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一条没有任何装饰物的狭长过道上,兰斯洛特·凯特罗夫站在一端,不停地看着手表,他真希望自己当年是提前半个小时从娘胎里出来,这样的话,即将要经历的痛苦现在早已熬过去了。不幸的是,事情还在那等着他呢,更可怕的是,他马上就得去面对。很多新入校的男生都有一个不良习惯,那就是初来乍到胆子小,什么规矩和要求都要遵守。兰斯洛特当然也不例外。可就是这个不良习惯,导致他酿成大错。就在他赶着去同时做完两三件重要的事时,他却忘记看布告栏的通知了,连瞄一眼都没有,所以错过了特别为新生安排的足球训练。比他早来一个学期的同学早就详细地告诉了他,在这件事上出了岔子必会招致的后果。可是他一点也不庆幸自己提前晓得这些,因为这只会给他带来担忧和烦恼。不过当厄运逼近的时候,对未知的恐惧也逐渐消失了。
有一个孩子说:“你得站在椅子后面,被狠狠地抽上六大鞭子。”
另一个孩子说:“而且他们还会用粉笔在你身后画一条线。”
“画粉笔线?”
“是啊。这样才能确保每次都打在同一个地方,这种打法是最疼的。”
这时兰斯洛特心里还勉强抱有一丝希望,想着他们可能有点夸大其词了。
同时,在走道另一头,科摩斯·巴辛顿和另一个年级长正坐在年级长室里等着兰斯洛特,但他们可要比兰斯洛特开心多了。在所有年级长中,科摩斯的资历最浅,但他绝不是最默默无闻的那一个,在学生们当中,他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名气的,或者可以说是令人羡慕吧。他太无定性了,所以算不上是一个很棒的足球运动员。但是在球场上,他阻截对方持球队员时,好像带着他的队友们一头栽到地上本身就能够带来快感。每次他受伤时骂的粗话,那些有幸在场的人,听到都会当做珍宝一样。在体育运动方面,他喜欢出风头。尽管他才刚刚加入年级长这个行列,他技艺精湛、富有艺术感的鞭法早已传遍整个学校。从外表上看,他这个别出心裁的异教徒名跟他很配。他那双大大的绿灰色眼睛,闪耀出的光芒告诉大家他是个鬼灵精怪、调皮捣蛋和爱找乐子的人,那两片弯曲的嘴唇就好比带着邪恶笑容的农牧神[1],人们还想看看羊角会不会从他那乌黑发亮的头发中冒出来呢。他的下巴很坚实,但从他那张帅气、有点嘲弄、有点任性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好脾气的特征。科摩斯一向脾气乖张,最后很有可能会演变得不按常理出牌、爱摆架势。命运赋予他满脑子奇思怪想,但是却没有给他远大的志向。也许没有人觉得他这个人讨人喜欢,但是在很多方面,他还是很可爱的,但如果总体衡量的话,那他就真是糟透了。
他的朋友鲁特莱也在场,鲁特莱坐在那里看着科摩斯,笨头笨脑的鲁特莱正绞尽脑汁地寻思着自己到底是喜欢还是讨厌科摩斯。其实,科摩斯可以让人轻易就喜欢,但也会立刻让人讨厌他。
鲁特莱说:“这次不该轮你来打了呀。”
科摩斯说:“我知道。”他拨弄着一根看起来很耐用的藤条,那神情就像是大提琴手拿起斯特拉迪瓦里[2]制造的大提琴时那崇拜的样子。他还说:“我给了格雷松一些薄荷巧克力,他才愿意让我抛钱币决定谁来打,结果我赢了。他这家伙挺好,还把一半巧克力还给我。”
科摩斯·巴辛顿古怪有趣、无忧无虑的性格倒是让他在同伴中有点吃香,但这却没能使教过他的老师们喜欢他。对于还有点幽默细胞的老师来说,他很有趣,也很会逗乐他们,就算他升年级时老师有所感叹的话,也只是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而不是不舍。越是有智慧、有经验的老师,越明白科摩斯并不是他们有责任要去调教的那类孩子。一个训练有素、懂得怎样应对暴风雨、预测暴风雨的来临以及减少其不良影响的人,如果不太愿意去对付龙卷风的话,也是情有可原的。
然而,如果时间允许的话,那些对天气形势不太了解,但是对自己的能力相当自信的人,倒是很乐意去对付龙卷风。
“我想如果我像你一样有这个机会的话,我一定能驯服巴辛顿。”一个年级主任这么对他的同事说,他这位同事本处于非常为难的境地,因为科摩斯就住在他所管理的宿舍中。
这位男舍监回答说:“我要是去管他,老天都不容啊。”
那位跃跃欲试的年级长问:“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大自然讨厌我们去干涉它早已安排好的事,如果你非得要去驯服一个明显无法驯服的孩子的话,结果便是你自找苦吃。”
“一派胡言。男孩是大自然给我们的未经雕琢的新人。”
“确实有无数的男孩是这样的。但是像巴辛顿这样的例外,他们在上学的时候就已经是大自然塑造出的成品了。我们,作为培养新人的老师,在遇到这些例外时绝对束手无策。”
“但是他们长大成人了会怎么样呢?”
舍监回答说:“他们永远都不会长大。这就是他们的悲剧。巴辛顿绝对不会比现在更成熟了。”
年级主任说:“你听起来就像彼得·潘[3]。”
“我可不是彼得·潘。我很尊敬这本著作的作者,我只能说他对小孩子的内心有细致入微的了解,但是对于男孩,他却什么也不懂。我仅提出一点批评就可以了,你能想象一下很多英国男孩,或者是我们所知道的其他国家的男孩,当他们看见活板门另一端有狼、有海盗、有北美印第安人时,还会有兴致在地洞里玩小孩子家的游戏吗[4]?”
年级主任笑了。他说:“你肯定认为‘永远也不会长大的男孩’出自一个‘从来没有当过男孩的大人’笔下。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梦幻岛[5]吧。我认同你刚才所做的批评,但是对于巴辛顿,我和你的看法不一。他确实很难管得住,这一点凡是跟他接触过的人都知道,但是我相信如果有人要真想一心一意地管教他的话,那巴辛顿肯定是可以被驯服的。”
他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年级主任永远是对的,这便是他所享有的不可剥夺的权力。
* * * * *
在年级长室里,科摩斯正忙着把一张椅子放到地板的正中间。
“一切准备就绪。”他说。
鲁特莱瞥了一眼时间,那神情就像是坐在罗马竞技场里的绅士,无精打采地等着一位基督徒介绍一只即将出场的老虎。
“那家伙再过两分钟就该进来了。”他说。
“他最好别迟到。”科摩斯说。
科摩斯刚进入学校的时候,也受过许多严酷的惩罚,对于注定要承受痛苦的那个男孩此刻心中仅剩的害怕,他当然能够感同身受,那孩子很有可能正可怜地在门外徘徊呢。不管怎么说,这就是事情有趣的地方,很多事情如果我们找对了角度,都会看到其有趣的一面。
这时传来了敲门的声音,在听到一声非常友好的“请进”之后,兰斯洛特进来了。
“我是来受罚的,”他喘着气说;另外还不忘介绍了一下自己,“我姓凯特罗夫。”
“这姓儿不好,是罪过,”科摩斯说,“但也许你做了什么更坏的事情?看起来你有事瞒着我们。”
“我错过了足球训练。”兰斯洛特回答说。
“抽六鞭子。”科摩斯直截了当地说,然后拿起了藤条。
“我没看见布告栏上的通知。”即使没用,兰斯洛特还是试图辩护。
“我们很乐意听你们找借口,但是代价是多挨两鞭。所以一共是八鞭。你过去吧。”
科摩斯指了指在屋子中间的那张孤零零的、预示不祥征兆的椅子。兰斯洛特现在最恨的家具便是这椅子。科摩斯自己其实也记忆尤新,当年自己也觉得,房间正中央那把椅子便是人类生产的最恐怖的东西。
“给我一支粉笔。”他对另一个年级长说。
伤心的兰斯洛特证实了粉笔线的说法。
科摩斯画出了完美的一条线,真是太精准了,要是让他去画欧几里得图形[6]或俄罗斯-波斯边界图的话,他可能还不屑于画得这么标准呢。
“再向前弯一点,”他对兰斯洛特说,“抓紧点。就别强颜欢笑了,反正我也看不到你的脸。虽然一般这话不是这么说的[7],但是我必须说我鞭子一抽,你肯定会比我还痛的。”
挥鞭的间隔把握得很好,这时兰斯洛特亲自感受到了一只巧手挥出的好鞭法。在第二鞭的时候,他突然从椅子边跑开了。
“现在我都忘了数到第几鞭了,”科摩斯说,“重来吧。给我回去趴好。如果我还没抽完你就起来的话,鲁特莱也会过来按住你的,到时候就是十二鞭了。”
兰斯洛特趴回了椅子上,调整姿势,直到打他的人满意为止。不管怎样,他一直坐在那里,直到科摩斯往粉笔线上准确无误且狠狠地抽了八次。
“对了,”他痛打完了之后对还在喘气的受害小羔羊说,“你说你姓凯特罗夫是吗?还有人嘱咐我对你好一点呢。今天下午,你就先帮我打扫书房吧。给我的古瓷器擦灰的时候,你可千万要小心点。如果摔破了一个的话,也别来告诉我了,直接找个地方把你自己淹死吧,不然你也会被折磨死的。”
“我不知道你的书房在哪里。”兰斯洛特哽咽着说。
“你最好自己去找找,不然这回我就会揍死你。这支粉笔你先放在裤兜里吧,说不定以后随时都会用到。你就别感谢我了,这只会让我尴尬而已。”
其实科摩斯并没有什么书房,而兰斯洛特花了半个小时忙乱寻找了一番,导致他又错过了一次足球训练。
* * * * *
“这里一切都很好,我很开心,”兰斯洛特在给姐姐埃米琳的信中这么写道。“年级长们轻而易举就会让其他人日子不好过,但是他们大部分人都还是很和气的。不过有一些就跟禽兽没什么两样。巴辛顿才刚当上年级长,但是他做的事只有禽兽才做得出来,起码我是这么想的。”
兰斯洛特没再多说什么,但是埃米琳却充分发挥了女性的想象力,弟弟没说的她都自己去想了。这下弗兰切斯卡的桥算是堕入万丈深渊了。
注释:
[1]农牧神(faun):罗马故事中的农牧神呈人面人身羊腿羊角。(译注)
[2]斯特拉迪瓦里(Strad):意大利提琴制造家。(译注)
[3]彼得·潘(Peter Pan):苏格兰剧作家詹姆斯·巴里所著剧本名及其中的主角,一个不肯长大的小孩。(译注)
[4]此处是小说《彼得·潘》中的故事情节。(译注)
[5]梦幻岛(Neverland):小说《彼得·潘》中一个美丽的小岛,彼得·潘和小朋友们在神奇的梦幻岛上对抗虎克船长和海盗。(译注)
[6]欧几里得(Euclid):约公元前3世纪的古希腊数学家,著有《几何原本》13卷。(译注)
[7]此处是指一般老师打人的时候都会说“我打你,但是我的心比你还痛。”(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