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个好的开端
第二天早上,缪尔小姐走出自己房间时只有女仆们起床了,她悄悄地一路摸索着来到花园里。她一边走,表面上在观赏鲜花,实际上那双敏锐的眼睛在仔细审视这座美丽古老的房子,以及它周围图画般的景致。
“不错,”她自言自语,走进毗连的庭院之后又说道:“不过另一个可能更好,我要得到最好的。”
她加快步伐,终于走出庭院,来到一片宽阔的绿草坪上,草坪位于一座古老府邸前,那里独自居住着声名显赫的约翰·考文垂爵士。这地方古老壮观,有许多橡树,修剪整齐的灌木丛,艳丽的花园,洒满阳光的露台,精雕细琢的山形墙,宽敞的房间,穿制服的仆人,以及凡是高贵富有家族的古老住宅所应有的一切奢华。看到这些,缪尔小姐眼前一亮,脚步变得更加坚定,走路姿势更显得意,同时脸上绽开一抹微笑;想到自己的夙愿有望实现,这笑容异常灿烂。突然,她整副神情都变了,她将帽子向后推了推,双手轻轻地握在胸前,像个少女似的沉浸在这令人赞叹的美丽景色里,任何爱美的眼睛都会被这景色吸引。引起这一迅速变化的原因很快出现了。一个精神矍铄的英俊男人,年龄在50岁和60岁之间,经过一扇小门朝庭院走来,然后,他看见了这个年轻的陌生人,便停下来打量她。然而,他只来得及看她一眼;她似乎立刻意识到他的存在,于是把脸扭向一边,一副受惊吓的表情,同时吃惊地喊了一声,看起来似乎在犹豫是应该开口说话,还是应该跑开。约翰爵士彬彬有礼地摘下帽子,用他特有的旧式礼貌说:“小姐,请原谅我打扰了你。请允许我弥补自己的过失,让我邀请你四处走走,喜欢什么花请尽管摘。我看出你喜欢那些花,所以就请随意摘吧。”
缪尔小姐一副少女般淳朴羞怯的神情,很是迷人,她回答说:“噢,谢谢您,先生!不过应该是我请求您原谅我的擅自闯入。要不是我清楚约翰爵士不在,我无论如何也不敢进来。我一直想看看这座美丽古老的住宅,因此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来满足自己。”
“那么你现在满足了吗?”他微笑着问道。
“不只是满足——我被迷住了;因为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地方,我见过许多有名的住宅,国内和国外的都有,”她满腔热情地说。
“这座府宅受宠若惊了,假如它的主人听到你这样说,他同样也会受宠若惊的,”这位先生表情古怪地说道。
“我不会当着他的面赞美它——至少,先生,不会像我跟您说得这样随意,”这女孩说,双眼依旧避开他看着别处。
“为什么呢?”对方问道,他看起来开心极了。
“我会感到害怕。我并不是害怕约翰爵士;可我听说了那么多关于他的美好高尚的事,因此特别尊敬他,所以我不敢多嘴,以免他看到我有多钦佩和——”
“和什么,小姐?请你说完吧。”
“我要说,爱他。我会这样说的,因为他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况且人们往往忍不住去喜欢美德和勇气。”
缪尔小姐说这些话时看起来既热诚又可爱,她站在那儿,阳光在她的黄头发上、精致的脸蛋上和低垂的眼睛上闪烁。约翰爵士不是个爱慕虚荣的人,可他发现听到自己被这个陌生女孩称赞是多么令人愉快,于是加倍好奇地想知道她是谁。他是有教养的人,不能问,也不能坦承她似乎没有意识到的事情,那会使她感到窘迫,因此他留机会给双方去发现;她转过身,他紧跟住她的脚步,向她递出一束温室花朵,他握着这束花,谦恭地行了个鞠躬礼,说:“请允许我代表约翰爵士送你一小束花,同时谢谢你的称赞,不过,我跟他很熟,我敢保证,他不是完全配得上这些称赞。”
缪尔小姐猛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低下头,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我刚才不知道——请您原谅——您太好了,约翰爵士。”
他像个孩子似的笑了,顽皮地问道:“为什么叫我约翰爵士?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园丁或者男管家呢?”
“我以前从没见过您,除了您自己,不会有人说您配不上那些赞美,”缪尔小姐喃喃地说,依然带着少女般的矜持。
“好吧,好吧,我们不要去管它了,下次你来的时候我们会被好好地介绍。贝拉常带她的朋友们来这座府宅,因为我喜欢年轻人。”
“我不是她朋友。我只不过是考文垂小姐的家庭教师。”缪尔小姐谦恭地行了个屈膝礼。约翰爵士的态度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很少有人能察觉这种变化,不过缪尔小姐立刻就察觉到了,她咬紧双唇,内心带着愤怒。她神色古怪,骄傲混杂着自尊,同时接受了递过来的那束花,向约翰爵士表示分别的鞠躬礼做了还礼,然后匆忙跑掉了,留下这位老先生独自纳闷考文垂夫人从哪里找到了这么一位娇小可人的女家庭教师。
“做到了,一个很好的开端,”她边向房子走去边自言自语。
途经一个绿色小牧场,里面饲养着一匹骏马,它抬起头,好奇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在期待一个问候。她突然心血来潮,走进小牧场,拔下一把三叶草,引诱这头牲畜过来吃。显然之前从没有女士这样做过,这匹马猛冲过来,仿佛决意要把这位新来者吓跑。
“我明白,”她大声说,自顾自笑了起来,“我不是你的主人,所以你不服我的管教。不过,我会征服你的,你这小畜生。”
她在草地上坐下来,开始采摘雏菊,同时悠闲地哼着歌,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那匹蹄子乱蹬的烈马的存在。过了一会儿,他凑近了些,边好奇地嗅着,边惊讶地看着她。她没有在意,而是继续一边编织着手里的雏菊,一边哼着歌,仿佛他根本就不在那儿似的。这似乎刺激了这匹宠物马,于是他慢慢凑过来,最后离得那么近,竟然嗅到了她的小脚,还啃到了她的裙子。这时,她把刚才那把三叶草送到他面前,同时说着亲切的话语,发出安慰的声音,渐渐地,她用尽诸多讨好招数,这匹马终于允许她抚摸他光滑的脖颈、捋顺他的鬃毛。
真是一幅美景——一个苗条的身影坐在草地上,一匹兴致勃勃的马儿朝她的一只手低下骄傲的脑袋。看到这幅画面,爱德华·考文垂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翻过墙,加入进来,镇定中夹杂着钦佩和惊愕,说道:“早上好,缪尔小姐。假如不是刚刚亲眼看见你的技巧和勇气,我肯定会担心你的安全。赫克托是个野蛮任性的畜生,曾经弄伤了不止一个设法征服他的马夫。”
“早上好,考文垂先生。请不要说这匹好马的坏话,他没有辜负我对他的信任。你的那些马夫不懂怎样赢得他的信任,也不懂怎样征服他的心灵而不去扰乱它。”
缪尔小姐边说边站起身,她站在那儿,一只手放在赫克托的脖颈上,他则在吃她收集在裙褶里的草。
“你懂这个秘诀,所以现在赫克托乖乖听你的了,尽管在此之前他拒绝了所有人,除了他的主人。你要喂他吃早餐吗?早餐前我总是给他带吃的来,然后和他一起玩耍。”
“那样的话你不会妒忌吗?”她抬头看向他,她的眼睛是那么明亮,表情是那么可爱,以至于这个年轻人纳闷自己之前怎么没有注意到这些。
“不会的。你想多宠爱他就尽管宠爱好了;那对他有好处。他是个孤独的家伙,因为他瞧不起他的同类,所以独自生活着,就像他的主人,”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补充道。
“独自生活,在一个这么快乐的家里,考文垂先生?”从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流露出温柔和怜悯。
“那样说显得有点忘恩负义,所以为了贝拉的缘故我收回那句话。你知道的,年纪较小的儿子没有地位,只能他们自己去闯,可我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机会。”
“年纪较小的儿子!我还以为——请原谅。”缪尔小姐止住话,好像突然想起自己无权质疑。
爱德华笑了笑,坦诚地回答说:“不,别介意。也许你本来以为我是继承人。昨晚你把我哥哥当成谁了呢?”
“当成了爱慕博福特小姐的某个客人。我没听见他的名字,也没怎么注意他,所以不知道他是谁。我只注意到你那慈爱的母亲,你那可爱的小妹,和——”
她止住话,用一种半害羞、半感激的眼神看着这个年轻人,这眼神比任何言语都更好地补全了这句话。尽管他已经21岁,可还是个孩子,当那双楚楚动人的眼睛遇见他的目光,然后在它面前垂下来时,他褐色的脸颊微微泛起红色。
“是的,贝拉是个非常出色的女孩,不管谁总是忍不住喜欢她。我知道你会帮她把课程赶上,因为,说真的,她是个非常可爱的小笨蛋。贝拉一直尽心尽力照顾我生病的母亲,这使我们忽略了她的教育。下个冬天我们去城里后,她就该进入社交界了,现在必须为这件大事做好准备,你知道的,”他选了个安全话题。
“我会尽我的最大努力。这也提醒了我该去她那儿报到,不该在这儿玩了。当一个人生病被关了很长时间之后,乡村就显得尤为可爱了,以至于都差点因为快乐忘记自己的职责了。要是我疏忽了,请提醒我,考文垂先生。”
“这个称呼属于杰拉尔德[1]。在这儿我只是内德先生,”他说,这时他们朝房子走去,赫克托则一直跟到墙那儿,然后在他们身后发出一阵响亮的告别声。
贝拉跑到他们跟前,仿佛已决意要真心喜欢缪尔小姐,向其问候道:“你这束花多好看呀!我摘的花总是弄不好看,这让我烦透了,因为妈妈那么喜欢花可自己又不能出去。你有高雅的品位,”她边说边细看那把漂亮花束,这是约翰爵士的那束花,缪尔小姐在里面加了些软草、精美的蕨类植物和芳香的野花,使它漂亮了许多。
她把它放进贝拉的一只手里,用一种赢家的语气说道:“那么,把它拿给你妈妈,问问她我能不能有幸每天为她摘一小束花;因为,假如那么做能让她高兴,我会感到非常快乐。”
“你真是太好了!她当然会高兴啦。趁这上面的露珠还没干,我要赶紧把这些花拿给她。”贝拉飞奔而去,想赶快把这些花和这个好消息带给那位可怜的病人。
爱德华停下来和园丁说话,缪尔小姐独自上了台阶。长长的大厅里挂满了肖像画,她沿大厅慢慢踱步,满怀兴趣地观看着这些画。其中一幅画吸引了她,她在它前面停住脚步,非常仔细地打量它。画上是一张女性的脸,她年轻漂亮,看起来高傲极了。缪尔小姐立刻猜到她是谁,于是果断地点了点头,仿佛看见并捕捉到某种意想不到的机会。一阵柔和的沙沙声在她身后响起,她环视四周,看到了露西娅,便行了个鞠躬礼,侧转过身,仿佛要再看一眼那张画,然后,她不由自主似的说道:“它真漂亮呀!博福特小姐,我能不能问一下,这是家族的某个祖先吗?”
回答是:“那是我母亲的画像”,声音非常温柔,同时目光柔和地向上看着。
“哦,我本来可以从你们的相似之处看出来的,可我昨晚几乎没看到你。请原谅我的直率,西德尼女士对待我就像对待朋友,这使我忘了自己的地位。请让我来。”
缪尔小姐边说话边弯腰捡起从露西娅手里掉下来的手绢并还给她,她做这些时一副谦卑的姿态,这打动了对方的心;因为,尽管那是一颗骄傲的心,可同时又是一颗豁达的心。
“谢谢你。今天早上你感觉好点了吗?”她和蔼地说。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她边继续向前走边接着说:“既然贝拉不在这儿,就由我带你去早餐室吧。那是我们很随意的一顿饭,我姨妈从不下楼来,我的表兄弟和表妹也不定时。要是你习惯早起,你可以在自己喜欢的时间用餐,不用等我们。”
贝拉和爱德华在其他人就座前出现了,缪尔小姐静静地吃着她的早餐,对自己目前的工作感到非常满意。内德讲述了她在赫克托身上获得的勋绩,贝拉转达了妈妈对收到那束花表示的谢意,露西娅的虚荣心情有可原,她不止一次想起女家庭教师曾拿她和她那漂亮的妈妈做比较,而且还通过一个眼神对她这幅活肖像和那幅画像表现出同等程度的赞赏。所有人都充满善意地尽最大努力使这个脸色苍白的女孩像在自己家一样轻松自在,他们的热诚似乎温暖了她,使她活跃了起来;很快,她就将悲伤温顺的神色抛在了一边,给他们讲起她在巴黎生活时遇到的奇闻轶事,在杰玛多弗王子家任家庭教师期间在俄国的旅行,以及各种各样的诙谐故事,早餐已过了很长时间,她仍使他们保持着很高的兴致和愉快的心情。正当她在讲一件非常吸引人的奇遇时,考文垂走了进来,他懒洋洋地点了下头,扬起眉毛,好像因为看见女家庭教师在那儿而感到有些惊讶,然后他开始吃早餐,仿佛已经认准这又是无聊的一天。缪尔小姐停下来,尽管大家再三恳求,她还是不肯接着讲下去。
“你们要是喜欢听,下次我会把它讲完的。现在,贝拉小姐和我该去上课了。”然后她离开房间,后面跟着她的学生,她没有理睬这位大少爷,只是优雅地行了个鞠躬礼,作为对他那心不在焉的点头的回应。
“慈悲的人儿!我进来她就走开,没有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惹我心烦。内德,她属于哪类人呢,贤惠的,忧郁的,浪漫的,还是爱出风头的?”杰拉尔德说,懒洋洋地啜着他的咖啡,他不管做什么事都是这副样子。
“都不是;她是个出色的小女人。你真该看看她今早是怎样驯服赫克托的。”然后爱德华又把这件事讲了一遍。
“她这一步走得不错,”考文垂回答说,“她一定是个既善于观察又精力充沛的姑娘,一旦发现你的主要弱点,就瞄准它快速出击。先是制服马,然后是马的主人。观看这场游戏肯定非常有趣,只是万一情况变严重的话,我就得制止你们两人。”
“老兄,你就不必为了我劳烦你自己了。如果我也把一个无辜的女孩往坏处想,那么你才是更值得捕获的战利品,而且我还会建议你照管好自己的心,假如你有一颗心的话,而我对此表示相当怀疑。”
“我自己也常常怀疑这一点;可我认为这个苏格兰小女人满足不了咱俩当中任何一个的口味。殿下您有多喜欢她呢?”考文垂问坐在他身边的表妹。
“比我原来想的要多一些。她很有教养,人也谦逊,而且只要她愿意,她就会非常有趣。她给我们讲了几个我以前听说过的趣事。我们的笑声没吵醒你吧?”
“吵醒了。所以现在得补偿我,给我讲讲那些趣事让我也乐一乐。”
“那是不可能的;有一半的魅力来自她的口音和说话方式,”内德说。“我真希望你晚十分钟再进来,因为你的出现我们才没听完那个最好听的故事。”
“为什么她不接着讲下去呢?”考文垂带着一丝好奇问道。
“你忘了吗,她昨晚听见咱俩的谈话了,肯定认为你觉得她是个讨厌鬼。她是个有自尊心的人,再说也没有哪个女人会忘记你所说的那种话,”露西娅回答说。
“我相信也不会有女人会原谅那些话。好吧,看来我得甘心屈从她的不快了。因为西德尼的缘故,我对她产生了一点点兴趣;我并不期待从她那儿探听到什么,因为一个能说出那种话的女子从不透露或坦白任何事。可我还是幻想自己能知道是什么迷住了他;毫无疑问,他确实被迷住了,而且对方不是他那个社交圈子里的哪位女士。内德,你有这件事的任何消息吗?”杰拉尔德问道。
“我不喜欢散布丑闻或流言,也不喜欢听。”爱德华边说边离开了房间。
过了一小会儿,露西娅被管家叫走了,考文垂去找最令他乏味的那伙人,实际上是他自己令人乏味。他进来时,听到缪尔小姐正在讲那个故事,这激起了他强烈的好奇心,他发现自己正在纳闷故事的结局是什么,并且希望自己能听到。
我进来时,她究竟为什么跑开?他想。如果她确实讨人喜欢,她就必须让自己派上用场;我承认,现在这儿太无聊了,尽管有露西娅。嘿,那是什么?
传来一阵甜美悦耳的歌声,唱的是一首欢快的意大利曲调,唱歌时的腔调使音乐听起来更加好听了。考文垂从落地窗踱步而出,沿着洒满阳光的露台闲庭信步,用鉴赏家的品位享受着那歌声。歌声一曲接一曲,他仍然边走边听,忘记了身体的疲倦和心中的愁闷。一首优美的曲调结束了,他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缪尔小姐探出头,随即又消失了,接下来音乐不再响起,尽管考文垂依然逗留在那儿,希望再次听到那个声音。因为,音乐是他唯一不曾厌倦的东西,而露西娅和贝拉的音乐才能都不足以吸引他。他沐浴在阳光中,在露台上和草坪上徘徊了有一小时,他太懒了,所以懒得去寻找消遣或找人作伴。最后,贝拉拿着帽子走出来时,差点被躺在草地上的哥哥绊倒。
“你这个懒虫,刚才你一直都在这儿消磨时间?”她俯视着他说道。
“不是,我刚才特别忙。来,告诉我,你和那个小龙女相处得怎么样。”
“我不能待在这儿。我刚上完法语课,她吩咐我跑一跑,为待会儿的绘画课做准备,所以我得去跑了。”
“现在跑太热了。坐下陪陪你这个没人搭理的哥哥,过去的一小时里只有蜜蜂和蜥蜴跟他作伴。”
他边说边把她拽过来,贝拉听从了;因为尽管他懒散,可家里所有人都宁愿顺着他,从未想过要拒绝他。
“刚才你们在做什么?是不是试图用各种各样高雅的废话把你那可怜的小脑袋弄糊涂?”
“不是,我感觉棒极了。琼那么有趣,那么和蔼,又那么聪明。她不用枯燥的语法烦我,而是用特别好听的法语跟我聊天,我进步可快了,在露西娅用她那呆板的方式教过我之后,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喜欢它。”
“你们聊了些什么?”
“噢,什么都聊。她问我答,然后她纠正我。”
“我猜,是关于咱家的私事喽?”
“才不是呢。她一点也不关心咱们的私事。我想她可能乐意知道我们是哪类人,所以就告诉她关于爸爸突然去世,还有约翰叔叔、你和内德的事;可我还没讲完,她就静静地说:‘亲爱的,你信任过头了。最好不要随意向陌生人说自己的私事。让我们说些别的吧。’”
“贝拉,她说这话时你们正在聊什么?”
“你。”
“噢,那么肯定是她觉得厌烦了。”
“她厌烦了我的唠叨,根本没听进我说的一半的话;因为她当时正忙着画画,以便让我照着画,而且她正在想比考文垂一家更有趣的事。”
“你是怎么知道的?”
“通过她脸上的表情。杰拉尔德,你喜欢她的音乐吗?”
“是的。我鼓掌时她生气了吗?”
“她看起来吃了一惊,然后表现得相当骄傲,立刻合上了钢琴,尽管我求她接着弹下去。你不觉得‘琼’这名字很好听吗?”
“不算难听;可你为什么不叫她缪尔小姐呢?”
“她求我不要那样叫。她讨厌它,只有我和她两个人的时候她喜欢我叫她琼。我已经构想出关于她的一段美好短暂的浪漫史,总有一天我会讲给她听,因为我敢肯定她遇到了爱情难题。”
“别这样胡乱猜测,要拿缪尔小姐当榜样,不去打探别人的私事。请她今晚唱歌吧;我喜欢听她唱。”
“我想,她不会下楼来。我们已经说好去我的闺房读书上课,那里将成为我们的书房了。妈妈要待在自己房间,所以整个客厅都是你和露西娅的了。”
“谢谢了。内德将做什么?”
“他说他要陪妈妈。亲爱的老内德!我希望你走动走动,帮他拿到任职书。你好几次都忽略了它,还拒绝了叔叔的帮助,那之后他做什么都不耐烦,可他太骄傲了,不肯再问。”
“我会尽快处理这事;小家伙,别让我发愁了。他暂时会乖乖地跟我们待在这儿,不会惹事。”
“你总是这样说,可你明知道他心里窝着火,不高兴依赖你。妈妈和我都不介意;可他是个男的,他烦透了。他说他很快就会自食其力,那时你就会后悔自己总是拖拖拉拉不帮他。”
“缪尔小姐在朝窗外看呢。你最好去跑你的步,要不然她会骂你的。”
“她不会的。我一点也不怕她,她那么温柔亲切。我已经喜欢上她了。你这样躺在太阳底下,会变得跟内德一样黑。顺便说一下,缪尔小姐同意我的看法,认为他比你帅。”
“我钦佩她的品位,也非常赞同她的观点。”
“她说他有男子气概,还说在男人身上这比美貌更有吸引力。她说话总是这么恰到好处。我得走了。”贝拉蹦蹦跳跳地跑开了,嘴里哼唱着几句主题歌词,那正是缪尔小姐唱的最好听的一首歌。
“‘在男人身上活力比美貌更有吸引力。’她说得对,可一个男人究竟怎样才能具有活力,当他不知道把活力用在什么上面时?”考文垂沉思道,把帽子拉下来遮住双眼。
过了一小会儿,衣裙的窸窣声传进他的耳朵。他没动,用眼睛余光瞧见缪尔小姐穿过露台,似乎在找贝拉。有两层石阶通往草坪。他躺在石阶附近,缪尔小姐直到走近才看到他。她吃了一惊,脚步在最后一级石阶上滑了一下,然后她定了定神,继续悄悄向前走去,经过那个显然在睡觉的平卧身影时明显蔑视地瞥了他一眼。刚刚贝拉所说的几件事刺激了他,而现在这个眼神惹怒了他,尽管他不愿承认,哪怕是对自己也不愿承认。
“杰拉尔德,快点过来!”不久,贝拉站在一根木桩旁喊道,木桩上坐着她的女家庭教师,一手遮脸,好像处在疼痛中。
考文垂提起精神,慢慢挪动脚步,可他听到缪尔小姐说:“别喊他;他什么也做不了”,这时他不由地加快了脚步;因为她用在“他”这个字上的重音非常明显。
“贝拉,怎么了?”他问道,看起来比平时警醒了许多。
“缪尔小姐刚才被你吓到,扭伤了脚。扶她到房子里,她疼得特别厉害;再也别躺在那儿吓唬人了,跟草里的蛇一样,”他妹妹有点发脾气地说道。
“对不起。请允许我?”考文垂把一只胳膊伸过来。
缪尔小姐抬起头,带着一副令他不快的表情,冷冷地回答道:“谢谢,贝拉小姐会扶我的。”
“请允许我对此表示怀疑。”然后,考文垂做了个不容反抗的手势,挽住她的一只胳膊,把她领到了房子里。她默默服从了,说疼痛很快就会过去,在贝拉房间的沙发上坐定之后,就用几句简单的谢谢把他打发走了。想到自己刚刚所做的不寻常努力,他认为她本可以表现出多一点的感激,于是就去找露西娅,因为她见到他总是会表现得高高兴兴。
直到喝茶时间才又见到缪尔小姐;目前这个家处在退隐阶段,他们早早用餐,不待客。女家庭教师推辞了用餐,可晚上还是下楼来了,脸色比平时略加苍白,走路有点跛。约翰爵士也在,正跟他侄子说话,他们只是用绅士们用在女家庭教师身上的那种鞠躬礼承认了她的到来。她慢慢朝茶水壶后面自己的位子走去,这时考文垂对他弟弟说:“内德,给她拿张脚凳,问问她怎么样了。”然后,好像有必要对自己的礼貌行为向他叔叔说明原因,他解释自己怎样导致了这场意外。
“是的,是的。我明白。我认为她是个很不错的小姑娘。算不上漂亮,可是多才多艺,又有教养,这对她那个阶层的人更有好处。”
“约翰爵士,来点茶?”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肘边响起,是缪尔小姐,正把茶杯递给这两位男士。
“谢谢,谢谢,”约翰爵士说道,真心希望她听见了自己刚才所说的话。
考文垂接过茶杯时和蔼地说道:“缪尔小姐,你真是太宽宏大量了,在我给你造成那么多疼痛之后还服侍我。”
她的回答是:“先生,这是我的职责,不是我的荣幸。”回答时语气平淡。然后她回到自己的位子,跟贝拉和内德有说有笑,一副迷人可爱的样子。
露西娅在叔叔和杰拉尔德身旁周旋着,想吸引住他们的注意力,可她不安地发现两人的目光频频游走于桌边那伙人之中,其注意力似乎被那边频繁爆发的笑声和生动活泼的谈话片段分散了。她正在讲一个悲剧故事,尽力使它听起来既生动又感伤,这时约翰爵士突然大笑起来,这说明他听到的故事比她讲的更生动。她气急败坏地说:“我就知道会这样!贝拉不懂该怎样对待一个家庭教师。她和内德会忘记尊卑之分,影响那个人做自己分内的事。她已经有冒昧的倾向了,假如姨妈不愿麻烦自己及时给缪尔小姐一个暗示,我会的。”
“等她讲完那个故事,求你了,”考文垂说,此时约翰爵士已经走开了。
“如果你觉得她那些鬼话那么有趣,为什么你不学叔叔那样呢?我不需要你。”
“谢谢你。我会的。”露西娅就这样被冷落在了一边。
不过,缪尔小姐已经讲完,正朝贝拉点头示意,然后离开了房间,好像丝毫没意识到别人赋予自己的这份荣耀,也没意识到自己离开后大家会感到无聊。内德去陪母亲,杰拉尔德回去跟露西娅言归于好,约翰爵士跟他们道晚安,然后朝自家走去。他沿露台不慌不忙地走着,到了贝拉的书房那儿,窗子里亮着灯,他想跟她说句话,便掀开窗帘一角朝屋里看去。他看到了令人愉快的一幕。贝拉正埋头做功课,缪尔小姐坐在旁边一个低矮的椅子里,她正在朗读,灯光照在她那美丽的头发和精美的轮廓上。“她们在读小说!”约翰爵士想,朝这两位天真烂漫的女孩微微一笑。他止住脚步,在开口说话之前听了一会儿,却发现她们读的并不是小说,而是历史,读得很流畅,且赋予了它戏剧性效果,使每个事件听起来都特别有趣,每个人物形象都非常令人难忘。约翰爵士喜欢历史,可他视力不好,这常常使他不得不放弃自己最喜欢的消遣方式。他曾试过让人读给他听,可谁都不如他的意,后来他就放弃了这个计划。他边听边想,这抑扬顿挫的声音将会如何使自己愉快地消磨掉每个夜晚,因此他开始嫉妒贝拉的这件新获得物。
这时,铃声响起,贝拉猛地站起来,说道:“等我一下。我得赶紧去妈妈那儿,等我回来后咱们继续讲这位迷人的王子。”
她离开了,约翰爵士正要像来时那样悄悄走开,而缪尔小姐奇怪的举止立刻吸引住了他。她丢下手里的书,双臂趴在桌子上,头枕住胳膊,声泪俱下,好像再也克制不住似的。约翰爵士既吃惊又纳闷,偷偷离开了;然而整个晚上,这位心地善良的先生脑子里一直在揣摩他侄女的这位耐人寻味的年轻女家庭教师,一点都未意识到这正是她那样做的目的。
注释:
[1]在说英语的国家,称呼一个家庭里的长子时用“Mr.(先生)”加姓氏。(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