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成熟后的爱尔兰梗是很有名的犬种。这不仅因为它们勇气可嘉、对主人忠实热爱,更因为它们遇事头脑冷静、有很强的自我控制和约束的能力。它们不会轻易激动得失去理智,又能在战争的打斗和暴怒中辨认出主人的声音并服从他的命令。它们也从不像狐狸犬等其它品种的狗,会兴奋得陷入神经质的歇斯底里。
虽然迈克比同胞兄弟杰里更容易兴奋和发狂,但它没有任何歇斯底里的迹象,然而它的父母倒比它更沉着冷静。与成熟后的杰里不同的是,成熟后的迈克更喜欢嬉闹淘气。它总随时都会对最轻微的挑衅抱以最大的热情,正如它后来所表现的那样,它能把一起玩耍的小狗弄得疲惫不堪。总之,迈克有一颗快乐的灵魂。
“灵魂”一词是经过深思熟虑才用在迈克身上的。无论人类的灵魂是什么样的,它都表达了人类的精神、身份、性格或意识,迈克一定也拥有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它的灵魂跟人类灵魂的性质一样,只不过程度不同罢了。它也知道喜爱、悲伤、高兴、暴怒、骄傲、自我意识和幽默等情感。人类灵魂的三大特质是:记忆、意志与理解,而迈克的灵魂也同样拥有这些特质。
迈克就像人类一样,也通过五官与外部世界接触;迈克就像人类一样,接触的结果也会形成感觉;迈克就像人类一样,感觉偶尔也会进一步变成它的心情。更为高级的是,迈克也能像人类一样去感受,而这些感受会在它的脑海中形成某些概念,虽然迈克的概念肯定不会像人类那样广泛、深刻和奥妙难懂,但那确实也算是思想。
或许,人们察觉到自己作为最高级生物的特质竟然与狗相同,心里会感到耻辱,为了减少人们内心这种受辱的感觉,我们不妨承认迈克的感受确实没有人类那样来得深刻。例如,我们用针刺迈克的脚掌和用针刺人的手掌的反应是不一样的。同时我们认识到,当意识在迈克头脑中形成某种观点时,这种观点比人类的类似观点更加微小和模糊。而且我们也确信,不管迈克活多久,它也绝对不会阐释欧几里德[1]的命题或解开二次方程。然而毫无疑问的是,迈克清楚知道三根骨头比两根骨头多,十只狗比两只狗更可怕。
但是人们会承认:迈克能像人类那样无私奉献地、全心全意地、自我牺牲地、狂热地去爱别人。它确实能这样去爱,这可不因为它是迈克,而是因为它是一只狗。
迈克爱凯勒船长胜过爱自己的生命。与杰里对斯基珀一样,迈克也将毫不犹豫地为凯勒船长献出生命。但随着时间流逝,记忆中的凯勒船长也将与梅里吉种植园和所罗门群岛一起在它心中化为乌有。迈克命中注定要去爱这个理解它,拥有迷人亲吻的六夸脱船员。但它不会爱夸克这个黑人,因为它认为夸克只是人类世界的物品,属于达格•多特里的财产而已。
然而迈克不知道新主人达格•多特里的名字。夸克叫他主人,但迈克听过所有黑人都这样称呼白种人。它还听过很多黑人称凯勒船长“主人”。马坎博号的邓肯船长称呼多特里为“船员”。迈克听到他和下属以及旅客们都这么喊多特里,因此迈克知道多特里的名字叫“船员”。从此以后,每当迈克想到多特里时,它都认定他就是“船员”。
现在该给迈克起名了。在它上船的第二个晚上,达格•多特里跟它讨论起名的事。迈克蹲在地上,下巴靠着多特里的膝盖,眼睛时而瞪圆,时而眯起,时而又熠熠发光。它一直竖起耳朵倾听,屁股上被截短的尾巴兴奋地在地板上抖动。“就这样,孩子,”多特里对它说,“你父母是爱尔兰梗。你可不要否认,你这个淘气鬼......”
迈克听出多特里声音中的和蔼善良,它开心极了,忍不住扭动着整个身体,不住磨蹭新主人的腿,短尾巴在地板上连抖两下。虽然它一个字也听不懂多特里的话,但它懂得话里的含义,它知道多特里说这话时,心里充满了对它的喜爱之情。
“决不要因你的血统而羞愧。记住,神佑爱尔兰。”说着他转头喊道:“夸克!去给我从冰柜里拿两瓶啤酒来!”然后他又接着对迈克说:“为什么?你那张脸啊,孩子,所有的爱尔兰特征都在上面。”迈克听着多特里说话,短尾巴又“咚”的一声敲在地板上。“现在不要来讨好我。我相当清楚你的把戏。你感动不了我的铁石心肠。我可是要天天喝酒的。我偷你来是要卖掉你,而不是喜欢你。也许我喜欢过狗,但那已经是过去式了,我现在喜欢喝啤酒。如果有机会,我要把你卖到二十金镑,而且只收现钱。所以我不会喜欢你的,你最好面对现实吧。”
“但我刚要说的时候,你就鲁莽地讨好我,害得我说不下去了。”
这时多特里停下来,把夸克递过来的啤酒倒进嘴里。他叹息着,用手背擦干嘴唇,然后继续说话。
“这玩意真怪,孩子,我说啤酒真不是好东西。你看夸克,他那张脸跟寿星玛土撒拉[2]一样皱巴巴的,还像个猩猩似的站在那儿咧嘴笑,他是我的奴仆。但说真的,我是啤酒的奴仆,我喝了很多瓶很多瓶啤酒,就像山那么多的啤酒,简直可以淹没这条船了。小狗,我真羡慕你,你舒服地蹲在这儿,看上去身体健康,滴酒不沾。我现在是你的主人,将来那个出价二十金镑的人会是你的主人,但你可千万不要染上酒瘾啊。现在的你可比我自由多了,狗先生,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这让我想起......”
他喝干那瓶啤酒,把空瓶子扔给夸克,示意让他再开一瓶。
“对了,你的名字,孩子,名字可不是那么容易想得到的。你是只爱尔兰梗,当然,但起个什么名字呢?帕迪?不同意你可以摇头。这个名字不够有特点。人们也许会错认你是一条拉木桶的狗?巴利米纳也许还行,但听起来像一位女士,孩子,你可是个男孩。啊,你是个男孩,这倒是个主意。男孩!我想想。班西波?要不就叫罗滕或爱尔兰少年!”
多特里满意地点点头,伸手去拿第二瓶啤酒,然后一边喝一边思考。
“我想到了,”他郑重宣布,“基列尼是个可爱的名字,你就叫基列尼波。你觉得这名字配得上你吗?——听起来响亮,像伯爵,呃......或一个退休的啤酒酿造人那样高贵,我曾经帮助过很多那样的人退隐。”
当又喝完手里那瓶啤酒后,他突然双手捧住迈克的面颊,然后身体前倾,轻轻抚摸它的鼻子。然后他突然松开手,迈克的短尾巴不停地敲打着地板,眼光闪动快乐。它凝视着主人的脸,眼睛里某种像灵魂或者精灵的东西在闪光,它已经深深喜欢上这个头发灰白的主人,尽管它听不懂他说的话,但它心里早已从谈话中感受到快乐和那种心灵相通的神秘。
“嗨,夸克,你听着!”
此时,夸克屁股坐在自己踮起的脚跟上,正蹲着打磨多特里制作的龟壳梳子的粗糙表面。听到主人喊他,他抬头望向多特里,盼望地等着他给自己下达命令,好为他服务。
“夸克,我现在告诉你这只狗的名字。它叫基列尼波。你要记住这个名字。今后你要是提到这条狗,就得叫它基列尼波,明白吗?如果你说不明白,我就揍扁你。基列尼波,记住了!基列尼波,基列尼波。”
当夸克脱掉他的鞋子和衣裤时,多特里睡眼惺松地又盯了迈克一眼。
“你是我的,小狗,”他宣布道,然后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歪倒进床里。“我给你起了正式的名字,还顺便给你起了个外号:古灵精怪。这外号对你真是太贴切了。”
“古灵精怪,你就是那样,基列尼波,古灵精怪。”他躺在床上,嘴里一直在念叨着,而夸克则帮忙矫正他歪斜的睡姿。
当安顿好主人后,夸克又回去继续打磨梳子。他嘴唇无声地掀动着,然后突然停下来,皱着眉头迷惑地问多特里:
“主人,这只狗叫什么?”
“基列尼波,你这个奇怪的野人,它叫基列尼波,基列尼波,”达格•多特里睡意朦胧地低声说,“夸克,你这个黑色吸血鬼,给我从冰柜里拿一瓶啤酒过来。”
“不行啊,主人,”夸克颤抖着说道,同时眼睛警惕地看着多特里,提防他扔东西过来,“你今天已经喝了六夸脱了。”
多特里没有回答,他已经呼呼大睡,打起鼻鼾来。
夸克松了口气,继续弯下腰打磨梳子。这个患有麻风传染病的黑人,左手手指已经残疾,前额上两眼之间的皮肤也悄悄地越来越厚,他嘴里一直低低地重复念着,“基尼列波”,像要把迈克的名字牢牢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