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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特利阿里,1921年1月第三周)

我最亲爱的奥特拉,为了节省时间,这信我是在躺椅上写的。首先我有一个请求,不是让你帮我“跑腿”,可能你已经不想再替我跑腿了。我想请你帮我把给局长的信翻译成优美的捷克语,内容如下。

尊敬的局长:

我在这儿已经呆了四个多星期了,对这里也有了一定的了解。现在恕我冒昧地向阁下简单地汇报下我的近况。住处不错 (塔特拉别墅),价格虽然比梅拉诺贵很多,但是在这附近来说也算适中。

我在体重、发热、咳嗽和呼吸方面大体上有所好转,其他方面倒也没觉得有什么毛病。脸色和体重都有很大改善,重了几公斤,有可能还会再重上几公斤。发烧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经常连续几日都不会发烧,而且度数也很低。但我大多数时候都是卧床休息,尽可能避免劳累。咳嗽却还没怎么好,但轻了一些,不会再咳得浑身颤抖了。呼吸方面倒是没什么改善。这是个耗时的事儿。医生称,我在这儿身体会变好的。但这种话当然不能轻信。

总体上,我比在梅拉诺的时时候感觉好多了,希望回去时,身体能更好一点。此外我可能不会一直待在这里,我听人说,春天时这里会变得很热闹。然而比起食物和空气,我更需要的是安静。之后我很可能会搬去新斯莫科韦茨的一家疗养院。尊敬的局长,对于您允许我继续休假的好意,我再次表示由衷的感谢。

                                                                                   

以上是给局长的信。你一定要正确地理解它,里面的内容总体上是实情,但是我也有意把它写得阴郁了些。因为我觉得,如果我想彻底治好的话,就还得再待一段时间,没有别的办法了。不然我就要回到布拉格,虽然比梅拉诺好,但是在那里我无法有尊严地呼吸。

所以这封信是让局长暂时有个准备。(发烧跟在布拉格的时候不一样了,这里是舌下量体温,结果会高十分之三到四,这样的话我在布拉格就一直是处在发烧的状态了,但在这里我完全不像在布拉格那样发烧了。)至于斯莫科韦茨,你也看到了,我也不固执,暂时还是这里好得多;很多消息都表明,唯一能把我从这里打发走的就是噪音了。最后,写这封信当然还有另一个用意,之所以写得这么详细是我觉得菲卡特先生应该有重要的事要补充。

(午饭铃已经响了!白天这么短。一天量七次体温,没等在纸上记下结果,白天就要过去了。)

我想,你翻译的时候可能会力不从心,你丈夫得帮我这个忙,至少通读下你的翻译。我在这里捷克语都快忘光了。最重要的是要翻成高雅的捷克语,并不必纠缠字面的意思(要是你想起什么了,可以补充进去),但一定要保证够高雅。

你写了很多关于我的事,却很少写你自己的事情,下次倒过来。我只是觉得,要是我继续在这里多待的话,就看不到小东西[1]睡醒的样子了。还有一些话要写,但是太晚了,下次吧。代我向你丈夫问好,也特别向艾莉和瓦莉问好,当然还要向小姐问好。

弗朗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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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约瑟夫·达维德[2]

(马特利阿里,1921年一月底)

亲爱的佩帕[3]:

太棒了!你做的太棒了!我现在只是加了几个小错误进去,不是为了让里面有几个错误,因为就算在你的信里,局长也会找出错误的,请原谅我这么说,他能从任何一封信里找到错误,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让错误的个数比较合理。

我努力让自己在这里过安静的日子,很少碰报纸,一次都没读过《论坛报》[4],我既不知道共产党人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德国人在说什么,我只知道匈牙利人在说什么,我听到了,但并不理解。不幸的是,他们话很多。要是他们话少些我会很开心。为什么要写一首诗?佩帕,不要用力过猛,为什么要写一首新诗?贺拉斯[5]已经写了很多优美的诗了,而我们才读了一首半。此外,我已经有一首你的诗了。

这附近有一家小型的军用诊所,在他们晚上沿街行进时,总是能听到《豹》[6]这首歌,还总是重复着“转动起来吧”这句歌词。捷克士兵并不是最讨人厌的,他们滑雪,大笑,尖叫起来像孩子一样,不过用的是士兵的声音。但几个匈牙利士兵也在凑热闹,其中一个人学了歌中的五个单词,显然他对此已经十分痴狂。不管到哪儿他都在嚎这首歌。

四周美丽的山峦和树林一本正经地盯着这一切,一副乐滋滋的样子。这一切也不是太糟糕,每天只持续那么一会儿,比这更恼人的是房子里可怕的吵闹声,但我也能忍受,我不想埋三怨四。这里是塔特拉山,萨宾山在别的什么地方,或许根本就不存在。

请代我向你的父母和姐妹们问好。国家大剧院现在怎么样了?

弗朗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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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特利阿里,约1921年2月10日)

亲爱的奥特拉,美好的第一天的第一个小时是属于你的。我现在的感觉并不好,但也没有给爸妈的信里说的那么差(撇开记忆里其他更小的烦恼不谈)。不管怎样,我要尽力保持体重增加。

有时候,我会觉得,那个把自己增加了的一点点体重抱在怀里的我,就像《魔王》[7]中的那位父亲一样。但情况可能不像《魔王》里那么危险,况且我手臂抱得也没那么紧。

尤丽叶姑妈怎么样了?母亲没在信里说她的事情,我也没问。在我的记忆里,我似乎从未与她说过话,这说不定是真的,但她对我来说也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你提到,获得平静对我来说是件很难的事情。的确是这样,但是你让我想起了一种对抗焦躁的好办法,是维尔驰老先生的好办法,《胡格诺派教徒》[8]里的。

在圣巴托罗谬之夜[9],在那个所有巴黎的新教徒都被杀害的可怕夜晚,所有的钟都在响,到处是全副武装的人,拉乌尔[10]打开了窗(我这么以为,但我并不熟悉这部歌剧),愤怒地唱道:“……巴黎得不到安宁了吗?”高音在“安宁”上,让费利克斯在你面前唱唱吧。(我一直都没给他写信,但我很喜欢他,我也没给奥斯卡写。)

这是个好办法。比如说,当楼下的牙医和他的病人们开始三声部合唱时就可以用这个办法——我不想夸大其辞,这种事至今只发生过一次:他自己唱个不停,一直吹口哨;他就像只鸟一样,太阳还没有照到鸟喙就开始唱,月光下也唱,阴天也唱,而且总是吓人一跳,突然地就戛然而止。但他现在已经打扰不到我了。他的一个朋友是卡绍人,对我很好,帮了我不少忙。但牙医的邻居身患重病,已经够悲惨的了,被折磨得更惨了。这种事发生时,就趴在栏杆上想想:巴黎得不到安宁了吗……。然后瞬间一切就没那么糟糕了。

你问起我有没有认识新朋友。一开始我想单独待着,并且也能做到,但之后就不完全如此了。虽然我听从你的意见,对女人敬而远之,这对我来说并不是难事,对她们也没什么损害。但三个性格极为不合的捷克人在这里极度不幸地聚在了一起:一个病重的老先生,一个病重的单身女人,一个病得没那么重的小姑娘。此外还有一个捷克人,一位年轻的先生,非常殷勤,特别是对女性体贴入微,且不求回报,堪称忠诚和奉献的楷模。他在几个人之间周旋,显得我都多余了。他中间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昨天回来了。他不在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对那三个人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们各有各的不幸。混迹于匈牙利人、德国人和犹太人之中,憎恨所有这些人,还要像那个单身女人一样重病在身,真是个不小的负担。

这里有很多捷克军官,从附近一个军营医院和罗姆尼卡来的。总体上他们更喜欢匈牙利女人和犹太女人。那个小姑娘真是好一番打扮,就是为了讨这些帅气的军官的欢心!我不想明说她为什么不可能得到他们的青睐,其实也没那么糟糕,有时候军官们也会和她说话,其中一个还给了她一封信。但比起她在玛莉特[11]的小说里读到的每天都可能发生的浪漫故事,这些就太微不足道了!

昨天是星期三,下午太冷了,就没有写信。晚上我又太伤感,而今天,今天天气又好起来,阳光明媚。晚上伤感的原因是我吃了凤尾鱼,鱼做得很好,蛋黄酱,黄油块,土豆泥,但它是凤尾鱼。我想吃肉已经想了一段时日了,这是个很好的教训。我走在树林里,悲伤得像一只鬣狗一样(我有点咳嗽,不失为与鬣狗不同的人类特征),晚上我在鬣狗般的悲伤情绪中度过。我脑海中浮现出一只鬣狗,它发现了商队遗失的一罐沙丁鱼罐头,就用爪子捣毁了铁皮棺材,吃掉了里面的沙丁鱼尸体。它与人类不同的还有,它并非心甘情愿,而是情非得已,(不然它为什么会这么悲伤,不然它为什么会由于悲伤而总是半闭着眼?)与它相反,我们不是情非得已,我们是心甘情愿。早上医生安慰我说,为什么要伤心?是我吃了凤尾鱼,又不是凤尾鱼吃了我。

继续讲人的事情:小姑娘也会占用我一些时间。比如说晚上的时候,饭前她看到大厅里坐着两个军官,就立即跑回房间梳妆打扮,晚饭时就到得很晚,但可恶的军官已经走了,这时她就穿着美丽的衣裳无功而返回去睡觉吗?当然不是,至少有人要安慰安慰她。之后那个病重的单身女人也在,可怜的人,我第一个晚上冤枉了她。我被这个新邻居吓了一跳,她大约两个星期前来的,那天晚上我在房间里回想起那令人作呕一幕,还浑身难受[12],具体我不想多讲。

她的一句话令我十分愤怒,但她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那位讨人喜欢的先生说的:她最喜欢的报纸是《国土报》[13],并且是因为喜欢它的社论。我决定在她说了无法弥补的话后,再揭发这件事(无法想像有多么的不幸),这样我就得到解脱了。但事实上,由于没有提到的讨厌的细节,我的第一印象是被夸大了的。她是个可怜但友好的人,遭遇了很大的不幸(家里人全病倒了),但还是挺开心。她在被揭发后没有对我赶尽杀绝,反而对我更友好了一些,一如我在听说了她的不幸的故事后对她也更友好了一样。她现在一直发烧,整周都躺在她阴冷的北边小房间里(不是所有人都敢去我阳光充足的小屋的),因此,我对她颇有些歉意。

(此外,这也是和其他病人在一起的好处:人们对待疾病的态度更认真了。大家都觉得这种病不是遗传病,我私底下认为它不会传染。但是美好的信念在事实前没有用,得了这种病还亲小孩子或者还共用盘子吃饭是非常不对的。)然后说到那位老先生,他渴望交谈,可惜咳嗽时却不注意方向。他和两位女士有什么好说的?但他也不能落单吧。现在那个热心的先生又回来了,他把一切都处理得很好。

在这儿我还认识两个年轻人,一个卡绍人和一个布达佩斯人,他们真是像朋友一样。比如说像现在这样我在床上躺了三天,那个布达佩斯人,他是个医学生,他晚上9点还会从主楼那里过来极其认真地为我做(并不必要的)冷敷。我想要什么,他就给我带过来,帮我张罗,给我安排好,一切都处理得既恰到好处又及时,很有分寸。他们是犹太人,但不是犹太复国主义者。卡绍人是匈牙利社会主义者,重点在“匈牙利”上,那布达佩斯人信耶稣和陀思妥耶夫斯基[14]。他很文艺,我挺想做点什么令他开心,借几本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书给他。如果你在我的书箱里找到下列书籍请把它们挂号寄给我(可以先寄2本,之后再寄2本或者你随意):克尔凯郭尔[15]的《恐惧与战栗》、柏拉图的《会饮篇》(卡森纳[16]翻译的)、霍夫曼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传》(我记得是霍夫曼写的,你肯定知道这本书)、布罗德的《杀死死者》[17]。暂时不用寄《新观察》[18],谢谢你寄来的目录,我本来想你会不会由于工作繁忙就忘记寄目录了。但你没有忘。

跑腿?你想帮我跑腿?你没开玩笑?这样,我还需要两三片吉列刀片,你可以夹在信里寄给我。要是没有,梅姆刀片也可以。我一点也不急着用。我随信所附的56克朗的邮政储蓄存单,你可以给《自卫》周刊寄去。给小帆船书店[19]的卡片你已经寄出去了,是吗?

此外,你可是个购物行家。你上次从普洛哈斯卡[20]那里给我买了香皂,因为这香皂我当时还做了个鬼脸。这香皂给我挣足了面子,我房间里的味道最好闻,味道很特别,没法解释但很棒。先是女管家在清点房间用具时注意到了,之后是打扫卫生的女仆,最后所有人都在说它好。出于虚荣心我很想将其解释为吃素的好处,但其实真的是香皂的功劳。

其他跑腿的事?似乎有必要去局里一趟,但我还没决定。此外你取回钱了吗?没和任何人说话?我的一小笔钱应该已经到局里了,大概是125马克。

佩帕妹妹的婚礼是哪一天?

向艾莉、瓦莉还有孩子们问好,向小姐问好。

陶西格的账单没到吗?明泽[21]来了一封信,在信里说了些难以置信的事情,她自己赚钱照顾自己,我很为她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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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约瑟夫·达维德

(风景明信片:克里万山上。背景是西塔特拉山)

(邮戳:塔特拉-马特利阿里,1921.03.04)

亲爱的佩帕,你的提醒是对的,但是太晚了,因为我已经参加了玻连卡的那个盛大的滑雪赛——你肯定在《论坛报》上看到了——我右手小拇指的指甲被扯裂了。没什么大碍。之后我坐在滑雪板上回到了马特利阿里。我在克里万山上拍了一张照片,就是你在背面看到的那个。我正在思考……[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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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特利阿里,1921年3月9日)

我最亲爱的奥特拉,就几句话,我很快就要来了。其实我早就给你写了封信,但一直搁在那儿,时间过了,我就把它扔掉了。

先要谢谢你把一切都安排得那么好,除了陶西格那件事!做得很差,怎么可以称顾问先生是骗子!你是一个只有时间做重要事情的成年人,但你的行为却不像。从去年开始你的级别真是变了不少!

其中一张照片上是那些捷克人,我旁边的是那个18岁的小姑娘,她旁边是那个生病的单身女人,下方是那个热心的先生。为什么我当时哈着腰站在那,我也不知道。

另一张照片上穿雪鞋、站得笔直的是那个卡绍人,希伯来文题词就是他写的。

上面写的是:“我面对你,以此作为极大荣誉的标志。”这句话不好懂,但他肯定是好意,他为我做的所有事都是出自好意。总的来说,这里所有人对我都好得不得了。我还放了两张我的照片,一张是那个18岁的姑娘拍的。可惜由于我自己的原因,我看起来不那么可爱和强壮。

那些书让那个医科学生兴高采烈。我把书给他时,他最先表达感谢的方式,是拿着书大声喊着“医生先生”跑掉了。还有,他在这段时间搅得我很忙碌。

你说的保险局[23]和巴勒斯坦的事,都是梦吧。对我来说,保险局就是一床羽绒被,很暖和,也很沉重。要是我从中爬出来,就马上有着凉的风险。这是个没有暖气的世界。

现在,我快离开了,我变得犹豫不决,每次别离时我都有这种感觉。(我只在梅拉诺的时候感到是时候离开那个山谷了,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它都是个山谷。)熬过了寒冬之后,这些美好的日子开始吸引我留下来(有时候这里的天气真是种折磨,我从未受过这种折磨),如果我要走,医生就每天恐吓我说有可怕的后果,并且保证说,要是我待到秋天,一切都会好的。但我厌倦了休假申请信,厌倦了休假感谢信,只有当局长给我写下面这类的信,我才愿意接受。

“亲爱的同事,昨夜我突然想到的,您需不需要在外多呆一段时间?请您马上接受补加一年的病假,只需拍封电报说“好”,您就可以继续休假了。捷克语书写的申请书和感谢信就不劳您费力了,这些只会给您的妹妹和妹夫徒增麻烦。期待您的回复,祝您早日恢复健康,十分感谢。”

对,如若有这种事那我才会留下来,也愿意留下来,因为肺病患者(还有其他那些没有远离患者但处境更糟的人)的传染性对我来说比之前更可疑了。我还是不信传染这回事,比如说这里的厨房女工吃掉了病人盘子里的剩饭,这些人病得很重,我都不敢坐在他们对面。女工们却也没因此得病,还容光焕发的。厨房里还有一个可爱的小孩子也肯定没生病(他妈妈在那儿工作,爸爸不知道是谁),虽然他也吃这些剩饭。

(此外,这孩子衣衫最破也是最快乐的人,十分聪明,但我没法同他沟通,他只会说匈牙利语。有人看到他在雪橇滑道旁边玩耍,很容易被撞倒,就说你还不到5岁,自己得小心点。但是小男孩却说:他们不能撞我,我还是个孩子。)

总之,我不信健康的人会被传染,但城市里没有人是完全健康的,至少没有强壮到能经得住所有情况下的传染风险。我不理解这些传染可能性(医学上的那些说法,就我所理解的部分来说,我一点都不喜欢),但我相信这种可能性,因此我也不想回我自己的窝,那里到处都是张开的小鸟般的嘴巴,或许是为了吸我自己呼出来的毒气吧。

这信写得一点也不像我过几天就要来了,星期天前局长还有时间写那封信。我也很高兴就快要见到你了,还有艾莉和瓦莉。特别感谢斯佳乐小姐的问候[24]。看到你写的关于她的事情,我很难过。从这种关系上(不是从她脸上)一眼就能看出不幸。

你信里没有说尤丽叶姑妈的事。毕竟现在我要来了。

弗朗茨

顺便说一句,我可能周一或周二从这里出发,因为罗姆尼卡-波普拉德线3月15至5月15之间不运行,坐电车又太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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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尤丽叶暨赫尔曼·卡夫卡

(马特利阿里,大约是1921年3月13日)

我最亲爱的父亲和母亲,我的信可能不是很连贯。我一开始想离开这个地方,后来想留下来,然后我又想离开了,如此反复,最后我还是留在这里了。但这只能表明,总的说来,我还是有一点点喜欢这里的,特别是我在此度过了一段还挺美好的时光。但从另一方面来看,一年的四分之一也算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了。我已经把这里当做家一样住下去,饭菜也变得单调了。

好吧,奥特拉真是太厉害了,为我争取了两个月的时间,所以我暂时还可以待在这儿。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我是之后才给马克斯·布罗德寄去了我的诊断证明。

下周我会去玻连卡,那边有个特别好的疗养院,但是当然也很贵,快和斯莫科韦茨差不多了,它的主治医生现在正在出差,下个星期才能回来。

我去那里检查下身体,听听他根据某种疗法怎么说,特别听他根据这个疗法的时长会怎么说。他们接收我的话,我可能就会搬过去,但前提是我有力气把自己拽过去。他们也不是每个人都收的,这家疗养院里长期住满了人。舅舅建议我去避避暑,侍弄一下花园,比起去疗养院,这个建议我倒是挺喜欢的,只是现在还不到避暑的季节呢,而且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要是你们听说过什么避暑的地方,就写信告诉我吧。

我继续待在这里的话,慢慢地就会需要很多东西,比如轻薄点的衣服等等。实际上我只有一件衣服,这三个月来我每天站着坐着都穿它,它已经不是礼服了,我要怎么才能弄到它们呢?

我要的也不急。我还得想想该拿我冬天的这些东西怎么办,我整个冬天都没去拍打拍打它们,这里的人都不习惯这么做。

我这个星期体重又增加了一些,增了6.1公斤,现在63.5公斤了。

衷心地问候大家!

弗朗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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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特利阿里,1921年3月16日)

最亲爱的奥特拉,前几天有个熟人问我,想不想在这里再多呆一段日子,我说我想再呆一段时间,并且在往布拉格的信里面也是这样写的。但我只是随便写写,为了不让他们信以为真,我已经把离开的时间定下来了,出发前这段时间在疗养院里几乎什么都做不成。这个熟人问我,那写这样的信有什么意义。

这让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哈西迪派[25]的故事,这个故事我知道得并不全,大致是这样的:一个哈西迪派的教士说,他从两个在小酒馆里喝醉的农夫那里得出了一个大道理。两个农夫面对面地坐在那儿,一个很伤心,另一个不断用奉承话安慰他。最后,这个伤心的农夫大声喊出,“你怎么就能说你喜欢我,却又从不知道我为什么伤心?”这些话都是醉话,这个悲伤的人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伤心。

我相信你不会做些什么,首先是因为你也做不了什么,所以我两天后给马克斯写了封信,想要避开你,但你没有让我得逞。请求一次休假是那么的困难,其中很多原因你都是知道的。

当有人站在他面前,而他要做的就是批准休假申请,他简直快要变成天使了,人们不由得垂下了眼睑。多么的神奇,多么的令人讨厌。一言以蔽之,人们也许会忍受一个在空旷田野里的天使,但是在局长办公室里的呢?在办公室里,人们按理说只会受到尘世间最粗暴的责骂。

作为艾丽的哥哥,我最想把耳朵堵起来,让自己听完他的“好的”之后还能存活下来。对你写的那些报告我甚至也是这种感觉。唯一让我觉得有一点点安慰的就是那个去南非的计划。

这就像他在说:“我同意他去这个出产胡椒的美丽国家度假了。”这些想法很愚蠢,他亲切得令人难以置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他考虑到了我实际上是个多余的人,但这肯定不是唯一的原因。

我常常像现在这样被他打断,这个不幸的医科大学生!像这样恶魔般的景象,我还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见识过。很难说是善的力量还是恶的力量当道,但不管如何,该力量异常强大。

若是在中世纪,大家会以为他中了邪。但他是一名21岁的年轻人,身材高大、肩膀宽广、体型强壮、面色红润——绝顶聪明、真的很无私、体贴周到。细节等以后在盥洗室里,孩子们睡了后安静点时再说不迟。

呆在海茨岛上当然要比在那些悲惨的巷子里美好。只有当人有钱了不再贫困,以及当一个人只有在极其幸运的特殊情况下才能变得贫穷时,才会觉得贫穷有魅力。总的来说,人们在贫困中看到的,只有不幸。我顺便提到了这个话题。在我的脑海里我会用全力保卫这个岛。

如果医生只是作为朋友的话,那还可以接受,不然就没有可能做到同他进行交流。

比如我有三名医生,他们分别是本地的一位医生、克拉尔还有舅舅。

他们的建议不一样,这没好大惊小怪的。他们给出完全相反的建议也是可以理解的(克拉尔医生支持注射,舅舅却反对),但他们说话自相矛盾这一点真是不可理喻。比如,克拉尔医生因为山上太阳紫外线强把我送来了这里,他当时说来这里多么多么重要,现在他似乎又想建议我去海拔低的普雷斯,他十分赞同我说的匈牙利或捷克的疗养院不如德国的疗养院,但却建议我去普雷斯。我不是一个固执的人(除了吃荤这事,尽管现在我在这事上都备受困扰),我会去普雷斯,我只是想在我动身之前能够确保我在那里有地方住。这次的休假是你为我费力争取到的,我不想在布拉格浪费一个星期的时间。

另外,几天后我就去斯莫科韦茨和玻连卡那里做检查。克拉尔医生看过我的鉴定报告了吗?没有的话我还有一个副本可以寄给他。

徒步旅行?我拿不准。去巴伐利亚?还没有医生建议我去呢(虽然我肯定能找到一个这样的医生)。而且他们不愿意接受外国人,他们收犹太人也只是为了杀死他们。这个建议行不通。

医生的证明给你了,申请书也附上了,我寄给你是因为我不想再复印这证明。捷克人里只有那个18岁的小姑娘在这里,她夸我的捷克语好,所以我有些怀疑她的知识水平。或许我以后会用德语写信。

你现在还有时间和兴趣关心那些不重要的事吗?这样好吗?

弗朗茨

代我向艾莉、瓦莉和小姐问好。

我还附上了医生诊断书的副本,排版比原件更有条理一些,这个副本可能对克拉尔医生或舅舅来说有用。申请书附的自然是原件。我自娱自乐地想,它可能是一份针对一把珍贵小提琴的内部的鉴定书吧,但这把琴现在却只能发出喀嚓之类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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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笺抬头:塔特拉-马特利阿里)

(马特利阿里,1921年4月)

最亲爱的奥特拉和维洛斯卡,(妈妈写的是“维洛斯卡”,这是个什么样的名字?是像科帕尔女士的女儿那样叫维哈或是维雅哈吗?取这个名字有什么含义吗?)帮我个小忙好吗?福尔贝格女士为了给她集邮的弟弟帮忙,所以她需要下面这些邮票:

100张   2赫勒的加急邮票

100张   80赫勒邮票(带胡斯像的)

100张   90赫勒邮票(带胡斯像的)

这些钱从我的账户里拿就好了,他们会再付给我的。这些邮票五月底就要失效了,得马上去买,据说只有布拉格才有。做这些对你们俩来说是不是太难了?(你要怎么把婴儿车推进邮政总局的大厅呢?你有没有辆漂亮的婴儿车?维尔驰女士是不是有点妒忌了?)佩帕或许能帮帮你。(他是不是要去巴黎啊?)

你把我信里附的《人民报》的文章[26]给他看一下。要是他觉得有道理,我们自然要和克拉尔医生聊一下,或许他还能打听出怎么才弄得到疗养船上的位子和费用。你不必马上告诉他,不幸的是,这篇文章是于四月一日发表的。它看起来是篇很严肃的文章,我们这里有个可怜的病人,他因此充满了希望,拿着这篇文章去找医生,医生因为不懂捷克语,所以拿来让我读一下。那时我正被肠炎折磨得很虚弱,有那么一两个小时我是真的信了。

这些都是我给你写信的借口,其实我早就想给你写了,但我太累或是太懒了,亦或是太难,分不清究竟是为什么。而且我总是有些小麻烦,比如这次来势汹汹的脓肿。我高兴的是,你们俩行动敏捷,但你们也别太敏捷了。我们这儿有个年轻的农妇,病得不轻也不重,她穿深色乡下服装和摆来摆去的芭蕾舞裙还挺漂亮的,而且还颇为有趣和可爱。她的婆婆总是给她一堆事儿做,尽管医生一直都警告说:

要好好对待年轻的女人,

要像对待金柠檬一样

虽然不是那么符合常理,但意思够清晰,所以我也尽量不给你添新麻烦。

但你毕竟还得赶紧帮我一个忙,去我上司那里,10月10日我的病假就要到期了。(他真的告诉你他批准了我的病假申请了吗?)然后呢?

之后去哪或者要不要在这里待到六月底,这些只是其次要考虑的事情。(患肠炎以来,我觉得这是吃肉导致的,他们给我安排了个女工,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想应该给我做什么饭。早餐时他们给我一些午餐的建议,下午茶的时候给晚餐的。上次,她望向窗外,想着什么。我想,她是在想她的家乡布达佩斯吧。然后她突然说道:“我真的很想知道,您喜不喜欢今晚的蔬菜沙拉。”)

我怎么才能延长我的病假?请到什么时候?真的很难请。或许请假期间我只要一半的薪水?这样的话请假会容易些吗?

假若我可以说我这病都是因为办公导致的或是因为办公而变严重的,请假可能会容易些,但正好相反,办公室生活还遏制了我的病情。虽然很难,但我一定要请这个假。我自然能提交一份病历证明,这不难办到。你怎么看?

你一定想象不出,我在这里脑袋里全是这个。昨天我半个下午都在笑,但我不是在取笑谁,而是发自内心地、深情地笑。可惜这事只可意会。

这里有个人是总参谋长,他被分配到军区医院,但像有些军官一样住在楼下,因为楼上的军营太脏了。他会把饭从上面拿下来。雪很大的时候,他会去滑雪,直到快到山顶,经常是一个人,真是大胆啊。现在他只有两件事做,一件是画素描和水彩,另一件是吹笛子。

每天在固定时间他会在外面画画,固定时间在自己的小屋里吹笛子。显然他想一直一个人(只有当他画画时,看起来才像是能够忍受别人看着他),当然我很尊敬他的这种行为,至今我跟他说话不超过五次,只在他从远处喊我或意外碰到他时。在他画画时见到他,我就会恭维几句,他画得也真的不错,可以说在业余水平里算好或很好了。我了解的就这些了,一直都没什么特别的。我知道也认同这一观点:把一切的本质说明白是不可能的。

要是让我描述他的外貌,我也许会说成这个样子:他在乡间小路上散步时,总是昂着头,悠闲地阔步走,眼睛总是抬起望着罗姆尼卡峰,大衣被风吹起,看起来有点像席勒。在他身边看着他那张瘦削并长着皱纹的脸(长皱的原因一部分是吹笛子),他脸色苍白,是木头一样的颜色,脖子和整个身体都是干巴巴的很僵硬,不由得使人联想到死去的人从坟墓里爬出来的画面(正如西诺雷利画里的死人,我认为这幅画是一幅大师级作品)。他还有第三个相似点。他突然有了个绝妙的想法,他的画作摆在……不,这太大了,我的意思是:在心底里。

简言之,他举办了一个展览,那个医科学生在一份匈牙利报纸上发表了一篇评论,我在一份德语报纸上发了一篇,这些都是秘密进行的。参谋长拿着那份匈牙利报纸去找侍应生领班,让他翻译。但对领班来说太难了,所以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参谋长带到医科学生那里,说他会是翻译这篇文章的最佳人选。

这个医科大学生正好因为有点发烧而躺在床上,我去看望他,就是这个样子,不过说得够繁琐的了。但我不说这些又说什么呢?再接上前面的话头说,你别以为我们一直在笑,真没有。

现在我把陶西格的账单附上,还有给艾莉的一段话,是和费利克斯有关的[27],10年后你可能也会为了小女儿考虑这个问题。10年不算很长,在躺椅上从左向右转一次,看看表,10年就过去了,人只有在动的时候,时间才会流失得慢些。代我向艾莉和瓦莉问好。你是怎么想的?我只向她们问好,因为问个好很简单,我没给她们写信,是因为写信很累?完全不是这样的。我问候她们,是因为她们是我亲爱的妹妹,没特地给她们写信,因为我给你写了啊!

末了你又要说我每次只是向你女儿问个好,因为写信很累。但写信并不比其他的累,甚至还要轻松一些。

祝你们一切顺利!

弗朗茨

代我向小姐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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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特利阿里,1911.05.06)

所以这是真的,我可怜的小妹妹的时间都被她的宝贝女儿维哈占据了,所以她不加考虑地就让我乘坐愚人节疗养院之船出海了。我确实拿你的耳朵开心,但不是有意让你误解。我确实写了小品文,是四月一号那一期的,但是也许你读到这里时,维哈正在张着小嘴哭闹。

避暑,这一定是最好不过的,我当时没回答,因为那时事情不像今天这般不可行。当我想起我在布拉格在这方面举止有多可恶时(不是行事鲁莽让我难受,而是厌恶感,鬼魅般的厌恶感),就感到很糟糕。现在,如果我小心避免和维哈的接触,她就不会有危险了。医生会证实此事,但是我脑子里还是想着有危险存在,不只是在我的脑子,别人的也是。

因此我觉得我们不能一起出行。母亲今天由于船的事又给我写了封信,好贴心。你们一旦愚人节上当了就会没完没了,我其实只是针对佩帕,但你们不想放他一马。我只是经常害怕你们拿我开玩笑。不用太担心维哈,想想对于成人来说适应新事物有多难,即使当他们提不出什么好观点能保卫已存在的东西时。你提到桌子上的凝乳,说了自己既害怕又希冀的心情,我也总是有这种心情。

现在维哈离开了天堂的桌子,从你的肩膀向下看到了人间的桌子,她不喜欢。或许这根本就无关喜欢不喜欢,她只是要适应这桌子,这对我们来说是难以置信的、可怕的事情。为了能够胜任,她必须吃很多,或许有时候要麻醉她自己一下。这个世界真是令人难以忍受,她有时对自己说,快点喝完。然后她喝了,你哭了。

我不久前得搬到隔壁屋里去,之前我在这个房间的阳台躺了有4个月了,几乎所有的家具早都搬进来了,即便如此我还是要费力去适应,直到最后我得出结论,这个房间的阳台门大、空气足、光线也比之前的那个房间好很多。维哈也会经历这么个过程。你也需要考虑到,对维哈来说,吃饭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最容易克服,所以她充分利用这一点,而你得忍受。

随信附上医生证明。这个忙很难,请快点帮我。我同意现在只要一半的薪水,我会设法适应,接受起来也容易点。

尽管我说的话有些冲,但还是向艾莉和瓦莉问好。有些时候事情就是如此。也向小姐问好。

弗朗茨

祝佩帕旅行一帆风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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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头:塔特拉-马特利阿里,高山疗养地)

(邮戳:1921.05.21)

我最亲爱的奥特拉,你又一次成功地替我延长了病假,你以后还会经常地帮我?连温和的局长最终也会大吼:“够了!出去!没别的话了!”经常到这种程度?这真是个罕见的情况,罕见的首先是两个很少在一起的东西联系到一起了,即特别不重要的职员和特别好的待遇。其次,要不是我这么无关紧要,我也不会得到这么好的待遇。但是,虽然所有的这些休假,我几乎都没有请求,就批给我了,但只是施舍而已,我接受了,就有些丢面子。

我不是想说这让我休假时格外痛苦,不,只有当我请求时得到了批准,才会如此。这次批的假甚至比我想要的还多。可惜我不能用捷克语向局长表示感谢,又是只能用德语,就算这样也很难。

菲卡特先生变矮了这件事,我不怎么相信,更像是你做了母亲之后长高了一大块,所以看别人都像变矮了一样(你知道相对论和船的事的)。只有维哈会长高,会挡住地平线(挡住她自己)。那时她会长什么样,前额上会写着什么字?当然你在读信时不满足于字的面意思,当然那上面写的是“我要吃”。

很遗憾,因为她的缘故你不能来,或许明年春天就可以了。因为如果你不来接我,我就不知道该怎么离开这个地方。我躺在阳光下的树林里,抑或是在家里的阳台上,早早去充满阳光的树林里散步,大笑或是百无聊赖,或是悲伤,抑或偶尔开心,每天为饭菜哭泣两次(昨天午饭时我下意识地表达了不满,说了“啊,上帝啊!”直到后来才意识到),我的体重又增了一点,一共增了快8公斤了。简而言之,这是一个封闭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人人是公民,正如通常所说的那样,入了籍后,只有天使才能带你离开人间,这里也一样。所以,明年春天?

如果不是太麻烦,你可不可以在离开前去找一趟克莱茨格和特里姆尔,你不许说克莱茨格变矮了!(他的工龄一大把的,要多尊敬他。)他们那里可能也有邮件。

下次也跟我讲讲艾莉、瓦莉还有孩子们的事吧。

弗朗茨

向佩帕问好,还有向小姐问好。

包裹还没寄出的话,就再给我加3件柔软的衬衫吧,要是还有几件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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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奥特拉和约瑟夫·达维德

(马特利阿里,1911年6月初、中旬)

亲爱的奥特拉,

我好久没给你写信了。我一切都好时,在树林中,在一片寂静中,和鸟儿们、小溪和风一起,这时,我也十分平静。我失望时,在别墅里,在阳台上,在被噪音打破寂静的树林里,我是无法写东西的,因为父母也会读我的信。遗憾的是,后者的情况很频繁,但前者的情况也会出现,比如之前两个下午就是。但今天却不是。我并不惊讶,我所需要的安静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所以人不可以要求那么多的安静时光。

虽然这里已经很拥挤,在这里我偶尔还是可以获得安静。月初可能会变得加倍拥挤(人们之后会住在浴室的更衣室里,每个更衣间里,我会住在美丽的阳台)。我已经很感激了,因此,加上其他原因,我至今还是没有离开。

比如说,现在大约是晚上7点,我躺在躺椅上,靠在一个三面墙的木屋边上,盖着2床被子,毛皮外套和靠垫。小屋前是一片林中绿地,大约有祖拉的环形广场三分之一大,草地上是叫得上名字和叫不上名字的黄色、白色和紫色的花,周围是古老的云杉林,屋后是潺潺溪水。

我这里已经躺了5个钟头,今天不是太清静,昨天和前天都是自己一个人,只有牛奶瓶在身边。这样就得心怀感激了。今天那些不需心怀感激的事我就不提了。此外,真希望每个下午都这样,世界把我遗忘在此,我就会呆在这儿,直到有人得把我和躺椅一起抬走。在此期间你不来看我一下吗?

关于多马日利采[28],读完这几句“材料就向这丰富的人生中去找寻,等你一经着手,即有十点疑虑”[29]后我产生了几点疑虑。对此总监没有什么诗句,但却说了一个生动的短语。首先,波西米亚森林的北边斜坡太荒凉了(我退化成一个孩子,不是像维哈那样的孩子)。第二点,那里不够安静,树林里倒是有可能够安静,但是不够近,抬着躺椅过不去。第三,离什皮茨太近了(有个人为了不住在我附近,所以不去塔特拉而搬去了什皮茨,难道现在要我过去吗?)。第四,浴场的管理处问得很急,问我会不会待到七月一号之后(因为七月八月这里的房间只按月分配)。我说我会留下,这也是事实。第五,我经过布拉格时,就得去局里一趟,这对我来说是个折磨,因为对我来说保险局(除了局里的钱)虽比月球还遥远,但却充满压迫感和羞辱感。我会自己克服第四、第五点,尽量处理好第三点,但关于第一、第二点,你去住过之前就不要说什么了。所以,我最好就是租个房子等着,不是吗?

去看望特里姆尔和克莱茨格的事你明显说得很少,虽然这很重要。这两人是很生我的气,说了些很生气的话吗?那里没有邮件?还是有其他不愉快的事?

幸好你对我的外形没什么特别高的要求,我的体重增了8公斤重(不会再超过这个数了,倒是下降的可能大些),我基本上也不发烧了,但是,在祖拉时我的情况更好些,我几乎想说,在我来之前,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自己更好,冬天的时候我当然比现在状况差很多很多。我说这个只是想先介绍下自己的情况,这样一来我到的时候,煎蛋卷就已经准备好了,不会像我从梅拉诺回来时那样了。

现在不要生我的气,去看看维哈,在你喂她吃饭前,先给她一个吻,也代我吻她一下。

爱你的弗朗茨

亲爱的佩帕,你真厉害,你挂念着我,从巴黎寄来的风景明信片令我很激动。你还要给我讲讲巴黎的事、舅舅还有姑妈的事。你向他们转达了爸爸的问候吗,没有漏掉谁?我很期待见维哈,她一定很有天分,她都已经会说话了,像你信里写的那样,会说希伯来语了。Haam是希伯来语,意思是人民,但是她的发音有些不对,是haám,不是háam,你们要纠正她,小的时候习惯了这个错误,以后就不好改了。

衷心地祝愿你的父母和姐妹们万事如意。

弗朗茨

奥特拉,乳牙怎么了?要掉了吗?瓦莉的地址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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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尤丽叶暨赫尔曼·卡夫卡

(风景明信片:卡夫卡在马特利阿里,在病人和医护人员中间)

(马特利阿里,1921年6月)

最亲爱的父母亲,正如你们在照片中看到的那样,至少我的右脸颊已经是非常胖了。你们可能会认出格劳勃先生,其他你们认识的只有带头巾的嘉乐贡女士(补帽子的女工)了,不过很可惜,从照片中你们无法好好认识他们。

也衷心地向舅舅和姑妈问好。

爱你们的弗朗茨

你们在弗兰森思巴德没有拍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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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信片)

(邮戳:塔特拉-罗姆尼卡,1921.07.28)

亲爱的奥特拉,当然你已经习惯多马日利采了,还会怎样呢?但是,它是个城市,在城市里,人们比在村子里更孤独无助。此外你写信说你知道这一点,你还提到了一个叫巴比隆[30]的地方。我不再考虑去你那里了。这里也没有我害怕的那么吵,孩子的吵闹声比大人的要好受些。首先,孩子的吵闹声更加不可或缺,其次,孩子的吵闹声因孩子的存在对人是有益。或许也适用于维哈。但是首先我想在8月20号到布拉格,即假期的最后一天,不只是因为我不能总是乞求别人,不只是因为你这个说情人不在布拉格,而是因为医生认为进一步的好转的可能性不大。至少他有时会这么说,事实可能就是如此。目前我正饱受迄今最严重的胫骨脓肿之苦。我最好还是躺着。

爱你的弗朗茨

多马日利采存有对鲍日娜·聂姆曹娃[31]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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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明信片:高塔特拉山)

(邮戳:1921.08.08)

第一次郊游

我一下子就认出维哈了,费了点力才认出你来,但倒是一下子就认出了你的傲气。我的傲气也许会更大,这明信片里堆不下。她看起来有一张坦率、真诚的脸,而我认为,这世上最好的就是坦率、真诚和可靠。

爱你的弗朗茨

安妮·尼特曼

伊蕾奈·洛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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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约瑟夫·达维德

(马特利阿里,1911年8月22日或23日)

亲爱的佩皮[32],抱歉,抱歉,先是裤子的事情,现在又是为了这事。你知道吗,我非常不舒服,高烧,整晚都在咳嗽,早上开始给局长写信时,我心情就不是最好。所以原谅我。奥特拉不在家吗,所以你得做这些事吗?你当然做得很棒。顾问[33]是位很敏感的先生。你和他严肃协商过真是太好了。这当然很必要,因为我正在跟自己的单位打交道,孩子可不敢和家长讨价还价。

我不会申请病假,没有什么意义,如果有必要继续,就需要更长的时间治疗,即是说,如果我的身体有好转的希望,那么医生会做出决定,但即便这样,这么短的一个病假也没什么用,不然的话,我也不需要请假。我会带上一份医生证明,证明我躺了很久很久,这就够了。

谢谢你,佩皮,十分谢谢你来接我。就我而言,这完全没必要,但对你来说当然很棒。在这里有这样凉爽的秋日,还可以自在地漫步,从很多方面来说,这儿可能比阿尔卑斯山还要美妙。不需向导就可以爬上最高的山。我当然没怎么享受到,但是你来了的话,早上就会给我讲你将要去哪里,晚上给我讲你去了哪里。

你假期里为什么还在布拉格?

我可能周五到。再见,佩皮,向奥特拉还有维哈问好。

爱你的弗朗茨

[1]小东西,指奥特拉的女儿维哈(Věrá),出生于1921年3月27日。(译注)

[2] 原文是用捷克语写成。(译注)

[3] 佩帕(Pepa):约瑟夫·达维德的昵称。(译注)

[4]《论坛报》( Tribuna),捷克的犹太报纸,成立于1919年。(译注)

[5] 贺拉斯(Horaz):古罗马诗人、批评家,代表作有《诗艺》等。(译注)

[6] 《豹》(Panthers),捷克流行歌曲,Panther指年轻人、游戏花丛的人。(译注)

[7] 《魔王》(Der Erlkönig),歌德的一首叙事谣曲。(译注)

[8] 《胡格诺派教徒》(Hugenotten),是梅耶贝尔(Giacomo Meyerbeer)创作的著名歌剧,又被称为《法国新教徒》,胡格诺派为16~17世纪法国新教徒形成的一个派别。(译注)

[9] 圣巴托罗缪之夜,巴黎天主教徒对城内的新教徒进行血腥的大屠杀。(译注)

[10] 拉乌尔(Raoul):新教贵族。(译注)

[11]玛莉特( E. Marlitt ):德国女作家,生于1825年。(译注)

[12] 这位女士香水和脂粉味太浓烈。(译注)

[13]《国土报》(Venkov),捷克平均地权党(the czech agrarian party)的报纸,以其反犹倾向著称。(译注)

[14] 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jewski),俄国作家,代表作《罪与罚》等。(译注)

[15] 克尔凯郭尔(Kierkegaard)丹麦宗教哲学心理学家、诗人,现代存在主义哲学的创始人,后现代主义的先驱,也是现代人本心理学的先驱。(译注)

[16] 卡森纳(Rudolf Kassner),奥地利作家、翻译家。(译注)

[17] 《杀死死者》,原名Tot den Toten,书名为译者自译。(译注)

[18] 《新观察》,原名Die neue Rundschau,中文名为译者自译。(译注)

[19] 小帆船书店(Ewer),柏林的一家书店。(译注)

[20] 普洛哈斯卡(Ella Prochaska),生平不详。(译注)

[21] 明泽(Minze Eisner),生平不详。(译注)

[22] 此处卡夫卡在戏谑佩帕,因为当时高塔特拉山上并无滑雪比赛,《论坛报》也鲜有体育新闻。(译注)

[23] 奥特拉建议卡夫卡辞职去巴勒斯坦。(译注)

[24] 这句之后还有一句话,但字迹潦草,内容无法辨得。(原注)

[25] 哈西迪,或译作哈西德,犹太教正统派的一支。(译注)

[26] 愚人节的一个玩笑,是一篇虚假的科学文章,该文称,根据相对论,肺结核病人或许能够通过增加身体的围度来增加体重;在海上向东南航行,即顺应地球自转的方向,身体围度、体重增加,从而使由于肺结核形成的空洞消失。据称,布拉格的一家公司正在安排这种船上疗养院。(译注)

[27] 即费利克斯是否要上寄宿学校。(译注)

[28] 多马日利采(Taus),捷克的一个城镇。(译注)

[29] 借用《浮士德》里的话。(译注)

[30] 巴比隆(Babylon),多马日利采的一个村庄。(译注)

[31]鲍日娜·聂姆曹娃(Božena Němcová),捷克著名女作家。(译注)

[32] 佩皮(Pepi):指佩帕。(译注)

[33] 指卡夫卡的上司Jindčich Valenta,负责保障赔偿事务。(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