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个凶神恶煞的房东赶出来以后,鲁道夫过了一阵子比天上的云彩还漂泊的生活。他尽可能地完善了不吃晚饭就睡觉或者不睡觉光吃晚饭的艺术,他的厨师称他为“碰运气的人”。那段日子,他经常下榻于“露天宾馆”。

然而,在这艰难的困境中,还有两样东西没有抛弃鲁道夫:他的幽默和《复仇者》手稿。他的这出戏几乎遭到了巴黎所有剧院的拒绝。

一天,鲁道夫因为戏剧编舞过于恐怖而进了拘留所。在那里,他迎面碰到了他的一个叔叔莫奈帝先生。莫奈帝先生是窑炉工,也是国民自卫军中士,鲁道夫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看到侄子的不幸,莫奈帝叔叔下定决心要改善他的处境。如果读者们不怕爬六楼的话,下面我们就来看看他是如何改善的。

那么,我们就扶着栏杆往上爬吧。呼!125个台阶!终于到了。再走一步就进了房间,若再挪一步就又出了房间,房间很小,但是很高。此外,那里的空气很好,风景也不错。

房里的家具包括几个普鲁士壁炉、两只火炉、一些节能炉灶(尤其是当你不生火的时候就更节能了)、12来根红土管道和钢管,以及一大堆取暖设备。清单最后,还要再加上一只挂在钉入墙壁的两颗钉子上的吊床,一张断了腿的花园椅,一个托盘精致的烛台,以及其它各种各样新奇的艺术物件儿。

至于另外一间,也就是阳台上,有两株矮柏。因正值好时节,它们立在花盆里,让阳台俨然成了一个公园。

走进房间时,里面的主人——一位穿得像喜歌剧里的土耳其人似的年轻人——刚吃完饭。通过这顿饭,他肆无忌惮地触犯了先知的法律,从一根猪肘子的残骸和一个先前肯定装满了红酒的空酒瓶上可以看出来。吃完饭后,年轻的土耳其人像很多东方国家的烟鬼一样躺在地上,无精打采地吸起标志着JG[1]的水烟筒来。他沉浸在这种亚洲式的极乐之中,时不时用手抚摸着一只漂亮纽芬兰犬的背部。如果那只狗不是用陶土做的,它或许还会回应他的爱抚呢。

突然,走廊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房门开了,走进来一个人。他一声不吭,径直走向作为写字台的一只炉子,打开炉门,从里面抽出来一卷纸,仔细地端详着。

“什么?”刚进来的人用浓重的皮埃蒙特口音叫道,“你还没有完成通风孔那一章?”

“对不起,叔叔,”土耳其人答道,“通风孔那一章是您的书中最为有趣的章节之一,我需要仔细研究研究,我现在就在研究。”

“可不幸的是,你总是跟我说同样的话。还有暖气片的那一章,它在哪儿?”

“暖气片那章进展顺利。可是话说回来,叔叔,如果您能给我一点木材,我就不会那么痛苦了。这里简直就是个小西伯利亚,我都快冻僵了,只要瞄一眼温度计,我都能让它的温度降到零度以下。”

“什么,你已经烧完一捆柴了?”

“对不起叔叔,您那些都是一些小木枝,太小了。”

“我会给你一些耐烧一点儿的大木块的,这样就暖和了。”

“就是,这些小木枝太不经烧了。”

“好吧!”皮埃蒙特人一边退出房间,一边说,“我会给你搬上来一小捆柴的,不过,我明天就要看到暖气片那一章。”

“只要有火,我就有灵感了。”土耳其人说道。他的叔叔转了两下钥匙,又把他锁了起来。若是要创作一出悲剧,此时此刻就轮到悲剧主角的心腹出场了。这个心腹叫努尔丁或者奥斯曼之类的,一副谨慎护主的样子,跟在我们的主人公身边,并想借助以下诗句巧妙地探出主人的心事:

主人,是何不幸的事劳您烦心,

您那庄严的额头,为何如此苍白?

阿拉真主没有庇佑您的愿望吗?

又或者是凶狠的阿里,

在世界的另一边,获悉了您的愿望,

便下了严酷的神诏,

剥夺了您眼中的光彩?

可是,我们不是在写悲剧。虽然我们需要一位心腹人物,不过这里我们还是免了吧。

即使缠了头巾,我们的主人公也并非土耳其人,虽然看上去像是。这位年轻人就是我们的朋友鲁道夫。他被他的叔叔收留,正在为他撰写一本《完美的窑炉工手册》。其实,莫奈帝先生十分热衷于这门艺术,并把许多的时日都耗在了这个行业上。这位可敬的皮埃蒙特人根据西塞罗的名言[2]总结出了一条适用于自己的座右铭,当他热情高涨的时候,他就会大声嚷道:“窑炉工是天生的。”一天,为了将自己的知识传给家族后代,他打算把他精通的这门艺术总结成理论原理。于是,就像我们看到的,他选中了他的侄子来负责将他高深的思想总结成通俗易懂的文字。鲁道夫的吃、穿、住等都有了保障,而且完成手册之后,还会拿到一笔100埃居的报酬。

开始几天,为了鼓励侄子工作,莫奈帝慷慨地预支了他50法郎。但是,几乎一年没有见过这么大笔钱的鲁道夫疯了似地跑出门,带着这笔钱,在外面游荡了三天;第四天他回来了,却身无分文!

莫奈帝想要拿到一项专利,便想尽早见到自己的手册。所以,他担心侄子再次不务正业而出逃,为了强迫他工作,禁止他外出,他拿走了他的衣服,就地留下了我们刚才所看到的那身装束。

然而,那本了不起的手册进展十分缓慢。在这一类型的写作上,鲁道夫肯定要少几根筋。他的叔叔为了惩罚他对待窑炉行业的懒散和不上心,让他的侄子经受了许多苦难,他不久之前才剥夺了他的晚餐,还经常不给他烟抽。

一个星期日,在那了不起的通风孔章节上绞尽脑汁后,鲁道夫搁下灼烧着他手指的笔,去“公园”里透气。

就像是在故意嘲笑他,要激起他的欲望似的,他放眼望去,几乎每一扇窗户里都有一个吸烟的人影。

一幢新房子的金色阳台上,一位穿着便袍的男士嘴里嚼着一支高雅的细长雪茄;往上一层楼,一位艺术家驱散着眼前弥漫的黎凡特烟的芳香烟雾,烟叶在一支琥珀色烟嘴的烟斗里燃烧着;一间小咖啡馆的窗户里,一位肥胖的德国佬正在给啤酒打泡,机械地驱赶着从海泡石烟斗里溢出来的昏暗烟雾;另一边,一些工人哼着歌走向栅门,嘴里叼着短管烟斗;最后,充斥在大街上的其他所有行人都在吸烟。

“上帝啊!”鲁道夫羡慕地说,“这个时候除了我和我叔叔的壁炉以外,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有冒烟。”

鲁道夫把额头抵在阳台栏杆上,思考着生活是多么的苦涩。

突然,在他的下面传来一阵响亮而持久的笑声。鲁道夫身体微微前倾,想看看这么开心的笑声是从哪里传来的。他发现,下面一层楼的女房客也正看着他:是西多妮小姐,卢森堡剧院的花旦。

西多妮小姐走到晒台上,用她那卡斯蒂利亚人特有的灵巧手指,转动着一个包着金色烟丝的小纸卷,那是她从一只天鹅绒绣花包里取出来的。

“喔!美丽的吸烟女人!”鲁道夫凝视着她,小声地赞赏着。

“这位阿里巴巴是什么人啊?”西多妮小姐这边也正在琢磨。

她暗暗想出了一个借口来和鲁道夫搭话,而鲁道夫那边也正在想要怎么跟她搭讪。

“啊!我的老天!”西多妮小姐叫道,好像是在跟自己讲话,“天哪!真是烦人!我没有火柴了。”

“小姐,能允许我给您提供火柴吗?”鲁道夫说着,将卷在纸里的两三根火柴从阳台上丢了下来。

“万分感谢。”西多妮回答着点燃了雪茄。

“上帝啊,小姐……”鲁道夫继续说,“为了报答我刚才的小小善举,我能问您要点东西吗……?”

“怎么!他就开始不正经了!”西多妮谨慎地看着鲁道夫,心想,“啊!这些土耳其人,都说他们朝三暮四,倒也挺招人喜欢。”“您说吧,先生,”然后,她仰起头望着鲁道夫说,“您想要什么?”

“上帝啊!小姐,我请求您施舍一点烟叶给我,我已经两天没有吸烟了,只要一口就好……”

“我很乐意,先生……可我要怎么给您呢?劳烦您下楼来取吧。”

“唉!这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我被关起来了。不过,我有一个很简单的办法。”鲁道夫说。

然后,只见他把烟斗绑在一根绳子上,滑到了西多妮的晒台上。西多妮小姐将烟斗塞得满满的,然后,鲁道夫又小心翼翼地顺利将烟斗慢慢拉了上去。

“啊!小姐,”他对西多妮说,“若是我能用您眼中的动人火焰将烟斗点燃,对我来说,它就更加美妙了!”

这句令人愉悦的玩笑话再老套不过了,可西多妮小姐却觉得十分舒心。

“您过奖了!”她想着该说些话回应他。

“啊!小姐,我向您保证,在我眼里,您就跟美惠三女神[3]一样美丽。”

“显然,这个阿里巴巴真是油嘴滑舌……”西多妮心想。“您真的是土耳其人吗?”她问鲁道夫。

“本来不是,”他回答说,“可形式所迫,就成这样了。我是一名剧作家,女士。”

“我是艺术家。”西多妮又说。

然后,她又补充说:

“我的邻居先生,您愿意赏脸来我家用晚餐,与我共享夜色吗?”

“啊!小姐,”鲁道夫说,“虽然这个提议让我受宠若惊,可我却无法接受。正如我刚才所说,我被我的叔叔关起来了,就是窑炉工莫奈帝先生,现在我是他的秘书。”

“您还是可以和我一起用餐的。”西多妮回道,“听好了,我会回到我的房间,敲我的天花板,在我敲击的地方,您会看见那里原来有一个窥视孔,之前被封了,你想办法把塞住孔眼的木片拔掉,这样,即使我们各自在自己家,也几乎就跟在一起似的……”

鲁道夫马上就行动了起来。忙活了五分钟后,两个房间之间建立起了沟通的桥梁。

“啊!”鲁道夫说,“洞真小啊!不过,倒是足够大到能把我的心传递过去了。”

“现在,”西多妮说,“我们要开始吃饭了……您那里摆好餐具,我这就把菜递过去。”

鲁道夫把他的头巾系在一根绳子上,滑到下面的房间,然后又把裹着食物的头巾拉了上来。然后,诗人和艺术家在各自的家里,开始共进晚餐。鲁道夫一边用牙齿吞食着馅饼,一边用眼睛吞食着西多妮小姐。

“哎呀!小姐,”吃完饭后,鲁道夫说,“多亏了您,我的胃现在很满足。您同样也满足了我这颗极度饥饿的心灵,它已经封斋很久了。”

“可怜的孩子!”西多妮说道。

她爬上家具,将手伸到鲁道夫的唇边,鲁道夫凑上去亲吻着。

“啊!”年轻人感叹道,“真可惜您不能像圣丹尼斯[4]那样,把头捧在你的手里来让我亲吻。”

晚饭后,一场充满柔情蜜意的文学对话开始了。鲁道夫说到了《复仇者》,西多妮小姐要求他读给她听。鲁道夫凑在窥视孔旁边,开始向女演员朗诵他的戏剧。为了能听得更清楚,西多妮坐在一张叠放在橱柜上的椅子上。她称赞《复仇者》是一部杰作。而且,因为在剧院里,她也算说得上话,她就答应了鲁道夫说会让剧院接受他的戏作。

当交谈正处于最温情的时刻时,走廊里传来了莫奈帝叔叔那骑士般的轻微脚步声。鲁道夫急急忙忙堵上了洞口。

“给,”莫奈帝对他的侄子说,“这是一个月前给你寄来的一封信。”

“我看看,”鲁道夫说,“啊!我的叔叔,”他叫道,“我有钱了!这封信通知我说,我在百花诗赛上获了奖,奖金有300法郎。快点,我的衣服,我的衣服,我要去领奖!他们在市政厅等我呢。”

“那我通风孔那一章节怎么办?”莫奈帝冷冷地说。

“唉!我的叔叔,现在这才是要紧事!把我的衣服还给我,我不能穿成这样出去。”

“你写完手册才能出去。”叔叔说完,又把鲁道夫关了起来。

只剩下他一个人了。鲁道夫犹豫片刻,做了一个决定。他把一块毯子拧成一股绳,打上结,牢牢地系在了阳台上。他不顾危险,在这根临时绳梯的帮助下,爬到了西多妮小姐的晒台上。

“谁在那儿?”西多妮听到鲁道夫敲窗玻璃的声音,大声问道。

“小声点。”他回答,“开门……”

“你想干什么?你是谁?”

“您听不出来吗?我是《复仇者》的作者,我来寻找我那颗从窥视孔掉落到您房间里的心。”

“可怜的年轻人,”女演员说,“你会摔死的!”

“听着,西多妮……”鲁道夫拿出他刚才收到的信,继续说,“你看,财富和荣耀正在朝我微笑……爱情也正在向我挥手!……”

 

次日清晨,在西多妮提供的男人装束掩饰下,鲁道夫得以从他叔叔家逃了出来……他跑到百花诗会联系人那里,接受了一枚价值100埃居的“金蔷薇”奖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枚奖牌几乎代替了玫瑰花,成了他向女人们大献殷勤的物品。

一个月后,莫奈帝先生托他侄子的福,受邀观看了《复仇者》的首演。多亏了西多妮能干,这部剧上演了17场,为它的作者带来了40法郎的收入。

不久以后,在一个美好的季节,鲁道夫搬到了圣克卢大街,住在出布洛涅森林公园左手边第三条干道的第五条支路上。

 

[1] 此处指19世纪法国著名的J. Gambier烟斗制造公司。(译注)

[2] 西塞罗曾说过:“诗人是天生的,演说家是后天造就的。”(译注)

[3] 希腊神话中代表美丽、欢乐和富足的三位女神,分别是阿格莱亚、欧佛洛绪涅和塔利亚。(译注)

[4] 圣丹尼斯:巴黎的首位主教,基督圣徒和殉教者,在罗马皇帝德西乌斯迫害基督教时被斩首而殉教,艺术形象中常为一手握自己头颅的圣人。(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