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之前的章节可以看出,埃里汪人温和驯顺,长期受苦,会轻易受人摆布,还能迅速把常识奉上逻辑的神殿。他们之中的哲学家,会利用自己有特殊学问的名声,或者通过使埃里汪人确信现存体制并非建立在最严格的道德基础上,而让埃里汪人昏头昏脑。
我接下来要简要论述的一系列革命,甚至比他们日后毁掉机器而自杀的方法(前面已经讲过了)要更清楚的说明了这一点。要是我将要说到的两位改革者之中的第二位确实遂其所愿,任意妄为——或者用他承认的方式随心所欲——不到一年,整个民族就会饿死。令人高兴的是,尽管常识天生是现存最温和的创造物,但当她感到生命受到威胁时,也很容易产生意想不到的反抗力量。即使空想家们绑住了她,认为已经将她控制,常识还是能赶走他们。据我目前从最高权威那里收集到的信息看,发生了这些事:
两千五百年前左右,埃里汪人还没进入文明时代,靠打猎、捕鱼、粗放农业以及抢掠其他几个还未被完全征服的部族为生。他们没有学校,也没有哲学体系,只依靠一种“犬类知识”做那些自己以及邻居认为正确的事。因此,公众的常识还未被开发,他们对犯罪和疾病的看法和别的国家一样。
随着文明的逐渐发展以及物质的不断繁荣,人们开始对之前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提出质疑。一位老先生,因其圣洁的生活而对别人很有影响力,他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驱使着,现在这种力量正逐渐显现。他开始思考困扰自己已久的动物权利问题——之前这从未困扰过任何人。
所有的先知多少都有点大惊小怪,这位老先生更是如此。公家养着他,他的生活悠闲自得,于是便不满足只注意动物的各种权利,还希望把对错都归纳为种种规则,作为责任以及分辨善恶的基石。否则,他就把所有的事物都放在逻辑的基础上,但那些认为时间就是金钱的人对这种做法并不满意。
显然,他决定的责任之唯一基础,侵犯到了人们的旧习。他向人们担保,那些习惯都是错的。有人胆敢提出异议,他就像看不见的力量请教,只有他才能和这力量直接交流,而那种力量总能确保他是对的。至于动物的权利,他这样教导别人:
“你们知道吗?”他说,“杀戮是一件残忍的事。从前,你们的祖先无所顾忌的杀害别人,甚至会吃掉自己的亲戚。现在,没人愿意重拾这种令人厌恶的旧习,因为我们都知道不那样做,我们过得更幸福。日渐幸福的日子,让我们可以满怀信心的推导出一点,我们不该杀食同类。你们都知道那个给我灵感的高级力量,我询问了他,他确信这个结论无可辩驳。”
“现在,不可否认的是,牛、羊、鹿、鸟和鱼都是我们的同类。某些方面,它们和我们不同,但这些不同之处很少,却也是次要的,而与我们相同的地方却很多,而且很重要。朋友们,如果杀食人类不对,那么杀食鱼类、野兽和家禽也同样不对。鸟类、野兽和鱼类只要不受人打扰,就会一直平静的生活,如同人不受邻居打扰而安定生活一样。我再次向你们保证,这不是我说的,是启示我的高级力量说的。”
“我同意,”他继续说,“动物之间相互侵犯,有些甚至还骚扰人类,但我知道人不应该模仿低级动物的行为。相反,我们应该竭尽全力引导他们,让他们变得更聪明。比如,杀死一只以人为食的老虎,是将自己降低到老虎的等级,一个人有如此行为还想在思想行为方面寻求高级力量的引导,根本不配得到指导。”
“看不见的力量只向身处你们中的我显露自己,他让我告诉你们,要通过这次机会改掉祖先的恶习。如你们所想,要是自己比祖先知道的多,就应该比他们做得更好。因此,他命令你们不准再因为食物而杀戮。只能吃自然死亡、早产或畸形的鸟类、野兽或鱼类,这对它们来说是一种仁慈的解脱。你们也可以吃掉自杀的动物。蔬菜的话,只要不会因为吃而受到它们的惩罚就可以享用。”
老先知争辩的如此明智有理,对不服从的人,他恶语相向,百般威胁。最终,他收服了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久穷人也加入他们,至少承认效仿他们。看到自己的原则取得了胜利,老先知就去见祖宗了,毫无疑问,他立即和看不见的力量全面交流,因为他早已尽享那个力量带来的好处。
而他过世没多久,他那些激进的门徒就改善了先人留下来的教导。老先知允许人们食用鸡蛋和牛奶,但他的门徒认为吃新鲜鸡蛋就是扼杀未出生的小鸡,是杀生。不新鲜的鸡蛋,如果确定它们肯定不能孵化,可以勉强算作食物。但所有出售的鸡蛋都要经过检验员的检查,检验员不管它们产于何时,只要认为鸡蛋确实无法孵化,当天就会给它们贴上“生于三个月前”的标签。不用我说,鸡蛋只能用在布丁里,或者用作紧急情况下的催吐剂。人们也不能喝牛奶,因为那样会夺走小牛的自然食粮,会危及它的生命。
显然,刚开始很多人表面上都遵守规定,却会抓住每一个机会偷偷享用早已习惯的盛宴。人们发现,动物不断地在值得怀疑的情况下自然死去。此前,只有驴被认为是热衷于自杀的动物,但令人担忧的是,自杀也开始在羊和牛这种有自尊心的动物中盛行。这些不幸的动物竟能在一英里之外闻到屠刀的味道,还能在屠夫没能及时把刀拿走的情况下,自己直接撞上去,这让人震惊。
而对家禽、家兔、小猪、绵羊、和羔羊等一直都非常规矩的狗,也突然开始挣脱主人的束缚,杀死某些它们以前不该触及的东西。人们认为,狗杀死的动物可以看作是自然死亡,杀生是狗的天性,之前不杀家畜是因为狗被驯化了。不幸的是,这种不守规矩的趋势越盛行,普通人就越乐意饲养能诱惑狗的动物。明摆着他们实际上是在规避法律,但无论如何,被狗杀死的所有动物要么被卖掉,要么被吃掉。
涉及到大型动物,逃避法律就难多了,因为地方法官不可能对带到他们面前假装自杀的猪、羊和牛视而不见。他们有时必须要判决,某些判决取得了非常吓人的效果。然而,如果是狗杀死了其他动物,而且能看到狗的齿痕,就很难说明狗主人是带有恶意的了。
一位法官做了一个决定,使得违法行为有了赖以生存的土壤,老先知最狂热的门徒对此进行了强烈的抗议。法官认为自卫情况下杀死任何动物都是合法的,因为这样的行为发生在一个受到攻击的人身上再正常不过,攻击人的动物应该算作自然死亡。“高级素食者”确实有理由警惕,该决定一宣布,之前无害的动物就开始凶猛的攻击自己的主人,所以不得不让它们自然死亡。此外,那时还能经常看到小牛、羔羊还有小山羊的尸体被出售,上面还带有检验员证明其死于人类自卫的标签。有时,甚至还有小羊、小牛的尸体上挂着“死于分娩”的标签,而世界上种种迹象表明它们享受了至少一个月的生命。
至于真正自然死亡的动物,允许吃它们的法令基本不起作用,因为人还没找到它,肉就被其他动物吃光了,或者死去的动物有毒不能吃,所以实际上人们要么被迫采取上述措施逃避法律,要么就要变成素食主义者。后一种选择不适合埃里汪人,所以反对杀害动物的法律逐渐被废止,要不是瘟疫爆发,很可能早就被废除了。当时,很多牧师和先知说正因为人们目无法纪的吃肉才引起了瘟疫。此事引起了一种反响,国家颁布了一条严厉的法律,禁止食用任何形式或形状的肉,商店和市场只能出售谷物、水果和蔬菜。法律颁布于老先知逝世大约二百年后。老先知是第一个提出关注动物权利的人,但法律通过之时就立刻被破坏了。
有人告诉我,所有这些蠢事最痛苦的后果不是守法的人不能吃肉——很多国家的人都不吃肉,但也没怎么样,甚至在意大利、西班牙以及希腊这种允许吃肉的国家,穷人一年到头也基本见不到荤腥。真正的危害在于不恰当的禁令让除了心理强大的人之外所有人有了良知,心理强大的人知道,良知作为一条规则,能带来好处,也能招致不幸。一个人的良知被唤醒了,他会莽撞地做一些最好不做的事,而一个良知被唤醒的国家会因复仇而开辟通往地狱的路。这良知是由那位受人尊敬的老先生唤醒的,看不见的力量在暗中帮他。
“年轻人被告知,做祖先做过的无害的事是一种罪过。向他们宣传吃肉是种暴行的人,是一位不太有影响力的学者。尽管这些言论威慑住了胆小的人,但不喜欢这些话的大有人在。无论怎样瞒着年轻人,他们很快就都会知道世上的男人女人——通常比要他们克制自己的先知善良很多——都在讥笑教条的新法律,尽管他们不敢公开这样做,但私下里早就不把它当回事了。后来,更有人性的学生被统治者‘不许碰’、‘不许吃’、‘不许用’的训诫激怒,开始质疑自己之前毫不犹豫就会接受的事物,也就不足为奇了。”
有个记录在案的悲惨故事,讲的是一个年轻人,前途无量、和蔼亲切,而良知比智力更让他苦恼。他的医生(我之前说过,生病那时还不被认为是犯罪)说无论法律如何规定,他都应该吃肉。年轻人很震惊,他认为这个建议是有罪的,有一段时间拒绝听从。最后,他发现自己越来越虚弱,就在一个深夜悄悄溜进一家秘密售肉的店铺,买了一磅上等牛排。他把肉带回家,趁所有人睡觉时,在卧室里做熟,吃了它。尽管他一夜都因为懊悔羞愧辗转难眠,第二天早上他就觉得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好了很多。
三四天后,他发现自己受不了肉铺的诱惑。于是又去买了一磅牛排,同样做熟吃掉,尽管还是饱受精神折磨,第二天他还如上次一样感到焕然一新。简而言之,尽管他从未超过节制的范围,但他竟不知不觉中已成为违法惯犯的事,仍使他心灵备受折磨。
年轻人的健康状况一直好转,他明白这都是牛排的功劳,但身体越好,良知就越折磨他。他脑袋里总有两个声音不停回响——一个说“我是‘常识’、‘天性’。选择我,我会像奖赏你祖先那样奖赏你。”另一个声音则说:“别让花言巧语的精神引诱你、毁掉你。我是责任。选择我,我会像奖赏你祖先那样奖赏你。”
有时,他甚至能看到说话人的脸。常识看上去轻松、和蔼、宽厚,那样真诚无畏,年轻人相信她做的任何事。然而,他刚要追随常识,就被责任威严的面孔阻止了。责任很严肃,但也透着仁慈。年轻人感到痛彻心扉,每次他要追随常识的对手,她就不再同情他。
这个可怜人不断想到同学中表现好的人,并试图模仿他认为的他们的行为。“他们,”他自言自语,“会吃牛排吗?绝不。”但有羊排诱惑他们的时候,大多数人偶尔会吃一些。而表现好的人也以他为榜样。“他,”那些人对自己说,“会吃羊排吗?绝不。”然而,一天晚上,他被一个到处搜寻违法者的权威跟踪了,从那个秘密售肉店带着半个羊肩出来时被抓了现行。就算他不会因此坐牢,也可能会发配远方,一生的前途也会被无法挽回的毁掉。于是,他一回家,就上吊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