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庞大的底层世界,对很多人而言还是未知国度。而于我,它却熟悉得仿佛就在自家的壁炉边一样。我这一生中,有25个年头都是在它的居民当中度过的,这些人的生活与境遇令我一直深深牵挂。
那些年里,大部分的时光悲伤而疲惫,但同时也妙趣横生。我发现,其中有那么多的事物令人愉悦。毫不夸张地说,我人生中最快活的那些时刻,就有一些是与这庞大的底层世界中最贫穷的居民一同度过的。
然而,无论欢乐还是哀愁,让我永远感兴趣的是这些居民身上奇异的反差,以及他们复杂多变的特性与流动不居的生活,这些一直迫使着我去关注与思索。在这个底层世界里,有着太多事情令人心生畏惧,却也有着太多启示等待人去挖掘。
在这里,永远少不了的是酒醉、放荡、犯罪与愚昧。在罪恶中慢慢变老的男人和女人们苟延残喘。街道上总是能听到职业乞丐的抱怨声,因为在那里穷困潦倒的居民总是欣然回应任何人的求援。
这里充满了反差。人们永无休止干着苦活累活,劳动的嘈杂声始终回响。自食其力的崇高精神从来不缺,而克己忘我便是规则。
小孩子的咿咿呀呀与母亲慈爱的言语,成了那些阴郁街道上甜蜜的音乐。那种伟大的挚爱使最破败的房屋也庄严高贵起来。
然而,当黄昏的阴影降临之时,这个底层世界的怪人们也随之流向了边界之外。
在男人眼里,所有人都是他们的作案对象,他们涌出来偷抢拐骗,就像搜寻猎物的野兽一样!而女人们,这些恐怖的生物,走着下地狱的路,去寻找她们的男伴。
一个受尽磨难的可怜穷老汉来了。看看他是怎么死守着自己那点如同破烂布头一样残存的体面。他那件破旧的大衣扣得紧紧的,裹着他的身体。从那双张开的手可以看出,人的怜悯所能赐予他的任何一点恩惠,他都渴盼着接受。他知道罪人的路不好走。他亲吻过绽放的欢愉之花那涂着口红的嘴唇,却发现那嘴唇死一样惨白!
有其他人跟了上来,匆匆从他身边赶了过去。这些人形形色色,无奇不有。体形和言辞,肤色与衣着,一切混杂在一起,显出一副沮丧神气。而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想要钱!而且根本不在乎钱来的路子。现在出来的这一大帮人,刚睡了整整一个白天,才把昨晚宿醉的后劲儿缓过来。这会儿喉咙干涸,心急火燎地赶着找酒瓶子去了。
抢劫过自家雇主的一些男人来了,饮过喀耳刻的杯中酒[1]、让父母心碎的青年男女也来了。
夜复一夜,从伦敦底层社会里的洞穴和兽窝里流出来的,无疑是支诡异而混杂的队伍。可是,注意看,还有一支是往相反方向走的!随着太阳落山,满面愁容的男人会回到这边的遮身之处,躺下舒缓一下他们疲惫不堪的筋骨。或许能睡个觉,恢复一些消极的勇气,这样他们就能在第一缕晨光中爬起身,迈着沉重的脚步,再一次灰心丧气地去找那份永远得不到的工作。他们饥肠辘辘,拖着酸软的双腿地踏上回家的路,体内的灵魂早已不省人事。他们的妻儿正带着耐心和无望的顺从,等候他们归来。
死神就站在大门口,随时可以破门而入。在空气污浊的狭小房间里,黯淡的光线中,孩子们拼命挤出了娘胎。一家人怀着平静的安忍之心与消极的无望情绪,通过窄窄的楼梯上上下下。
附近水渠里污秽不堪的水,接引了许多破碎的心,许多憔悴的人。这倒也不足为奇。
而队内现在已经尽是女流,疲惫不堪的寡妇要回到那久已无人照看的孩子身边去了。因为在底层社会里,如果要小孩吃得上饭,母亲就必须得出去做工。
疲惫不堪的寡妇在洗衣盆畔度过整整一天之后,带着辛苦赚来的两先令回家了。她们进到那脏兮兮的杂货店,里面空气潮湿,人造黄油、芝士、面包、午餐肉和柴火都掺和在一起。
一条长面包,一点点人造黄油,一点点茶,一捆柴火,半磅[2]糖,一品脱[3]灯油,就是她们买的全部东西,因为她们赚来的钱大部分都要拿去交房租。
她们爬上楼梯,喂了孩子,让他们没洗澡就睡了,又做了点必需的家务,然后衣服也没换就躺了下来,好休息一下迎接第二天的任务。或许那甜美的梦乡还算是公平的。桑丘•潘沙曾经哭着说:“谁发明了睡,真该祝福他!”在他欣喜若狂的感叹中,满世界的真理,“像一件大氅覆盖了他”[4]。
就是啊,这正是睡眠的意义所在。如果不能在睡眠中忘怀一切,地下伦敦中这些贫苦而疲倦的男男女女,又还能怎样呢?那些挨着病痛与苦难的人们,还有什么办法呢?这些狭小的房间,要用污糟的廉价油灯里那一丁点灯油燃起的光亮,才能驱散黑暗。这里有太多的疼痛与困难,太多忍耐与绝对服从的英雄气概了。
随着黑夜渐渐过去,天边泛起鱼肚白,大街小巷也有些静了,再听不到孩子们的声音。来,跟我一道去探个险!
已经是凌晨一点了,我们走下六级台阶,走进那被滑稽地命名为“早餐雅座”的地方。在这里,我们看到一对六十岁上下的男女。女人坐在一张小桌旁边,桌上摆着一盏小小的油灯,散发着恶心的味道。男人坐在另外一张小桌旁,但并不用油灯照明。他是在相当昏暗的环境下工作的,因为他几乎全盲,凭触觉干活。
他们坐在那里,三十年不曾变过。他们不识字,但与花有关的一切活计全能应付得来。漫长的工作与昏暗的房间,让男人几乎成了盲人。
他还患有心脏病和水肿。他做不了什么事情,但能坐着,一直坐着。他的妻子一直干着活。因为在底层社会里,已婚的女人必须工作,才能照顾将死的丈夫。
他们每昼夜要花十五个小时坐着做那些玫瑰!然后躺在我们在角落里看到的那张床上,但没法入睡,因为男人有哮喘,妻子要照料他,看护他。
我们要不要再去那底层社会的房间里走一遭?来吧。两个月过去了,那盏散发着恶心味道的油灯仍然亮着,女人还坐在桌边,但手上不再是玫瑰叶了。她做的是黑色的郁金香。床上躺着一具僵直的躯体,四肢纹丝不动。那双可怜的盲眼已经永远地阖上了。他一直等待着下葬的那天,而日复一日地,他生死与共的伴侣坐着,干着活。因为在底层社会里,丧夫的女人必须工作,才能让丈夫有个体面的葬礼。她会戴着黑色郁金香哀悼他,把他可怜的尸体送往墓地,然后回来独自生活,独自完成她的工作。
让我们继续我们的午夜探险吧。别管那些推推搡搡着从我们身边经过的男男女女,他们刚刚结束夜间的潜行,回家来了。
我们走进另一间房子,里面空气污浊,令人头晕恶心。我们站在门口,四周打量一圈。我们又看到一盏散发着恶心味道的油灯,又看见一个在小桌旁工作的女人,这女人也是个寡妇!
她正在做硬纸包装盒,那些盒子可漂亮得紧。房间里有两张床,一张床上睡着三个小孩,另一张上睡着两个。床上放着许多小巧精致的盒子。外面的部分堆在一张床上,里面的部分堆在另一张上。 小孩们睡觉的时候,那些半成品就在床上晾干。不久之后,它们就会被收到一起,几十个捆成一捆,第二天清晨送去工厂。至于之后的故事如何,我们就不敢再问了。
寡妇和我们交谈,手里的活却一直没停下。我们注意到她的动作是如此敏捷,她的触觉像机械一样极端精确,都快让人气不打一处来了。我们眼巴巴地等着,却尽是徒劳,她那些小失误告诉我们她是个活人,不是机器。纸盒飞过她的肩头,时而落在左边床上,时而落到右边。就这样,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过去了,盒子的数量不断增加着,直到她的任务完结为止。然后她把那些盒子收到一起,几十个捆成一捆,便在那张两个孩子正睡着的床上躺下了。
还要再接着走吗?我想不必了吧,而我下面要说的或许能给我们的想象插上翅膀:伦敦的底层社会有至少五万个女人,每小时赚不到一个半便士,就生活在前文所描述的那种生活环境里。有工作时,她们就日以继夜地干活;没工作时,就得忍饥挨饿。
底层社会的人们从不拘谨,他们畅所欲言,把生与死当作理所当然的事。他们的孩子小小年纪就熟悉了这两件神秘的事情:有时,与其他儿童同居一室的,会是一个死去的孩子,以及一个新生的婴儿。
到了白天,再跟我去一次吧,跟我爬六层昏暗而湿滑的楼梯。因为这些底层人的住处,有时都要高到天上去了。
这座巴士底狱共有300个小隔间,这意味着有300个家庭像蚂蚁一样生活在这里。咱们去第250号房看看。时间:下午3:30。这里住着一个做火柴盒的盲人和他的妻子,还有他们的七个孩子。父亲出门了,要把七百个火柴盒送到厂里去,因为母亲不好在这巴士底狱的石阶上爬上爬下。于是,她只能一直坐着做这些火柴盒。床上,地板上,到处堆满了盒子,空气里全是难闻的潮味儿。
底层社会的孩子们,生生死死都是在这座巴士底狱里。死神在这里总有最丰饶的收获。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个孩子的葬礼只不过是其他孩子的庆典罢了。在这里,女人们吃苦耐劳,忍饥挨饿;在这里,光辉的童年被摧残了,凋敝了。但也正是在这里,那些恶人、小偷和被社会抛弃的人,找到了自己的避难所。
有的时候,这三种品质,会让人活得美好而灿烂。
在底层社会中,最离奇的无疑是那些穷困、虚弱、营养不良、受苦受难的人们对死亡的蔑视。
根据人所共知的规律,他们本该去死,不该再苟延残喘的。可他们偏要苟延残喘下去,并展示出那些本应让整个人类更新换代的品质。人类仅凭这样少的一点营养就可以生存,在这样差的环境里也可以活下去,真是太奇妙了。
这里有位64岁的寡妇,正在做婴儿鞋。她女儿大约26岁,在织婴儿穿的袜子。另一个女儿要大两岁,躺在一张残疾人用的躺椅上,灵巧的手指忙着干活。即便双腿瘫痪,她的上半身仍然可以用。母女三人住在一处,把赚的钱凑在一起。她们只占了两间极其窄小的房间,每周付5先令房租。
每人要付上2便士,才能不去参加教区的葬礼。这样,她们每周只剩下5先令,用于食物、柴火、衣物和施舍。问问她们,就知道这5先令是怎么花的了。“你们一星期要吃多少黄油?”寡妇答道:“黄油一磅一先令,吃两盎司,每礼拜一次。” “没错,妈妈,”瘫痪的女儿说,“都是在周六才吃。”她知道是星期几,也知道是几点钟。一看见那份值一个半便士的黄油,她的眼睛就闪闪发光了。她们在安息日[8]的确活得很奢侈,因为能尝到“每磅一先令的黄油”。
可她们不愿意死,而我直到现在也不懂,为什么生命的潮水会因缺乏食物而退去。因为当底层人饿死时,我们会断定他们“死因正常”,并因此心安理得。
有个当机械工人的寡妇跟我很熟。我敢断定,如果她那四个超过八岁的孩子死了,他们一定“死因正常”。她只喂这些孩子一便士的炖木薯,不放糖也不放牛奶。有时孩子们连这都吃不上,空着肚子就去上学了。然而,作为饿死的代名词,“死因正常”这么悦耳的词语是由天才的陪审团想出来的。在底层社会验尸时,得到的都是这个结果。这里有个谜团:在这片富饶的土地上,处处仓廪丰实,数不尽的船只驶过每一片海,把全世界出产的食物与水果运回本国的海岸,而饥饿却被认定是种正常的死因。
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上面说的两个寡妇,只是一个极为庞大的人群当中的两个样本。在我自己认识的人里,我只要发一条短短的布告,就能聚来上千个女人,她们的生活与我所提到的同样凄惨,食物同样有限,负担同样沉重,但心灵也同样勇敢。
我越了解这些女人与她们的境遇,就越感到震撼。我不知道她们是怎样顽强存活下去的,可她们确实还活着,紧紧抓住生命不放,正像那冷酷的死亡一样。我相信,如果我被置于相同的环境之下,我应该会想要死掉的,而我底层社会的朋友们却连句抱怨也没有就活了下来。
当然,他们的生命中还有一些乐趣,尤其当那些孩子们还小的时候。可对他们来说,只要能活,能做事,能受苦,就已经很满足了。
他们的追求很简单也很有限。他们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有一天从底层社会爬上去,到那个食物更充足、薪水也更高的上层社会去。可是,我对这些活在标准线以下的正经工人是如此的尊敬与热爱,以至于忘记了这里还有许多居民远远算不得正经,而劳动之于他们更是个毫无意义的词语。
也有人能在这个地下世界里自得其乐!因为在这里,所有的枷锁都被解除了,所有的体面都被抛弃了。一切清白善良的事物,只要靠近这里的男人和女人,就会被蒙上一层阴影。
这里的儿童都早熟,因为一到睡眠时间,他们就得挤成一团,像幼兽一样睡在一起。漂亮的小床、美好的枕头和干净的床单不是属于他们的!他们只有狭窄的房间,地上的床或者说兽窝,肮脏的墙板,还有污浊的空气。他们一生下来,小小的肺叶刚开始工作,就要呼吸如此浊臭的空气。那空气支配着他们的生存,或者说终结着他们的生命。
这里没有什么“光辉的童年”。甜蜜的少女时代是注定要被摧毁的。勇敢的男孩子可以忍受,却也只是勉勉强强。
虽然偶尔有一两个孩子的发育可以超越环境与条件,但大部分还是被剥夺了正常的身高、体质、智商与规规矩矩的生活。
但他们的损失并没有为国家带来好处,因为这同时也是国家的损失!这个国家建起了巨大的建筑,却被充作济贫院;设立了庞大的机构,却被充作监狱。要有越来越多的收容所,才能约束他们虚弱的身体和更虚弱的心灵!
让我们看看这些反差!他们的房子里只有这么破破破烂的几件家具,一个人就是再乐观、再不拘小节,在花一个英镑金币把整个房子租下来之前,也得犹豫一下。而当铺的生意却蒸蒸日上,哪怕人们根本没有东西可以拿去当。孩子们只能吃个水饱,因为父母那点可怜巴巴的收入买不起够吃的营养食品。酒店只收现钱,生意红红火火;而杂货店卖一小口吃的,半盎司茶叶,还得先记在账上。
钱也缺,缺得紧。可就有老虔婆靠着放债发了财。她们借出去的都是小钱,少则一便士,多则一镑,利息却高得能把商界搅个天翻地覆。医生们医德高尚,妙手回春,却赚不了几个钱;替人办丧事的反倒每个礼拜都有钱财进账,收的都是从牙缝里省下的几个铜板。最离奇的是,殡仪业生意兴隆,卖肉和卖面包的却只能艰难维生。
是的,伦敦的底层社会充满了种种诡异的反常和古怪的矛盾。我做调查的时候,就成了各种相互冲突的奇怪情绪的受害者。
我有时会为他们的下流和无助而反胃。有时会为他们干的坏事义愤填膺。但当我走进他们家中的时候,我真想一把火把这些都烧了。再看看!我看见我之前提过的那个当制鞋机器操作工的寡妇了,就在贝斯纳绿地[9]。她病了,躺在床上,房间小小的。虽然她浑身病痛,可房间这么小,两个12和14岁的女儿只能和她躺在一张床上睡觉,楼梯底下放煤的箱子里还睡着一个青年和一个小男孩。营养与休憩让女人多少恢复了几分精力。为了给她和她的孩子们一个机会,我替他们找了一处大点的住所。我给了送来了他们寝具和家具,把房子重新修缮粉刷了一遍,因为之前的房客曾经把房子给点着了,可是还没烧尽!午间时分,我去拜访了这家人,当我站在房间里时,几个臭虫从天花板掉到我身上。寡妇做的鞋子上爬满了这些臭虫。这家人日日夜夜为害虫所苦,却无处可逃。我不得不赶紧闪人,又帮这家人搬到了别处。在这种条件下,穷人怎么可能保持干净,怎么可能有自尊!
其实,在伦敦庞大的底层社会里,这只不过是几千处人类住所的正常状况罢了。怎么可能有干净和自尊呢?有时确实也有,只是代价也很高,因为每周必须要把更多的收入用在房租上,这样能买的食物和衣服就更少了。底层社会的粗劣、不洁与愚昧,还有那种直率的恶,有时既令我心惊,又让我害怕。
但我必须对这些避而不谈,因为这事不敢说太细。我想了又想,问了自己一遍又一遍,这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我们难道是两个不同的物种吗!一种在地上,一种在地下?威尔斯的预言[10]难道就要成真了吗?我们一个物种要变成那些可怕的流产胎儿,摸起来黏糊糊的,眼睛不能见光?而另一个物种要变成美丽的半人半蝶?我希望不要,不,我敢肯定威尔斯预言错了!因为在地上世界中,还有许多真诚的良善,在地下世界里,也有许多的英雄气概与安忍之心,去阻止这种进化的发生。
然而,该认真考虑这种可能性的时刻已经到了。同时该考虑的还有底层社会中的生活与必需品,以及哪怕那些最粗鄙的穷人的是是非非。
因为,我们整个社会与工业系统都是针对他们的。虽然他们当中很多都是寄生虫,捕食社会或彼此捕食,但他们自己也是其他寄生虫的猎物,夜以继日地被人吮吸着鲜血。
我要认真问一句,难道不该立即停止对穷人的剥削吗?这些穷人遭受剥削,只是因为他们是穷人。看看这是怎么运作的:一个正派的已婚妇人失去了丈夫,他的死让她只能靠出卖劳动力为生。她的孩子迄今为止都有着家庭生活和衣食。实际上,这家人过去的生活水平略微高出贫困线一点,但是也高不到哪去。
她本是上层社会中人,但因丈夫离世,便突然之间落到底层社会中来,在这边找一个新家、一点活计,让自己和孩子继续过活。
因为她是寡妇,又穷又无助,就成了剥削者的猎物。从今以后,她必须要没日没夜地干活,才能赚口饭钱。因为她是母亲,又穷又无助,就成了房东的猎物。从今以后,她的一半薪水要拿去交房租,哪怕她的房子和家具糟烂得简直难以言喻。
但就算她这么穷,孩子还是要养活的;就算她是个丧夫的母亲,她,就连她,也还是要偶尔吃些东西的。从今以后,她只能买那些品质低劣的食物,虽然小小一份,称重也不太对劲,却得付最贵的价钱。她担心死亡会降临她的家,而她却没钱办丧事,于是便找到集资丧葬的组织,每周为每个孩子付1便士,再为自己付2便士。
在这整个过程中,她极端困窘的绝境给了其他人掠夺的机会,这样就保证了她能在底层社会继续生存下去。而她的孩子个个营养不良,衣衫褴褛,居住环境差,也没有地方洗澡,只能在贫民窟里玩耍。他们的身心都发育得不健全,成年之后兜里还是没几个钱,也没有工作技能。他们就这样成了底层社会的永久居民,代代相继。
底层社会的人口来源还不止于此。带着孩子的寡妇是被一脚踢进来的,也有人是在社会与工业缓慢的“重力作用”下堕落下来的。有人行为不检,走了道德的下坡路,也有人飞身跃入其中,仿佛是来宣判道德与社会的死刑。
毫无疑问,这是个疯狂的世界!这里云集着这么多复杂多姿、无所适从的人,这么多社会与工业的弊端,难道它还能是别的样子么?但我看到了新生活的曙光!到那时,那些无助的丧夫的母亲,将不再是剥削者和房东的战利品了。已经是破晓时分了!在这些文字还没有印成书之前,伦敦底层社会中那几千个辛苦劳作着的妇女就要开始庆祝了!做硬纸包装盒的工资将要翻倍了。太阳升起来了!雇佣底层社会妇女的那些恶劣的工厂,将必定一个接一个地受到法律的约束,压迫者再也不能胡作非为了。寡妇们不用再干那么多苦活累活,给孩子们的食物也会多起来了,就在即将来临的那一天。
比起妇女们的政治权利,我更关注的是她们在社会生活和工作方面的权利。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她们可以有选票。可是,看在一切仁慈的份上,给她们一点正义吧!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对妇女的压迫,都意味着底层社会一切哀痛的与世长存,意味着妇女们被压低的报酬,成为了一直毁灭她们的诅咒。
如果能对地下世界这些受苦受难的姐妹们说一句话,我会说:要有希望!你们能平静的!一定忍得下去!在你们身上,我已经看到了难以言喻的勇气。现在,请把希望也加诸于你们的美德之上吧!
因为,你们需要希望,也有理由去希望。能认识你们当中这么多人,真让我太庆幸了!姐妹们,你们与我有过这么多次恳谈,这么多共度的欢乐时光。有时,我们还曾放下手头的苦劳,共同吸一口上帝赐予的新鲜空气。
要有希望!再忍耐一会儿。新精神会来到这旧世界上,祝福它,还你们积压已久的冤屈以公道。
噢!我的姐妹们,你们受了多少苦难哪!在写作这一章时,你们都在我身边。但你们是底层世界上的盐[11],你们比索多玛城里找不到的那十个义人还要好[12]。当底层社会的救赎之日来临的时候,正是你们,我的姐妹,单纯的、受苦受难的、忍耐着的妇女们,加快了它的到来!
无论我这微弱的言辞与生命,是否有助于推动时代的进步,我都要多讲一些地下世界的良善,心中怀着坚定的希望,坚信那一天已经不远,死者将会重返地面!正义、光明与甜美将会取得胜利,在胜利中净化这悲哀的地下世界不为人知的深层地底。
下面这些文字是从伦敦市政议会的会议记录里摘录的。我不会对此表示歉意,也不会作任何评论,只会说这些言论使现存的问题更加鲜明了。
工作过度 营养不良”
“伦敦郡政议会报告披露。”
(每日新闻报,1911年12月)
“在教育委员会会议上,伦敦市政议会议员们针对该委员会卫生干事年度报告的评论,清楚地显示出这份报告中有许多值得关注的内容尚未向公众披露。”
“正如我们现在所见到的,真实的报告书中含有更多内容,值得一切关注伦敦在校学童问题的人注意。”
“譬如,当中有一页关于伦敦西北部贫困地区儿童生活的动人报告。在那里,十岁女童普遍要在课余时间,除了其他活动外,还得进行一整天的繁重劳动。她们是妈妈和奶奶的奴隶。”
“(据报告称)该地区儿童广泛的贫血与营养不良应归咎于贫困,以及由此引发的卫生条件差、食物不健康乃至食物不足、照看不力与妇女劳动等一系列有害后果。”
“廉价食品。——对廉价食品的必要需求导致所购买的粮食营养成分不足。食谱均以粗劣的面包、黄油、杂碎、绿色蔬菜最外层菜叶、茶叶,以及偶尔一点点炸鱼和土豆为主。在学校有牛奶或早晚餐供应的学童,能够立即对增强营养有所反应,表现出明显的学业进步。男子的失业迫使妇女在家庭之外寻找工作,而对妇女劳动的过低报酬则对家庭的营养状况产生影响。”
“在一所学校的毕业班中所作的调查显示,有144名学童单纯依靠母亲抚养,57名由其姊供给所需,68名依靠其兄与其姊的共同收入,其余130名学童的母亲需外出工作,以弥补其父亲收入之不足。”
“该街区约三分之一学童须靠妇女劳动供给。当母亲工作时,儿童就被迅速忽略,男童开始失去管教,学会了逃学和在外过夜,早在低年级混合班里读书的年纪便已在警察局备案。”
“女童主妇。——操持家务,烹饪和备办食物,是通过一个或许未满十岁的年纪稍长的女童完成的。母亲的收入用来购买家庭所需的面包与茶叶以及支付房租,但没有余钱买衣物和靴子。”
“许多男童在课余时间打工,以此获取钱与食物作报酬。亦有男童学会在煤气厂及类似场所徘徊,从工人手里要来一点剩饭和半便士零钱。其结果是,他们营养状况会显得胜于女童,因为‘女童需要从事超出自身能力的家务劳动,包括清扫台阶、照料婴儿、搬洗衣包以及受人差遣。’她们不会为此获得任何报酬,因为这是为家庭付出的劳动。”
“报告中一段值得注意的文字严厉地指出——”
“通常而言,以成本价为愿意付钱的学童提供在校餐饮,本是国家经济部门的职责,这极大地有利于提高摄食中心的状况与摄食标准。这一原则在较高年级的学校反响最为良好,并有望与伦敦市议会属下各普通小学相衔接。这一福利的提供,或将极大帮助那些行为正派的赤贫者,这些人往往过于清高而不愿申请慈善餐,其子女因饥饿而受罚,并因此造成了多种本可避免的缺点或疾病。”
“摄食不足。——就贝斯纳绿地学校学童的情况,报告中摘录了该校校医的言论:‘需要的不是医院治疗,而是食物。’”
“报告中收集的各种稀奇古怪的零散信息中,也提到寡妇的子女往往有着卓越的体格。”
“贫困家庭的儿童的牙齿往往更健康,‘可能因为食物材料更加粗糙,使食物残渣残留较少,减少发酵。’”
“贫困家庭的儿童往往具备享受街道新鲜空气的优势,而家庭相对富裕的儿童则长期被锁在家中,体质较虚,对小病的抵抗力较弱。关于幼儿死亡率的统计数据显示,贫困学校的儿童也经历了更加激烈的竞争。自然选择的过程会清除疾病,身体较弱的儿童早在达到入学年龄之间就已死去,余下的比其他竞争较不激烈的学校或班级中的儿童要强健许多。”
注释:
[1] “饮过喀耳刻的杯中酒”(have drained Circe's cup),指使人变成异物的药酒。喀耳刻是希腊神话中的女巫,善于运用魔药,并经常以此使她的敌人以及反抗她的人变成怪物。
[2] 磅(pound),英制质量单位,一磅等于453.59237 克。
[3] 品脱(pint),英制容量单位,1 品脱 = 20 盎司 = 568.26125 毫升。
[4] 桑丘•潘沙(Sancho Panza),堂吉诃德的忠实侍从。此句典出《堂吉诃德》下册第六十八章《堂吉诃德碰到一群猪》。故事中,桑丘向满腹心事的堂吉诃德讲述了睡眠能替人排忧解难的大道理。译文参照杨绛译本《堂吉诃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5]
[6] 伦敦西区(West End),是与纽约百老汇齐名的世界两大戏剧中心之一,位于商业和娱乐业高度发达的市中心,在方圆不足一平方英里的区域内集中了40多家剧院,成为英国戏剧界的代称。
[7] 巴士底狱(Bastille),一座曾经位于法国巴黎市中心的坚固监狱,高30米,曾是控制巴黎的制高点。
[8] 安息日(Sabbath),犹太教每周一次的休息日。根据犹太历法,从星期五日落起到星期六日落止。
[9] 贝斯纳绿地(Bethnal Green),伦敦东部的一个区。在十九世纪至二十世纪初曾是商品蔬菜种植业与纺织业的集聚地。
[10]:赫伯特•乔治•威尔斯(Herbert George Wells,1866年9月21日-1946年8月13日),英国著名小说家,现代科幻文学的鼻祖。文中预言出自其1893年的著作《百万年的人》(The Man of the Year Million)。
[11] 见《新约•马太福音》5章13节:“你们是世上的盐,盐若失了味,怎能叫他再咸呢。以后无用,不过丢在外面,被人践踏了。”
[12] 索多玛(Sodom),《圣经》中的罪恶之城。依《旧约》记载,是一个耽溺男色而淫乱的城市。耶和华因其罪恶深重,便派两位天使去毁灭这城。亚伯拉罕为索多玛祈求,神答应他只要那城有十个义人,就不毁灭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