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林巴斯的果实

田中英光

  一

小秋。

连这么称呼你,也已变得别扭不堪了。熊本秋子。你应该也年近三十了吧。我也是,二十八,已娶妻,还生了一个孩子。最近,风儿传来消息说,你在九州的一所女校当体操老师。

时间可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将近十年的岁月,让曾经一提起你便兴奋不已,甚至连追忆往事都痛苦不堪的我,变得这般冷静。这不禁让人沉思,曾经的那份爱,到底算什么呢?

所谓的爱,也不过是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甚至连话都没好好说上几句的关系。所以,你或许已把我忘了。今天,我从在洛杉矶买的纪念钱包中,拿出当时大洋丸[1]上从你那里得到的杏核,把它扔在了京城陋室阳光照不到的后院,就在那时,我突然想将这些东西写下来。

当然,这已经不再是出于对你的思慕,而只是对过去那份爱的追忆,以及想问你的事情最终没有问出口的遗憾罢了。

还是先卖个关子吧,想问你的那句话,请允许我将它珍藏到这手记的最后。

对你而言如何?对我,那场奥林匹亚之旅,带有一种如青春酩酊般的东西。贯穿那前后,我觉得自己像是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

或许,不只是我。就连当时已年近三十的队长兼尾桨手森也不例外。在出发前的两三天,他去色情场所,将队徽搞丢了。

早上的跑步,我们称为晨跑(Morning-run),回来时,便见身穿西服的他在集训附近的六地藏大街上低头寻找着什么。

一瞅见我们——其实,也就只有平日里比较认真的舵手清、七号位坂本、二号位虎,再加上我,四五个人而已——森一下子便叫住了我,“喂,大坂,过来和我一起找”。我姓坂本,因为很容易和七号位的坂本相混淆,又因为我身板比较大,他们总是带着蔑视叫我大坂。

当时,听说他将队徽丢在了那种地方,因为平日里没少受他欺负,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笑了,我拼命忍着才没有笑出声来,心情没缘由地好,可那之后没多久,我却干了一件更愚蠢的事。

出发的前天晚上,集训结束的酒宴散了后,大家三五成群地去找艺妓了,只剩下舵手清、七号位坂本和我。我也要去的,可因为我家就住在东京,所以要先回家一趟,放行李。

那晚,怎么喝都喝不醉,空虚地兴奋着,我想应该是训练疲劳所致。脑子一片虚空,双眼迷蒙,眼皮发沉、时不时痉挛着。我沉浸在对接下来享乐的幻想之中,随随便便地将集训的行李捆好后,清调笑我道,“坂本,今晚睡家里吧”,“当然啦”我有些羞怯地应着,走出屋子,叫了辆车。

当时,我身穿学生服。协会给定做了西服,因为从未穿过西服,心底充满期待的喜悦,我决定等晚上出来玩时再穿,便先将它塞进了被子里。真是失算。当时一早穿上它就好了。

司机和他的助手帮我搬着行李,而我则往车座上一靠,便沉浸在对之后玩乐的想象中。虽说当时我只有二十岁,可光为了这次饯别,我就塞了二百元在兜里——。

当时,我被银座黑猫咖啡馆的一位名叫N的女招待所引诱。与其说她喜欢我,倒不如说对我的童贞,带着迷信般的兴味。听说皮肤白皙、眼睛清澈的她竟还是学长K的情人。那晚,一想起这事我便来气,瞧着吧,今晚我也要像成年人那样玩乐了。当时,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么想着,突然对送我回家的司机深觉歉意,到家后,原本说好七十分车资,我给了他一元。

踏进家门,我才发现司机助手搬进来的行李,乱七八糟地散作一团。因我裹得随便,就没将这事放在心上。进门看见行李后出现的母亲那张满是皱纹和雀斑的脸,我喊着,“看,我们发了西服呢”,我手伸进行李,想掏出来给她看,却什么都没摸到。“唉?”我诧异道,想问问帮忙搬行李的助手,走出家门才发现车冒着白烟正拐过远处的那个拐角。“真是奇了怪了”我一边嘟哝着走回屋里,一边对不放心的母亲说道,“没事,在的,在的”。我将行李翻了个底朝天,运动衣都在,却独独不见了西服。想着后天就要出发了,要是将外出穿的正装丢了,可真是没脸见教练和领队了,出钱重新做的话,怕也来不及了,这么想全因为我生性胆小。估计,我脸都失色了。很快,母亲便用尖细的嗓音数落起我来,“你呀,总是这么丢三落四的”。“啊,是落在集训营了,我去去就回,没事的”扔下这话,我便到街上拦了辆车,返回了集训营。

除了已经睡下的赛艇看守夫妇,艇库空无一人。上到二楼,我搜遍了所有的地方,甚至包括壁橱。显然地,根本不可能有。

直到刚才还心心念念的纵情玩乐,此时已消失的无影无踪,我徒劳地睁着充血的双眼。想着会不会掉到了什么地方,我不死心,便可怜巴巴地沿着车道两旁,几乎是趴在地上,四处找着。盯着路边水沟时,我突然又想,会不会在集训营橱柜的油罐子后面呢?二话不说,我又立即跑到集训营二楼,打开橱柜,挪开铁哑铃、扩胸器什么的,果是没有的,不对,不对,说不定就在路旁草丛里,这么想着,我又慌里慌张地跑了下去。

愈找,我便愈确定根本就是丢了。脑中似乎有团火在烧,燥热而空荡。我心下想着,完了,正打算放弃的当儿,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说不定刚才在家里没有将铺盖翻找仔细。如此一来,我二话不说,心怀着一丝希望,逮了辆车,“涩谷,七十分。”我报上了已经乘了两回的价钱。

眼睛斜视的司机疑惑地瞅着我,“八十”。这地方也真是个地方,可能被误认为成嫖妓归来的学生了,那人一脸的反感,而我也已经气神颠倒,便依言坐了上去。

在左摇右晃的车中,我越想越觉得是被第一个司机给偷去了。(我还给了他一元,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么想着,心底越发觉得不甘起来。“那个,师傅。……”我终于忍不住,将丢了西服的前前后后,悉数讲给这像是有什么不良嗜好的司机听了。

他自信满满地道,“你啊,肯定是被骗了。干这一行的,这种事儿多了去了”,他边说边点着头。“是吗?”我已无力抱怨,只唉声叹气地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愤懑不已。而那司机却只做出一副我活该的可恶表情,便沉默不语。 

到家了,他突然开口说这儿不是涩谷,明明是惠比寺,要再加十分。定是被看扁了,我想也不想地便满口粗话地骂了回去。那人二话不说,拿起棍子,打开车门,跳了出来,“想打架?哈,真是有意思”,对,打就打,我也自暴自弃起来,可转念又一想,要是见血的话,这便是KO的耻辱,母校的耻辱,还有奥林匹亚之行,又将如何呢,这么想着,我又强硬地说,“喂,咱去警局”。“去就去,走”他兴奋地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我甩开他,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给了他十分。“走着瞧”他丢下这话便驾车而去。我比之前更加泄气地跨在门槛上。

强势的母亲一见我,便紧张地问,“有吗”。我一声不吭地走到行李那边,被子已经叠好,包裹的布放在上面。不知如何是好的我,一把抓起空空如也的包裹,狠命地抖着。只为了躲开母亲的怒骂,我扔掉包裹,心中存着一丝侥幸,“应该是在集训营,我再去找找。”说着便甩开想留住我的母亲,再次出了门。母亲虽强势,却终究只是个女人,而上夜班的哥哥又没有回来,她只连声说着,“真让人头疼”。

我又坐车从涩谷去了向岛,支着像发烧一样灼热的额头,满怀着愤懑和悔恨。我又在艇库仔细找了一遍,重新看过橱柜等地方,夜深人静的二楼空荡荡的。“全完了”,这想法愈加强烈起来。

我穿过二楼走廊,爬上屋顶的露台。眼底是挤得满满的尖头滑座划艇。喷漆的船肚在幽暗的灯光下,胖乎乎地泛着光,让人莫名地不安。我又来到阳台。远处浅草的装饰灯,昏黄地闪着红色的光。言问桥上不时驶过的汽车的前灯,明灭不定。空无一船的隅田川黑乎乎地鼓胀着流着。在波浪冲洗船台声中,我陷入了一种不真实的情绪里。我突然想到了死。死了便轻松了,我想。

我只是个文艺青年,因为个头大才被选中参赛。在将近一年的赛艇生活里,我日记上只记着,“无论昨天,还是今日,水上的生活,日复一日”,我虽软弱,可作为一个新人,也与健壮的学长们一起磨练着,可比起肉体的苦痛来,精神上的消沉更让我无法忍受。

不光是赛艇,日常生活中,我因行事笨拙,已不知挨了学长们多少骂。被骂的同时还被当成傻子。像我这样软弱的人,最伤心的莫过于被人侮辱却因自己无力反抗而彻底死心的时候了。学长们都吃惊,“无论说什么,大坂都不生气”,可生气又能如何,只能放弃赛艇。这样做,于我那秘而不宣的傲气和乏善可陈的志气而言,无异于自杀。

丢了西服的痛苦,加上可以预见的学长们的尖酸刻薄的责骂,让我觉得难以承受。到处都充斥着不祥的预感,要么背地里说人坏话要么冷嘲热讽的尾桨手森的刁难,一碰面便威胁着要“将你打得团团转”的五号位松山的骇人劲儿,光是想想就让人无法忍受。再想及总是从学长们的鞭策中,护着我的教练以及O·B们,我又为自己的过失感到万分的过意不去。

苦闷来苦闷去,我靠在了栏杆上。那儿是三楼,下面是混凝土的池座。跳下去的话,一切就结束了。我狠下心将头伸了出去。栏杆抵着我的腰。我将所有的力气集中到即将离地的脚指。“神啊”我想必是哭了。就在那一瞬,我吐了口唾沫正巧落进了水洼,只听啪的一声轻响。我忽然觉得,死真是极其愚蠢,尤其是,我被死所带来的那种疼痛攫住了。我慌张地缩回脚,被压迫的肠子也恢复如初。现在想来,真是好笑。可当时,在繁星闪着清辉的美丽夜空下,我真是为难得只想到死。

如此轻易地便想着自杀,多半是受了一直痴迷的小说的恶劣影响。冷风吹着我的头发,我终于恢复了意识,可一想到西服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出现了,我又生出死的念头来。我想,还是用其他方法死吧。投河的话,我会游泳。卧轨的话,肮脏不堪。啊,该如何是好,我心里乱成一团,在路过集训营旁的路口时,一位巡警“喂”地一声叫住了我。我脑中正酝酿着不知好歹的念头,那就是去向岛招妓的老地方,找艺妓玩过之后,强行拉她同我一起殉情。这一叫,无异于被人浇了一身冷水。

他叫住我,可能只因为深夜,我一副学生模样到处晃荡的缘故。他走到我身旁,盯着我,脸上挂着一副什么嘛的表情道,“啊,你不是W的吗”,因为这里到处摆着大学的艇库,而他又熟知赛艇选手平日里的德性,便笑着说,“不错啊你们,喝多了吧”。我脸色苍白,可能被他误会成是喝酒所致了。我忸怩起来,叫住了刚巧驶来的一元出租,又回到了涩谷。

我回到家,闷声不响,央求母亲“让我先睡会儿”,看我脸色和眼神实在不对劲,母亲很是担忧,便没有一上来就骂,而是帮我铺好了床。翌日清晨,醒来已是十点多了。枕头旁的拉门被太阳照得通红一片。“啊,好舒服”我刚伸了个懒腰,便听到隔扇的另一边舵手清和母亲的声音。一下子,我的胸口又被堵满了。

还是假装睡觉吧,我盖上被子,因为不想听,干脆连耳朵也堵上了,不知不觉中,竟然又睡着了。那时候,可真是能睡。不训练的日子,我回到家,尽情地吃饱喝足后,能整整睡上一天。那时身心便是疲惫到了那个程度。可是,没过多久,哥哥回来了,他亲切地笑道“呀,小少爷,还在睡呐”,边说边掀我的被子。二十岁的我还被他这样叫,诚然好笑,只因我自小就没了父亲,又是老幺,一直被家人宠溺着。我身高虽说有六尺十九贯,可当时还真是个长着娃娃脸的小屁孩。

哥哥似乎已经从母亲那里听说了,他掀开我的被子,不仅没有责备我,反倒催促我,“傻瓜,哪有人为了这么点小事而愁眉苦脸的,起来,我陪你一起去做件新的”。“真的吗?”我一骨碌爬起来。哥哥因为公司的缘故,认识一位在日本毛织品做销售的人,便请他们在两天内赶制一件,如此一来,我才开始慌里慌张地打点起行装来。

后来才知道,那日清晨,我那老母亲为了此事六点左右就起来去了集训营,在那儿碰到清早独自归来的清。清听了母亲的述说,便一起来我家了解情况。清跟母亲说在我冷静下来之前,最好先不要管我。西服的事他会和教练还有领队好好说的。丢了也是没办法的事。明天早上就穿着运动服英姿飒爽地出发吧。还说,就算穿学生服去那边也没关系的吧。而哥哥那时应该已经是共产党的同情者了,似乎完全不将我和母亲的担忧放在心上,但是,却为了我这个弟弟的一件西服而操心不已。母亲也好,哥哥也罢,对于亲人的爱,真是让人无可挑剔。

西服没有试样,在出发前,总算同色同款地赶制出一套来,但是做出来毕竟还是有些差异,也因为这个,在旅途中,每每涉及到西服之事,我便忍不住脸红心跳,羞愧难当。

出发那日清晨,我在向岛的旧书店里买了本啄木[2]的诗集《悲伤的玩具》,并在扉页题上,“远渡重洋,启程美国之清晨。购于墨田畔”。

在集训营,照例吃了有胜敌寓意的炸猪排饭,为征途撒上冷酒,我们便身着华服,怀着灼烫的心情,踏上了旅程。

之后便是按照众所周知的路线赶上大洋丸。在这狂热的欢送中,连我这个无名小辈也被姑娘们索要签名,女学生送来巧克力和花束等。旗帜、人,还有体臭,与汗水杂糅着,忽然,我发现自己正拼命忍着疯狂想笑的冲动。

如此盛大的欢送真是让人感动不已。尤其是,京浜间多建有工厂,工厂的窗户、栅栏、甚至屋顶都挤满了挥着太阳旗的职工和女工,从车窗外看到他们挤在一起的纯真容貌,让人禁不住想要落泪。

疯狂想笑的冲动,在登上船被送行的众人挤得无法动弹时,再次疯狂袭来,我钻进刚刚被告知过的船舱笑了个够,才再次来到甲板上。

之前中学和现在大学的老师、朋友、后辈们都来了。随着一声锣响,借用母亲的表达,那就是,哥哥像哧溜溜的猴子,分开人群登上船,将西服送到我手里。归国之后才知道故乡镰仓一起玩大的小伙伴们好像也来送行了。在码头混杂的人群中,看着被挤得东倒西歪还挥着手绢的老母亲的身影,我突然眼角一热。看到她周围跟着我家两位热心房客,我才放心下来,将哥哥买给我的丝带往外抛,却总抛不到母亲那里。

丝带一会儿飞到了一群女学生那里,一会儿落到了学校朋友的手中,却总到不了母亲那里。终于有一个到了母亲近旁,却被一位像是工薪族的人取走了,房客H先生跟那人说情,让他送给了母亲。母亲有些歇斯底里,她握着丝带抽抽搭搭地哭。看着她哭,不知为何,我反倒松了口气。环顾四周,我发现,大多选手都有年轻女孩子来为他们送行,真是华丽非常。

我们KO队也不例外,连魁梧的五号位松山也正和熟识的黑猫咖啡馆的女招待交换丝带。帅气的六号位东海就更不用说了,他的丝带全被漂亮的女孩子握在手里。亲朋好友的关爱和祝福虽让我感到幸福。可我还是觉得丝带给了母亲实在可惜,要是有那么一两女孩子夹杂其中,该多好啊。

寂寞的情绪一直持续到起航。当送行人群的影子和码头都逐渐模糊起来,港口和灯塔也渐行远去,而欢送船也离开时,我一个人站在散落着花束和丝带的甲板上,盯着岛屿、海鸥、逶迤的波浪,心底涌出一股旅愁。

船上依然缭绕着出发时华丽的氛围——我们KO也是。无论是清晨的丹麦体操,还是绕B甲板的晨跑,又或是上午下午的背部拉伸以及引体向上,和在隅田川时,都无语言比地轻松起来,想必众人都怀着几分对大洋彼岸期待的心情吧。东海和候补有泽讲着和爱人的琐事,而森和松山则是黄色话题不断,甚是热闹。

集训以来,我便一直是一个人,混杂在众多队伍中,便愈觉寂寞。起航两三天来,除了训练时间,我只在甲板上散散步,在船舱里读读啄木,当客舱被同屋的松山和泽村占领时,便到吸烟室里给母亲写写信。

我不得不羞愧地承认,在离开祖国的第三天,极度寂寞的我,在吸烟室的一隅,曾经一度打算写一封超常的信。当然,信最终没有写成。是前年夏天,在镰仓的海边,和我一起玩耍过的一位文化学院的女孩,我想给她写封情书。回信多半在我到了那边就能收到了。可想到有着溜圆瞳孔的她或许已经有恋人了,我突然羞愧起来,便放弃了。

注释:

[1]大洋丸:曾是日本邮政运营的客船,1932年洛杉矶奥运会时,曾搭载过日本选手代表团。(译注)

[2]啄木,即石川啄木1886年 - 1912年,歌人,诗人,原名石川一,著有歌集《一握砂》《悲伤的玩具》等。(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