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难以列举这些事件所引发的各种猜想和推测。尽管我们做了所有尝试和努力,但依然无法驱散这笼罩在身上的迷雾;然而随着时日推进,没有什么办法消除困惑,疑虑却越来越多。在诸多因这些事件而牵动的思绪中,我不得不将注意力放在与那位陌生人的会面上。我向朋友们述说了详情并给大家看了他的画像。普莱耶尔也想起来貌似在城里见过我所描述的这个人,只是那人的模样和打扮并未给他留下那么深刻的印象。他是在暗示说我有奇怪的偏好,同时也是想用自己旅行中收集到的那一千件可笑的奇闻轶事来取笑我们。他立刻断定我已经爱上那个陌生人了并扬言说如果再次见到那个乡巴佬的话要当面宣告他是多么地走运。

 普莱耶尔的性情使得他难以给人留下稳定的印象。他的谈吐不时闪现出普莱耶尔式过时的活泼,然而,他的急躁有时很让人烦扰;尽管如此,他的恶意并不会让我们感到害怕。原来他与那位陌生人已经有过一面之缘了,而与人初次见面的他为了讨好人家就答应要介绍我与那位陌生人认识。对此,我一点也不担心我的品格或尊严会被他伤害,也没有由衷地不快。

 几周之后的一天,当太阳终于缓缓谢幕的时候,极度疲累的我决定出去走走透透气。这一段的河岸以及上游很大一块地方都极其陡峭、崎岖不平,很难走下去。就在接近我的领地的南边,一条斜坡的凹处,有一栋小楼,楼前还摆有椅子、围着栅栏。这栋小楼紧紧地依靠着一块大石头,石头缝隙里面竟然有清澈的溪水潺潺流出。溪水顺着这些石阶跳跃着、流动着,往前约有六十英尺那么远。使得空气也散发出阵阵清新的溪水仿佛在悄悄地述说着什么,你无法想象这种景象所能带来的宽慰和美妙。再加上郁郁葱葱的香柏树和那簇拥在栅栏中的忍冬所散发的味道,我最欢喜在夏日里来这儿休息。

 我又一次到这里来了。我仰面瘫倒在一张长凳上,不论是身体还是思想,一点儿也不想动,长期注意力集中带来的疲乏使我的心情非常低落。耳边垂流直下的水声仿佛在唱着摇篮曲,鼻间充满薄暮里飘散着的花花草草的香气儿,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不一会儿,我便沉沉地睡去了。不知道是因为我躺着的姿势不舒服还是因为健康状况欠佳,睡梦中净是不愉快的事情。脑子里乱成一团,最后我还是想起来梦中已经是黄昏了,我正向哥哥家走去。有一个深坑,据我看来就在我行走的那条路上,然而我却还没有意识到。就在我不经意地赶路的时候,我想我应该是看见了哥哥,他正站在不远处的前方急切地呼唤我加快脚步,他就在山谷的对面,我赶紧快步前行。就差一步我就要掉进这个深渊的时候,什么东西从背后一下子抓住我的胳膊,并大声喊叫:“站住!站住!”这声音急促、让人恐惧战兢。

我被这声音从睡梦中惊醒,醒来发现自己站在地上,天已经完全黑了。刚才的景象实在太可怕了,我已经被吓蒙了,完全不知道当时是什么状况。以至于有好一阵子,我都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清醒的还是继续在做梦。当忽然意识到自己孤零零地被黑暗包围在旷野中时,我开始恐慌起来。思绪回到下午发生的事情上,我也想起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现在完全无法估计是什么钟点,我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便是全力冲到那间屋子里去。我的脑子里依然是一片混乱,加之在这么漆黑的夜里实在无法找到爬上这陡峭的斜坡的路。我重新坐下来,稍稍休整自己,竭力回想我的处境。

  喘息未定,忽然有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我坐的这一边的栅栏后面传过来。在岩石和栅栏中间有一个裂口,但这裂口很窄,不足以藏身一个人;可是马上这裂口里又有声音传出来:“小心!小心!但是别害怕!”

  我站起身来,大声喊道:“天哪!谁在那儿?你是谁?”

  “我是来搭救你的朋友,我不会伤害你的,不要害怕。”

这个声音与我壁橱里传来的声音一模一样!我立马就辨认出是他的声音!这个当初说要把他的受害者枪杀而不是勒死的声音!内心的惊恐让我呆若木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继续说:“本来我是要杀死你的,但是我现在后悔了。乖乖按照我说的去做,你一定会安全的。快离开,这里处处都是死亡的陷阱。如果你宝贵你的生命的话,逃吧,其他任何地方都比这里安全。你要牢牢记住,我警告你:我刚才跟你说的一个字也不可以泄露出去,否则那时就是你的末日!想想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那个声音消失了,留下我惊惶失措地呆在那里。那个警告的声音不时回响在这个地方,我知道我的生命濒临绝境,但是每走一步都有可能坠入这无底的深渊。通往山顶的小路虽然很短,但是非常崎岖、陡峭不平。浓厚的阴暗连星光都被挡在了外面,哪怕只有一点儿微弱的亮光也足以照亮我前面的路,可是没有!我该怎么办?离开这里或留在原地对我来说是一样地危险。

 正当我心慌不定的时候,忽然有一道光划破黑暗又很快消失了,接着又有稍强一点的光出现。这微弱的光在灌木丛中闪烁着,照亮了那个出口。持续了几秒钟之后,依然是无尽的黑夜。

 第一道光刚出现的时候,我满脑子全是形形色色骇人的惨象;留在这里随时都可能发生悲剧;那个声音警告我赶紧逃离,还用父亲的遭遇来威胁我——如果我拒绝的话。我也想离开啊,可是根本不知道怎么走,这些闪烁的微光就像是临终前的最后挣扎一样无济于事。这个时辰,或许,就是我父亲死亡的时刻……我浑身战栗,好像我就在当时的现场一样,死亡天使的利剑就悬挂在我头顶。

 这时从右手边的栅栏缝隙里透射出新的更强烈的光,同时从悬崖上方传来呼唤我名字的声音。是普莱耶尔!当我辨认出是他的声音后真是高兴坏了;然而因着刚刚所发生的一切我并没有迅速回应他,直到他频繁地呼唤我。我赶紧从这个死亡之地离开,径直朝着他掌灯的方向上了山。

 面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的我几乎站立不住。普莱耶尔忧心忡忡地询问我怎么无故失踪并且为何如此惊惶。当他从我哥哥那儿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朱迪斯告诉他太阳落山之前我就出去散步了却还没回来。这样的消息实在是让人担忧。他等了一会儿,见我还是没有回来的迹象,就赶紧出门找我了。他几乎找遍了附近的每一个角落,但是都没有我的痕迹。他正准备去询问我哥哥的时候,想到了在河岸边的夏屋,于是猜想可能有什么事情使我停留在那里了。他再一次询问我逗留在那里的原因以及为何我脸上的表情如此迷惑和惊慌。

 我告诉他下午自己出去散步走到了那里,后来坐着坐着就睡着了,直到他来找我的时候才刚刚睡醒没多久。我不能再说什么了。交错复杂的思绪不断冲击着我的大脑,我几乎要怀疑刚刚发生的事情是不是真的。我哥哥竭力劝导我跌入深坑和从栅栏传出来的声音或许都是梦境里面的片断而已!然而,我还是想起来了。如果轻易地将所听到的泄露出去,我的人身安全将会受到威胁。因此,我只能缄默。我将自己锁在房间里,默想着。

 我所讲述的这些,在您看来无疑都是无稽之谈。您可能更愿意相信灾难使我失去了理性亦或我只是动动脑筋编个故事为搏您一笑而已。如果您有这样的怀疑,我一丁点儿也不会觉得奇怪或者有被冒犯的感觉。我的确不清楚为何您拒绝相信,但即使是我,最直接的目击者,都觉得复杂且处处充满疑惑,仅仅从我这里听闻的人们又如何能信?直到后续接连发生的事情,我才完完全全确信我的感官所感知到的事实。

 这期间,我在想些什么呢?我非常确定有一股力量正在威胁我的生命。一群恶棍正联手准备谋杀我。我冒犯过谁吗?他到底是谁?是我认识的吗?谁的内心竟能藏匿着如此残暴的念头?

 我并不是残酷傲慢的人。我的心深深地怜悯那些遭遇不幸的孩子;这种怜悯,并非只是苍白的情感。我虽然不富裕,但却常常施舍;我也总是在积极地帮助人们解除困境。许多不幸的人通过我个人的帮助脱离了缺乏和疾病;他们的感激之心就是对我的褒奖。无人向我哭丧着脸,我的耳边也听不到一句诅咒的话。恰恰相反,那些得到我帮助的人或者只是听闻我名声的人,哪个不是相见时以笑容致意,离别时以尊敬相待?可是等等,我的理智不是确信有人设下圈套要谋害我的生命吗?

 我并不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即使在危险的环境中,我依然可以保持冷静、谨慎行事。曾经我也冒着生命危险拯救他人的生命,然而如今,自己却陷在混乱与恐慌之中。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惧怕死亡,但是一想到自己要被一股无名的神秘力量击杀或被刺客乱刀砍死,我就浑身发抖。我该做些什么才能从这些恶者手中逃生呢?

 等等!那个声音不是保证说我只要离开那里就都是安全的吗?但是为什么是那个地方?我在哪里都是手无寸铁,毫无抵御能力。我的房屋和房间随时都可以进入。危险依然近在咫尺;那个残暴的计划依然在进行着,但是魔掌却只能在那个地方施暴!

 我已经把自己闷在房间里至少有四五个小时了,没有任何的抵抗或防御措施,然而我也并没有被袭击。一个人就隐藏在我身边,他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并警告我从此以后要远离那个夏屋。他的声音并不陌生,但是以前我也只是听到过一次啊?但是他为什么不许我将这件事告诉其他人?如果我不遵从,将会以何种方式被杀死呢?

这个消息让我开始心绪不宁。我当然非常热切地想知道他们曾经是怎么交往的。什么时候在哪里认识的?对于这个人的生活和性格,普莱耶尔还了解些什么呢?

 为解答我的疑问,他讲述了下面的故事。三年前,他去西班牙旅行,有一次徒步从瓦伦西亚到莫维多,只为一览散落在那个小镇周围的富丽堂皇的古罗马遗迹。当穿越古萨贡托剧院遗址的时候,他偶然遇见了这个坐在石头上、全神贯注地拜读马蒂执事的著作的男人。跟着聊了几句发现,原来这个陌生人是英国人。后来他们结伴一起返回瓦伦西亚。

 他的衣着打扮、行为举止,活脱脱就是一个西班牙人。当他选择要呈现出西班牙特色时,无人能将他与本地人区分开,因为他在这个国家居住了三年,并且孜孜不倦地学习这里的语言,特别用心地去遵循当地人的风俗习惯。普莱耶尔发现他与那个城市里许多杰出的商人都有很好的交情,他们都很尊敬他。他信奉了天主教,为自己取了一个西班牙名字——卡文,并且积极投在他的新祖国的文化领域和宗教领域。他没有工作,仅靠从英格兰来的汇款过活。

 当普莱耶尔在瓦伦西亚逗留期间,卡文并未流露出对交往的厌恶,只是普莱耶尔发现这位新朋友对社交真是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但是当谈及一些常规话题时,他却一转成为一个非常机智又健谈的人。他游历遍了西班牙的角角落落,不论是那个地方的历史还是近况,他都能事无巨细地娓娓道来。但一旦涉及宗教或他个人经历特别是他转换为西班牙人之前的话题时,他从来都是保持沉默,一言不发。从他的讲述中,你仅仅得知他是英国人,非常了解邻近的国家。

 他的性格激发起普莱耶尔这位观察者相当大的好奇心。他在不同场合所展现出来的学识和能力,实在让人很难将之与皈依天主教信仰联系在一起。大家都在怀疑他的信仰会否是因为某些政治目的而伪装出来的。尽管我的朋友尽全力去观察了解,却还是一无所获。他的举止几乎总是那么自然亲切;他热爱思考,喜欢退离人群。看起来,他与普莱耶尔双方对彼此都很有好感。

 我的朋友,在这个城市停留了一个月之后,起身返回法国。从那以后,再没有听到任何关于卡文的消息,直到他出现在梅廷跟。

 面对这一次的问候,卡文显得有点拘谨,这让普莱耶尔很不习惯。他总是在躲避普莱耶尔询问他为何丢弃西班牙这个他曾经信誓旦旦要奉献终生的地方。他刻意地用不同的话题去转移普莱耶尔的注意力,然而谈及任何话题,他依然如往昔般能言善辩、精明睿智。普莱耶尔猜测不出他为何一副乡巴佬的打扮,或许是贫穷?或许他正受到某些不愿透露但又关系重大的影响?

 以上这些就是我的朋友讲述的故事。对于被单独留在家里大半天,我心里一点儿也不觉得遗憾。任何不能有自由时间沉思的工作都让我厌烦。今天我有了一个新主题去锻炼我的思维。傍晚,我就要被引见到他面前,再次聆听那富有魔力的语调、感受那令人兴奋的能量。不知道届时他会展现出什么样的新形象呢? 

 卡文是一个坚定的天主教信徒,然而却生长在英国,或许接受的正是基督教新教教育。他选择西班牙作为自己的祖国并宣称要在那里度过此生,但是现在却居住在我们这个地区并且还把自己整得跟个小丑一样!什么样的力量竟能除去他年少时的意志并使他选择放弃宗教信仰和国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使得他的计划彻底地被翻转?在抽身离开西班牙的时候,他是否又重新皈依他祖辈的宗教信仰?还是如前文所说他的皈依只是一场带有目的的欺骗,因此需要刻意隐瞒?

 这些想法在脑海里一打转就是几个钟头。当紧绷着的思绪被打断时,我才开始回想自己的处境是多么令人惊讶。从我父母去世到今年年头,与一般人相比,我的生活是那么得平静、充满了祝福。但是现在,我的内心完全被焦虑侵蚀。未知的危险让我极度恐惧,我的未来将是阴云密布、电闪雷鸣。我不断地去比较着事件的起因和后果,然而这些因果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地配搭。在某种意程度上讲,所有的不解,我亦没有能力去寻求解释;我被从稳固舒适的宝座拉下,丢进了烦恼的海洋。

  我决定今天傍晚去哥哥家做客,尽管心里还是有点勉强和摇摆不定。普莱耶尔讽刺我坠入爱河,这绝对不会影响我的决心。然而当我意识到当大家做自我介绍的时候,他很有可能就怀揣着这个观点站在旁边,如此便会无端端地在他心里产生更多的混乱。爱,便胡思乱想。这样就会让他加深误解,随之而来的是新的玩笑。每当触及这个话题时他所表现出的欢乐,深深地刺痛着我的心,让我烦恼不已。难道他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夺走了我的快乐吗?他的性格决定了他不会坚持很久的。我要竭力隐藏我的情感。我的朋友竟然以为我已芳心暗许他人,这个念头让他的想法变得荒唐可笑,也正是我心里悲伤的原因。但是如果被他发现我心里的真实情感,我将会更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