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之二
致:弗朗西丝·斯科特·菲茨杰拉德
1940年8月3日
独自开始着手做并非易事。首先,你需要一个热心人,他还得是有经验的行家里手——在普林斯顿的时候,约翰·皮尔·毕晓普为我担当此职。我一直涉猎 “诗句”,但是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让我看到,诗与非诗之间的差异。在那之后,我的首要发现之一是,一些正在讲授诗学的教授事实上憎恨诗歌,根本不知道它到 底是怎么回事。我和展开了一连串无休止的争论,以致于到最后全然放弃英语……
诗歌艺术要么是如烈火般在你内心深处燃烧的东西——如同音乐之于音乐家,抑或马克思主义之于共产主义者——要不然什么也不是,一个空洞的、形式化的 无聊事物,学究们可以在周围无休止地唠唠叨叨,诵念他们的注解和阐释。《希腊古瓮颂》优美至极,每一个音节都不可替代,如同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音符;或 者,只是你无法理解的事物。它之所以如其所是,是因为一位非凡的天才在那个历史时刻停下来抚摸了它。我估计自己已经读过一百多遍了。大约在第十遍,我开始 洞悉其内涵,听到了诗中的韵律,看到了精致的内在结构。《夜莺颂》也是这样,我每每诵读无不热泪盈眶;《伊莎贝拉或罗勒花盆》同样如此,尤其是关于 两兄弟的几节:“他们何必骄傲?……”;还有《圣阿格尼丝前夜》,诗中有英语语言中最丰富、最敏感的意象,连莎士比亚都相较失色。最后,他有三到四首出色的十 四行诗:《灿烂的星》及其它……
年纪轻轻就明白了这些事又有鉴赏力,极少有人能够以后依旧无法辨别自己阅读的是金子还是矿渣。对任何真的想了解语词,了解它们最彻底的召唤、劝说或 者魅力价值的人来说,这八首诗本身就是诗歌这门手艺的衡量尺度。在你停止读济慈一段时间后,会觉得所有其它诗歌似乎只是在吹吹口哨或者哼哼小曲。
致:弗朗西丝·斯科特·菲茨杰拉德
1940年8月12日
在穷人中间工作对人有区分的效用。如果你自己贫穷,你就懂得他们的心理,这种心理不断拓展——比如,一个资产阶级男孩在一艘流浪帆船上的桅杆前面做 船员工作,在那里他不得不忍耐和水手一样的穷困,无疑他会永远形成在某种程度上和他们一致的观点。相反,一个本宁顿姑娘在贫民窟工作一个月,周末却在她父 亲位于长岛的豪宅里度过,那么除了一种自己是女施主的沾沾自喜的感觉之外她将一无所获。
致:弗朗西丝·斯科特·菲茨杰拉德
1940年8月24日
我能想象那种晚餐聚会。我记得和泽尔达新婚燕尔时带她去年轻的×××家,那可真是一顿冷餐,虽然总体而言,从一开始,我们去的地方就超越了普通商人 家庭许多个等级。经商是乏味的游戏,为了钱他们在人性价值方面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他们“自从你开始认识他们,都还过得去”。我喜欢普林斯顿大学某些经商的 年轻人,但是我无法忍受耶鲁和哈佛的那些,因为我们的过去连共同之处都没有。那些女人多半是空洞的鄙劣之人,容易勾引,其它方面没有什么用处。我不是在谈 那些天生的社交名媛,比如×××、×××和另外几个,她们把自己的生活变成了选美比赛,几乎像是女演员。
不过,你似乎还算聪明,发现了×××的角落里有某种东西。大学让你抢得先机,尤其是对女孩子来说,人们并不急于按你的方式生活或者思考。这不过是个 比重问题:如果你嫁给军官,那么你半辈子的时间都得向比你低劣的人卑躬屈膝,直到你的丈夫爬到顶层。如果按照机率,你嫁给商人——因为目前商业吸引了大部 分精力充沛和富有魅力的男孩——你就得在等级森严的商界妥善出牌。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直希望生活把你交给律师,或者想加入政界或一流新闻界的男人。他们的生 活要广阔得多。
广告业一团糟,和电影业与经纪业一样。你若是诚实,就得承认它对人类的建设性贡献准确说比零还少,不过是一种对轻信的公众做出可疑保证的方式而已 (但是,倘若你把这封信拿给×××看,一切都将迅速终结,因为男人必须为自己骄傲,而他越是认识到这样的情况,越是不能承认)。要是我在做广告时得到晋 升,赚够了钱在1920年娶了你母亲,我的生活很可能完全不同。不过,我也不确定。人们经常努力挣扎前行,成为自己本来就是的那种人,虽然绕了一些弯路 ——或许我迟早无论如何都可能成为作家。
致:杰拉德·墨菲
20世纪福克斯电影公司
加利福尼亚州贝弗利山
1940年9月14日
亲爱的杰拉德:
我想,我们这个年纪的任何人都对强调的东西心存疑虑——所以,随它去吧。但是,我去年从4月到7月都卧病在床,由护士日夜陪伴。不管怎样,就像你在信头看到的那样,我现在正式恢复了健康。
在这里呆了很久之后我发现,一个人会培养新的态度。比如说,这里是如此松散而温柔的地方——甚至连它所提供的快乐也缺少普罗旺斯式的狂热和刺激—— 于是,退缩实际上成了保障安全的条件。打扰任何人都是犯罪,许多所谓的“进展”,若要取得,就得多少有些微妙地刺激和敦促别人。这对处理事务而言并不是健 康的环境。除了一心想当演员的年轻姑娘,其他人来这里都是为了阴暗的原因——所有的淘金行动本质上都是阴暗的——而那些年轻姑娘也很快加入了这邪恶的圈 子。没有什么团体比这类圈子更有趣,无论多小。无论在何处,一段时间以后,不是滋生腐败就是变得冷漠。主角们就是伟大的行贿舞弊者,或者是极端的冷漠无情 者——我指的是被惯坏的作家,赫克特、农纳利·约翰逊、多蒂、达什·哈米特等等。那个多蒂信奉基督教,每天都忠实地读经祷告,可是这并不影响她的冷漠。马 尔罗在《人类的希望》中没有列入的一类共产主义者也是如此——然而,没有什么事会像成功那样如此强烈地让多蒂失望。
我有本小说进展相当顺利。我认为它会给我那些仅存的读者造成困惑,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激怒他们。但是,这部小说和《了不起的盖茨比》一样与我脱离了, 至少我的意向是这样。新的世界末日不但没有让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反而再次给了我对生活的渴望。毫无疑问,这是不成熟的倒退,但事实就是这样。各种原因导 致的阴郁对它都没有影响——我感到了某种想要运动的冲动复活了——不管多么迷茫……
我想与你和萨拉共度几天时光。我听到远处关于欧内斯特和阿奇[1]以及他们的所作所为的震耳欲聋的消息,但是,关于你,我连想知道的十分之一都听不到。
真挚的
斯科特
致:杰拉德与萨拉·墨菲
甜心——对萨拉同样适用:
我给十几个对我来说毫无意义的人写了信——为了积累好消息给你们写信。我想这关乎自尊——在那个私底下和公开场合都枯燥沉闷的九月,一切都同时土崩瓦解,向上攀爬的过程是漫长的。
简而言之:关于我的肺病,那些可怕的恶化、突然的逆转、明显的痊愈和彻底的毒副作用,什么事我也没必要告诉你。我只想说,有一个多月体温高达 99.8度,有一个多月是99.6度,然后上下波动,每天下午稳定在99.2度,这时我可以在床上写作——那么共有两个半月加短短一周病情危急——现在完 全没事了。随之而去的还有和财务有关的精神抑郁,以及这些事对小斯科特和泽尔达的影响。有许多天,事实上是你和萨拉在绝望时刻帮助我……你们似乎是世界上 存在的唯一令人愉快的人类,而在这世上,我觉得自己已经被过早地抛弃和遗忘了。我给予和借贷的数千元——好吧,在最初的尝试之后,我甚至都不放在心上了。 似乎总是有人给予,有人索取,这不会改变。所以,我从来没有忘记你们——与其说是现在,不如说是永远,因为这不过是许多事情中的一件。
回到生者的土地上,我运转得相当不错。我关于这个地方的伟大梦想已经支离破碎,我写了半部长篇小说,还有二十个讽刺短篇,将刊登在新一期以此为主题 的《时尚先生》上。生病时我不得不拒绝了一大堆高薪工作,有一段时间,似乎连易如反掌的活也没人找我干了——直到一个月前,一位制片人请我把自己的作品改 编成剧本,薪酬不高(2000美元),再加上分红。那部作品是《重返巴比伦》,以及一个老套但还不错的故事《邮件》,主角是小女孩,名叫霍诺里娅!我要保 留这个名字。
看起来很好。我不再是个先知(拼了三次才拼对这个词),但是我认为,只要这发烧屈服于我那连医生都觉得异乎寻常的抵抗力,我就可以在一个月左右偿清债务了……
现在,你们知道了我的最新消息,下封信不会再隔这么久了。我或许是在反过来责备你,你的来信中没有一个字提到自己。关于×××确实令人悲哀。今天给你写信让我康复了很多,现在我能轻而易举地哭出来。
最深沉的爱
斯科特
致:弗朗西丝·斯科特·菲茨杰拉德
1940年10月5日
我很高兴你喜欢《魂断威尼斯》[2]。我看不出它和《道林·格雷的画像》有什么联系,除了两者都暗含同性恋情愫之外。《道林·格雷的画像》不过是个 有点情绪激昂的童话故事而已,可以刺激十七岁左右的青少年开始智力活动(它对我产生了作用,对你也一样)。等哪天你重读,就会发现它本质上是幼稚的。它处 于“文学”的参差不齐的下边缘,正如《飘》处于大众娱乐的上支架一样。另一方面,《魂断威尼斯》是件艺术品,属于福楼拜那个学派——然而完全不是派生关 系。王尔德的《道林·格雷的画像》有两个原型:巴尔扎克的《驴皮记》和于斯曼[3]的《逆天》。
致:泽尔达
[1940年10月23日]
很奇怪,我原有的短篇小说天赋消失了。这一部分是由于时代变了,编辑换了,但是也有一部分原因莫明其妙地与你我密切相关——大团圆……
致:欧内斯特·海明威
1940年11月8日
亲爱的欧内斯特:
小说[4]很好,比其他任何人写得都要好。谢谢你想到我,也谢谢你的致辞。我兴致盎然地读着,许多写作问题迎面而来,我参与其中,却常常根本弄不清 你如何实现了某种效果,然而你总是迎刃而解。大屠杀那一幕非常宏伟,山上的那场战斗也是如此,还有那个恍若身临其境的爆炸场面。穿插事件中,我尤其喜欢卡 尔科夫的花絮和皮拉尔的死亡奏鸣曲——由于我父亲的缘故,我对摩斯比游击战有私人兴趣。父亲告别儿子的那一幕非常强大。我打算把整本小说再读一遍。
我一直没机会告诉你,我也喜欢《有钱人和没钱人》。这部小说的观察力和文笔都很好,后生小子们肯定会拼命模仿那些张力不偏不倚、与陀思妥也夫斯基并驾齐驱的段落和章节。
同时恭贺你的新书取得了巨大成功。我对你羡慕嫉妒得要死,这其中并无反讽。在所有欧洲作家中,我始终最喜欢陀思妥也夫斯基的广博诉求——我也羡慕嫉妒此书的成功能给你带来的时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一如既往真挚的
……
附:我偶然看到了约翰·毕晓普的一篇旧文,关于你如何在卡波雷托[5]的尸体下躺了四天,我如何从普林斯顿退学(11月我躺在担架上被抬了出去—— 学生不可能在11月退学)……我想说的是,关于你在意大利前线的事,我的确从你的同部队战友那里知道了一些——你如何拖着伤员爬行了某段地狱般的距离,医 生如何站在你旁边纳闷,身上有那么多弹孔为什么你还活着。别担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即便是那天登门造访给我带来了你的消息的阿兰·坎贝尔[6]也不例 外。
附(2):我听说你要和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之一结婚。向她致以我最美好的问候。
致:埃德蒙·威尔逊
月桂北大道1403号
加利福尼亚州好莱坞
1940年11月25日
亲爱的兔子:
……
我觉得我的小说[7]不错。我写得有些吃力。小说的基调完全违逆主流,肯定会遭受一番攻击;但是它来自第一手素材,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努力地做到情感处理上的精确和诚实。我真心希望别人来写,但是似乎没有人打算写。
祝你们两个都好。
(签名)斯科特
附:这封信听起来苦兮兮——要不是时间窘迫我会重写。现在甚至没有时间痛苦了。
致:弗朗西丝·斯科特·菲茨杰拉德
1940年12月
我希望,我的小说有些神秘。我认为,在某事物完成前不说出它与什么有关,是个相当好的法则。如果说出来,似乎总是失去了某些东西。它再也不会如此深切完整地属于你自己了。
注释:
[1] 指阿奇博尔德·麦克利什。(译注)
[2] 《魂断威尼斯》(Morte a Venezia),德国作家托马斯·曼(Tomas Mann,l875—1955)的小说,发表于1912年。(译注)
[3] 乔里—卡尔·于斯曼(Joris-Karl Huysmans,1848—1907),19世纪法国伟大的小说家,西方现代主义文学转型中的重要作家,象征主义的先行者。(译注)
[4] 指《丧钟为谁而鸣》(For Whom the Bell Tolls),发表于1940年。(译注)
[5] 卡波雷托,意大利北部伊松佐河畔一居民点。1917年10月24日—11月9日,奥德联军在此地区和意大利集团军进行交战。卡波雷托战役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规模最大的一次山地战。(译注)
[6] 阿兰·坎贝尔(Alan K. Campbell,1904—1963),美国作家、演员和编剧。他和妻子多萝西·帕克,在1934年至1963年是颇受欢迎的好莱坞编剧团队。(译注)
[7] 指《末代大亨的情缘》。(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