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处境令我心伤,我不得不说服叔叔和我一起去拜访他。我还说服他提供协助,防止家族的所有财产都被我那位贪婪的兄弟独吞。要知道,父亲急于摆脱现下的困境,行事早已不虑后果。我随身带了一些礼物给继母。我自然会对她以礼相待,也不计较过去的纠葛。

  “这是我出阁之后,第一次重返出生的村庄。樊笼尘世的人生历练重如千钧,麻木了我的想象力;而这田园景象,则在耳畔唤起了最为动心的喜悦与希望。自彼至斯,我是怀着多么截然不同的心境啊!我所嗅到第一缕的莽原野花的芬芳在血脉中奔腾,唤醒了全部的愉悦之感,绝望的冰霜也似乎从心头消失。把丈夫置之脑后,浪漫情思的丰富幻景突然出现在我眼前,饱含着最初的奔放和丰盈的快活,再一次现作甜美的现实。一道转瞬即逝的彩虹悄悄穿过阴霾天际,在这田间,我忘记自己曾感受悲伤,我不记得自己曾知晓忧愁。怀揣着稚气活泼的欣欣童心,我辨识出心爱树株的道道倩影,和那修有美丽灌篱的古朴村舍的排排门廊。若不是离开村子,我本可以亲吻在空地上啄食的雏鸡,怀着温存去轻抚母牛,和那里嬉戏的小狗们玩耍。我欣喜地望着村里的风车,在我经过时,它竟然还在转动,这真是再绝好不过了。走进与村庄径直相连的怡人绿巷,各种感受涌上我那跃动的心灵。乌鸦的啼声送来些许感伤之意,不但没有贬损,却反而增添了这葳蕤之景的光辉。然而,随着不断前行,我却隐约看到教堂的尖顶,瞥见鸦群栖息的苍老榆树的倾颓枝头,思绪不禁立刻飞至教堂墓园。脑海中的联想让我似乎看到自己的思念之泪如露水般打湿了母亲的坟茔!悲伤让位于宗教情愫。我幻想自己在教堂中漫步,如过去的某些周六晚上那样。回想起年轻时,自己是带着怎样的热忱来向上帝倾诉的啊!如今我再次心怀那份痴狂之爱,仰望这位万物之父,抛却心中的悲伤。我停了下来,强有力地感受到那些我正在描述的情感。(此时心怀悲伤的我回想起曾感受到的一种崇高的淡泊心境:那时我孤身孑立,灵魂独立自得,仿佛充盈着整个宇宙。)不知不觉间我的呼吸平缓了下来,我抑制住所有随性的情感,好似害怕狂喜至极的满足会被一声叹息所破坏。

  在处理完父亲的事情后——帮助父亲的行为无疑让我和我的兄弟成为了死敌——我便返回了伦敦。我丈夫的行为如今有所变化。在离开伦敦的日子里,我收到若干封他的来信,在信中他爱情洋溢,悔意深重。他似乎期待可以在我返回之时,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他的诚意。一开始,我无法看出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随后一丝怀疑掠过我的脑海:他这样做可能是看出了我对叔叔渐长的影响力。单单因为能想到这世上竟存在像他这般如此下贱的自私之心,我便几乎要开始鄙夷我自己了。

  “尽管这些改变来势古怪,但他开始变得既温柔又贴心。从我的弱处着手,他为自己的愚蠢而忏悔。说我本值得拥有与现下大相径庭的命运,他为将我牵连至这样的窘境而痛惜不已。他乞求我用诤言助他一臂之力,并对我的见识赞不绝口,这都触动了我的仁慈之心。

  “他的所作所为仅仅激生了我的怜悯之情。我希望能做他的朋友,但在我们之间,爱情的青鸟早已展开玫色双翼,远走高飞了,不在身后留下任何残香,振翅之处也渺无踪影(正如那些优雅的香气一样,其精雅的气息在空气中持续弥漫)。因此,我丈夫新近的温柔在我眼中变得可恶可恨。与这种令人作呕的爱恋相比,他的残暴反倒是可以忍受的了。然而,一方面出于怜悯之心,一方面害怕同情的缺失会伤害到他这刻的感情,我不得不矫饰敷衍,践踏自己的慎行敏言。这可真是苦不堪言! 

  有类人赞同被我称为‘伪雅’的套数,他们禁止男女胸垒中的爱意在某种意义上情不自禁地迸发。这类人或许并不赞同,相互吸引是维系情爱的必要条件,正如美德是将芳醇的灵魂转变为友谊的必要之物。另一类人则是卫道士,他们坚持认为女人应当并且能够去爱她们的丈夫,因为这是她们的义务所在。对于这两类人,我不愿浪费口舌。然而对于你,我的孩子,我为你将来的品行感到心戚戚焉,愿意再给你讲一些我的观察心得——这些心得是我遵循现下的感受,平静地回顾这段人生岁月所得来的。小说家和卫道士们总是把女人的性情冷淡和清心寡欲称之为美德,让女人或单单出于怜悯心,或为了以后的舒适而按部就班地臣服于情郎的激情欢娱之下。如此行径,令我厌恶不已。按照通常的理解,这样的女人或许是‘好女人’,无害于人。但在我看来,这种女人却似没有那种‘精制之神’[1]来让自己的感知变得细腻优美。她们或许有温柔的性情,但却缺乏想象的火焰,无法产生跃动的感性和积极的美德。女人嫁给自己的丈夫,可她芳心所系、想象所念却是另外一个男子,人们又该怎样评价她呢?她的行为让自己的感情不再纯洁,难道她不应成为他人同情和轻视的对象吗?不仅如此,除非她天生无知无觉,否则她的麻木漠然也只会让她的行为显得有失大雅。如此,婚姻便仅仅成为一桩交易,而我却对这种买卖的奥秘嗤之以鼻。没错,我的女儿,尽管我热切地盼望你将来能在思想上端庄不阿,在感情上纯洁无邪,但我还是坚持认为冷漠寡情的品行与美德相左。真理是美德的唯一根基。若我们尽力去讨好情人或丈夫,我们的思想必会堕落,因此,我们取悦他们的程度,须要和他们取悦我们的程度相当才对。为了更有效地奴役我们,男人们也许会反复灌输这种狭隘的道德戒律,他们把美德细分为特定社会地位下的种种义务,直至对其本身视而不见。即便如此,我们绝对不能平白无故地为这天赐的女儿身而感到羞愧!

  繁言过后,对于怀孕这件事,我实在是难以启齿。尽管在我恨不得投身黄泉之时,残忍的自薄之行造就了你的出世,也令我体会到了身为人母那无法言说的快乐,但允许丈夫再次亲近我的身体,实在是我一生中对原则所做的最大牺牲。新婚之时,他对我的关怀中尚有几分温柔之情。而如今,不仅他发臭的口气、长疹的脸孔和充血的眼睛令我的感官生厌,他粗俗的举止和无爱的亲昵更令我的胃口大为反感。 

  “习以为常的寻欢作乐会让男人厌恶自己的妻子,对于这样一个女人,人们认为男人所能做的不过是养活她,没错,让她饿不死就行,谁还指望他有可能去爱她呢?此外,除非这个男人“韶华与善交之岁业已飞逝”[2],否则若他[因受罚而][3]放弃了人生中所有被认为有价值的东西,还坚持说不会移情别恋,那他同样会让人觉得难以理解。而女人则不同,她理智匮乏、意志羸弱,被要求用道德和情感把自己变得坚如磐石。她需辛苦操劳,试图让自己的禽兽伴侣改过自新,自己因此慢慢耗尽生命。男人甚至还会在浪荡和放纵——这种放纵令他变得十分可恨——中挥霍妻子的财产。通过掣肘妻子的生活费,他不允许她体味社交的愉悦,即使她的人生本已枯燥与寡欢之极。妻子对双方的共同财产没有任何支配权,一切都须男人经手。如果这名妻子同时还是位母亲,从女人现下的处境来看,她竟不能践行一个母亲对孩子的义务,也不能培植自己对这种义务的热忱,这可真是一大不幸;那么又有什么是她无须遭受的呢?(不过说句题外话,我倒是遭受过这样的苦难:爱女的柔情曾将我拖入未曾料及的沉思之中。)然而心灵充满的痛苦,定会满溢流出。

  如今,维纳布尔先生的窘困并没有让我对他产生什么好感。我仍然渴望帮助他,尽力试图说服他节控花销,可他却总给出一些振振有词的理由,堂而皇之地对我的建议置若罔闻。人性、恻隐心和共同生活所催生的利益,令我尝试去替他分担,给予他同情。但一想到自己被迫要和这样一个家伙一起生活一辈子,我不禁心如死灰。期盼情况好转的憧憬在我的心中日渐消沉,而那有害的、腐蚀性的忧郁却占据了我的灵魂。婚姻好似巴士底狱[4],把我圈禁终生。我发现自己具有享受人世间各种快乐的能力,可在社会狭隘法律的桎梏下,这个美丽的世界对我来说却处处是空白。

  “在规劝丈夫践行节约时,我针对的是他这个人。我被迫采取那种最为教条的方法,否则他欠下的那些合同债务——它们令我如履薄冰——便永远也还不清。我对妻子的这种微渺特权深加鄙夷,它只能被奸邪和自私之人所利用。债务的洪流正在吞没他,我决心不再雪上加霜。这个我不得不‘尊敬和服从’[5]的丈夫啊,他那些奸诈投机活动的规模,在当时我是一无所知。

  遭丈夫冷遇或是与丈夫明显举止不谐的女人,总能够找到其他男人安抚和讨好自己。再者,一个不乏个人魅力的弃妻所处的孤苦状态,特别能吸引男人的兴趣,并在他们身上唤起相应的怜悯。这种怜悯与爱情太过相似,以至于会使他们渐渐陷入爱河。感性的男人[6]并没有色诱女人的念头,反而被自己灵魂的崇高情感所诱导。他在心中默数着一个感性女人所必须做出的全部牺牲。他用想象力把她放置在一幕幕情境之中,这些情境触动了他的心弦,点燃了他的爱火。他渴望把这头剪过毛的小羊[7]揽入怀中,让低垂的希望花蕾重焕生机,他的仁善渐渐化为爱欲。假使他在那时发现这个女人也爱自己,那么尽管预见到或许随后被迫要给女人的丈夫支付一大笔赔偿金[8],但首要约束他行为的还是荣誉感。这位丈夫似乎从不会珍视妻子的陪伴,直到他发现自己可以从失去这种陪伴中获得金钱补偿。

  “这就是男人们所施行的狭隘律法,在财产带来的舒适生活条件这个大问题上,仅仅强调女人的依赖状态。她[甚至在这篇文章中也一样][9]因为失去丈夫的喜爱所招致的伤害,要远远多于丈夫失去妻子的喜爱所受的伤害。可是,她在遭丈夫离弃的家中饱尝孤独,又能去什么地方找那个勾引自己丈夫的女人索要赔偿呢?无论其多么罪大恶极,她都不能把不忠的丈夫逐出他的屋子、实行夫妻分居或是夺走他的孩子。而他则仍然是自己命运的主人,享受着世人的微笑致意。而倘若她为了寻求慰藉而斗胆采取报复行为,便会被这世界强加恶名。

  这些评论并不源于实际经验,仅仅来自我对许多温柔可亲、但却被这个世界视为亡命之徒的女子所感到的深深同情。就我自己来说,我从不对情人们做出的示爱给予鼓励,它们像不合时宜的春芽一样凋零。我甚至从不在他们面前卖弄风情,因为我在自我检视时,发现自己若对一个男人毫无爱意,便无法和他调情暧昧。我意识到,倘若自己的确容许所谓的“无辜自由”[10],那么我的底线便还会往下滑落。因此,我的矜持也是谨慎敏感的结果。行为自由解放了许多妇女的心智,但我的品行却牢牢被我信奉的原则所支配,直到理解力的提升使我看清了与自然和理性为敌的偏见谬误。

  就在我之前提到过的我丈夫行为转变后不久,我叔叔便开始迫于每况愈下的健康状况,不得不去寻求温和天气的救助,乘船前往里斯本,把遗嘱则留由一位著名的律师好友保管。之前,他曾询问过我现下的处境和精神状态,并非常坦然地表示,他对我丈夫职业的稳定性毫无信心。随着我丈夫显露出真实性情,他曾一度对其感到失望。如今,透过那一连串将不可避免地会导致毁灭和耻辱的行径,他认为我丈夫已经露出了本来面目。

  就在他离去的前夜,我们单独相处,叔叔将我拥入怀中,亲切地把我唤作“孩儿”。他对我的恩情,真是胜过生身父亲!为什么我不能尽一个子女的最后义务,在他逝去时为他铺平枕席?他的举止好似表明,他已确信再也不会见到我。然而,他极为恳切地请求我,说如果我被迫要与丈夫分离的话,不妨到他的身边来。先前听闻我有孕在身时,他露出了悲痛的神情,下定决心要说服我同他一起离开。但当得知有新的束缚将我和一个在他看来完全不会欣赏我价值的男人绑定在一起,他真心地感到遗憾。他的话里,句句都充满了爱意。

  “我必须在此复述他的原话,它们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灵印记:

  “‘就通常意义而言,确乎是在婚姻状态之中,女人们最能发挥其作用。但我绝不认为,一个女人一旦结婚,就应当认为婚约是件牢不可破的东西(特别是当没有子女来报偿她所牺牲的自我感情时),以防她的丈夫既不值得拥有她的爱情,也不配获得她的尊重。尊重往往催生爱情,尽管它无法让一个女人快乐,却可以阻止其落入悲惨的境地。自我牺牲的重要性,往往应和其计划达成的实用性成比例关系。若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而心中却对其毫无爱意或敬意;除了充当管家以外,她对这男人甚至一点用处都没有,这真是一种凄惨绝望的境遇。无论是以上帝的名义,或仅仅在男人看来,都没有任何雷同的情况使忍受这种境遇成为一种义务。如果女人确实仅仅为了受人供养、衣食无忧而向这种境遇屈服,那她便没有任何权利痛苦地抱怨自己的命运,或像一个具有独立性格的人那样去行事,好似她天生有权漠视这些习规惯俗。

  然而,不幸的是,许多女人仅仅在表面上做出顺从模样,实则为捞取世人眼中的名节而失去了自尊。无疑,离开丈夫的女人的处境,和抛弃妻子的男人是全然不同的。后者摆着自命不凡的架子,只好似是摆脱了镣铐一般。供养妻子食物和衣饰,已经足以保全他的好名声不受玷污。假使妻子为人不甚体贴,男人还会因大度和忍让而倍受赞誉。这就是人们对当家男主人的锁钥权柄所给予的敬重!与之相反,如果女人舍弃了她那所谓的天赋保护者(尽管她的丈夫只是徒有其名罢了),便会遭到鄙视和疏远,因为这种行为恰恰昭示了理性之人所特有的独立意识,也是对奴役的唾弃。’

  “在那晚剩余的时间里,我叔叔的温柔心肠让他频繁地回到这个话题上来。怀着愈发深切的热情,他为此大吐感伤之言。最后,我们不得不说“永别”了,两人便就此分别,仁慈的主啊,今后再也不会相见。”

注释:

[1] 精制之神(finely-fashioned nerves):指天生的感性能力。这里出自英国女性作家汉娜·摩尔(Hanna More)(1745-1833)的诗作《感性:致柏斯卡文夫人阁下的信》(SensibilityAn Epistle to the Honourable Mrs.Boscawen)。(译注)  

[2] 出自苏格兰诗人詹姆斯·托马森 (James Thomson) (1700-1748)的诗作《致命运》(To Fortune)。(译注)

[3] 方括号内话是戈德温在编辑原稿时插入的。(出版商注)

[4] 巴士底狱(Bastille):巴黎臭名昭著的监狱,通常被视为法国旧制度的象征。(译注)

[5] 在西方基督教婚礼仪式上,妻子会许诺‘爱,尊敬和服从’(lovehonour and obey)自己的丈夫。在基督教中,有要求妻子服从丈夫的教义。《以弗所书》第五章中记载,“你们作妻子的,当顺服自己的丈夫,如同顺服主因为丈夫是妻子的头,如同基督是教会的头,他又是教会全体的救主。教会怎样顺服基督,妻子也要怎样凡事顺服丈夫。”(译注)

[6] 感性的男人(man of feeling):苏格兰作家亨利·麦肯兹(Henry Mackenzie)在1771年出版了同名小说,流传甚广。‘感性的男人’指的是文中的主人公哈雷(Harley),他是依据感性主义(sentimentalism)所构想的完美男人形象。小说中有一个情节是哈雷帮助一名叫阿特金斯(Miss Atlkins)的妓女,并听其讲述自己堕落的故事。和玛利亚与维纳布尔先生的故事相似,阿特金斯小姐正是被一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所诱骗,失身以后遭抛弃最终沦为妓女。(译注)

[7] 剪过毛的小羊(shorn lamb):出自谚语“上帝为剪过毛的羊儿们创造和风”(God tempers the wind to the shorn lamb), 意为上帝会对弱者给予更多的善意。这句谚语出自英国小说家劳伦斯·斯特恩(Laurence Sterne1768年的作品《一次感性的旅行》(A Sentimental Journey)。在该文中,这句话出自一位同样名为‘玛利亚’(Maria)的疯女人之口。(译注)

[8] 根据当时的英国法律,丈夫可以以色诱和通奸的罪名起诉自己妻子的情人,并获得物质报偿。(译注)

[9] 方括号内话是戈德温在编辑原稿时插入的。(出版商注)

[10] 指男女以自由为借口所做出的不道德的行为。(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