷惑好打听的人,更像是因为羞耻或掩饰内疚。
一想到这样,普莱耶尔、我哥哥和我便不想再更直白地追问下去了。所提出的问题应该不会让人产生任何误解,如果仅仅是因为谦逊就可以不回答的问题是不能用的。不过考虑到所揭露出来的真相可能会产生更多的痛苦和羞辱,我们是不会让如此惨无人道的事情发生的。(我们停止了这样不人道的追问。)
在卡文参与的各种话题的讨论中,我们当然会谈及近来发生的这些令人费解的事件。这时,这个男人的言辞和表情都是我特别关注的对象。这些事件都非常离奇,如果任何他人的经验或思考能帮助我看清楚一点点,我将会向他致以最衷心的感谢。因着这个男人极其丰富的阅读和旅行经历,我热切地期待着聆听到他的讲论。
起初,我担心当卡文听到这些事件的时候会觉得我在装神弄鬼。因为之前我也听到别人讲过类似的神秘的经历,而我通常都以蔑视回应之。所以我不确定是否我们的客人也会有同样的感觉;然而事实证明是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他听得很认真,没有流露出惊讶或质疑的表情,还兴致勃勃地追问此类相关的话题。他的想象力太强大太丰富,我们几乎要被他说服从而相信人类有时会与大自然的创造者进行微妙的交流;至少,他已经让我们倾向于这个解释。不过他只是从中推断出很有可能是这个原因,因为他承认自己听到过很多类似的事件但依然无法将之归因于此,他还是怀疑是人的作为。
在我们的央求之下,他讲述了许多类似的离奇古怪的故事。这些故事构思巧妙,并被他演绎得声情并茂,不时还伴有一些戏剧效果的表演。他的讲述连贯又仔细,重要的是很能令人信服,更为奇特的是这些平铺直叙的故事经过我们这位雄辩家的演绎竟然如高雅的艺术一般精致。因为每一个疑问抛出来的时候,它的答案早已在之前的情节中埋伏好了。在故事中神秘的声音总是在制造惨案,然而这些神秘声音的来源总是被解释为一些可知的规律,例如反射弧的聚焦或透过管道传播。我全神贯注地聆听着他所讲述的事情,无论是多么复杂的或不可思议的,与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都不完全相同,但是个中的解决方法却是适用的。
比起我们这位客人,我的哥哥是一位更乐观的推理者。尽管卡文列举了一些事例去反驳,他还是坚持认为存在外星人介入的可能,因为正如想象中的一样,他发现了类似人类的脚印。普莱耶尔是决不会轻易相信这些的。他的理智拦阻他相信任何这方面的见证;即使这个见证里提到的事实也不能改变他的看法,反而更添加了很多疑点。
我们很快发现卡文对待这些事件的态度有一点不同:他只愿意相信引发此类事件的原因是某些可知的规律,若牵扯到更高级生物这一类的说法,他说除非他的耳朵亲自听见,否则他无法说服自己去承认这类事件的真实性。出于礼貌,对于我哥哥和我的说辞,他没有加以反驳,但是拒绝相信。除此之外,他质疑我们关于那些在圣殿、山脚下、壁橱里听到的声音不可能由人类的器官发出的看法。如果是人声,那些声效又是如何制造出来的呢?
他解释说,这种模拟人声的技能是很常见的。凯瑟琳的声音很可能是被人模仿了,他在山脚下要逃脱威兰的搜寻实在轻而易举。传撒克逊女士死讯的声音应该是某个住在附近的人偶尔听到了你们的谈话从而推测出她的死亡,只是碰巧她真的已经死了。从天花板传来的声音被解释为幻觉。那天夜里我冒险呆在大厅里听到的呼救声被认为是真的有人站在那里发出的。他说要解释发出声音的人的动机也不是件难事。我们有多了解周围人的身份和意图呢?城市就在眼前,数以万计的人生存在那里,他们的能力和企图可以更容易地解释这个事件里的神秘性。至于壁橱里的对话,他断定要么是我的幻觉,要么是真有两个人藏在里面。
这些就是卡文解释这些现象的模式。它们看起来是最能让理性的大脑所接受的,但是难以说服我们。要么是幻觉想象真实存在,这样的想法不停地困扰着我。但是在夏屋听到的神秘警告足以证实这是真实存在的,那声音要我保守的秘密至今还憋在心里。
一个月的时间就在这样的交流中过去了。但我们依然不了解他真实的性格和观点。外面看起来,大家还是很合一的。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知识渊博,也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善于沟通,因此他在我们的圈子里就像宝贝一样。考虑到我哥哥家与城里相距甚远,卡文后来就更频繁地留下来过夜了。连着两天看不见他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已经被认为是这里的常驻嘉宾了,大家也免去了迎来送往的客套。他来到的时候大家就像接待家人一样自然地打声招呼;离开的时候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去强留他。
圣殿依然是我们享受社交乐趣的主要场所,然而我们聚集在这个庇护所里体验到的快乐不过是日落西山的最后一点微光。卡文还是那么严肃。他那神秘莫测的性格、与他相交不知是好是歹的不确定性常常困扰着我们。这样的情形让我们感到悲伤。
我的心生发出许多不安来。向来以心灵健康著称的我发生这样的变化,很难不被我的朋友们发现。我的哥哥一直都是一本正经的样子。我的嫂子生性软弱,总是被周围的环境所左右。目前能让我们感到快乐的关键人物只有普莱耶尔。他最近好像也郁郁寡欢的。他如往常一样异想天开,爱开玩笑,但是他不快乐。这个事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再不能袖手旁观。他在人群中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脸上呈现出不满意和不耐烦的表情。甚至他来拜访的次数也减少了,也不像平时那么准时地出现了。不难想象,我的不安因为这些发现更加重了。好像有些奇怪,此刻我的内心紧张局促、得不着安慰,只因为普莱耶尔不快乐。
他的忧郁一定有什么原因。也不像是因为撒克逊小姐的去世,这一点从威兰和卡文的表情就可以推测出来。肯定另有原因。新的证据表明,原来是我暧昧不确定的行为导致了他的郁闷。一种无名的喜悦盈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