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洗脑

    奴隶主为他们的体面身份而骄傲,可你若是听到他们对自己的奴隶撒的数不清的谎言,绝对不会苟同他们的诚实。请原谅我快人快语,也不会用较为婉转的说辞。他们游历北方回到家中以后,会对自家的奴隶说起他们见过的逃奴,编造最恶劣的情况来描述他们的境遇。有个奴隶主曾对我说起,他在纽约见过我的一个逃奴朋友,她还恳求他带她回到主人那里,因为她快要饿死了,那么多天以来,除了一块冷硬的土豆,她再无其它东西可吃。他拒绝了,因为他知道,把这个惨兮兮的可怜虫带回去,她的主人可不会感谢。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就是她从一个善良的主人手上逃跑应得的报应。”

整个故事都是捏造的。后来我在纽约与那个朋友生活了几天,发现她过得很安逸,从没想过要回到主人那里这档子事。很多奴隶对这类故事信以为真,觉得不值得拿奴隶身份去换取这种食不果腹的自由生活。要说服这些人,自由会使他们成为有用的人,令他们拥有保护妻儿的能力,可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若是那些生活在我们这些基督教国家的异教徒受过印度教教徒那样的教育,他们就会明白,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他们就会渐渐发现自己的能力,并发挥这些能力,让自己成为真正的人。

然而,当自由国家所支持的法律推崇让逃亡的奴隶恢复奴隶身份时,奴隶们又怎能痛下决心真正为人?有些人竭力保护妻女免受他们主人的欺辱,那些心怀如斯豪情的奴隶们要优于大部分奴隶。他们已经是半个文明人,也被有利的境遇改造成了基督教徒。有些人敢于对他们的主人直抒己见。哦,这样的人越来越多!

有些可怜的人实在是被鞭打得太痛苦了,他们居然为主人凌辱自己的妻女提供便利。你认为这就可以证明黑人属于下等人了?若你生下来就被作为奴隶抚养,而你的祖祖辈辈都是奴隶,你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我承认黑人身份并不高贵。然而,又是什么让黑人变成这样的?是白人迫使黑人过着愚昧无知的生活;是令人痛苦的鞭打消磨了黑人的勇气;是凶猛的南方猎犬,和与他们一样残忍的北方猎犬,为《逃奴法》推波助澜。他们都是帮凶。

南方的绅士们沉迷于用最轻蔑的言辞来嘲讽北方佬,把他们当做自家那些抓捕黑奴的猎犬,看不起他们,而北方人却甘愿为对方做卑劣之事。当南方人到北方去,北方人骄傲地尽地主之谊;可北方人在梅森-迪克逊线[1]的南部却不受欢迎,除非他包容“特殊的习俗”,隐忍各种不愉快的想法和感受。光是沉默也是不够的,主人们要获得点儿利益,才会满足,而他们也通常得到迁就。但,他们会为此而尊重北方人吗?我不这么想。即便是奴隶也会鄙视“一个南方范儿的北方人”,那就是他们普遍看到的阶级之分。当北方人去南方居住,他们处处表现得聪明好学,很快就掌握了左邻右舍的态度和性格,通常还学得青出于蓝。两者之中,他们是人尽皆知的最刻苦的奴隶主。

他们拿上帝创造非洲人就是要他们当奴隶这一教条,来慰藉自己的良心。对于“令全世界人民流着同样血液”的天父来说,这是何等的诋毁!那么,非洲人又是谁?谁能估量美国奴隶的身体里流着多少盎格鲁-撒克逊的血?

前文提过,奴隶主处心积虑地给奴隶灌输北方的坏印象。尽管如此,有头脑的奴隶已经意识到,他们在自由国家拥有许多朋友。哪怕最无知的人也会对此感到困惑。他们知道我能识文断字,就经常问我,可曾在报纸上见过北方那些为他们争取自由的白人的事情。有些人认为若不是他们的主人极力阻止这项法律生效,废奴主义者已经帮他们得到了自由身,法律也给了他们这样的权利。曾有个女人弄来一份报纸,请我从头到尾读一遍。她说,她丈夫告诉她,黑人们已经向“美国女王”递话说,他们都是奴隶,“女王”不相信这件事,还要去华盛顿为此事见一见总统。他们吵了起来,女王八件相向,信誓旦旦地说,他应当帮助她为所有人争取自由。

那个可怜又无知的女人认为,美国由一位女王统治,总统也要屈居其次。我倒希望总统向正义女王俯首称臣。

第九章 奴隶主群像

离我们不远的乡村有个种植园主,我要叫他里奇先生。他举止粗鲁,目不识丁,却非常富有。他有六百个奴隶,其中有许多人他见都没见过。他用优厚的薪水请人监管他那庞大的种植园。他的地盘上有一座监牢和刑室,那里无论进行着什么样的暴行,人们路过都会置之不理。他巨大的财富为他赢得了所有罪行的豁免权,甚至包括谋杀。

他惩罚奴隶的方式五花八门,最爱的一种,是将一个人五花大绑,悬空吊起,在上方点一把火,挂上一块肥猪肉。猪肉被火烹时,滚烫的脂油不断滴在那人裸露的皮肉上。在他自家的种植园,他严令人人必须遵守第八条戒令,自己却放任奴隶劫掠左邻右舍,还为肇事者逃避监视或嫌疑,大开方便之门。如果有个邻居前来指控他的某个奴隶盗窃,主人则恐吓他,对邻居信誓旦旦地保证,他的奴隶在家里都忙不过来了,不会有偷窃的动机。邻居刚一转身,主人就找到被指控的奴隶,鞭打一顿以责罚他不慎被发现。奴隶就算只偷了他一磅肉或一粒玉米,一旦被发觉,就会被戴上锁链投入监牢,直到他被饥饿和苦痛折磨得不成人样为止。

一次,河水上涨,淹了种植园几英里以外的酒窖和储藏室。一些奴隶追了过去,捡了几块漂出来的肉和几瓶酒。有两人被发现了,在他们的小屋搜出一块火腿和几瓶烈酒。他们被叫到主人跟前,二话不说,劈头一根棍棒将他们打倒在地。一个粗糙的箱子成了他们的棺椁,他们就像狗一样被草草下葬了事。一个字的悼文也没有。

在他的种植园里,谋杀已成了家常便饭,许是相信阴魂索命之说,他害怕在夜里一个人待着。

他的兄弟,不如他富有,残忍程度却不相上下。他的猎犬训练有素,脚程很远,令奴隶们望而生畏。主人们放它们去追赶逃奴,若是追上,就一口口地撕咬他的皮。这个奴隶主弥留之际,恐怖的惨叫和呻吟声把他自己的朋友也给吓坏了。他最后的遗言是,“我要下地狱了,把我的钱和我埋在一块儿。”

他死不瞑目,为了合上他的双眼,人们把银币盖在他的眼皮上,这些钱得以与他合葬。因为如此,有谣传说他的棺材里塞满了钱,导致他的坟被掘了三次,棺木也被挖了出来。最后一次掘墓时,人们发现他的尸体晾在地上,正被大群秃鹰啄食。他再次被下葬,坟上还竖起了一座岗哨。盗墓者从此销声匿迹。

残暴在野蛮人的群体之间是相互传染的。里奇先生的邻居,科南特先生,一天晚上喝得半醉,从镇上回来。他的贴身仆人顶撞了他,就被剥去衣服,只穿着衬衣,绑在房子前面的一棵大树上挨鞭子。那是冬天里的一个雪夜,刺骨的寒风呼呼地刮着,这棵老树的树枝被积雪压得噼啪响。家里有个人怕他冻死,求主人放他下来,可主人毫不心软。他被绑在那里三个小时,被放下来时几乎奄奄一息。另一个奴隶为了填饱肚子,偷了这个主人的一头猪,就被狠狠地鞭打。绝望的他企图逃跑,可他跑了两英里,就因失血而虚弱不堪,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只盼着再见妻子一面。他伤得走不动了,硬是手脚并用地爬了很远的距离。当他回到主人那里,已是夜晚,因为没力气爬起来开门,只能呻吟着,想要喊人帮忙。我有个朋友也住在那家。她终于听见了呼救声,跑出来,发现了躺在门口的男人,就跑回宅子里求援,带了两个男人回到门口。他们把他抬了进去,放在地板上。他的衬衣后背有一处凝结的血块。我的朋友借着猪油,才从伤痕累累的皮肉上除下了衬衣。她为他包扎了伤口,给他冷酒,让他留下来休息。主人说他再挨一百多下鞭子也不为过。他没能得到劳动报酬,只得偷窃食物来填饱肚子。这就是他的罪过。

另一个邻居是韦德夫人。她房子里的鞭子声一天到晚从未断过。她的奴隶们每天天不亮就开工,直到夜深以后才歇工。谷仓就是她专门辟出的刑室。她在那里用上男人一般的力气鞭打奴隶。她的一个老奴隶曾对我说,“那夫人家就是地狱,也许我永远也出不去了。我日日夜夜祈求死去。”

后来,这个女主人死在了老女奴的前面,临死时求她丈夫别让任何奴隶在她死后看她的尸体。有个为她照料小孩的奴隶刚好在照顾孩子,便趁机抱着孩子,偷偷来到她死去的女主人陈尸的房间。她盯着女主人看了一会儿,扬起手在她脸上打了两下,边打边说,“魔鬼终于把你收了!”她忘了那孩子正看着她。这孩子才刚学说话,对她的父亲说,“我真的看到了妈妈,奶妈还打妈妈来着,就像这样,”她用自己的小手打自己的脸。主人目瞪口呆。他难以想象那个保姆是如何进入那个躺着尸体的房间的,他可是一直锁着门。审问之下,她坦白了孩子说的都是真话,还供出自己是怎样拿到钥匙的。之后,她被卖到了佐治亚州。

我童年时认识一个很是善良的奴隶,名叫查里蒂,我就像所有小孩一样喜欢她。她年轻的女主人结了婚,把她带去了路易斯安那州。她的幼子詹姆斯被卖给了一个好心的主人。那个主人欠了债,詹姆斯又被卖给了一个恶名昭彰的富有的奴隶主。他在这个男人手下像狗一样被对待直到成年。有次,他挨了一顿残暴的鞭打,主人威胁他之后还要这样打他,为了免受折磨,他逃去了树林里。他的处境惨不忍睹——被牛皮鞭子打伤,衣不蔽体,忍饥挨饿,连面包皮也吃不到。

逃跑几周以后,他被捉住,绑着送回主人的种植园。这个男人认为,对这个冒犯了他的可怜奴隶来说,挨几百下鞭子再关进监狱吃面包喝白水的惩罚未免太仁慈了。于是他决定,在监工鞭打他,直至他心满意足,就把他放在轧棉机的螺丝钉中间,他在树林里藏多久就在那儿站多久。这个悲惨的人从头到脚都布满鞭痕,又被浇了浓盐水,防止皮肉腐烂,好让他的伤比预想好得快。然后他就被放进拧紧螺丝的轧棉机,无法躺下来,只有转身的余地。每天早上都有一个奴隶给他带来一片面包和一碗水,放在那可怜人能够到的地方。这个奴隶受过刑罚的逼迫,不许与他说话。

四天过去了,那个奴隶继续带来面包喝水。第五天早晨,他发现面包不见了,水却还原封不动。受了这四天五夜的折磨以后,那奴隶便向主人汇报说,水整整四天都没动过,轧棉机房里传来恶臭。主人派监工去查看,螺丝钉被拧下以后,人们发现了被老鼠和虫子吃掉一半的尸体。也许在他死之前,那些抢了他面包吃的老鼠就已经开始啮咬他的身体。可怜的查里蒂!外婆和我常常谈起,若听说儿子被杀害,查里蒂那颗慈母的心怎能熬得住这一噩耗。我们都认识她的丈夫,也知道詹姆斯继承了父亲的刚毅和聪慧。这些品质注定了他绝不甘于做一个种植园奴隶。他们把他装进一个破木箱,埋葬他时表现出来的同情还不如对一条看门老狗的多。没人质疑。他只是一个奴隶,是主人有权随心所欲地处置的财产。他干嘛要关心一个奴隶的价值?他有上百个奴隶。每天,他们完成劳作,必须匆匆吃完那一小口食物,准备在九点钟监工巡查之前熄灯。监工走进每间房,确保奴隶们和他们的妻子都已上床就寝,以免过度疲劳的他们在壁炉拐角处睡着。第二天早晨,喇叭叫醒他们继续干活。女人在他们眼里一无是处,除非她们不断为主人增加财富。她们被视为牲畜。同样是这个主人,用枪打穿了一个女人的头只因那个女人曾逃跑又被抓回来带到他跟前。没人要他对此负责。若是一个奴隶不肯挨鞭子,主人就会放出猎犬,生生撕咬他的骨肉。干下这种事情的奴隶主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举手投足都是完美的绅士风度。他还以基督教徒的名声与身份自诩,撒旦都找不到一个比他更完美的追随者了。

 关于我所描绘的那些残忍的奴隶主,我还可以举出更多例子。他们并不是普遍规则之下的例外。我不是说没有仁慈的奴隶主,这样的好人的确存在,虽然他们周围都是心肠冷硬的人。可他们“就像天使一样”难能可贵,且遥不可及。

 我认识一位年轻女士,她就属于这类稀有人种。她是个孤儿,祖辈留给她一个女奴和她的六个孩子。他们的父亲是一个自由人,还有一个舒适的家,父母和孩子住在一起。母亲和长女白天侍奉女主人,晚上回到自己的住处居住。这位年轻女士非常心善,是虔诚的教徒。她教导她的奴隶们过纯粹的生活,祝愿他们享受自己勤劳的果实。她的宗教信仰并不是只为周日礼拜才披上的外衣,也不会搁置到一旁直至下个周日到来。女奴母亲的长女被许婚给一个自由民。婚礼的前一天,这个好心的女主人解除了她的卖身契,好叫她的婚礼获得法律的许可。

有消息说,这位年轻女士爱上了一个男人,而这个人,只是要为钱结婚。她的一个富有的叔父去世了,六千美元留给他与一个女黑人生的两个儿子,其余的财产则留给了这个孤苦的侄女。这份财富很快便如磁石一般吸引了那个风度翩翩的男子。这位小姐和她沉甸甸的钱包均被他收归所有。她告诉自己的奴隶们,她的婚姻会为他们的命运带来不可预知的变化,她想要解放她们,确保他们的幸福。他们却拒绝获得自由,说她一直是他们最好的朋友,无论在哪里都不如和她在一起开心。我并不惊讶。我经常在那间温馨的小屋见到他们,我觉得整个镇上找不到比他们更幸福的一家人了。他们从不觉得自己是奴隶。不过,当他们认识到真相时,一切为时已晚。

   当新主人声称这家人是属于自己的财产时,奴隶父亲十分愤怒,去找女主人寻求保护。“现在我对你爱莫能助了,哈利,”她说,“我再也不能像一周前那样保护你们了。我已经顺利地为你妻子争取了自由,可我无法为你的孩子们争取。”苦恼的父亲则信誓旦旦地说,没人能把孩子从他身边带走。他把他们藏在树林里躲了几天,直到被发现并带走。父亲被抓进监狱,两个大一些的男孩被卖去了佐治亚州。一个女孩太年幼,不能侍奉主人,就留在了她那可怜的母亲膝下。另外三个被送去了主人的种植园。长女很快就当了妈妈,奴隶主的妻子看着婴孩,流下心酸的泪水。她知道自己苦口婆心灌输的纯洁生活终是被自己的丈夫给玷污了。这个奴隶女孩和她的主人又生了一个孩子,接着,他把她和他们的孩子卖给了自己哥哥。她为他哥哥生了两个孩子,再次被卖掉。次女发了疯,强加的苦痛生活令她精神失常。第三个女儿成了五个女孩的妈妈她的第四个孩子还没出生,心善的女主人就去世了。她在她那悲惨的境遇允许的范围内,对奴隶们给予无微不至的关怀,直到最后一刻。她被自己所爱的男人拖入凄惨的命运之中,最后安详地闭上双目,平静地死去。

 这个男人肆意挥霍自己继承的财富,一心寻觅下一个结婚对象。可是,在一天晚上喝得烂醉,第二天早晨就被发现死了。他被称为慈悲的主人,因为他给奴隶们的吃穿比大多数主人都要好,而他的种植园也不像其他的种植园那样常常听到鞭子声。如果不谈奴隶,他本可以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他的妻子也会是一个更幸福的女人。

  任何笔触都无法详尽地描述奴隶制所衍生的无孔不入的堕落。奴隶女孩在放荡与恐惧的环境中被抚养长大。鞭子和恶行就是她主人的代名词,主人的儿子们就是她的教师。当她长到十四五岁时,她的主人,或是主人的儿子,或是监工,或许是他们所有人,开始用小恩小惠来引诱她。若她不为所动,就会遭到鞭打、挨饿,只为逼她就范。她虔诚的母亲或是外婆,或许是某个好心的女主人也许往她的脑子里灌输宗教信条;她也许有个心上人,虔诚地追随着他的思想与和平的主张;那些凌驾于她的浪荡子弟们在她眼里面目可憎。然而,反抗都是徒劳的。

  这可怜的人儿会明白,反抗无用。时光易逝,她的生命也会消逝!

甚至还小的时候,奴隶主的儿子们就已经被周围的这股不正之风耳濡目染。哪怕是主人的女儿们也难逃此劫。严苛的报应有时也会降临到他身上,惩罚他对奴隶的女儿们犯下的罪行。白人的女儿们小时候就听过父母为了某个女奴而争吵。她们的好奇心蠢蠢欲动,也很快便得知详情。随侍她们身旁的正是她们的父亲玷污过的女奴;她们或是其他年轻人永远不该听到的那种谈话一字不漏地传入她们的耳朵里。她们知道这女奴在任何事情上都要屈从她们父亲的权力;有时,她们也会对男奴隶施行同样的权力。我就亲眼见过这么一个羞愧地抬不起头的奴隶主,左邻右舍人人皆知他的第一个外孙就是他女儿和种植园的一个最卑微的奴隶所生。她不曾向门当户对的男子示爱,更不曾青睐她父亲手下最聪明的仆人,却选择了那个身心都遭受残忍对待的奴隶,对他施淫威,丝毫不怕东窗事发。她父亲暴跳如雷,一心要报复这个放肆无礼的黑人,可他的女儿预见有坏事发生,已经还他自由身,送他逃出了这个州。

 一旦有此类事情发生,婴儿通常是被闷死,或是被送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可如果父亲是白人而母亲不是,孩子就会被名正言顺地抚养,等着被售卖。如果生下女孩,她们会遭逢什么样的命运劫数,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你可以相信我说的话,因为我只写我知道的事情。我在这个污秽的囚笼长到了21岁。我自己的经历和见闻足以证明,奴隶制对白人和黑人都是诅咒。它让白人父亲变得残忍而滥情,让儿子们变得凶恶而放肆;它玷污了女儿们的贞洁,让妻子们沦落到悲惨的境地。对于有色人种而言,需要一个比我更有才的作家,妙笔生花地描述他们水深火热的生活和他们的堕落。

 然而,奴隶主们甚少意识到这一邪恶的制度所引起的广泛的道德败坏。他们只关心棉花的枯萎——而非他们子女灵魂的枯萎。

 若你想要全面认识废奴主义,那就去南方的种植园,自称为黑人奴隶贩子。人们会对你知无不言,你会亲眼见证,亲耳聆听那些灵魂不朽的人们做出的,你认为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第十章 女奴历险

     我的爱人离开以后,弗林特医生筹谋了一个新计划。他似乎认为,我对我的女主人的惧怕是他最大的障碍。他以波澜不惊的语气告诉我,他要在离镇上四英里远的一个世外桃源,为我盖一栋小屋。我战栗不已,听他说到他打算给我一个自己的家,让我成为有身份的女士,可我却强迫自己静下来倾听。到这个时候,为了保护自己,我一直和其他人呆在一起。我的外婆已经和我的主人大声争论过,也当面痛斥他的卑劣人品,左邻右舍纷纷散播着我们的流言蜚语,而长舌又嫉妒的弗林特夫人则煽风点火。我的主人说着要为我盖一栋房子,不费力气也花不了多少钱,我则希望赶紧发生点什么事情,令他的计划半途而废。可不久我便听说那房子已经开工。我对我的主人发誓说,我永远不会踏足那里,我宁愿在种植园从早干到晚,我宁愿一生一世坐牢,也不要日复一日地无所事事,以此终老。我坚信,我所痛恨和厌憎的主人,耗尽了我锦绣年华、荒废了我人生的主人,最终会在我历时许久的反抗中败下阵来,不能再把我这个受害者踩在脚下。为了反抗他,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我能做什么呢?我想了又想,终至绝望,一头栽进深渊。

 读者们,我惨痛的人生翻开了下一篇章,如果可以,我真想忘记一切。这段记忆充盈着我的悲伤与耻辱。我承受了很大的痛苦才能对你倾诉。既然已经允诺要告诉你真相,我会知无不言,就让我竭尽所能倾囊相告吧。我不会企图拿主人的冲动当借口为自己开脱,因为真相并非如此,也不会为自己的无知愚昧而申诉。多年来,我的主人一直不遗余力地用下流的画面玷污我的思想,推翻我外婆和我童年时那好心的女主人灌输给我的贞洁观念,奴隶制度的影响在我身上起到了和其他女孩子一样的效果,让我过早地知道并关注这个世界邪恶的一面。我知道我做了什么,我做这件事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可是,你们这些幸福的女人啊,你们这些自儿时便被保护贞洁,可以自由追求爱情,受法律保护的女人啊,请不要过于苛刻地批判那些可怜又绝望的女奴!若是奴隶制得以废除,我也可以嫁给自己所爱的男人,拥有一个法律庇护的家;我也可以不用忍着痛苦,剖白我现在要谈的事情。然而,我所有的未来都被奴隶制所摧毁。我保持着自己的处女之身,在最恶劣的境遇之下,努力成为自尊自爱的人。可我却寡不敌众,孤身抵抗着强大而邪恶的奴隶制魔掌,在不是这个魔鬼的对手。我觉得自己好像被上帝和人类遗弃了,所有的努力都毁于一旦,绝望的我变得不管不顾。

我已经对你说过,弗林特医生的迫害和他妻子的嫉妒助长了街坊邻居的流言。碰巧有一个未婚的白人绅士获知了我所处一些境况。他认识我的外婆,还经常在街上和我说话。他对我产生了兴趣,询问关于我主人的事情,我只回答了一部分。他深表同情,还说愿意帮我。他不断地找机会见我,还频频写信给我。

我是一个穷苦的女奴,只有十五岁,被一个上等人如此地关注,自是有些飘飘然,人性大都如此。我也很感激他的同情,他善意的话语也鼓舞了我。拥有这样一个朋友,对我来说似乎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一种更加温柔的感情渐渐占据了我的心灵。他有学识,有口才,还有绅士风度;哎,对一个信任他的可怜女奴来说,他太会说话了。我自然将这一切视之为关怀。我知道我们之间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可是,成为一个不是自己主人的未婚男子感兴趣的对象,极大地满足一个女奴的感受和自尊心,若是她悲惨的境遇尚未剥夺她的自尊或感情的话。主动献出真心,比屈从于冲动,要显得不那么堕落。拥有一个并不占有你的爱人,和自由没什么两样,只要他不用善意和爱恋来掌控你的心。主人可以随心所欲地对你动粗,你也不敢说什么。而且,一个未婚男人犯这种错,也不如已婚男人一样严重,毕竟他们没有伤心的妻子。所有这些也许都是诡辩,可一个像我这样的奴隶对所有的道德教条感到迷惘,实际上,我也放弃了履行那些不可能的道德义务。

我发现我的主人真的已经着手盖那栋孤零零的小屋时,我的心中除了我已经描述过的那些感受,还混杂了其他情感。除了油然而生的虚荣和对其善意的真挚感激,还有仇恨以及对利益的权衡。我知道,没有什么事情,能比听到我另有所爱,更能激怒弗林特医生。即便那样微不足道的方式,也能令我战胜暴君。我猜他卖了我,以此报复,我也可以肯定,我的朋友桑德斯先生会买下我。他是一个比我的主人更加慷慨和仁慈的男人,我觉得我在他那里会顺利地获得自由。我的命运转折迫在眉睫,我迫不及待。一想到和我的旧主人生下孩子,我就不由自主地颤栗。我知道,他一旦心血来潮之后,就会把他的战利品卖得远远的,好摆脱他们,特别是如果她们有了孩子的话。我就曾见过好几个女人抱着孩子被卖掉。他决不允许和奴隶生的孩子在他和他妻子的眼前出现。对一个不是我主人的男子,我可以请求他善待我的孩子。在这件事情上,我自信我可以获得这份恩惠。我也可以十拿九稳地说,我的孩子会获得自由。

这些想法在我脑子里打转,既然没有其他方式能令我逃出这可怕的厄运,我决定孤注一掷。哦,善良的读者啊,怜悯我,宽恕我吧!你永远不知道作奴隶的滋味。完全得不到法律和习俗的庇护。法律不会令你沦为奴隶,完全屈从于他人的意志,你也用不着总是绞尽脑汁地逃过各种陷害,逃离一个可恨的暴君的魔掌。你永远不会听到他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就吓得心惊胆战。我知道我做了错事。没人能有我一样的感受。痛苦和羞辱的记忆会将我折磨至死。然而,平静地回顾我的一生,我仍然觉得人们评判女奴的标准不应与其他人等同。

几个月过去了我度日如年。我给外婆带来了痛苦,为此我心里默默悲哀,她是那么努力地想要保护我。我知道我是她晚年最大的慰藉,她一直为我不曾像大多数奴隶那样自甘堕落而骄傲。我想对她坦白,我不再值得她爱了。可这些致命的话语我说不出口。

至于弗林特医生,一想到要告诉他实情,我就沾沾自喜。他一次又一次地对我说起他的安排,而我一言不发。最后,他来告诉我说,小屋已盖好,命我住进去。我告诉他,我永远不会踏进那里一步。他说,“这话我已经听够了。你必须去,否则我会把你强行扛进去;你得待在那里不许出来。”

 我回答,“我永远也不会去。再过几个月我就要当母亲了。”

 他站住了,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子。我应当为自己的胜利而高兴。但现在一切大白于天下,我的亲人们也会听闻此事,我为此而痛苦。境遇卑微的他们,一直为了我贞洁的美德而骄傲。现在,我哪还有脸见他们呢?我的自尊一去不复返了!虽然我是一个奴隶,可我立誓要守身如玉。我说过,“就让暴风雨再猛烈一些吧!我至死都不会屈服。”而如今的我,感到羞耻!

 我去见我的外婆。我动了动嘴唇想要忏悔,却如鲠在喉。我坐在她门前一颗树的树荫下,开始做针线活。我想她看出了我有些不寻常。女奴的母亲有一双慧眼。她知道她的孩子们毫无保障。自从他们长成青年,她就日以继夜地担心灾祸的到来。如果一个女孩天性敏感,她会因胆怯而不敢说真话,这种善意的举止促使她不像一个母亲那样喋喋不休的追问。正在这时,我的女主人进来了,就像一个疯子那样,骂我勾引她的丈夫。我外婆显然起了疑心,相信了她说的话。她叫道,“哦,琳达!竟然会这样?我宁愿看你死,也不要看你像现在这样。你真为你死去的母亲蒙羞。”她从我手上摘下我母亲的婚戒和她的银质顶针。“滚!”她大叫,“再也别来我家。”她的责骂如此掷地有声,不给我机会回答。我的双眼第一次流下苦涩的泪水,这就是我唯一的答案。我站起身,却又跌坐在地,哭泣起来。她并不理会我,泪水从她遍布皱纹的脸颊上流下。她苍老的泪水令我心如火烤。她总是对我那么好!我多么希望跪在她的脚下,把全部真相都告诉她!可她已经赶我走,叫我再也别回来。几分钟以后,我用力爬起来,动身离开。如今的我怀着什么样的感情,才忍心关上了那道小小的门,那道我儿时曾经多么急切地推开的门啊!它以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声响,在我面前关上。

 我能去哪里?我不敢回到我的主人那里。我不顾一切走着,不在乎前方是哪里,也不在乎前途如何。走了四五英里远,疲劳让我不得不停下来。我在一棵老树的树桩上坐下。星光照在我头顶的树枝上。这明亮而安宁的星光,于我是何等的讽刺!几个小时过去了,我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一阵寒意袭来,我全身都不舒服。我倒在地上,脑子里尽是些可怕的想法。我祈祷上天让我死去,却得不到回音。最后,我费了很大力气才爬起来,又走远了一些,来到了我母亲以前一个朋友的住处。我告诉她我为何来此,她安慰了我,我也没有好受一点。只要能和外婆和好,什么样的耻辱我都可以忍受。我祈祷可以向她打开心扉。我想,她若是知道事情的真相,知道我这么多年以来忍受的一切,也许她就不会那么苛刻地批判我。我的朋友建议我去找她。我照办了,可我心急如焚地挨过了好多天,她才来。她是不是彻底抛弃了我?没有。她最后还是来了。我跪在她面前,告诉她我的人生是如何被摧残的;我被迫害了多久;我走投无路;度日如年的我变得绝望。她沉默地听着。我告诉她,若有望得到她的原谅,我什么都可以忍受,什么都可以做。我祈求她看在我死去母亲的份上怜悯我。她真的怜悯了我。她并未说,“我原谅了你;”可她满眼泪水,慈爱地望着我。她伸出苍老的手爱抚我的头,碎碎念叨着,“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啊!”

第十一章 儿子出生

     我回到了心爱我的外婆家。她和桑德斯先生谈了一次。当她问到他为何不能送给她一头母羊时——是否没有那么多不注重人品的奴隶,——他没有回答,而是说了善意和鼓舞的话语。他答应照顾我的孩子,并买下我。

     我有五天没见到弗林特医生了。自从我公然拒绝他以后,就没再见过他。他谈论我的自取其辱;说到我是如何顶撞主人,伤害我年迈的外祖母。他暗示说,若我接受他的提议,他这个医生本可以救我免于被揭发。他甚至放下身段怜悯我。他还可以令我更烦心吗?他,才是造成我罪孽的罪魁祸首!

 “琳达,”他说,“虽然你冒犯了我,可我同情你,若你顺从我的意愿,我可以原谅你。告诉我,你想要嫁的男人是不是你孩子的父亲。如果你骗我,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我并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骄傲。我拿来对付他的最强杀手锏已经没了。我的自我价值贬低了,我决定沉默地忍受他的凌虐。可是,当他不屑一顾地说起一向体面待我的爱人;当我想起我只有嫁给才能做一个贞洁自由和幸福的女人时,我失去了耐心。“我对上帝和我自己都犯下了罪孽,”我回答;“对你却没有。”

他咬牙切齿地嘀咕着,“你去死吧!”他恼羞成怒地走向我,大骂,“你这个冥顽不灵的女孩!我会把你的骨头磨成粉末!你对那个一无是处的无赖投怀送抱。你脑子有病,你被某个根本不关心你的人灌了迷魂药。我们走着瞧吧。你现在是瞎了眼睛;可你以后就会相信,你的主人才是你最好的朋友。我对你的慈悲就是最好的证明。我有很多方法可以惩罚你。我可以拿鞭子把你往死里打。可我要你活着;我可以让你过得更好。其他人做不到这一点。你是我的奴隶。你的女主人厌恶你的所作所为,严禁你回到宅子里;所以我现在要把你留在这里;可我会常来看你的。我明天再来。”

他进来的时候双眉紧蹙,昭示了内心的不满。关心了我的健康以后,他询问我的食宿费是否已付清,还问谁来看过我。接着,他继续说,他忽略了他的职责;作为一名医生,有些事情他理应对我解释清楚。接着又继续说了些不知羞耻的话。他命令我站在他面前。我照办了。“我命令你,”他说,“告诉我,你孩子的父亲是白人还是黑人。”我犹豫着。“现在就回答我!”他大声呵斥。我告诉了他。他像一头饿狼那样扑向我,抓着我的胳膊,好像要折断它们。“你爱他吗?”他轻蔑地说。

     “谢天谢地我并不小瞧他,”我回答。

 他扬起手要打我;却再次垂下了手。我不知道他怎么了。他坐下来,双唇紧抿。最后,他开了口。“我到这来,”他说,“是要给你一个友好的建议;可你的忘恩负义让我忍无可忍。你对我所有的苦心安排视若无睹。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不忍心杀你。”他再次起身,摆出一副攻击的姿态。

可他又说。“要我原谅你的无礼和罪过,只有一个条件。从今以后,你不许再和你孩子的父亲互通款曲。你不许问他的任何事情,也不能收他的任何东西。我会照顾你和你的孩子。你最好马上就答应我,别等到你被他抛弃。这是我最后一次对你慈悲。”

我说我不希望一个诅咒了我们母子的男人照顾我的孩子。他刻薄地反驳说,一个落到我这步田地的女人没资格期待更多。他最后一次问,我会否接受他的好意?我回答说我不会。

“很好,”他说;“那你就尝尝任性的苦果吧。永远别来求我。你是我的奴隶,永远都是我的奴隶。我永远不会卖了你,不会如你所愿。”

他关上身后的门,我心如死灰。我认为愤怒的他会把我卖给奴隶贩子;我也知道我孩子的父亲翘首期盼着要买我。

就在这段时间,我的舅舅菲利普有望旅行归来。他出发的前一天,我给一个年轻的朋友当伴娘。彼时,我的心情忐忑不安,可我的笑容却掩饰了内心的紧张。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却发生了多么可怕的变化!悲惨的人生沧桑了我的心灵。阳光下的生活和以泪洗面的生活,各有各的色彩。我们无人知道一年的时间会发生什么。

当他们告诉我,我的舅舅已经来了,我一点儿也不高兴。虽然他知道我出了什么事,他还是想见我。我起初不敢见他;可最后同意他来我的房间。他一如既往地接纳了我。哦,当我感到他的泪水流在我滚烫的双颊时,我的内心有多么震撼!外祖母的话语萦绕在我的脑海,——“也许你的父亲和母亲就要”若真如此,我失望的心又可以赞美上帝了。可我却想,我的亲戚们为何曾对我寄予期望?救我摆脱女奴一贯的命运又有何意义呢?许多比我漂亮比我聪明的女奴都经历了同样抑或更悲惨的命运。他们怎能指望我会逃脱?

舅舅并未待很久,我也并不觉得可惜。身心俱疲的我无法享受与亲人共处的快乐。好几个星期我都卧床不起。除了我的主人以外我没有别的医生,我也不想叫他来。最后,出于对我病情加重的担心,他们把他给请来了。我身体虚弱精神紧张;他一走进房间,我就尖叫起来。他们告诉他,我的病情很紧急。他可不想让我这么快就死,于是他离开了。

我的宝宝出生,他们说他是早产儿。他只有四磅重。可是上帝让他活了下来。我听医生说我活不到明天早晨。我不止一次祈祷死亡;可我现在不想死了,除非我的孩子也死去。好几个星期过去了,我才能下床走动。过去的我就是一个身心严重受损的人。一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像惊弓之鸟。我的孩子也是体弱多病。他小小的身体饱受病痛折磨。弗林特医生常来探望,照看我的身体;他锲而不舍地提醒我说,我的孩子也是他的奴隶,是他的附属财产。

身体虚弱的我无力与他争执,只是沉默地听他说。他来得不那么频繁了;可他的势力无处不在。他聘请我的哥哥在他的办公室工作;我的哥哥频频担任中间人,给我传递消息。威廉是个机灵的小伙子,对医生很有用。他学会了抬高药价,他自学读书写字。我为我的哥哥而骄傲,而年老的医生却起了疑心。一天,已经几个星期没见他的我,听见他的脚步声离门口越来越近。我害怕见到他,便躲了起来。他自然四处找我;却哪里也找不到我。他去了办公室,叫威廉送一封急件。当他把信交给我时,他的脸红了;他说,“琳达,你不恨我带给你这些信吗?”我告诉他,我不怪他;他是一个奴隶,不得不遵从主人的意志。信上叫我去威廉的办公室,我去了。他要知道他叫我的时候我在哪。我告诉他我在家。他勃然大怒,说他心知肚明。接着,他又开始老生常谈,——我对他的违逆,我的忘恩负义对他忍耐力的挑衅。控告再次加诸于我,而我不予理会。我感到耻辱的是我哥哥居然经过这里,听到了这样一段对奴隶才会说的话。可怜的男孩!他无力保护我;可我看见他脸上止不住的泪水。这样的感情流露惹恼了医生。威廉无法取悦他。一天早晨,他并未像往常那样早早地来到办公室;这正好给了他的主人发怒的契机。

他被关了起来。第二天,我哥哥派了一个奴隶贩子去见医生,请求被卖掉。他的主人被他所谓的这一无礼举动给激怒了。他说他把他关起来,是为了让他反省思过,而他显然没有忏悔。两天以来,他费心费力地找人替代他的办公室工作;可离了威廉事事不顺。主人释放了他,令他回复原职,多次威胁他要小心行事

过了几个月,我儿子的病渐渐好转。他长到一岁时,他们夸他漂亮。虽说这黏人的小东西激起我甜蜜与痛苦交织的情感,可他像一株稚嫩的藤蔓,深深扎根在我的生命里。当我被烦恼折磨得苦不堪言之时,他的笑容抚慰我的伤痛。我就爱看他熟睡中的面容;可我的幸福总是笼罩着阴霾。我永远忘不了他是个奴隶。有时我希望他小小年纪就夭折。上帝似乎要成全我。我的小可爱病入膏肓。他明亮的眼睛黯淡下去,他的小脚和小手冷冰冰的,以至于我觉得死神的双手触及了他。我曾祈祷他死去,却比不上我如今祈祷他活下来那般虔诚;上帝听见了我的祷告。哎,一个奴隶母亲妄图祈祷她快要死的孩子活过来,这是何等的讽刺!

死亡比奴隶制要好多了。想到我还没给我的孩子取名,这可真叫人感伤。他的父亲只要可以见到他,就爱抚他,慈爱地照顾他。他不愿意给他冠以自己的姓氏;可法律不允许他反对;若我为他冠以父亲的姓氏,我的主人又会以此为理由强加给我新的违逆之罪,也许还会为此报复我的儿子。哦,这毒蛇般狡猾的奴隶制,那有毒的獠牙害人何其之深!

第十二章 暴乱之恐怖

不久之前,纳特▪特纳发动了暴乱我们镇上受到影响,也发动了大暴乱。奇怪的是,当奴隶们如此“热情高涨”之时,主人居然没有提高警惕!可事实就是如此。

奴隶们每年一次大集会,这已经是约定俗成的事。在那种场合下,每个白人都扛着火枪。市民和所谓的乡绅则军服加身。穷苦的白人安分守己地穿上日常的穿戴,有的不穿鞋,有的不戴帽。这一盛大的场面已经过去;当奴隶们得知还有一次集合时,他们纷纷喜出望外。可怜的人啊!他们还以为是要度假呢。得知事情真相的我告知了少数我能信任的人。如果我对每个奴隶都高声宣扬,大多数人都会高兴;可我不敢。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信任的。鞭刑的折磨实在是骇人。 日出以后,人们从镇子20英里以内的各个角落蜂拥而来。我知道所有的住宅都会被搜查;我希望由那些乡村恶霸和穷苦的白人来执行搜查工作。我知道,没有什么能比看见黑人生活舒适和受人尊重更能激怒他们的了;于是我作了精心的安排。我尽可能将我外祖母的家布置整齐。我在床上铺上白色床罩,给一些房间妆点了鲜花。一切完事以后,我坐在窗口往外看。视线所及之处,围着一群良莠不齐的士兵。大鼓和横笛齐奏军歌。人们被分成十六人一组,每一组都有人带头。一声令下,疯狂的童子军们从四面八方涌来,黑人的脸无处不在。

对于没有黑奴可供其鞭打的下等白人来说,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们欣喜若狂地趁机行使手中微薄的权力,在奴隶主面前证明自己是有用之才;也不想想,对黑人奴隶的践踏,也是造成他们贫穷愚昧和道德腐败的原因。那些从未目睹此情此景的人们很难相信我所知道的,无辜的男人女人和幼童在这个时期所遭受的折磨,这一点根本毋庸置疑。住在偏远地带的黑人和奴隶遭受着格外残忍的苦刑。搜查者有时会将面粉和烈酒撒在他们的衣服上,接着就派出其他小组去寻找他们,将他们带来,作为发动暴乱的证据。到处都有男人女人和小孩被鞭打,直到鲜血在他们脚边流成血坑。有些人挨五百下鞭子;另一些人被捆住手脚,用浸渍的划桨拷打他们,他们被打得他们皮开肉绽。黑人的住处,除非受到某些有势力的白人近水楼台的庇护,否则那些掠夺者们就会把房子里面他们认为值钱的一切衣物细软劫掠一空。这些没人性的坏蛋白天到处巡转悠,就像魔鬼一样,恐吓折磨无助的弱者。晚上,他们会排成巡逻队,来到他们选中的黑人的家里,进行随心所欲的凌虐。很多女人为了躲避他们,藏身于树林和沼泽中。如果有哪个丈夫和父亲敢揭发这些暴行,他们就会被捆在公众鞭刑柱上无情地鞭打,以惩罚他们污蔑白人的罪行。大众惶惶不可终日。哪怕是两个脸上稍微带点有色皮肤的人,凑在一块说话都不敢被人发现。 我并不太担心我们的家人,因为我们与白人家庭待在一起,他们会保护我们。我们随时准备应对士兵的到来。不多久,我们便听见脚步声和说话声。门被粗暴地推开;他们推倒了门闯进来,活像一群饿狼。任何能够到的东西,他们都不撒手。每个盒子箱子衣柜和边边角角都被翻了个遍。放在其中一个抽屉里的装有几枚银钱的盒子也被贪婪的士兵给倒了出来。当我走上前去要从他们手里夺过盒子时,有个士兵转过身,生气地说,“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你觉得白人就是来抢劫的吗?”

我回答,“你们是来搜查的;可你们已经查过了那个盒子,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要把它拿回来。”

就在那时,我看见一个对我们很友好的白人绅士。我喊了他,请求他行行好到房子里来,一直待到搜查结束。他欣然同意。他把搜查队的队长也引来了,他的任务是看守房子外围,确保无人逃出。这个军官就是里奇先生,我在之前有关邻村种植园主的章节中提到的那个出了名残暴的富有奴隶主。他觉得亲自执行搜查任务会脏了自己的手。他只是下命令;一旦有一丁点信件被发现,他那些大字不识的手下就会把信带到他面前。

我外祖母有一个装床罩和桌布的大箱子。那个箱子被打开以后,周围响起一片惊叫声;有人叫道,“这个该死的黑鬼把所有的床单和桌布都放在那儿?”

我的外祖母因有白人保护者在场,因而大胆地说,“你可以相信我们没有偷你们家的东西。”

“听着,嬷嬷,”一个面色阴沉,没穿外套的家伙说,“看起来你拥有这些东西就觉得了不起了。这些都应该是白人的。”

一阵大声的欢呼打断了他的话语,“我们拿到了!我们拿到了!我们找到了信件!”

士兵们纷纷跑去看那封所谓的信,经过搜查,证实是一个朋友写给我的诗。我当初打包行李的时候,居然忽略了那些信。当他们的队长告诉他们信的内容以后,他们似乎很失望

他问我信是谁写的。我告诉他,是我的一个朋友。“你能读出来吗?”他问道。当我告诉他我可以,他骂骂咧咧地吼了一通,把信撕成了碎片。“把你所有的信都给我!”他以一种发号施令的语气说道。我告诉他我一封信也没有。“别怕,”他语带暗示地说。“把它们都交给我。没人会伤害你。”见我不准备顺从他,他柔和的语调转为咒骂与威胁。“谁给你写的信?半自由黑鬼吗?”他质问道。我回答,“哦,不是的;很多信都是白人写给我的。有些人请求我看完信就烧掉,有些信我看也没看就毁了。”

几个士兵的惊叫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一些缀有旧式点餐台的银勺子刚刚被搜到。我的外祖母习惯了为镇上很多女士保存水果,还为她们的宴会准备晚餐;所以她存着很多坛坛罐罐。接下来,存放这些东西的柜子也遭到了洗劫,里面的东西被肆意品尝。其中一个正在大快朵颐的士兵拍了拍旁边人的肩膀,说,“干得好!黑鬼们想杀光所有白人一点儿也不稀奇,他们可是靠这些存货吃饭呢。”我伸出手夺回罐子,说,“你们来这儿又不是为了找糖果吃。”

“那我们是来找什么的?”头儿说着,向我走来。我把话咽回肚子里去。

住宅搜查结束了,没找到什么东西来定我们的罪。他们又去了花园,四处敲打灌木丛和藤蔓,同样一无所获。队长把所有人召集起来,短暂地商讨了一番,下令去别处搜查。他们出门时,队长回来了,对着房子叫骂了一通。他说这房子应该被一把火烧掉,房子里的每个人都该挨三十九鞭子。我们极其侥幸地逃过一劫;除了几件穿旧的衣服,我们什么东西也没少。

到了晚上,骚乱更多了。酒精上脑的士兵们,干下了更加惨无人道的勾当。尖厉的惨叫声在空气中萦绕不绝。我不敢出门,便躲在窗帘后偷看。我看见一个暴徒拖着一群黑人,每个举着火枪的白人威胁说,若是他们再叫唤就立马崩了他们。其中有个囚犯是个上了年纪,德高望重的牧师。他们在他家搜到了一小包烈酒,那是他妻子多年以来用于平衡体重的。为此,他们打算在绿色法庭杀他。对于一个文明国家来说,这是何等的惨烈!一群烂醉如泥的暴民,居然摇身一变成了正义的执法者!

上等阶层发挥他们的影响力拯救那些被迫害的无辜的人们,他们成功地解救了一些人,把他们关进监狱,等风声小了以后再放出来。最后,白人市民们发现他们自己的财产都难逃那些无法无天的暴民的毒手。他们聚集起来要保护自己的财产。他们嘲笑那些乌合之众,把他们赶回乡下,组建一支队伍保卫城镇

次日,镇上的巡逻队受命搜查那些住在城外的黑人;他们瞒天过海地犯下了骇人听闻的暴行。两周以来的每一天,每当我看向窗外,总能看见骑师们把几个可怜的气喘吁吁的黑人捆在他们的马鞍上,用鞭子驱赶他们骑着马儿使劲跑,一直跑到监狱的院子里为止。那些被暴打到跑不动的黑人经盐水清洗以后,扔到一辆推车上,被运到监狱里去。有个黑人实在挨不过鞭打,答应供出他们的反叛计划。可后来发现,他对此一无所知。他甚至没听过纳特▪特纳的大名。这个可怜的家伙编的瞎话令自己和其他黑人所受的酷刑更甚。

巡查日持续了几个星期,直到某天晚上的日落时分,这支队伍被接替。无论是契约奴隶还是自由民,都没有遭到迫害。纳特▪特纳的被捕多少有些安抚了奴隶主的愤怒。囚犯被释放了。奴隶们被送回主人那里, 自由民也获准返回他们被摧毁的家园。种植园严禁访客。奴隶们恳求赐予他们再次在树林中的教堂里聚会的特权,他们的墓地就在那教堂周围。教堂是黑人建的,没有什么能比在那里聚一聚唱唱圣歌虔诚地念诵祷文更让他们感到快乐。他们的请求遭到了拒绝,教堂也被拆毁了。他们获准进入白人的教堂,在那里占用一部分座位。 当其他人参与圣餐仪式,赐福祈祷时,牧师说,“现在,我的黑人朋友们,请就座。”他们服从召唤,领取面包和酒,纪念温和谦卑的耶稣,耶稣曾说过,“上帝是你们的父亲,你们都是上帝的子民。”

第十三章 教堂与奴隶

纳特▪特纳的暴乱平息以后,奴隶主们一致认为,最好给奴隶施加足够的宗教影响,消除他们对主人的杀心。圣公会牧师提出要在礼拜日为奴隶们单独开小灶。他的黑人教徒少之又少,也非常受人敬重——我对他的这一冒昧揣测多少有些真实性。难就难在挑选一个合适的地方。卫理公会和浸礼会教堂允许奴隶们下午进去;可它们的地毯和软垫却不如圣公会教堂的那么昂贵。他们最终决定让奴隶们在一个身为教徒的自由黑人家里聚会。

我被邀请加入了,因为我能识文断字。到了星期天晚上,我借着夜幕的庇护,冒险溜了出去。我甚少在白天偷偷出门,因为那时候我会担心,生怕在每个拐角处都会遇见弗林特医生,他一定会赶我回去,要不就叫我去他的办公室问我要去哪儿拿我的帽子或是裙子的式样。牧师派克先生来了以后,到场的有二十来个人。这位牧师先生跪下来祷告,接着就座,要求所有在场的能识字的人打开书,跟读或回应他所要求的祷文。

他的原文是,“为人仆者,要全身心地服从你们的主人,你们不要因为恐惧而战栗,就像对基督那样,始终如一。”

虔诚的派克先生梳直了头发,以深沉而肃穆的语调开口说道:“你们这些为人仆者,请洗耳恭听!要严格遵从我的告诫。你们是反叛的罪人。你们的内心恶贯满盈。这就是蛊惑了你们的魔鬼。你们惹恼了上帝,若你们不改邪归正,上帝必将惩罚你们。你们这些住在镇上的人,对你们的主人阳奉阴违。你们侍主不忠,不因见到你们神圣的主人而欢喜,你们无所事事,消极怠工。上帝看见了你们的懒惰。你们说谎。上帝听见了你们的谎言。你们对主人不恭,你们四处躲藏,肆意享用主人的存粮;你们和邪恶的占卜师扔掷咖啡渣;和另一个老巫婆玩纸牌。你们的主人们也许找不到你们,可上帝看见了你们的所作所为,上帝会惩罚你。哦,你们的灵魂何其堕落!当你们的主人做好了分内的事,你们可有安静地聚在一起,反思仁慈的上帝对你们这些有罪之人的宽恕?没有;你们争吵,你们还把树根打包,埋在门阶下,毒害彼此。上帝在看着你们。你们这些人偷偷跑去烈酒商店,卖掉主人的农作物,换钱买酒喝。上帝看着你们。你们鬼鬼祟祟地去后街,藏身于灌木丛中,抛掷铜币。你们的主人也许找不到你们,可上帝在看着你们;上帝会惩罚你。你们必须改邪归正,服从你们的旧主人和年轻的主人——服从你们的旧女主人和年轻的女主人。若你们违逆尘世间的主人,你们也就冒犯了神圣的天主。你们必须服从上帝的训示。当你们走出这道门,不要驻足在街道拐角处嬉笑言谈,要直接回家,让你的主人和女主人看到你的出现。”

赐福仪式宣布结束。被派克兄弟的教条逗得乐不可支的我们回了家,决定还要来听他的教诲。下一个安息日的晚上我去了,又听了一遍上回讲述的陈词滥调。聚会结束时,派克先生告诉我们,他发现在友人的家里集会十分不便,他愿意在每个礼拜日的晚上,在自家厨房与我们见面。

回家的路上,我觉得这是最后一次与派克先生的见面了。他的一些教徒去了他家,发现厨房里点着两支牛油灌的蜡烛;生平第一次我可以肯定,自从派克先生住进这栋房子以来,仆人们除了松节以外一无所有。很久以后,这位绅士老爷才继承了这栋舒适的住宅,奴隶们离开,去享受卫理公会教徒的呼喝。在宗教集会上大呼小叫唱圣歌时,他们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他们许多人都很淳朴,比伪装虔诚的派克牧师和其他那些对受伤的撒玛利亚人视若无睹的拉长了脸的基督教徒要更接近天堂的大门

奴隶们常常谱写他们自己的歌谣和赞美诗;他们对音乐的节奏驾轻就熟。他们常常吟唱以下乐章:

     老撒旦是个忙忙碌碌的老头儿;

 他让我的道路重重阻塞;

 可耶稣是我的密友;

 他为我扫清了障碍。

 若我年纪轻轻就死去,

 那我的舌头要怎么歌唱;

 可我已经老了,

 如今的我再难有机会踏上天国的土地。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我去参加一个卫理公会集会,我心事重重地赴会,正好坐在一个可怜的刚刚丧失亲人的母亲身边,她的心事比我更沉重。集会领袖是镇上的警察——一个买卖奴隶把教会同胞绑在监狱里面或外面的公众鞭刑柱上鞭打的男人。为了赚五十美分,他可以到处扮演基督教徒的角色。这个脸白心黑的兄弟向我们走来,对这个遭受重创的女人说,“姊妹,你就不能和我们讲讲,上帝是怎样拯救了你的灵魂?你对上帝的爱是否一如往昔?”

站起来,以虔诚的语气说,“我的上帝和主人啊,帮帮我吧!我的重负已教我不堪忍受。上帝躲起来不见我,我被遗弃在黑暗与痛苦中。”接着,她捶着胸口继续说,“我的心事无法对你言讲!他们把我的孩子全带走了。上个星期,他们把最后一个也带走了。天知道他们把她卖到哪儿去了。他们让她陪伴了我十六年,接着就——哦!哦!为她的兄弟姐妹们祈祷吧!我现在已是生无可恋。上帝就让我快点死吧!” 她十指颤抖地坐下。我看见那个警察领袖的脸因为憋着笑而涨得通红,他正举起手帕挡着脸,不让那些为了这可怜女人的遭遇而哭泣的人看见他的喜色。接着,他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对这个失去亲人的母亲说,“姊妹,向上帝祈祷吧,愿神圣的上帝赐福于你可怜的灵魂!”

集会的众人唱起一首圣歌,他们唱歌的姿态仿佛自由的鸟儿围着我们歌唱,——

老撒旦觉得他心怀宏伟的志向;

    他错过了我的灵魂,抓住了我的罪孽。

喊阿门,喊阿门,对上帝喊阿门!

    他把我的罪孽扛在背上,

嘀嘀咕咕地发着牢骚滚回地狱。

喊阿门,喊阿门,对上帝喊阿门!

    老撒旦的教堂就在这底下。

我一心想飞去上帝那自由的教堂。

喊阿门,喊阿门,对上帝喊阿门!

这一刻对于穷苦的奴隶来说无比珍贵。若你在此时听见他们的歌唱,你会觉得他们很快乐。然而,如此珍贵的歌唱时光,能否保护他们远离日复一日没有薪酬的艰辛劳作,消除他们对鞭刑的恐惧?

在我早期的回忆里,圣公会的牧师一直是奴隶主的保护神,我断定,既然他家大业大,他准会到富得流油的地方去。一个与他截然不同的牧师接替了他的位置。这一变动对黑人来说可是极大的好事,他们说,“上帝这次给我们派来了一个好人。”他们爱戴他,他们的孩子为了他的一个微笑和一句善意的话语而乐于追随他。甚至是奴隶主也被他感染。他带了五个奴隶去教区住宅。他的妻子教他们读书写字,对她和他们自己都大有裨益。他一安顿下来,就开始关注身边贫苦的奴隶。他呼吁教区居民们每周日召开一次关于奴隶的会议,来一次让奴隶们听得懂的布道。多次争论与强求之后,最终敲定奴隶们周日晚上可以占用教堂的旁听席。许多从不去教堂的黑人如今也乐意听取福音布道。他的布道很简单,他们一听就懂。不仅如此,这还是他们生平第一次在教堂里享受人类的待遇。不久后,他那些白人教区居民开始不满。他们指控他为奴隶作的布道比为他们作的布道更好。他坦率地承认,他为那些奴隶作的布道更费心;因为奴隶们在愚昧的环境中长大,他得费心顾及他们的理解能力。教区居民争执不休。有些人要他晚上为白人布道,下午为奴隶们布道。他的妻子深受这些争吵的折磨,生病不久便去世了。她的奴隶们怀着沉痛的悲伤守在她的床前。她说,“我努力地对你们好,使你们幸福快乐;如果我没能做到,这样对你们的幸福并没有好处。别为我哭泣;准备迎接你们全新的命运。我让你们全都获得自由。希望我们在一个更好的世界里再见。”被她释放的奴隶身上带着供他们安居乐业的钱款被送走了。黑人会长久地祝福这个真正的女基督教徒。她死后不久,她丈夫作了告别的布道,他流下依依惜别的泪水。

几年后,他路过我们的城镇,为从前的教众作布道。在下午的布道中,他对黑人发表了讲话。“我的朋友们,”他说,“我非常高兴再次有机会与你们交谈。两年以来,我一直努力为我教区里的黑人做点什么;却一事无成。我甚至没有对他们作过一次布道。我的朋友,请遵照上帝的指示活下去。你们的肤色比我的黑;可上帝评判人们的标准是灵魂,而不是肤色。”这样的教条出自一位南方牧师之口,实在令人称奇。简直是对奴隶主的大不敬。他们说他和他的妻子愚弄了他们的奴隶,他就像傻瓜一样对那些黑鬼布道。

我认识一个老黑人,他对上帝那孩童般天真的虔诚和信任实在可观。他五十三岁时加入了浸礼会教堂。他发自内心地渴望识字。他觉得若是他读懂圣经,他就会知道如何更好地侍奉上帝。他来找我,求我教他。他说他不能付我学费,因为他没钱;可他会带给我美味的当季水果。我问他,他知不知道这是违法的;教别人读书认字的奴隶会挨打,还会坐牢。他听着就哭了。“别烦心,弗莱德舅舅,”我说。“我不是不想教你。我只是告诉你有关法律,你要知道危险所在,要提高警惕。”为了不受怀疑,他认为他可以一周来三次。我选了一处安静隐蔽没人会打扰的地方,我就在那里教他A,B,C就他的岁数来说,他的进步快得惊人。他刚学会用两个音节拼读,就想拼出圣经中的词汇。他的笑容将快乐注入我的心田。拼出几个词语以后,他停下来说,“亲爱的孩子,当我可以读这本好书的时候,我就会离上帝更近了。白人能看懂这本书。白人学得很快。像我这么一个老黑人可不容易上手。我只想读这本书,这样我活着就有依靠;我也就不怕死了。”

我试着表扬他进步很快,以此来鼓励他。“耐心点,孩子,”他回答说。“我学得慢。”

我不需要耐心。他的感恩之心,和为人师者的快乐,大大地酬劳了我所有的麻烦。

六个月过去了,他已通读《新约圣经》,还能找到其中任意一篇。一天,当他倒背如流时,我说,“弗莱德舅舅,你是怎么学得这么好的?”

“上帝祝福你,孩子,”他回到。“你每教我一堂课,我都会祈祷上帝帮助我会读会拼。孩子,上帝真的帮助了我。祝福神圣的上帝吧!”

像我的弗莱德好舅舅这样的人还有上千个,他们渴求人生的寄托;可法律严令禁止,教堂也加以阻拦。他们把圣经寄给国外的异教徒,却忽略本国的异教徒。我很高兴那些传教士们奔赴地球上的黑暗角落;可我请求他们不要遗忘本国的黑暗角落。拿出你对非洲野人说话的口气,对美国的奴隶主说话。告诉他们,买卖人口是错误的。告诉他们,贩卖他们自己的孩子,对他们自己的女儿施暴是有罪的。告诉他们所有人都是同胞,人们没有权利阻挡自己的兄弟学习知识。告诉他们,他们对那些求知若渴的人封存生命之泉,他们该对上帝有所交代。

倒是有人愿意承担这样的传教工作,可是,哎!这样的人太少了。南方人仇恨他们,他们会被驱逐出境,或是被抓去坐牢直到死去,已经有这样的前车之鉴。大地硕果累累,等待收割。 也许弗莱德舅舅的曾孙会冒着坐牢与鞭刑的风险,自由地给予他们弗莱德舅舅秘密行动而探寻到的神圣珍宝。

神学博士们是瞎了眼睛,还是个个都是伪君子?我觉得瞎子也有,伪君子也有;可我又想,如果他们对穷人和下等人感兴趣,他们应当感到,那些人不是那么愚昧好骗的。有个牧师去了南方以后,生平第一次产生了模糊的不一样的感觉,觉得奴隶制是错的。这个奴隶主察觉到这件事,便耍了伎俩。他极力表现得彬彬有礼;他谈论神学,以及其他类似的话题。这位牧师老爷受邀在一张摆满奢侈品的桌上进行赐福。饭后,他绕着房屋散步,看见美丽的小树林和开花的藤蔓,看见舒适的小屋和衣食无忧的奴隶们。南方人请他与那些奴隶谈一谈。他问他们想不想得到自由,他们说,“哦,不想,主人。”这就足以令他称心了。他回家后就出版了一本以南方视角观奴隶制》,阐述了废奴主义者的言过其实。他对人民信誓旦旦地说,他去了南方,亲眼见证了奴隶制;那是一种美丽的“家族制度;”奴隶们不想要自由;他们做礼拜唱圣歌,还享有其他宗教特权。

对种植园里那些从早干到晚饿得半死的可怜人,他知道什么?对那些被奴隶贩子生生夺走怀中孩子而尖声哭号的母亲们,他知道什么?对那些被逼良为娼的女孩们,他知道什么?他见过周围血流成河的鞭刑柱吗?他见过撕咬人肉的猎犬吗?他见过那惨死在螺丝拧紧的轧棉机里的尸体吗?奴隶主可没给他看这些,假如他问到了,奴隶们也不敢告诉他。

基督教与南方的宗教之间有着天壤之别。如果一个男人走向祭坛,将钱放进教堂的金库,无论款项多少,他都被称为信教徒。如果一个牧师与一个不是他妻子的女人有了孩子,如果对方是白人女子,他就会被教堂除名;可如果她是黑人,他依然能顺利地担任牧师一职。

当我得知弗林特医生加入了圣公会教会时,我吃惊不已。我认为信教会净化人们的心灵;可他对我暗无天日的迫害,正是在他成为受圣餐者之后的事。他被批准的后一天,与我交谈时,我感到他的言谈没有一丝“改邪归正”的味道。为了回答他的一些老生常谈,我提醒他,他可是刚刚加入教会。“是的,琳达,”他说。“我理所应当这么做。我上了年纪,我的社会地位也要求我这么做,信教的人永远不说粗话。你最好也加入教会,琳达。”

 “那里的罪人已经够多了,”我回答。“如果我可以被允许像基督教徒那样生活,我会很高兴的。”

 “你可以照我的要求去做;如果你对我一心一意,你就会成为我贞洁的妻子。”他回答。

我回答说圣经不允许这样。

他声音嘶哑地怒吼。“你胆敢拿你那可恶的圣经来对我说教!”他吼道。“你是我的黑奴,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是你的主人,你要听我的。”

难怪奴隶们会唱,——

 老撒旦的教堂就在这下面;

     我希望飞去上帝那自由的教堂。

第十四章 另一条人生的纽带

自从我的孩子出生以后,我就再没回到我主人的家里。这老家伙怒吼着要我滚,他妻子发誓说,如果我回来就杀了我。他相信她说得出做得到。有时他会在外面逗留整整一季。接着,他又会来找我,重复他那一套关于他的宽容和我的忘恩负义之类的陈词滥调。他费尽唇舌地要让我相信我是在自轻自贱,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这个心怀鬼胎的老恶棍根本不必为此絮叨。我已经感到够羞耻了。我那无知无觉的宝宝就是我耻辱的见证。我一言不发,不屑地听他说我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下了心酸的泪水,我再也不值得那些善良而纯洁的人的敬重。哎!奴隶制的魔掌依然不肯放过我。我没机会成为受人尊重的人。美好的生活与我无缘。

有时,当我的主人发现我仍然拒绝接受他所谓的善意帮助时,就威胁说要卖掉我的孩子。“那样或许能挫挫你的傲气,”他说。

挫挫我的傲气!难道我还没低到尘埃里去?不过他的威胁的确令我心痛。我知道法律赋予他这么做的权利,奴隶主们总是冠冕堂皇地宣布“孩子应当与母亲同命运”,对父亲只字不提,谨慎地将放荡与贪婪分隔开。一想到这个,我就将我那无辜的孩子抱得更紧。每当我想到他要落在奴隶贩子的手里,我的脑海中就闪过一幅幅恐怖的画面。我望着他掉眼泪,说,“哦,我的孩子啊!他们会把你丢进冷冰冰的舱房里自生自灭,还会把你像狗一样丢进坑里去呢。”

当弗林特医生得知我又要做母亲了,他的愤怒超出极限。他冲出房子,回来的时候带着两把剪刀。我有一头秀发,他常常嗔怪我把头发养得这么好还为此骄傲。他剪掉了我的每一根头发,还暴跳如雷地咒骂不休。我反驳了几句,他就打我。几个月以前,一肚子怒气的他把我推到了楼下;我伤得很重,好多天卧床不起。那时他说,“琳达,我向上帝发誓我再也不会动你一个指头;”可我知道他说得快忘得也快。

他发现了我的境况,开始死缠烂打。他每天都来,我承受的屈辱难以用任何言语来描述。就算我可以,我也不会描述。它们实在是太过卑鄙,太令人作呕。我对我的外婆极力隐瞒。我知道她生命中的伤痛已经够多了,却从不让我分担。当她看见医生对我动粗,听见他那些足以令人舌头麻木的恶毒咒骂,她会控制不住的。出于天性和母爱,她会站出来保护我,可这样只能令事情更糟。

当他们告诉我,新出生的宝宝是个女孩时,我的心情比之前更加沉痛。奴隶制残害男人,对女人的残害却更甚。奴隶制是压在人们头顶的一座大山,以恶行折磨和道德败坏的内疚感将人们压迫得不堪重负。

为了给我强加于新的违逆罪名,弗林特医生发誓说他要我到死都不会有好日子过。我一落入他的掌控,他就动手了。我产后第四天,他突然来我的房间,命令我起来,把孩子交给他。照顾我的护士出去准备营养品,就我一个人在。我别无选择。我下了床,抱起孩子,穿过房间,来到他坐的地方。“现在站在那儿别动,”他说,“直到我叫你回去为止!”我的女儿长得很像她的父亲也很像她死去的祖母桑德斯夫人,他也注意到了。虚弱的我站在他面前瑟瑟发抖,他用他所能想到的一切恶毒词汇辱骂我和我的孩子,就连坟墓里的祖母都没逃过他的诅咒。我在他喋喋不休的辱骂声中,晕倒在他的脚下。他因此恢复了理智,从我怀里抱走孩子放在床上,用冷水泼在我脸上,将我抱起来,剧烈地摇晃我的身子,试图在有人进来之前把我叫醒。就在那时,外婆进来了,他赶紧离开了房子。我遭受着这般待遇,求我的朋友就算我死去,也不要把我交给医生。没有什么比他的出现更让我恐惧。我活了下来;我为了孩子的出生而喜悦。如果没有孩子成为我人生的纽带,我甘愿以死亡为解脱,尽管我才不过十九岁。

每每想到我的孩子连合法的名字都不能拥有,我的心就一阵刺痛。他们的父亲提出让孩子冠以自己的姓氏,可就算我想接受他的提议,只要我主人活着一天我也不敢这么做。不仅如此,我还知道他们的受洗仪式也不允许如此,他们必须取一个基督教教名。我们最终决定让我的儿子沿用离开我们已久的亲爱的本杰明的名字。

我的外婆是教徒,她一心希望为孩子受洗。我知道弗林特医生不会允许的,我也不想冒这个险。可机遇偏偏青睐于我。他应邀拜访镇外的一个病人,整个星期天都不在。“机会来了,”我的外祖母说;“我们带孩子去教堂,为他们受洗。”

我走进教堂时,脑海中浮现母亲的音容笑貌,心中感到沉抑的悲伤。她就是在这里为我受洗,并不为此而惭愧。她结过婚,享有法律赋予奴隶的权利。至少对她来说,誓言是神圣的,她从未破坏过。我很高兴她已过世,再也不会知道她外孙的受洗仪式有多么的不同。为何我的命运与我的母亲截然不同?她还小的时候,她的 男主人就去世了,她留在女女主人身边直到她结婚。她从未受过任何主人的压迫,就这样逃过了奴隶们普遍遭受的劫难。

当我的孩子快要受洗时,我父亲的前任女主人向我走来,提出要把她的教名送给我的孩子。我给这个名字冠以我父亲的姓氏,尽管法律并未赋予我父亲这项权利,因为我祖父是一个白人。奴隶的族谱真是乱得一团糟!我爱我的父亲,可我为我的孩子冠以他的姓氏却感到悲痛。

我们离开教堂时,我父亲的前任女主人请我和她一起回家。她把一个金项链戴在我孩子的脖子上。我感谢了她的馈赠,可我不喜欢这个礼物的意义。我不希望我女儿戴上任何锁链,哪怕是金的也不行。我是多么虔诚地祈祷她永远不用戴上沉重的奴隶制的镣铐,那是桎梏心灵的镣铐!

第十五章 持续迫害

我的孩子们健康成长,弗林特医生常常眉开眼笑地对我说。“总有一天,这些孩子会给我带来一笔可观的财富。”

我自己则认为,帝站在我这边,我的孩子们绝不会落到他手里。我宁愿看他们被杀害,也好过放手交到他手中。我能拿到为我自己和我孩子换取自由的钱;可我不想通过那种方式得到好处。弗林特医生爱钱,可他更爱权力。多次商讨之后,我的朋友决定再冒一次险。有个奴隶主打算去德克萨斯州,他受人之托要买下我。他开价九百美元,并涨到了一千二百美元。我的主人拒绝了他的要求。“先生,”他说,“她不属于我。她是我女儿的财产,我没权利卖掉她。我怀疑你是她的情夫派来的。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可以告诉他,他不管出多少钱都不能把她买走;他也买不走她的孩子。”

第二天医生来看我,他一进来我的心就跳个不停。我从未见过哪个老人的步伐像他这样雄健有力。他坐下来,以刺人的轻蔑眼神盯着我。我的孩子已经知道害怕他了。最小的那个每次一见到他都会闭上眼睛,把脸藏在我的肩上;而如今已经快五岁的本尼常常问我,“那个坏人怎么老是到这里来?他想要伤害我们吗?”我把我亲爱的孩子紧紧搂在臂弯,我相信等他长到足够大可以解决问题的时候,他就已经自由了。此时,医生还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孩子们则离开他,过来依偎在我的身旁。折磨我的人终于开口了。“这么说你是遭人唾弃了,是吧?”他说。“与我所期盼的真是分毫不差。你记得我几年前就告诉过你,你会遭此报应。这么说他是厌倦你了?哈!哈!哈!”当他叫我贞洁的夫人时,我的心被捣碎了。我再也无力像之前那样反驳他了。他继续说:“看样子你好像又要勾搭谁。你的新情夫来找我,还说要买你;可你要清楚,你不会如愿的。你是我的;你一辈子都是我的。能救你摆脱奴隶身份的人还没出生呢。我本来可以做到的;可你拒绝我善意的提议。”

我告诉他,我没想勾搭谁;我从未见过这个要买我的人。

“你是说我说谎吗?”他大喊着,把我从椅子上拖了起来。“你再说一次你从没见过那个男人?”

我回答,“我就这么说。”

他扭住我的胳膊,嘴里骂出一连串的话。本尖叫起来,我叫他去找他的外祖母。

“不许离开一步,你这个小坏蛋!”他说。那孩子靠近我,伸出双手抱着我,似乎想要保护我。这对我那愤怒的主人来说,无疑是火上浇油。他把他拎起来,狠狠地扔到房间的另一头。我觉得他快死了,冲过去把他抱了起来。

“不准去!”医生大吼。“就让他躺在那儿自己醒过来。”

“让我去!让我去!”我尖叫道,“不然我就拆了这房子。”我挣扎着甩开了他;可他又抓到了我。有人开了门,他放开了我。我抱起了我那失去意识的孩子,当我转过身,那折磨我的人已经走了。我心急如焚地蹲下去看那小小的身体,他脸色煞白,一动不动;最后,他终于睁开了那双褐色的眼睛,我不知道我是否喜出望外。医生之前的迫害又重演了。他早中晚都来。没有一个吃醋的情人做到他那样严密地监视我和那个不认识的奴隶主,就是他诬陷说想要勾搭我的那个。我外祖母不在时,他就搜查每个房间,一心要把他给找出来。

有次他来我这里,恰好碰到了一个几天前被他卖给一个奴隶贩子的年轻姑娘。他的说辞是,他卖了她是因为她和监工太过亲昵。她和他在一起过得很苦,她很高兴被卖掉。她没有母亲,也没什么近亲。她与她的家人几年前就已经断了联系。有几个朋友进了监牢想要探望她,如果奴隶贩子允许她在与他手中的奴隶货物集合待售之前花点时间与朋友们见面的话。这种优待几乎是没有的。这样倒是为奴隶贩子省下了舱房和监狱的费用,尽管这笔钱少之又少,在奴隶主的心中可是一笔巨款。

弗林特医生一向都很讨厌与自己卖掉的奴隶再见面。他命令萝丝滚出房子;可他再也不是她的主人了,她根本不理他。曾经饱受压迫的萝丝如今翻身做了主。他灰色的双眼愤怒地瞪着她;可他也只能那样发发威罢了。“这个女孩怎么会来这儿的?”他逼问道。“你明明知道我已经把她卖了,你有什么资格请她来这儿?”

我回答。“这是我外祖母的家,萝丝是来看她的。人家诚心诚意到这来,我可没权利赶人走。”

他打了我,如果萝丝还是他的奴隶的话,这顿打就会落在她身上。吵闹声吸引了我外祖母的注意,她进来时正看见医生又要动手。她可不是一个任由别人在自家动粗还忍气吞声的妇人。医生开口解释说这是因为我冲撞了他。她的怒气却愈来愈盛,脱口而出。“滚出我的房子!”她大叫。“回家去,照顾你的老婆孩子去,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别老盯着我家不放。”

医生把我孩子的襁褓朝我外祖母脸上扔去,指责她教坏了我。她告诉他,我和她同住正是拜他妻子所赐;他没资格指责她,他才是罪魁祸首;他就是造成这一切祸事的始作俑者。外祖母越说越激动。“我来告诉你,弗林特医生,”她说,“你也没几年好活了,你还是向上帝祈祷吧。这样可以把你肮脏的灵魂洗得干干净净的。”

“你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吗?”他质问道。

她回答,“是的,我非常清楚我在和谁说话。”

他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我看着我的外祖母。我们彼此对视。她眼中的怒火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却是悲伤与厌倦——对无休无止的争吵的厌倦。我猜想她对我的爱会不会因此而打折扣;可若是这样的话,我从她脸上丝毫也没看出来。她总是那么善良,总是那么怜悯我的遭遇。如果没有邪恶的奴隶制压在我们头顶,我们卑微的一家人本应拥有幸福与安宁的生活。

一整个冬天过去了,医生再也没来骚扰我们。美丽的春天到来了;当大自然重现生机,心灵也重获新生。万紫千红的花朵复苏了我黯淡的希望。我又一次梦想自由;相比我自己,我更期待孩子们的自由。自由之路困难重重。似乎看不到成功的希望;我却仍然期待。

狡猾的医生又来了。他叫门的时候我不在家。一个朋友请我去赴一场小宴会,为了感激她我去了。令我大吃一惊的是,一个信差匆忙赶来,说弗林特医生就在我外祖母家,坚持要见我。他们没告诉他我在哪,不然他一定会来我朋友的住处骚扰。他们给我一件黑色外套,我匆匆披上,连忙回家。即便我这么赶却也为时已晚;医生已经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我恐惧早晨的来临,可我又不能拖延它慢一点到来;温暖而明亮的早晨到来了。医生一大早就来了,问我昨晚去了哪里。我告诉了她。他不相信我,还去了我朋友的家要证实这一点。下午他又回来了,信誓旦旦地说他很满意我说了真话。他看起来颇有点轻率狎昵,我觉得他会嘲笑我。

“我觉得你是需要找点乐子,”他说,“可我很吃惊,你居然会在那里,和那些黑鬼待在一块。那可不是你待的地儿。谁允许你去看那些人了?”

我知道我那个白人朋友私下里的放纵;可我只回答,“我是去看朋友的,他们和什么人交往对我都有好处。”

他继续说,“我甚少见你晚归,可我对你的兴趣是不会变的。我说我再不会可怜你,那是我一时冲动。我收回我的话。琳达,你希望你自己和你的孩子们都获得自由,你也只能从我这里得到自由。如果你同意我接下来的提议,你和他们都会自由。你和他们的父亲不准有任何形式的联系。我会安排一处农庄,你和你的孩子可以住在那里。我会给你安排轻松的活计,比如给我的家人做点针线活儿。琳达——你有一个家,你还有自由!忘掉不愉快的过去吧。若我有时对你严苛,那是被你的任性给逼的。你知道我要求我自己的孩子们听话,而你在我眼里还是一个孩子。”

他停顿以等候答复,可我保持沉默。“你怎么不说话?”他说。“你还在等什么?”

“不等什么,先生。”

“那么你是接受我的帮助了?”

“不,先生。”

他的怒火蓄势待发;可他很好地克制住了,回答,“你刚才的回答根本不经大脑。可我必须让你知道,我给你指了两条路;如果你拒绝明路,你就得走那条暗路。你必须接受我的帮助,否则你和你的孩子就会被送去你少主人的种植园,一直待到你年轻的女主人结婚为止;你的孩子们会和其他黑崽子面临同等的遭遇。我给你一星期的时间好好考虑。

他诡计多端;可我知道他不值得信任。我告诉他我马上就可以答复他

“我现在不接受你的答复,”他回答。“你的行为实在太冲动。你给我记着,若你听我的话,你和你的孩子从今天起一个礼拜都会是自由的。”

天上掉了一块多么大的馅饼落到我孩子的头上啊!我知道我主人的提议很诱人,可我住进去容易,想出来可就难了。至于他的承诺,以我对他的了解,我相信就算他给我签了自由文书,那文书也一定不具备任何法律效力。我必须做出选择。我决定去种植园。可转念一想,那样的话我可就完全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我的未来将暗无天日。即便我跪在他面前,求他看在我孩子的份上放过我,我知道他会将我踩在脚下,为我的低声下气而得意洋洋

这礼拜还没过去,我就听说少主子弗林特先生快要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小姐。我已经预见到我在他的宅子里会有什么样的处境。我一度曾被送去种植园受罚,儿子的惧怕使得他父亲很快又把我弄了回去。我打定了主意;我决定拒绝主人,救我的孩子,不然我会在这次诱惑中死去。我对我的计划守口如瓶;我知道我的朋友们会企图劝阻我的一意孤行,我也会委婉地拒绝他们的建议,不伤他们的心。

到了下决定的那一天,医生来了,说他希望我已经作了正确的选择

“我准备去种植园,先生,”我回答。

“你有想过,你的决定对你的孩子有多重要吗?”他说。

我告诉他我想过。

“很好。去种植园吧,我的诅咒会如影随形,”他回答,“你儿子得去干活,很快就会被卖掉;你的女儿会被养大,卖个好价钱。你们就自作自受吧!”他骂骂咧咧地离开了房间,无需赘述。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外婆进来说,“琳达,孩子,你对他说什么了?

我回答说我要去种植园。

“你非得去吗?”她说,“就不能做点什么来阻止这件事?”

我告诉她别做无谓的尝试,她也求我别放弃。她说她会去找医生,求他看在她为他们家忠心耿耿服侍了这么久,和她当年撇下怀里自己的孩子去照看他妻子的苦劳的份上。她会告诉他,我离开他们家已经这么久,他们不会记得我的;她会出钱买下我的时间,这笔钱会让一个处境如我的女人拥有比我更强大的力量。

我求她别去;可她固执地说,“他会听我的,琳达。”她去了,结果一如我所预料。他冷酷地听完她的话,拒绝了她的请求。他告诉她,他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我却完全不考虑自己的处境,只会在种植园里得到应有的报应。

我的外婆沮丧至极。我心怀秘密的期望,可我必须孤身奋战。我有着女性的自尊,也有对孩子的母爱;我坚信,熬过了这段黑暗的日子,我的孩子们一定会等到灿烂的黎明。我的主人有权利,法律也站在他那一边;我有着坚不可摧的意志。我和我的主人势均力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