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街之春

城里的春天比乡下来得早,在有遮有挡的广场上,七叶树有时会比原野上的同胞提前两星期绽放花朵。那一年的春天比往常来得早,乡下城里皆然,三月像头狮子似的乱闯,把接下来的四月当傻瓜愚弄,人行道边高高耸起的大雪堆在三四天内就消失不见,空留泥泞的排水沟,沟里的泥巴比平日还黏腻些。让养病的人十分难受的是那多变的天气,天公显然无力把握自己的心意:早晨浓雾弥漫,午后清风拂面,正午朗朗如六月天,突然寒意袭来在夜幕降临前。

而当四月的最后一周到来时,街角小广场上的草地再次转绿,丛丛灌木即将开花,病人也觉得自己的活力正在回归。他的体力随着春天回来了,恢复的健康送来新鲜血液在他的血管里流淌,就像新鲜汁液从树根源源不断地上升至窗前的树枝。他经历过痛苦挣扎,他知道,虽然他不止一次地确信自己已跟死神本身较量过了。现在他的胃口再次苏醒,他也有了更强的力量来抵挡那企图主导他的郁郁悲伤。

窗外的那棵树不过是一棵颓萎的梧桐,而窗户则属于一间寝室,是小街深处一家破败的供膳宿舍走廊尽头的一个小隔间。那年轻人膝头上盖着大衣,靠在帆布折叠椅里,椅子是他在城里仅有的几位朋友中的一位借给他的。他的双手,枯瘦而多筋,交叉着搁在腿上放的一本书上。他的肉体被病魔销蚀惨重,但骨架还扎实牢固。他的脸仍然又白又瘦,虽然病态的蜡黄已经退去。几根顽皮的胡须蜷曲在他的下巴上已有两个月不曾修过,一头未剪的棕发厚厚地垂在外套的领子上。一双黑眼睛带有近来受苦的标记,但也揭示出一个顽强的灵魂,强得足以承受不幸。

他的房间在小街北侧,上午的阳光反射进窗口,此时他靠在椅子里,感激地享受着温暖。一辆沉重的马拉货车隆隆地碾过坑坑洼洼的路面;车在街角停了下来,一帮工人迅速清空车里装的钢轨,一根一根扔在人行道上,发出哐哐的巨响,震耳的噪音在街巷深处回荡。声声喝令从正在搬运有轨马车[1]轨道的那一小群人中间传来,随后一根钢轨便下落到位并被迅速钉牢。之后,工人退到一旁,一辆刚才受阻的有轨马车重新驱驰向前,马蹄踏地发出规律的得得声,同马颈圈上小铃铛的叮当声一样清晰可闻,飘在这座大都市的巨大轰鸣声之上。最后,从连片的屋顶上传来一声响亮的汽笛,紧接着是一连串相似的信号,宣告午休时间已到。又有两三根钢轨哐哐落在其他钢轨上,然后货车隆隆驶离。搬运轨道的工人已在马路牙子上坐下开始吃午饭,其中一个去了街角的酒吧,要了一大罐窗口广告里推销的新啤酒,那俗丽的印刷品上画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山羊背着一位丰满的年轻女神。

趁铺轨工尚未制造更强的噪音,病人乐享片刻安歇,他的头脑还不是那么清醒,他的神经因疼痛而紧绷。他倾身向前,俯视下面的街道,捕捉到一个年轻人的目光,那人正扯着嗓子叫卖:“草-莓!草-莓!”。病人笑了,因为他知道,卖草莓的小贩是可靠的报春使者——和小广场上的广告牌宣布对街的三栋房正在“招租”一样,是毫无争议的春来的迹象。五月一日临近。他不知道联合广场的花市是否已经开张;他回想去年春天的多少个清晨,他心爱的姑娘,那曾答应嫁给他的姑娘,同他一道去联合广场挑选娇嫩的玫瑰和盛放的天竺葵,只有这些花儿才配开放在她那俯临中央公园的客厅窗口。

那天早上他频频思念她,并无怨恨,虽然他们的婚约已在去年秋天解除,三四个月后他就生病了。他从圣诞节起就没见过她,他发觉自己在猜想那天下午她会是什么样,她是否高兴。他的遐思被隔壁的走调钢琴的嘲哳声打断了,那家跟他的小屋只隔一道薄薄的隔断墙。有人正试着一个音一个音地敲出《等到云消散》的简单曲调。似乎现在是隔壁某个孩子的练琴时间,他时常听见那孩子活泼的嗓音。又似乎这项任务是十分讨厌的,因为钢琴和乐曲和听者都由于幼稚演奏者的恶意而饱受折磨。

一阵敲钢轨的声音突然响彻下面的街道,告知他午休结束,工人已回去劳动。不知何故,他没有听见教堂尖塔传来一点的敲钟声,而那教堂就在短短一个街区之外的大道拐角处。现在他才觉察到一阵弥漫的气味,他知道供膳宿舍的午餐时间到了。他醒得早,早餐吃得很少。他肚子饿了,当佣人把一盘冷牛肉和一碟梅干端上来的时候他很高兴。他的胃口很好,吃得津津有味。

用完这顿简餐后,他又仰靠在椅子里。一阵狂风高扬起街上的尘土,吹得窗前的梧桐摇晃着刚抽芽的枝条。他望着阳光下的嫩绿新叶在他面前舞动,感到春意搅动着他的血液;他又强壮起来,充满青春的力量;他能应付一切病态的幻想,能抛却一切怨懑。他但愿此刻身在乡下——在有小溪和树丛和青草的地方——在宁静和安闲和噪音止息的地方——在有时间和空间去思考过去并果决地规划未来的地方——在没有两架手摇风琴在街区两头较劲,一个奏《安妮·劳里》,另一个奏《安妮·鲁尼》,比拼哪个更狂烈的地方。斗琴达到高潮时,他皱起眉头,与此同时隔壁的孩子更加凶狠地敲击钢琴。然后他微微笑了。

健康既已恢复,他又何必在意小小的烦恼?大约一周以后,他就能回到仓库重新开始自食其力。工作之初无疑会很苦,但苦工正是他此时所需的。为将来的结果,也为工作本身,他都需要繁重的劳动。许许多多的年轻人都在热火朝天地奋斗,但他知道自己心力强健不逊于全城任何一个人,命运为什么不能也垂青他呢?有了金钱和权力和地位,他就可以立足纽约;也许现在瞧不起他的那些人里有的人到时候便会乐意结识他。

他靠在小隔间里的折叠椅上休息时,日影开始一点点拉长,漫长的白天渐近落幕。他再次醒过来时,两架手摇风琴都已离去,隔壁的孩子也已停止练琴,小街又安静下来,只有一位女高音在相邻街区的音乐学院的一扇敞开窗口高唱华丽的咏叹调,还有一阵不寻常的隆隆车声正从宿舍门前经过。他使劲挺直身子,看见一溜马车在街对面,慢慢地行至街角。一阵沙尘旋风又从下面的街道腾起,尘土飞扬几乎遮住了那些乘车人的脸——有穿浅色长裙的姑娘,也有穿双排扣礼服的小伙子。他们在轻松地聊天;时而爆出欢快的笑声。

他想知道婚礼时间是否到了。他艰难地在椅子里扭转身体,从身后的梳妆台上拿过装有婚礼请柬的信封。仪式定于三点钟举行。他看看表,发现只差几分钟就到点了。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把表放回口袋;他呆呆地凝视虚空,直到大道拐角处教堂尖塔里的钟敲了三下。婚礼的预定时间已到。仍有马车速速赶来放下晚到的客人。

那在小街深处破败宿舍尽头的小隔间里养病的年轻人还不够强壮,无力闯入春光并出席婚礼。而就这样躺在摇晃的折叠椅里,膝头盖着旧大衣,他却不难想象教堂里的场景。他看见中年的新郎站在轨道边等候新娘。他听见婚礼进行曲庄严而欢快的旋律。他看见新娘挽着父亲的手臂缓缓地行经教堂通道,罩着的蕾丝面纱并不比她的一头朦胧秀发更淡雅更柔美。他想知道她会不会面色苍白,站在祭坛前时她会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他听见牧师发问并赐福。他看见新婚妻子再次行进通道,这回挽着丈夫的手臂。他疲倦地叹了口气,然后闭着眼仰靠在椅子上,仿佛要阻挡那难以接受的视像。当马车再次拥过他的门前,一辆接一辆地去教堂门廊接应乱纷纷的声嘶力竭的召唤时,他没有动弹。

他躺在那儿许久,默默地一动不动。他在想自己,想他曾如春光般明媚的希望,想他苦涩的失意。他在思索宇宙的奥秘,在扪心自问是否会对世界有任何用处——因为他仍志存高远。他在思考个人的劳动对他的同胞能有什么价值,他讨厌三六九等的划分。他对自己说,我们死后都要淡出视野,被众水淹没[2],最优秀的很快被遗忘,最差劲的亦如此,扔进池塘的硬币是金是铜无关紧要——稀有金属并不激起更多的涟漪。这时,他看见长长的几近水平的一束束阳光从窗前的细枝嫩叶间透进来,回想起那些由一人成就的伟业,他又振作起来。他跳出自怜的心境;他甚至对无意间生出的自命不凡之心报以一笑。

一辆笨重的救火车发出的雷鸣把他从悠长的遐思中唤醒,车子轰隆隆地碾过街面,车后拖着嘎啦嘎啦响的消防水管。随后的寂静只被救火车的警笛时时打破,那车正穿过一条又一条大道向东渐行渐远,他趁着寂静的工夫牢记,每一个人的奋勇前进都有助于人类整体的进步;卑微的消防员尽责殉职是为全人类的事业效力。

纽约的暮色降临得快,天色转暗时他的思绪被再次打乱,只听大嗓门的卖报人互相对着吆喝,叫卖三流晚报的廉价号外。叫卖声一时间从街的两侧同时响起,住户们被这声音激起了好奇心,走到门口要买报纸,卖报人于是东一家西一家地跑,也顾不上叫卖了。

天空晴朗,孤星闪耀。空气新鲜而柔和。敲击钢轨的铿锵之声已在一小时前停止,那群用道钉固定钢轨的人已散去各自回家。白天行将结束。一阵做饭的味道又飘散在宿舍里,预示着晚餐时间将近。

然而在供膳宿舍尽头小隔间里的帆布折叠椅上躺着的那个年轻人,除了自己的心事,对一切并未在意。他眼前是一幅画面:一列火车沿着月光照耀的山谷飞驰,投下急匆匆的影子。在这列火车上,他看见的是那天下午的新娘,陶醉在丈夫身边。但他眼里只有新娘,没有丈夫。他看见她苍白的脸和明亮的眼和淡金的发;他不知道在未来的岁月里,她是否会幸福得如同她信守承诺嫁给了他。

(1896年)

[1]有轨马车(horse-car):又称轨道马车,一种交通工具,由马拉车沿轨道行驶。(译注)

[2]指堕入阴间。(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