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逃亡石楠丛:争执

    趁着黑夜,艾伦和我被送到埃勒赫蒂湖,沿着东岸向位于兰诺赫湖口的另一处藏身地走去,无论到哪里,布鲁尼的一个侍从都会给我们做向导。那个伙计拿着我们所有的行李,还有艾伦的大外套,在这种负重下一路小跑,以前把我累得够呛的东西还不及他现在背着的一半呢,他就像一只背着羽毛的壮实小马,平心而论,若我背着那些东西,肯定会累趴下。

    毫无疑问,两手空空地走在路上确实轻松极了,要不是这么轻松,还有随之而来的自由轻巧的感觉,我早就走不动了。我可是才从病榻上站起来,不想因为任何事情而精疲力竭。而现在,在多云的天空下,我们穿行在苏格兰最沉闷的荒漠中,而置身其中的人却并不是同心同德。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要么是并排走要么是排成一队走,每个人的面部表情都没变:我脸上带着气愤和自豪,并从这两种暴力而罪恶的感觉中汲取力量;艾伦则既羞愧又生气,羞愧的是他输了我的钱,生气的是我居然这么在乎那件事。

    我脑海中那个和艾伦各走各路的想法越来越强烈,我心里越是赞同这个想法,就越为自己的赞同感到羞愧。如果艾伦先对我说:“你走吧,我身处极为危险的境地,和我在一起只会连累你。”那将是非常得体、恰当、慷慨的事。然而,如果是我对一个非常关爱我的伙伴说:“你身陷险境,而我没有,你的友谊对我来说是一种负担。你走吧,自己承担危险、面对困境——”不,那是不可能的,仅仅是暗自思忖一下都让我脸红。

    然而,艾伦的所作所为都像个小孩,而且(更糟糕的是)他还是个靠不住的小孩。趁我神志不清,把我的钱骗走,这种行为比偷窃也好不到哪儿去。现在,他走在我旁边,名下没有一分钱,据我观察,对他自己逼我去把钱要回来这件事,他应对地很轻松,都要忘记了。的确,我是想和他分享那些钱,但看到他指望我主动给他我就会愤怒起来。

    我脑子里有两件最重要的事,而我说出来哪个,都会显得自己极为心胸狭隘。所以我又做了一件非常差劲的事情——我一言不发,也就看了我的同伴一眼,还是用余光。

    最后,在埃勒赫蒂湖的另一边,我们轻松地穿过了一片开阔的草地后,他再也不能忍受沉默了,来到我身边。

    “戴维,”他说,“朋友之间难免会有小摩擦。我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向你道歉,对不起。如果你心里也有话,那你也说说。”

    “哦,”我应和着,“我没什么要说的。”

    他显得有些不安,看他这样,我刻薄地感到一丝高兴。

    “你没什么要说的,”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说了对不起之后你还没什么要说的?”

    “当然了,你本来就对不起我,”我冷漠地回答他,“你知道我从来都没有指责过你。”

    “是从来没有,”他说,“但是你自己清楚的知道你做的比责备我更严重。我们要分开吗?你之前提过一次。你现在还要再说一遍吗?我们各自要去的地方之间有足够的小山和石楠隔开,戴维,说实话,我非常不想呆在自己不受欢迎的地方。”

    这些话像剑一样刺向我,仿佛我私下里的不忠诚被揭发了。

    我冲他大叫:“艾伦·布莱克!你认为我会在你最需要的时候离开你?你竟敢当着我的面说这种话,敢说我的一举一动都是假装的。不错,我是在树林里睡着了,但那是因为我太累了,你把它全交给我是你的错——”

    “我从没那么做,”艾伦说。

    我继续说:“除此之外,我到底做了什么竟能让你有如此推测把我说的都不如狗?我至今从未让哪个朋友失望,我也不想让你失望。我们之间有些事情就算你会忘,我也永远都不会忘记。”

    “戴维,我直接和你说吧,”艾伦小声说,“一直我都欠你一条命,现在我又欠你你钱。你应该让我的负担轻一些。”

    他说的本应让我感动,某种程度上确实感动了我,但这不是什么好事。我觉得是我一直言行不妥,现在我不仅对艾伦生气,还对自己生气,这让我变得更残忍。

    “这可是你让我说的,”我开始说。“那好,我就说。你自己说你对我造成了伤害,虽然我受到了冒犯,但我从没指责过你,你提之前我都没有说过这件事,你现在居然埋怨我,”我大声喊:“就因为我被冒犯之后没有好脸色好心情,好像愿意受辱似的。难道还要我跪下来感谢你吗!艾伦·布莱克,你应该多为别人考虑。那样你就不会总是说自己的感受。一个关心你的朋友为你受辱之后提都没提,你居然说是装的,还用这个来训斥他。用你自己的话说,你才应该受到指责,而不是找茬和我吵架。”

    “噢,”艾伦说,“别说下去了。”

    我们又陷入了之前的沉默,一路上都不说话,吃饭不说话,睡觉也不说话,一个字都不说。

    第二天清晨,侍从帮我们渡过兰诺赫湖,为我们指出他认为的最佳路线。走那条路我们能直接到达山顶:绕一下,走过里昂谷、洛哈伊谷还有多加特谷之后,穿过基彭下面的低地,就到了福斯河的上游。艾伦对于这条线路有些不满,因为这要穿过多加特村,那是格林诺奇·康贝尔家的地盘。他拒绝这条线路,提出往东走,这样我们很快就会到亚瑟尔·斯图尔特的地盘,那里有他的宗亲,尽管归另外一个首领管,但是无论我们想去哪儿,都会非常便捷、轻松。那个侍从实际上是克鲁尼随从们的主管,他各个角度为艾伦分析了情况,告诉他哪里有军队,最后宣称(据我所了解)我们实在不必为了康贝尔而自取麻烦。

    最终,虽然不太情愿,艾伦还是让步了。“那里是苏格兰最沉闷的地方,”他说。“除了石楠、乌鸦和康贝尔家的人,什么都没有。但是我觉得你是个有洞察力的人,那我们就走那条路!”

    于是,我们就按照这条路线出发了,三个晚上最好的时光都在可怕的山上还有河流的源头走着。我们经常会被山雾笼罩,还会遇到持续的大风和降雨,一次都没有见到阳光。白天,我们在潮湿的石楠上睡觉休息,晚上就不间断地爬山和峭壁,都非常危险。我们时常迷路,还会走进雾里,必须安静的躺着直到雾气散去,而点火更是想都没想的事。我们仅有的食物就是从克鲁尼那里带的冷水调的燕麦还有一点儿冷肉,至于水——天知道我们根本不想见到水。

    这段时间真是太艰难了,更让路途艰难的是阴沉的天气和乡间野外。我从未感到温暖,牙齿一直打颤,嗓子肿痛的像我在岛上时那样难受,身上还有一处从未停止的疼痛。我睡在潮湿的石楠上,大雨从天而降,身下还有泥浆渗出来时,仿佛这段冒险最坏的部分又鲜活的出现在脑海——我看到闪电照亮了肖家的塔、兰塞姆被人压在身下、肖恩在圆桌地板上气息奄奄还有科林·康贝尔抓着他外套的衣襟。日暮时分,我就会从这种断断续续的睡眠中醒来,坐在我睡觉的地方,吃一点儿冷水燕麦,雨水从脸上滑下来,冰冷的水滴尖利地打在背上,面前的雾气围绕着我们,就好像我们在一个什么都看不到的屋子里。有时一阵风吹来,雾气会一下子散开,我们就会看到深谷中的水湾,那里的水流发出了很大的声响。

    许多河流汇聚的水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大雨之下,山上的小溪都不见了,峡谷都贮满了水,像一个蓄水池。每一条溪流都变成了一股洪水,覆没了河道。在夜间艰难的行进中,山谷里水流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种庄严的感觉,一会儿像雷声,一会儿又像愤怒的咆哮。我非常了解马形水怪的故事,它是生活在水中的妖怪,故事中说它不停地朝着浅滩哀号、咆哮,直到抓住某个交厄运的旅行者。我觉得艾伦相信这个故事,或者说是半信半疑,河水的声音越来越大,他居然用天主教徒的方式在胸前画十字架,我感到有点惊讶(当然,我也有点害怕水流的声音)。

    在整个恐怖的行走过程中,我们一点儿都不亲近对方,甚至很少说话。实际上,我当时又有了生病的症状,这是我最好的借口。此外,我现在是自出生以来最无情的时刻,不愿意受到侮辱,更不愿意忘记,所以,我既对自己的同伴生气也对自己生气。两天了,艾伦不知疲倦地对我好,他仍旧沉默但随时准备帮助我,总是希望(这一点我非常明白)我阴郁的情绪能一扫而光。这两天,我一直封闭自己,任由自己生气,粗暴地拒绝他对我的好,我也不正眼看他,就好像他是灌木丛或者一块石头。

    第二个晚上,或者说是第三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们来到了一个开阔的山顶,所以能够不像平常一样,可以直接躺下来吃点东西后开始休息。到达一个遮蔽处之前,天空中的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尽管雨还没有停,云却高一些了。艾伦看着我的脸,满是关怀的神色。

    “你最好让我来帮你背着行李。”这是我们和那个侍从在兰诺赫湖分开后他第九次对我这样说。

    “我自己能行,谢谢你!”我冷冰冰地回绝了他。

    艾伦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我不会再问你的,”他说。“戴维,我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我也从没说过你是,”我回答。这样说非常不礼貌,像十岁的孩子说的傻话。

    艾伦没说话,但他的行动已经说明一切了。此后,可以想见,他已经彻底原谅了自己在克鲁尼那里的所作所为。他整了整帽子,快活地往前走,吹着小调,带着挑衅的微笑从旁边看着我。

    第三天晚上,我们走过了贝尔希德村的最西边。天气有点凉,一丝薄雾飘走,北风把云吹散,天空很干净,能看到闪烁的星星。当然,溪流已经装满了雨水,还是会在山间发出巨大的水声,但艾伦精神饱满,已经不再顾忌马形水怪的故事了。而对我来说天气变好的太晚了,我在泥沼里待了太久,(《圣经》有云)我的衣服都在“憎恨我。”我简直疲惫死了,难受到不行,浑身都疼,不停颤抖,冷风吹着我,水声也让我的耳朵不得清净。在这种悲惨的境遇下,我不得不忍受同伴对我的迫害。他说了很多话,句句都带着嘲弄。“蛮勇”是他用来形容我的词里最好的。他会说:“来这儿,你得跳过这个水坑,来吧,勇敢的人!我知道你擅长跳跃!”他说了很多诸如此类的话,每次都带着嘲讽的语气和表情。

    我知道这是自作自受,不是别人的错,但我自顾不暇,已经无力后悔。我觉得自己只能咬牙缓慢地往前走,但只能走一会儿,我想很快我就会倒下,像山羊或者狐狸一样死在潮湿的山上,骨头肯定会变得像兽骨一样白。我又感到有些轻飘飘的,但开始喜欢那种结局,我为这种死法感到自豪,独自在沙漠之中,最后一刻老鹰盘旋在头顶。我想艾伦应该后悔,他会记得我死的时候他欠我那么多,这些记忆会变成一种折磨。所以我像一个病怏怏、傻乎乎又坏透了的小孩,对同行的人充满敌意,我应该双膝跪地,大声祈求上帝的慈悲。每次艾伦嘲笑我时,我都会暗自庆幸:“啊!又在嘲笑我了。我倒下死了的时候,你就会知道这是在打自己的脸。哦,这真是一种报复!天,你该怎么后悔自己忘恩负义的行为和对我的残忍!”

    自始至终,我越来越难受。我一倒下,双腿就会交叠在一起,开始这把艾伦给吓到了,但我倔强的很,拖着这样的腿又出发,他也就很快忘记了这个小插曲。阵阵热浪向我袭来,然后就是一阵阵发抖。我身体里的刺痛非常难以忍受。最后,我觉得实在走不动了,突然我很想和艾伦理论明白,发泄一下愤怒,也让我的生命以一种更突然地方式结束。他刚刚叫我“勇士”。我停下来。

    “斯图尔特先生,”我用一种像琴弦颤抖般的声音说,“您比我年岁稍长,应该知道礼貌。你觉得用彼之道还之彼身是机敏还是明智?我认为,人们之所以不同,那是因为其中的绅士文明开化的影响,我可以告诉你,我能找到更好的讽刺之词。”

    艾伦停下来站在我面前,他的帽子翘起来,手插在兜里,头往一边斜着。他边听我说边邪恶的笑,在星光下我都看得到。我说完了,他又开始哼一首雅各派的曲子,这是为讽刺科普将军在普雷斯顿潘斯战役失败而做的:

    “嘿,约翰尼·科普,你能走吗?

    部队的鼓声停了吗?”

    我想,打仗的时候,艾伦肯定是在王室军队那边的。

    “你为什么要哼这首歌,斯图尔特先生?”我问他。“是为了提醒我,你被双方都打败了吗?”

    曲子停在艾伦的嘴边。“戴维!”他说。

    “但你不该这样做,”我继续说,“我的意思是那时起你应该尊重我们的国王还有我们的好朋友康贝尔家族。”

    “但我是斯图尔特家的人——”艾伦开始说。

    “哦!”我说,“我知道你承袭了一个国王的姓。但你要记住,我去过高地地区,见过许多你这样的人。我对他们最好的评价就是——比脏衣服强点。”

    “你知道这是对我的侮辱吗?”艾伦用非常低的声音说。

    “非常抱歉,”我说,“但我还没说完,如果你不喜欢我刚才说的,我想我将要说的也会让你不高兴。你在山间地头被我这一边的成年人追捕,盯着一个小孩子好像也没什么乐趣。康贝尔和辉格党人都曾把你们打败,你在他们面前就像一只奔逃的野兔。提到他们就像提到你的长辈,你理所应当予以尊重。”

艾伦静静地站在那里,长长的大外套在风里不停地翻飞。

    最后他说:“真是太遗憾了,有些事终究不能成为过去。”

    “我从没要求你忘记,”我说。“我和你一样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他说。

    “准备好了,”我重复了一遍。“我并不想有些人一样是个只会吹牛的人,来吧!”说着我拿出我的剑,做成艾伦教我的那种防御姿势。

    “戴维!”他大声说。“你不明白吗?我不能和你决斗,戴维。这是谋杀。”

    “你侮辱我的时候就是这个意思,”我说。

    “这已经不能改变了!”艾伦喊着,然后站了一会儿,手一直蹭着嘴,沉浸在痛苦的困惑中。“这是赤裸裸的事实,”他说着拿出自己的剑。我们还没开始打,他就丢下剑,一下坐在地上。“不,不,”他不停地说,“不,绝不——我不能,我做不到。”

    我最后一丝怒气从身体里跑了,只感到自己难受、抱歉、脑子里一片空白还对自己感到吃惊。我愿意用一切换回我说的话,但一言既出,谁还能收回来?我想起了艾伦过去所有的善良和勇气,想到了他是如何在黑暗的日子里帮助我、鼓励我、宽容我的,接着我又记起了自己是怎么羞辱他的,然后我知道我永远地失去了一位勇敢的朋友。同时,我身上的病痛仿佛又严重了一倍,身体里的刺痛就像尖利的剑一样。我想自己一定会在这个地方昏过去,这让我想到了什么,任何道歉都弥补不了我所说的话,不用想都知道没人能忍受这种冒犯,但如果道歉是徒劳,那么小声请求艾伦的帮助也许能让他再回到我身边。于是,我收起自己的骄傲。“艾伦!”我叫他,“如果你不帮我,我肯定会死在这里。”

    他起身坐直,盯着我看。

    “这是真的,”我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哦,把我弄到房子里吧——这样我能死得轻松一些。”我没必要伪装,不管我愿不愿意,我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哭腔,就算是石头做的心也能说软了。

    “你还能走吗?”艾伦问。

    “不能,”我回答他,“没人扶着走不了。过去的一个小时我的双腿虚弱极了,我身体里还有一种刺痛像红烙铁烫的,我不能呼吸。如果我死了,你就会原谅我吧,艾伦?在我心里,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即使是在我最愤怒的时候。”

    “嘘,嘘!”艾伦大声说。“别那样说!戴维,好伙伴,你知道——”他忍住哭泣。“我扶着你,”他继续道,“这才对了!现在好好地靠着我,天知道哪里有房子!我们在这种不毛之地,没人想在这里盖房子,没有,也没有朋友的在附近住。戴维,这样你走得轻松些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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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维,这样你走得轻松些了吗?”

“嗯,”我说,“我能这样走。”我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

    他又快哭了。“戴维,”他说,“我真不是一个好人,我既没有理智也不善良。我竟忘了你只是个孩子,我不能看着你死。戴维,请你一定要试着原谅我。”

    “天啊,我们别再说这个了!”我说。“我们每个人都有错——这是事实!我们必须得承受、忍耐,伙计。天啊,我实在太疼了!这附近没有房子吗?”

    “我会找到一个的,戴维,”他说,语气很坚定。“我们沿着小溪走下去,那里应该会有房子。可怜的人,如果我背着你会不会好一些?”

    “艾伦,可是我有十二英尺高,还要背我?”

    “你就是这样的,”艾伦大声说,然后背起我。“我们是有一两英尺的差距,无论如何,我都没说我是你心目中那种高个子的人,我敢说,”他有点好笑的拖着长音说,“我现在在想,我敢说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啊,房子离我们也许有一英寸远,或者近在咫尺,或者更远一些!”

    听到艾伦害怕新的争吵而收回前言,我感到既甜蜜又好笑。我想笑,可是我太疼了笑不出来,而且如果我笑了,我想自己肯定还会哭出来。

    “艾伦,”我大声问他,“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为什么要关心一个不知感恩的人?”

    “是啊,我也不知道”艾伦回答。“我想我喜欢你的一点就是你从不找茬:——现在我更喜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