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艾琳·瑞德菲尔德记得是这样的。
芝加哥。八月。一个灿烂的日子,天气炎热,烈日的光芒如同熔融的雨倾泻下来。建筑的轮廓不断扭动着,好似对炎热的反抗。抖动的线条从炙烤的人行道窜起,沿着闪亮的电车轨道一路蜿蜒。汽车停靠在马路边沿,反射出舞动的光焰,橱窗玻璃投射出炫目的光辉。尖锐火热的灰尘颗粒自人行道升起,刺痛萎靡的行人们焦灼或汗湿的皮肤。丝丝微风宛如风箱缓缓煽出的火焰的呼吸。
偏偏在这样的一天,艾琳动身去商店,她曾承诺,为两个小儿子——小布莱恩和西奥多,从芝加哥带礼物回家。她习惯性地推迟时间,直到这次探亲长假还剩最后几天,而且日程都很满,只有这闷热的一个白天没有预约。
她顺利地为小布买到了玩具飞机。但是泰德曾严肃而固执地向她详细描述过的那种图册,她进出五家商店都没找到。
正在去第六家的路上,双目被阳光刺得发痛,眼前一个男人忽然身形不稳,无力瘫倒在发烫的水泥地上,一动不动,周围聚起了一小拨人。这人是死了,还是晕倒了?有人问她。可是艾琳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从越来越多的人群里向外移,触到很多汗淋淋的身体,觉得又湿又黏又脏又难受。
她站着给自己扇了会儿风,用小手帕擦了擦微湿的脸。突然,她感觉整条街看起来摇摇晃晃,察觉到自己快昏厥,便想到自己需要马上安全地离开此处,她伸手冲停在正前方的出租车挥了挥。流着汗的司机赶忙跳出来帮她上车,几乎是抬着才把她扶了进去。艾琳一下瘫在了发热的皮椅上。
有那么一分钟她思绪朦胧,而后清醒。
“我想,”她对这个热心人说,“我需要喝茶,在某处顶楼上。”
“德雷顿饭店吧,夫人?”他建议到。“都说那里总有微风吹拂。”
“谢谢。我想德雷顿挺合适。”她告诉他。
司机将汽车挂上挡,离合器接合处发出了轻微的刺耳声,车子灵巧地驶入滚滚车流。行车卷起的暖风中,艾琳打起精神,努力对炎热和拥挤造成的仪表损害做了一些修补。
很快,咔哒作响的小车靠向人行道疾驰,接着停稳。司机跳出来,抢在饭店衣着体面的侍者之前打开车门。她下了车,微笑着向他致谢,并以更加实际的方式酬报他的乐于助人与善解人意,然后迈入德雷顿宽敞的大门。
上到顶楼,出了电梯,她便被带到长窗前的一个桌子,窗帘微动,凉风习习。这可真是,她想着,像乘着魔毯飞到另一个世界,愉快、安静,而且不可思议地远离了楼下炙烤着的世界。
茶端上来时,也完全符合她的渴望和期待。事实上,正因为太符合了,在喝了第一杯凉饮后她反倒忽略了这茶,只是偶尔心不在焉地抿抿绿色高杯,打量着所处的房间,或是向外望去,越过一些较低建筑,看那片明亮平静的湖面泛着蔚蓝向无穷的天际延伸开去。
她向下注视了一会儿街上蠕动的车辆行人,心想这些小小斑点看起来多么可笑。再拿起杯子才惊讶地发现竟然空了。她又要了茶,一边等着,一边开始回想白天发生的种种,想着泰德和他的书该怎么办。为什么他几乎总想要很难甚至无法得到的东西呢?真像他爸爸,老惦记着得不到的。
不久有声音传来,男声低沉有力,女声略带沙哑。有名侍者经过艾琳,后面跟着一个芳香扑鼻的女人,身着一件飘逸的绿色雪纺连衣裙,上面混合印有水仙花、长寿花和风信子的图案,唤起春日的凉意。她身后的男人满面通红,用皱巴巴的大手绢抹着脖子与额头。
“哦天呐!”艾琳嘀咕着,烦恼焦躁,因为一阵讨论与混乱之后,两人就停在旁边那桌。她之前独自坐在窗前,安静闲适。而现在,他们自然是要闲聊的。
但并非如此。只有那个女人坐了下来,那个男人还是站着,心不在焉地捏着靓蓝领带的领结。隔着两桌间的狭小距离,他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那么,回头再见。”他郑重地说,低头看着那女人,口气愉悦,面带微笑。
他的同伴开口应答,可是因为距离的干扰和楼下街道传来的喧嚣而声音模糊。艾琳没能听清,却注意到二人怪异的亲切笑容。
男人说:“好吧,我想我最好这么做,”再次微笑,道别,然后离开。
依艾琳看,这是一个外表迷人的女人,深色近黑的眸子,宽宽的嘴唇衬着象牙色的肌肤,如同鲜红的花朵。穿着也精致,刚好适宜这天气,薄而透气,又不像夏装易于花哨。
一名侍者正在听她点单。艾琳看到她对他笑笑,低声说着什么——或许是谢谢,也许。这是一种奇特的笑容。艾琳无法确切定义它,但肯定自己本可以给它归类为来自另一个女人、对侍者有点太过挑逗的笑。然而这种笑容,却有某些东西让她难以归为此类。也许是某种自信的态度。
侍者送来所点食物。艾琳望着她展开餐巾,看着白皙手中的银勺舀出黄澄澄的瓜瓤。然后,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盯着别人,艾琳赶忙移开了视线。
她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自己的事情上,在两条裙子中选定一条合适的参加当晚的桥牌会,那儿的室内空气会又潮又热,每一次都像在汤里呼吸。选好了裙子,她的思绪又回到泰德的书这个难题上,视线飘忽到了湖面,这时她的第六感敏锐地感受到有人在注视着她。
缓缓四顾,艾琳对上了一双黑眼睛,是邻桌的绿衣女人。但是她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表现出的极大兴趣会让人尴尬,继续凝视。她专心致志,决意要将艾琳容貌的每个细节都永久铭记,即便她的密切注视被察觉,她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失措。
反而是艾琳感到了不安。在持续的注视下,艾琳感觉自己的脸色更加红,垂下了眼。究竟是什么,她纳闷,会引来这般持续的关注?莫非,自己在车里匆匆忙忙把帽子戴反了?她小心地摸了摸。没有。也许是脸上某处有粉痕。她迅速拿手绢擦过。裙子不对劲?她瞥了一下。完全没有问题。到底怎么回事?
她再次抬起眼,棕色的眸子礼貌地回视那双盯着她的黑眼睛,然而后者的眼神毫不动摇。艾琳心里有些无奈。哦好吧,随她看吧!她试着不去在意那个女人和她的视线,但是做不到。所有无视她的努力都无用。艾琳偷瞥了一眼。还在看。她的眼睛多么慵懒和让人不自在!
渐渐地艾琳心中起了小小波澜,熟悉得可憎可恨。她轻笑,可是目光闪烁。
难道那个女人,会不会那个女人,不知怎地晓得了,眼前在德雷顿顶楼坐着个黑人?
可笑!不可能!白人在这方面非常愚蠢;尽管如此,他们常常宣称自己能够辨别;最荒谬的方法包括看指甲、手掌、耳朵形状、牙齿,以及其他的蠢方法。他们总把她当成意大利人,西班牙人,墨西哥人,或是吉普赛人。当她独自一人时,从来没有人疑心她是黑人。不,那边盯着她的女人也不可能知道。
不过,气愤、不屑和恐惧仍然依次掠过心头。她并不是耻于做一个黑人,更不是耻于承认。被任何地方驱逐,甚至徳雷顿也可能以礼貌得体方式赶人,这点让她不安。
但是她这次大胆地看了回去。坦率的专注于她的眼神似乎并无敌意或不满。艾琳或多或少能感觉到,如果自己微笑的话,那眼里也会含着笑意。胡思乱想,肯定的。这种感觉消失后,她转过脸,刻意去凝视湖面,马路对面建筑的屋顶,天空,随便看哪儿,就是不看那个讨厌的女人。几乎同时,她又收回了视线。在不安的笼罩中,她有种大瞪特瞪这个粗鲁女人的冲动。假设那女人知道或怀疑自己的种族,她也无法去证实。
突然间她的惊恐加剧,她的邻座已起身朝她走来。会发生什么呢?
“抱歉,”女人友好地说,“不过我想我认识你。”她的声音略微沙哑,口气犹疑。
艾琳抬起头看她,猜疑恐惧消失不见。那微笑分明带着友善,魅力难挡。她立刻投降,也笑了笑,说:“恐怕你弄错了。”
“哎,当然,我认识你!”对方大声说。“别告诉我你不是艾琳·韦斯托弗。或者他们还叫你琳?”
在回答前的一瞬间,艾琳徒劳地试着回想这个女人可能在何时何地认识自己。在这里,芝加哥。在自己结婚以前。这些都很明显。高中时候?大学里?基督教女青年会委员会?高中最有可能。哪些白人女孩跟她熟到曾亲密地喊她琳的?眼前的女人并不符合记忆中的那些人。她是谁?
“是的,我是艾琳·韦斯托弗。尽管没人再叫我琳,还是很高兴再次听到。那么你是……”她犹豫着,因为记不起而羞愧,希望句子能被接起来。
“你不认识我?不会吧,琳?”
“我很抱歉,但是我一时认不出。”
艾琳细细端详站在身边的可人儿,找寻她身份的线索。她会是谁呢?她们曾经在何时何地见过?困惑中她萌生了一种想法,自己记忆力所开的玩笑,由于某种原因,让这位老熟人感到的可喜远甚于失望,并不介意没被认出来。
同时,艾琳觉得自己快要想起她是谁了。因为她身上有某种特质,难以捉摸,太模糊、说不清,太遥远、抓不着,但对于艾琳来说,非常熟悉。还有那声音。沙哑的声调,想必以前在哪儿听过。大概之前她们有所接触,声调隐约暗示出英国腔。啊!难道她们曾在欧洲见过?琳。不是。
“或许,”艾琳开口,“你——”
女人笑了起来,笑得可爱,一小串音像是鸟雀的鸣啭,又像贵金属精致的铃铛,丁零作响。
艾琳猛吸一口气。“克莱尔!”她喊道,“不会是克莱尔·肯德利吧?”
她太过惊讶,想要站起身来。
“不,不,不用起来,”克莱尔·肯德利要求道,径自坐了下来。“你只要留下来和我聊聊。我们得再点些东西。茶?真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简直是太、太幸运了!”
“真让人意外,”艾琳对她说,看到克莱尔笑容变了,知道暴露了自己的一点心思。但她只是说道:“如果不是你笑起来的话,我绝不可能在这认出你来。你变了,你知道的。可是,某种程度上,你还是老样子。”
“也许,”克莱尔回答道。“哦,请等一下。”
她注意到旁边的侍者。“嗯,让我们想想。两杯茶。再来些香烟。是的,就这些。谢谢。”再次扬起那奇特的笑。现在,艾琳能确定,这对侍者很挑逗。
克莱尔在点单的时候,艾琳迅速心算了一下。一定有,她估摸着,有整整十二年,自从她或她认识的人最后一次见到克莱尔·肯德利至今。
她父亲离世后,她跟着一些亲戚,姑姨或表、堂亲生活,搬了两三次,最后去了西部——是没人听说过的肯德利家亲戚,直到葬礼上他们才出现,并且带走了克莱尔。
此后大约有一年多的时间,她会偶尔在南方的老朋友和熟人间露脸,短暂地做做客;大家也明白,她每次都是从新家无尽的家务事中溜出来的。每成功逃出来一次,她的个头变得更高,衣着更寒酸,性格更加好斗敏感;而且每次她的表情也越发忿恨幽怨。“我真担心克莱尔,她看起来很不快乐,”艾琳记得母亲的话。后来她做客逐渐减少,时间越来越短,次数越来越少,间隔越来越长,直到最后渐渐终止。
艾琳的父亲与鲍勃·肯德利交好。在克莱尔最后一次看他们的两个月后,他特意去了一趟西部,带回的信息十分简单,他见过了那些亲戚,而克莱尔已经失踪。他和母亲在他们房间里私下还说了什么,艾琳并不清楚。
但是艾琳对事情的性质不止是粗略地怀疑。因为有流言传开,对十八九岁的女孩来说,兴奋有趣的流言。
有一条传闻说,曾看到克莱尔·肯德利正餐时间在一家时髦饭店里,陪同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全都是白人。而且穿戴整齐!另外一条说她在林肯公园开车兜风——和一个男人,绝对的白人、而且显然富有。帕卡德豪华轿车[1],身着制服的专属司机,诸如此类。还有其他艾琳记不起内容的,但全部都指向这种充满刺激诱惑的方向。
她还能生动地回忆起,他们过去常常重述并讨论克莱尔这些令人向往的故事,这时女孩们总会彼此会意地交换眼神,兴奋地咯咯笑着,拉开热切闪亮的视线,带着后悔怀疑暗暗低声说着类似:“哦,呃,可能她有了工作之类的,”或者“毕竟,那也可能不是克莱尔,”又或是“别轻信你所听到的。”
接着总有一些女孩,比别人更实事求是,或者恶意更直白的,会断言:“当然是克莱尔!鲁思说是她,弗兰克也这么说,而且看到她时,他们和我们一样认识她。”接着其他人会说:“是啊,可以肯定是克莱尔好吧。”于是他们都加入坚称那无疑就是克莱尔,而那些情形只能意味着一件事。真是在工作!人们不会带仆人去谢尔比饭店吃饭。肯定不会像那样全部盛装打扮。紧接着是假惺惺的惋惜,会有人说:“可怜的姑娘,我想这的确属实,可你能做什么指望呢。看看她父亲。还有她母亲,据说要是没死早就逃走了。此外,克莱尔总是对她很有一——一套。”
确实如此!当艾琳坐在德雷顿的顶楼,面对着克莱尔·肯德利的时候,那几个词浮现出来。“有一套。”唔,艾琳承认,从仪表举止来看,克莱尔似乎无疑已成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几样东西。
这是——艾琳在侍者离开后又重新说了一遍——一个巨大的、并且非常愉快的惊喜,能在那么多年,至少十二年之后,再次见到克莱尔。
“哎,克莱尔,你是这世上我最想不到会遇见的人。我想这是我刚才没认出你的原因。”
克莱尔严肃地回答:“是的,有十二年。但是我并不惊讶会见到你,琳。也就是说,不是那么很惊讶。实际上,自从我来这,我多少希望能遇上某人。不过最好是你。我还猜想这是因为我时常想到你,而你——我打赌你从未想过我一点点。”
这当然是真的。在最初的猜测和指责后,克莱尔完全从艾琳的思绪里消失了。还有其他的人也是如此——如果他们的交谈能表明想法的话。
此外,克莱尔并不完全是团体一员,正如她一直不只是看门人的女儿,而且是鲍勃·肯德利的女儿;他的确是一名看门人,也似乎同样曾和一些人的父亲一起念大学。究竟他怎样或为何碰巧当了看门人,还是个不称职的,他们没有人清楚。艾琳的一个兄弟向父亲提出这个问题,被告知:“那与你无关”,还被教导,小心别最后和“可怜的鲍勃”一样。
不。艾琳从没想起过克莱尔。她自己的生活已经满满当当。同样,她猜想,其他人的生活也是。她为她的——他们的健忘辩解:“你知道,大家都很忙。一些人离开,退学,也许过一小段时间有人谈到或问道他们;然后,渐渐地他们被遗忘。”
“是啊,那是自然,”克莱尔表示同意。那么,她打听着,在他们统统忘掉她之前的一小段时间,他们都说了她什么呢?
艾琳看向别处。她感觉脸上升起了明显的红晕。“你不能,”她躲闪着,“指望我记住这些琐事,因为这十二年经历太多,结婚、生子、死亡和大战[2]。”
克莱尔·肯德利跟着笑起来,啁啾鸣啭,细小清脆,嘲讽十足。
“哦,琳!”她喊道,“你当然记得我,但我不会等你告诉我;因为我清楚的就如同在场一样,也听到过不善的言语。哦,我明白,我明白。弗兰克·丹顿有天晚上在谢尔比饭店看到了我。别告诉我他没有宣扬、也没添油加醋。其他人也许在别的时间见过我,我不清楚。但是有一次我在马歇尔·菲尔德百货[3]碰到了玛格丽特·哈默。我准备说说话,刚要开口,可她却装作不认识我。我亲爱的琳,我向你保证,她对我那样视而不见,连我都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确实活生生的在那儿。我清楚地记得,太清楚了。就是这件事,在一定程度上,让我下定决心,离开以前,不再出门去看你们最后一眼。你们一家人总是对我这个可怜的孤儿很好,不知怎么,我觉得自己承受不起。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们当中,你母亲或者男孩们或是——哦,好吧,我只是觉得如果你们的确这么做了,我宁愿不知道。于是我离开了。很傻吧,我想。有时我为自己没能去看你们感到抱歉。”
艾琳怀疑,是不是泪水让克莱尔的眸子这般闪亮。
“而现在,琳,我想听听关于你和大家、还有一切的一切。你结婚了吧,我猜?”
艾琳点点头。
“不错,”克莱尔意味深长地说,“你也早该结婚了。跟我说说吧!”
于是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她们坐在那儿,抽烟喝茶,以聊天弥补十二年的空白——主要是艾琳在说。她和克莱尔谈到自己的婚姻,搬家到纽约,自己的丈夫,夏令营中首次与父母分别的两个儿子,母亲的离世,两个兄弟的婚姻。她还谈及其他克莱尔认识的家庭的婚丧嫁娶,对旧友熟人的生活作了新的回顾。
这些克莱尔长久以来想了解、却无从得知的事情,现在统统一饮而尽。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红唇微启,整个脸庞被眼中的欣喜点亮。有时她会提问,但多半是静静聆听。
楼外钟声响起,将艾琳带回现实,她低头看表,然后大呼:“哦,我得走了,克莱尔!”
她有一些不安,这样过了一会儿,才突然想起她还没询问克莱尔的生活,当然她也不愿这么做,而且相当清楚如此不情愿的原因。可是,她问自己,全面考虑的话,不问不是最好的吗?如果克莱尔的情况像自己——和所有人——猜测的一样,不去打听她这十二年如何,不是更加圆滑得体吗?
在且仅在这个“如果”成立时才让她烦恼。尽管有各种流言和等量的相反现象,情况可能是,也许仅仅是,没有什么、也不曾有什么是无法直接单纯解释清楚的。表象,她明白,有时并不符实;况且如果克莱尔并没有——呃,如果大家都想错了,那么她当然要表现出对她的经历有所兴趣。否则会显得古怪无礼。但她又怎会知道呢?所以,她最终决定,拒不去问;于是她只是再说一声:“我得走了,克莱尔。”
“求你,别这么快就走,琳,”克莱尔恳求她。
艾琳心想:“她真的是太漂亮了。很难想象她会——”
“现在,亲爱的琳,我找到了你,我想了解更多更多的你。我们在这至少要待上一个月。杰克,我丈夫,来这出差。可怜的人儿!这么热的天气,难道不残忍吗?今晚和我们一起吃晚餐吧,好吗?”她探究地瞟了艾琳一眼,通红的唇挂着讽刺的笑,仿佛已经了解别人心里的秘密,正在嘲笑艾琳。
艾琳做了个深呼吸,但究竟感觉到的是宽慰还是懊恼,自己无法分清。她连忙说:“恐怕不行,克莱尔。我日程已排满,有晚餐和桥牌会。抱歉。”
“那明天好了,一起喝茶,”克莱尔坚持。“那么你就能见到玛格丽——她才十岁——或许还能见到杰克,如果他没有什么预约的话。”
艾琳干笑几声。她明天也有约,只怕克莱尔不会信。她突然立刻被这个可能性扰乱。因此,她有些恼火、又带着不应有的突如其来的内疚,解释自己没法去因为没空喝茶,或共进午、晚餐。“而后天周五,我得外出度周末,去艾德怀尔德[4],你知道,现在很时兴。”于是她想到一个好主意。
“克莱尔!”她大喊,“你何不与我一起呢?我们的地方也许客满了——吉姆的太太能够集合到那些最难缠的人——不过我们总能再腾出一人的空挡来。这样你绝对能见到大家了。”
在发出邀请的那一刻,她后悔了。这个让步是多么愚蠢白痴的冲动!想到会牵扯自己的没完没了的解释、好奇、闲聊和蹙眉,她心里发起了牢骚。不是她势利,也不是她注重黑人社交界限制的条条框框;可是一旦克莱尔做客艾德怀尔德,就会使她招来头版恶名,艾琳对此有着天生的极度厌恶。而她此刻,正在邀请克莱尔,任性而不顾一切。
但是克莱尔摇摇头。“真的,我很想去,琳,”她说,带着小伤感。“没什么比这更让我更欢喜了,但是我不能。要知道这不可以的,行不通。我想你一定能理解,我疯狂地想去,但我不能。”深色的眼眸闪耀着,沙哑的声音似在颤抖。“相信我,琳,真的谢谢你邀请我。然而应邀对你意味着什么,别以为我已全然忘记,如果你还在乎那些的话。”
她眼睛和声音里的泫然欲泣一下通通消失;艾琳·瑞德菲尔德端详她的脸,这张乳白的面孔下潜伏着嘲弄的得意,让人生气。她转眼看向克莱尔身后远处的那面墙。唔,这是自己应得的,她告诉自己,脱险了;也因为克莱尔所暗示的理由。克莱尔猜中了她烦恼这事,一点没有减轻她的解脱感。她气恼自己被察觉出不够诚意;但是仅此而已。
侍者过来找克莱尔零钱。艾琳提醒自己,应该立刻离开。但是她没有动。
事实上,她很好奇。她有很多事想问克莱尔·肯德利。她希望弄清楚“冒充白人”这种风险交易,这种为了在另一种也许并不全然陌生、但无疑不完全友善的环境里碰运气,而与过去一切熟悉融洽的决裂。比如说,个人背景做了什么手脚,怎样为自己解释。与其他黑人接触时,内心又有怎样的感受。但她不能。她无法想出哪怕一个问题,内容措辞如果算不上无礼,也不会太过直白而好奇。
像是窥到她的想法和犹豫,克莱尔若有所思地说:“你知道吗,琳,我常常奇怪,为什么大部分有色女孩,像你和玛格丽特·哈默以及埃丝特·道森——哦,其他很多人——从未去冒充成白人。这十分简单。只要一个人适合,剩下来缺的就是胆量了。”
“那么个人背景呢?我是说家庭出身。你肯定不会凭空降落,然后指望人们张开双臂迎接你吧,对吗?”
“差不多是这样,”克莱尔坚定地说。“你可能会惊讶,琳,和白人相处要比我们相处简单得多。也许因为他们人数更多,或也许因为他们无忧无虑,所以不必担心。我也不确定。”
艾琳倾向于怀疑。“你是说不必说明从哪儿来的?这不大可能。”克莱尔隔着桌子,忍住笑看了她一眼。“其实,我从没说过。尽管其他场合下我或许得说一些像样的故事解释自己。我有很好的想象力,所以我确信做得圆满可信。但这没有必要。你知道,有我的姑婆们,对任何事任何人都足以体面可靠。”
“我懂了。他们也是冒充白人的。”“不。她们没有。她们就是白人。”“哦!”于是下一刻艾琳想起以前这事听到过;是她父亲,或者,更可能是母亲提起的。她们是鲍勃·肯德利的姑姑。在左手边,鲍勃是她们哥哥的儿子,风流的产物。
“她们是正派的老妇人,”克莱尔解释着,“信仰虔诚,穷得像教堂里的老鼠。她们所仰慕的哥哥,我的祖父,用完自己那点钱后又花光她们的每分钱。”
克莱尔暂停叙述,又点了支烟。艾琳注意到,她的微笑与表情显露出些许不满。
“虔诚的基督徒,”她接着说,“当爸爸醉醺醺地结束了一生,她们尽到责任,勉强给了我一个家。我那时候,真的,期望通过做所有家务和大部分清洗来赚得生活费。可你注意到没有,琳,如果不是她们,我在这世上本不该有一个家?”
艾琳理解而同情地点头,轻声应和着。
克莱尔扮了个顽皮的小鬼脸,继续说,“还有,在她们的观念里,繁重的工作对我有益。我流有黑人的血,而她们那代人,写的和看的都是题为‘黑人愿意工作吗?’之类的长篇大论,她们不是很肯定仁慈的上帝不曾打算让含的儿女们[5]辛苦流汗。父亲挪亚有次喝得太多,被含看到取笑;我记得姑婆告诉我,那个老醉鬼一直诅咒含和含的儿子们。”
艾琳笑了。克莱尔却依旧很严肃。
“这不仅仅是个笑话,我向你保证,琳。这是一个十六岁女孩的艰辛生活。尽管如此,我头上还有个屋顶,有个遮风挡雨的住处,有食物和衣服——虽然不怎么样。还有《圣经》,还有谈论关于道德、节俭、勤劳和上帝的慈爱。”
“你是否曾停下来想过,克莱尔,”艾琳询问她,“有多少不幸和彻底的残酷被归为上帝的慈爱?而且似乎总是出自祂最狂热的追随者。”
“我有吗?”克莱尔大声说。“它,他们造就了今天的我。自然,我决定离开,不再是一个施舍对象或一个疑难问题,也不是轻率的含的女儿,而要去成为一个人。然后,我也有想要的东西。我知道自己长得不难看,而且我可以冒充成白人。你不知道,琳,以前我去南方时,几乎憎恨你们所有人。你们拥有我渴望却从未得到过的一切。这让我更要下定决心得到它们还有其他事物。你能,你会明白我当时的感受吗?”
她抬起头,目光犀利又含着哀求;显然是发现了艾琳同情的神色,给了她足够的答案,于是继续说:“姑婆们很奇怪。她们的圣经、祷告和说教大谈诚实,她们却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们亲爱的哥哥诱奸了——他们称之为,毁掉了——一个黑人女孩。她们能原谅这种毁灭,却不能宽恕焦油刷子[6]的存在。她们禁止我向邻居提及黑人,甚至不能提南方。你可以相信我遵守了。我打赌她们人不坏,后来也后悔了。”
她大笑,笑声像硬金属制成的铃铛,十分洪亮。
“当离开的时机来临,这一段隐瞒对我的价值极大。当时杰克,某个邻居的校友,从南美过来,带着数不清的黄金。没有人告诉他我是有色人,反而不少人跟他说了格蕾丝姑婆和埃德娜姑婆的简朴和虔诚。你可以猜出剩下的部分了。他来了以后,我没有再溜去南方,而是溜出去见他。我无法两头兼顾。最后我毫不费力地让他相信,和姑婆们提亲是没用的。所以在我十八岁那天,我们私奔结婚了。就是这样,再简单不过了。”
“是啊,我看对你来说是够简单的。顺便问问。我纳闷,她们为什么不告诉我父亲你结婚的事。那时候你不再来看我们,他就过去打听你。我肯定她们没告诉他。肯定没说你结婚了。”
克莱尔·肯德利眼中泪光闪闪。“哦,多么可爱!为了关心我做到那个地步。亲爱的好心人!唔,她们不告诉他因为她们也不知道。我对此很小心,因为不知道她们知道后,是否会受良心驱使,放出袋子里的猫[7]。老东西们大概以为我们非法同居吧,不论在哪儿。大约也是她们所期待的。”
可爱的面庞刹那间升起得意的笑。沉默了一小会儿,她认真地说:“但是如果她们对你父亲这么说,我感到很抱歉。这出乎了我的预料。”
“我不确定她们说没说,”艾琳告诉她。“不管怎样,他都没有这么说。”
“他不会这么做,亲爱的琳。你父亲不是这种人。”
“谢谢。我知道他不会。”
“不过你还没回答我。告诉我,老实说,你有想过‘冒充白人’吗?”
艾琳立刻答道:“没有。我为什么要去想呢?”她的声音态度如此不屑,克莱尔一下红了脸,眼神闪烁。艾琳犹豫地加了句:“克莱尔,我已经有了我想要的一切,除了,也许,再多一点钱。”
听到这话,克莱尔大笑,生气的火花来去无踪。“当然,”她表示赞同,“每个人都想要,仅仅再多一点钱,甚至有了钱的人也会这么想。我得说我并不责怪他们。有钱很好。实际上,全面考虑的话,我认为,琳,这是很值得的。”
艾琳只好耸耸肩,她的理智一部分赞同,可本能完全反抗着。她说不上为什么。尽管知道再不赶紧晚餐就迟到了,她还在磨磨蹭蹭。那个坐在桌子另一端的女人,她曾经认识的女孩,成功地做了这种危险的、对艾琳来说令人憎恶的事,还宣布自己感到满意,而且似乎对她有着一股奇怪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克莱尔·肯德利仍靠在高椅子上,倾斜的肩膀抵着雕花靠背。她坐着的神情有一种冷漠的自信,似乎准备好了,被渴望。她的周围环绕着一种淡淡的有礼的傲慢;这种傲慢少数女人与生俱来,而一些女人则随着财富地位相应获得。
这唤起艾琳一点点满足感。这是与冒充成白人无关的,克莱尔自己一直拥有的。
正如她一直一头淡金色秀发,未经修剪,从宽阔的额头松散地向后梳着,一部分藏进贴紧的小帽子里。双唇抹上鲜艳的天竺葵红,甜美,感性,又有点倔强。一张诱人的嘴。额头到颧骨有些宽,但乳白的肌肤透出柔润的光泽。那双眼睛极其动人!深色,有时全黑,在长而浓密的睫毛下,总是闪闪发亮。引人瞩目的眼睛,迟缓而催眠,热情中混合了孤独和秘密。
啊!当然!那是黑人的眸子!神秘迷蒙。镶在秀发下那张乳白色的脸上,透出异域风情。
是的,克莱尔·肯德利的可爱美丽是绝对、无与伦比的;这多亏她祖母与父母赐予她的那双眼。
那双眼睛涌出了笑意,让艾琳感到被抚慰珍视。她也报以一笑。
“或许,”克莱尔提议,“你可以周一过来,如果你回来的话。或者,不行的话就周二。”
遗憾地轻叹一声,艾琳告诉克莱尔恐怕周一回不来,同时周二肯定有很多事要忙,而自己周三就走了。不过,也许,她周二能抽出空来。
“哦,一定要设法过来。把别的人推掉。其他人可以在任何时间看你,然而我——哎,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想想吧,琳!你一定得来。非来不可!不来我可绝不原谅你。”
此刻,再也不能见到克莱尔,想一想似乎都很可怕。在那目光的恳求和抚爱之下,艾琳产生了一个愿望,希望这次分别不会成为最后一次。
“我会尽量的,克莱尔,”她柔声答应。“我会再打电话给你——或者你打给我?”
“我想,也许我打给你最好。通讯录里有你父亲的号码,我知道,还有地址也是。6418……记得一点,什么来着?你要记住了,我会期待你的到来。你必须得过来。”
又是那醉人的微笑。
“我一定尽力,克莱尔。”
艾琳拿起手套和包。两人站了起来。她伸出一只手,克莱尔握住。
“很高兴再见到你,克莱尔。父亲若听到你的消息会多么开心高兴啊!”
“那么,从现在起,”克莱尔·肯德利回答说。“一直到周二之前,我每分钟都会期待着与你再次相见。再见,亲爱的琳。献上我对你父亲的爱,还有这个吻。”
太阳从头顶移开了,但街道依然像炽热的火炉。慵懒的风依然炎热。行人脚步匆匆,看起来比艾琳逃离前更加萎靡。
顶着高温穿过大街,远离了德雷顿顶楼的凉爽,摆脱了克莱尔·肯德利笑容的诱惑,艾琳对自己恼火起来,因为刚才另一个人对她们的会面明显感到喜悦,她竟然也跟着高兴,甚至有点受宠若惊。
她流着汗向家走,越走火越大,心里开始思考刚刚是什么让她答应,在这次探亲所剩的拥挤的几天里抽出时间,和一个显然有意从她的生活偏离出去的女人,一个、正如刚才所指出的、她可能再也见不到的女人,共度一个下午。
究竟是什么让她做出了承诺?
当艾琳蹬上父亲房子的台阶,想着他听到她下午的邂逅会多么感兴趣和惊奇,才发觉克莱尔忘记提她夫家的姓。她提到她的丈夫叫杰克。就是这样。难道,艾琳问自己,是刻意不提吗?
克莱尔只需拿起电话就能联系她,或投给她一张贺卡,或跳上出租车前来。但是她无法以任何方式联络克莱尔。那些可能会和她聊到这次见面的其他人,也没有办法联络她。
“好像我应该跟她联络似的。”
钥匙在锁中转动。她进了门。她的父亲,似乎还没回来。
艾琳终究还是决定,不会向父亲提到克莱尔·肯德利。她告诉自己,她可没有意愿去谈起一个看轻自己的忠诚和审慎的人。当然她也不想为周二的见面做最轻易的尝试。那件事任何一天都不行。
她和克莱尔已经没什么可说的。
译者注:
[1] 帕卡德(Packard):上世纪曾经极具竞争力的美国豪华汽车品牌之一, 在1900年创建,于上世纪60年代末停产。
[2] 指第一次世界大战。
[3] 马歇尔·菲尔德(the Marshall Field's):美国内战期间创立的马歇尔百货公司,在19世纪末是美国最大的零售商和批发商。马歇尔·菲尔德成为在芝加哥首屈一指的百货店。他们确保商品的质量,并且努力让购物成为一大乐事,首先提出了“顾客就是上帝”这一影响深远的营销理念。
[4] 艾德怀尔德(Idlewild):一处度假胜地和老年退休人员的社区,位于美国密歇根州西北部的湖县(Lake County)耶茨镇(Yates Township)。在1964年种族隔离和种族歧视政策宣布为非法政策之前,这里是全国少数几处允许非洲裔美国人度假和购置地产的度假胜地之一。从1912年至60年代中期,这里十分活跃,有全国各地知名演艺人员和专业人士到访,享有“黑人的伊甸园”(the "Black Eden")之称。
[5] 出自《旧约·创世纪》第九章:出方舟挪亚的儿子就是闪,含,雅弗。含是迦南的父亲。这是挪亚的三个儿子,他们的后裔分散在各地。挪亚作起农夫来,建了一个葡萄园。他喝了园中的酒便醉了,在帐棚里赤着身子。迦南的父亲含,看见他父亲赤身,就到外边告诉他两个弟兄。于是闪和雅弗,拿件衣服搭在身上,倒退着进去,给他父亲盖上。他们背着脸就看不见父亲的赤身。挪亚醒了酒,知道小儿子向他所作的事。就说,迦南当受咒诅,必给他弟兄作奴仆的奴仆。
[6] 焦油刷子(Tar-brush):含蔑视与侮辱性俚语,指黑人或非白人血统。
[7] 指泄露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