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回忆,他们的父辈告诉他们,茫茫的田地被抛荒后不久,就起了明显的变化。后伦敦的第一个春天,到处都绿油油的,乡村看上去千篇一律。
草地是绿色的;麦子播种后,因无人料理而在田野里疯长,也呈一片青色。耕地已经犁去残茎,但尚未播种,就全让茅草占了先。没有被犁过的田野,也被野草覆盖了。绿色占据着每一寸土地,只不过绿的深浅不一而已。因为野草喜欢在人踩过的地方生长,所以田间小道就成了绿得最深的地方。一旦夏天来临,荒草就从路边长起,给从前的道路铺上了薄薄的一层盖。
秋天来了。因为无人割草,枯萎的青草没有倒下,反而随风吹拂,四向摇摆;种子纷纷落地,花梗变得灰白;在酢浆草或酸模茂盛的地方,花梗则呈红褐色。成熟的麦子无人收割,也挺立着,被一群群麻雀、乌鸦、鸽子啄食。它们成群地扑到麦田上,肆无忌惮地大饱口福。冬天到来时,庄稼被暴风雪吹倒,又被雨水浸透,最后葬身在兽群的脚下。
第二年夏天,麦穗释放出的谷粒丢到了土里,开出了新生的小麦和大麦,绿油油的。它们和酸模、蓟、法兰西菊和类似的草一起,遮盖了前一年躺在地上的稻草。这一大片像垫子一样的植物,是从发白的麦秆里长出来的。野芥子开出绚烂的黄花,遮住了腐败的草根。春天初生的披碱草,也艰难地从往年枯萎的草和花梗堆里冒出;而酸模、酢浆草、野萝卜和荨麻等植物,则能轻松地突破重围。
第二年,小道已完全被草覆盖,但从前的路径还依稀可见。虽然道路表面绿得像草地一样,但小道仍比旁边的草地更适合行走。在草地上,纠缠在一起的麦秆和杂草,还有长得很高的野草,都会绊住路人的脚。原本种在田里的小麦、大麦、燕麦和豆荚,每年都节节长高,显得越发壮观;它们的长势却是递减的。这是因为荨麻和其它更粗野的植物,比如野防风草,会在田野里蔓延,将作物纷纷绞杀。
犁沟和水渠里的水生草类,在草地上滋长开来。它们和灯心草一起,扼杀了先前长着的甜牧草,并取而代之。荆棘长势可观,带刺的荆条能伸到篱笆之外十到十五码;野蔷薇也随之跟进,最终把树篱拓宽了三到四倍;田野的面积也相应地收缩。野蔷薇和荆棘从四面八方往田地内部蔓延,二十年内,就能在最广阔的田野中间汇合。
山楂树从野蔷薇和荆棘间长出,托它们的福,免受食草动物的侵扰,并吸取榆树的汁液生长。新长出来的白蜡树、橡树、西卡莫槭、七叶树等树种,纷纷昂起头来。以前,从种子里长出的幼苗一冒尖,就会被牲畜混着草给吃掉。如今,鸟儿丢下来的橡树果实,风吹起的翅果,在空中漂浮时快速的转动,然后深深地陷入土中扎根成材。这时,荆棘和野蔷薇已经完全堵住了从前的路,小道变得像田野一样难以通行了。
实际上,已经不再有田野这一说了。在干燥的土地上,我们先前提及的那些由带刺灌木、野蔷薇、荆棘和白蜡树组成的树林,早已取代了田野。灌木和小树已经把乡村的大部变成了茫茫森林。在湿润的地方,柳树根填满了水沟,在沟渠的限制下,长成像狐狸须一样的一大块,上面覆盖着莎草,菖蒲和灯心草。人们也能见到灌木树丛,但灌木的表面上挂满了地衣,所以长得不如旱地上那样高。除了菖蒲和芦苇外,白芷和水玫瑰比比皆是,最高的长到五六英尺。柳树根茎臃肿,又像灌木一样密集,把每一条水渠都给塞满了。
三十年过后,地面上早已难见任何开阔的地方。要在山上行走的话,也只能沿着动物的足迹,或者自己割草开道。落叶和死去的植物根茎早已充塞沟渠,将流水都截了下来。水迅速向空地泛滥,在以前是田野边缘的地方形成水泊。水泊里又长出马尾草、莎草和菖蒲来,覆盖在水面上。
由于无人照管溪流,河间的水闸被逐渐侵蚀。猛烈的冬雨冲走了根基不牢的树木,在低地沉积,形成了大片的沼泽。从前修建的大坝也被水䶄咬得千疮百孔。水流从中渗透,将小孔洞冲得越来越宽,最终冲毁整个堤坝。不受堤坝束缚的水流继续向前横扫,使下流的洪水更加凶猛。农耕用的水闸则坚持得久些,但池塘被泥沙淤塞后,积水会到处流荡,甚至冲进磨坊。水闸也因此逐渐破损,最终倒塌。
近水的低地都变成了水泊,长度有时达到几英里,宽度少数时候也能达到一里。洪水淤积的情况,在水量颇大的小溪入河处尤其严重。因为此时,河流也被溪流阻拦,两股水流交错积水,将附近的低地全部淹没;河水本身也携带着树木和枝条,沿途又有树木被冲刷如水,还有各种各样漂浮的物质,全都在浅滩搁浅或被暗桩钩住,在以前是拦河坝的地方垒成高高的一堆。
大雨过后,这些堆积物借着汹涌的水势,将防洪堤里的木块冲走。洪水携带着大块的木头,像横冲直撞的公牛一样,肆无忌惮地冲刷,把古人修筑的石桥撞得粉碎开裂。这些石桥和铁桥纷纷倒塌,桥基被沙石掩埋,经过碎石累积,终于完全不见了踪迹。
古时候建在河边,或是在沿岸低地修建的许多村庄和市镇,都被水流及其携带的泥沙给吞没了。水里长出的莎草和芦苇完成了泥沙的工作,将遗址覆盖的不留一丝痕迹。许多雄浑而古老的建筑就这样被彻底埋葬。挖地寻宝的人说,水下的建筑如今埋藏已深,根本无法到达。要是掘井来排水排沙的话,地下水会从竖井里渗出,挖掘根本无法进行。
于是,人站在高处时,除了绵延无际的森林和沼泽以外,什么也看不见。就算在平原草地上,视野也被局限在很短的一段距离内,因为灌木和矮苗长成的小树遮蔽了视线。丘陵地带还有部分开阔地,但是丘陵地上长长的草又厚又乱,又没有山羊啃食,行人一定要根据动物踩出的足迹才能穿行。荆豆和石南长满了斜坡,一些地方还长着浓密的蕨类植物。由木棉树、冷杉和山毛榉组成的树丛本就不少,如今更是蔓延滋长,树丛外围又长着一圈荆棘、野蔷薇和山楂树。
山谷里的树都不同程度地向上爬行,侵占起山间的高地;在我们这个时代,可以观察到许多丘陵已经完全被一种矮小的树木所覆盖。但上文描述的植物疯长,人迹湮灭的情况,在灾变后的第一代人那里就发生了。除此之外,后伦敦时代还有一个重要的地质变化;但在描述那个变化之前,你最好先听我讲讲这种变化在人畜身上产生的影响。
在田野被抛荒的头几年间,成熟后下垂的玉米成了无数鼹鼠的胜地。鼹鼠聚集的数量简直不可思议,不仅吞噬尚未收割的麦秆上的谷粒,更是将田野上所有的稻穗一扫而光。鼹鼠洗劫过后,庄稼上只留下光溜溜的茎秆。茎秆上密集的孔洞,成了鼹鼠的生养繁殖之地。不久,又有一群群鼹鼠从中喷涌而出。废弃的城镇上,谷坊、磨坊、粮仓和仓库里抛弃下的谷物,也被鼹鼠以类似的方式吞噬。
当人们试图在小菜园里种粮食自给自足时,大批的鼹鼠军团就会钻进园中,将大家的劳动成果全部摧毁。没有什么驱赶鼹鼠的好办法:杀掉十几只,又来上百只。鼹鼠们也有天敌:茶隼,老鹰,黄鼠狼等等都是。但是一开始,这些捕食者并没有对鼹鼠的族群造成什么影响。几年过后,由于食物来源充足,黄鼠狼的数量增长了三倍多;诸如老鹰,猫头鹰和狐狸等鼹鼠天敌的数量也相应增加,这才让粮食生产的困难得到一定的缓解。但直到现在,还时不时有大批鼹鼠侵袭村庄,导致囤在谷仓里的粮食和种在地里的庄稼遭遇重大损失。
这种袭击通常不会常年发生,而是间歇性爆发。人们也注意到,鼹鼠的繁殖欲在某些季节特别旺盛,在另一些季节则不然。鼹鼠的大量繁殖给猫提供了充足的食物,城里的猫被大量吸引到乡间。由于完全靠捕鼠为生,家猫很快就变成了野猫。这些家猫的后代现在常常在森林里游荡。
人们家里还养着几种家猫,比如最受欢迎的花斑家猫。但随着野猫的出现,我们饲养的几种家猫都被归化成了野猫。现在森林里常见的,给房屋和农场惹了不少麻烦的野猫,几乎都是灰色的,有些带条纹,身材几乎都比家猫长。也有些野猫是浑身漆黑的;猎手对黑猫皮趋之若鹜。
尽管森林里的野猫对人类畏畏缩缩,但它们在护犊方面是毫不含糊的。已经有不少行路人因为不小心靠近猫穴而遭到成年猫凶猛的攻击。通常,猫会从树枝上突然跳上被害人的肩膀,然后扑向被害者的脸,留下爪子撕挠和牙齿啃咬的伤痕。被猫攻击的人不仅痛苦,有时候还因为伤口感染,有生命危险。但是猫攻击人的例子毕竟还是少数。猫以家禽为猎物,还能从栖息的树上上蹿下跳,非常难以捕捉,这才是猫被人鄙视的真正原因。
对人类来说,比鼹鼠更棘手的,就是老鼠了。这些从城市里逃难出来的老鼠数量之巨,以至有传说灾变的幸存者一见了这些老鼠就害怕地逃命。然而,老鼠带来的恐慌远不如鼹鼠那么持久。因为老鼠群聚时找不到吃的,所以它们常常散布在各处,被猫狗各个消灭。经常有几千只老鼠被猫狗在一地屠杀的事情。猫狗根本吃不下这么多鼠,余下的就弃尸荒野。更人传说,老鼠由于饥饿难耐,曾以同类为食,通过捕杀亲友来填饱肚子。虽然老鼠食物短缺,但它们的数量还是相当可观的,只是它们对人类造成的损失,远远不如鼹鼠对庄稼的蚕食罢了。
狗就像猫一样,也因饥饿而所迫到田间觅食。但它们没有猫那样的好运,经常大批的死去。古人传说中数量甚巨的几种狗,我们已经只知其名而无法见其真身了:贵宾犬早已绝种;马尔济斯犬,博美犬,意大利灰狗都已绝迹。有人说,许多混血狗也消失了。狗灭绝的原因,主要是无人喂养,狗又不会主动找寻食物,更无法在露天里抵御冬日冰霜的考验,因而难以存活。
也有几种强壮且适应自然环境的狗存活了下来,回归野生。它们的后代就生活在茫茫森林之中。这些狗分为三个特点鲜明的种类,而且种群之间据说并不杂交。三种当中,数量最多的是黑狗。黑狗身材短壮,绒毛蓬松,身上有时带白斑。
黑狗的祖先无疑是远古时代的牧羊犬。两者不仅体征类似,而且据文献记载,古代的牧羊人曾观察到,野狗攻击羊群时,牧羊人养的狗会加入野狗的队伍。黑狗觅食时通常以十只以上为一组(曾有发现四十只一组的),让农民非常头痛。除非把家畜紧紧看管在栅栏和围墙里,否则就肯定会给黑狗叼走。更可怕的是,这些狗非但要满足自己的食欲,还喜欢肆意撕咬的血腥感觉,经常要咬死二十倍于它们食量的猎物,留下惨不忍睹的尸体,给农人收拾残局。在白天,家畜也不总是安全的。要是黑狗们正好肚囊空空的话,会不顾一切地觅食。牧人为了应对,经常会养两三只獒犬,试图凭借它们的身板与力量震慑黑狗。但在食物难觅的冬夜,一大群的黑狗要是饥饿难耐的话,连獒犬都无法制服它们。
从来没有黑狗袭击人类的记录。因此,猎手在丛林里就算被犬吠包围也不必恐慌。但黑狗在追逐羊群时,最好不要干涉,因为这时候,它们通常已经眼红地不顾一切。曾有牧人试图抵抗,被黑狗抛到一旁撕咬了一顿。但这毕竟是黑狗在觅食状态下的盲目攻击——还没有证据表面狗会故意咬人。要是能溜进篱笆的话,这些黑狗也会追踪并对牛群下手。强壮的野牛有时候也无法逃脱。就连马也会成为黑狗嗜血食欲的牺牲品。黑狗还曾经追捕过牡鹿,尽管牡鹿并不是它们惯常的食物。
接下来要说的野狗品种是黄狗。它们身材瘦小,毛发光滑,颜色近似黄色,以捕猎野兔和牡鹿等各种动物为生。黄狗几乎与灰狗一样敏捷,并拥有超强的耐力。在追逐野兔的过程中,它们经常突然启动,在人类将猎物赶到精疲力尽之时,抢在猎犬之前抓到猎物。黄狗也会跟踪被猎手追赶得差不多了的牡鹿,然后迅速制服它们。但这时,黄狗要是看到穿着兽皮的猎手接近,就会因为害怕人类而迅速逃散,放弃自己的战利品。
黄狗热爱追赶猎物。他们经常一听到人类的号角声,就从巢穴里迅速集合,整装待发。猎手穿过树林时,常看到黄狗穿越树丛与灌木,与猎手并肩而行。黄狗有时单独觅食,有时两两而行。秋去冬来时,它们经常是八到十二只一组地行动。它们从不攻击羊群或牛群,也尽力避开人类,除非它们感觉到人类也在追捕猎物。很少有人怀疑黄狗的祖先,就是我们先辈所说的杂种猎犬。当然,它们也有可能是杂种猎犬和灰犬甚至其他犬类的混血品种。我们知道,当犬类被迫独自面对生存的困难考验时,只有那些天生强壮,擅长追赶的狗,才能存活下来。
我们要说的第三种狗是白犬。它们站立时十分矮小,皮肤是脏兮兮的白色,身材也比其他两种野狗瘦小得多。它们既不攻击家畜,也不猎取野生动物,只喜欢抓小兔子。白犬实际上是一种食腐动物。它们吞食死羊和其他的动物的尸体,经常在入夜前把尸骸吃得只剩骨架。因为这种觅食习惯,它们常像鬼魂一样出现在动物栖息地周围,在一堆堆的垃圾中小心翼翼地徘徊搜索。白犬天性羞怯。一旦听到一点点响动,它们马上就会四散而逃。
白犬完全无害,连家禽都不怕它们。白犬连家猫都不敢面对,经常落荒而逃。它们很少离开动物聚集的地方。有军队开过时,白犬也会跟上去跑几步。白犬的栖息地极为固定,而黄犬和黑犬则围绕森林到处游荡,居无定所。有时候猎人能在一天里跟狗打好几次照面,有时候又好几个月听不到一声犬吠。
黑狗行踪不定,对猎人是个凶兆;在几个月没发现黑狗行踪后,猎人的警戒会逐渐松弛。就在猎手熟睡的时候,他们的畜群分散开来,就成为了黑狗的猎物。当然,家犬中的獒犬、小猎狗、西班牙猎狗、猎鹿犬和灰犬,仍然像他们的先辈一样,对人类忠心耿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