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一场婚礼

致朱丽叶·巴雷特

一:“我哪里不如她了?”

在我们的生活中,没有开始,只有美其名曰开始的离别,被那些公认为恰当却往往是迫不得已的体面情绪禁锢着。每一个时刻都从已经度过并且还未死亡的生命中悄悄复活,因为每一件事都永远活在沉重的头脑中,等待着自我更新。

这个因人类的需要和爱而团结在一起的圈子始于鲁迪亚德·贝尔的毕业或离开学校,就在大萧条的开始。鲁迪亚德是所有人心中的领袖和队长,而他姐姐劳拉的公寓就成了该圈子壮大之所在。毕业后,鲁迪亚德决定全身心投入戏剧创作。姑姑曾建议他,在证明自己是一名剧作家之前先去公立高中当教师,但鲁迪亚德拒绝了姑姑的提议。他说剧作家是一门高尚而艰难的职业,必须要全身心投入才行。从弟弟四岁起就一直照顾他的劳拉·贝尔说过,鲁迪亚德是个天才,不该挑起谋生的重担。鲁迪亚德理所应当地接受了姐姐的看法,这就是他自身的信念,以及感染他人的魅力。

因此,在某种程度上,鲁迪亚德对教师职业生涯的拒绝,就是这圈子的起点。

真正属于圈内的其他男孩们也深受大萧条之苦。埃德蒙·基什想当哲学教师,却得不到任命。雅各布·科恩是圈内公认的道德标杆,想当记者,但新手又找不到工作。费迪南德·哈拉普尝试要当作家,可作品都被退稿,他在一家商业机构任职管理,以此来养活自己。弗朗西斯·弗伦奇和马库斯·格罗斯都是公立高中的教师,虽说这与他们的抱负相去甚远。人称“男孩”的劳埃德·泰勒还是个学生,在百货公司当采购员的劳拉则是赚得最多的。

鲁迪亚德的首部长剧在百老汇吃了闭门羹,整个圈子都震惊了,因为所有人都确信鲁迪亚德即将名利双收。鲁迪亚德读书时就总是拿奖拿到手软,且样样事情都做到尽善尽美。马库斯·格罗斯充满怀念地回忆起很久以前的某天,他和鲁迪亚德在公立学校相遇的情景。那是新学期的第一天,才过了一个小时,鲁迪亚德就成了师生们公认的天才。一直以来,鲁迪亚德都是神童、一流演说家、桂冠得主和尖子学生。当鲁迪亚德写的戏剧年复一年被百老汇制片人拒之门外时,圈内人都百思不得其解,因为每当鲁迪亚德在圈内大声朗读其剧作时,人们都觉得他的作品令人愉悦,也发人深省。埃德蒙·基什认识到了这些戏剧的弱点,事实上,鲁迪亚德只是将人物和事件作为抒情和哲学的远足的跳板,因此给人的基本印象是梦幻般的、抽象的和说教式的。但正是出于这些原因,他才喜欢这些戏剧,他关于哲学的谈论在很大程度上使鲁迪亚德关注哲学思想的抒情表达。

劳拉很失望,一段时间以后,她把弟弟的剧本贬为垃圾,以此掩饰自己的失望。但她依然对鲁迪亚德很有耐心,也喜欢待在圈子里,还盼着鲁迪亚德常常带回家的年轻人之中有一个想要娶她为妻。

经历了五年萧条期,圈内大多数小伙子们的希望都渐渐磨灭,如色彩消退,如衣料磨平一般。部分的圈内生活是他们真正的生活,中下阶层的贫穷也逼得他们打消了寻觅心仪的女孩并缔结婚姻的愉悦追求。其中一些人偶尔会结识异性并短暂约会,但除了鲁迪亚德以外无人再追求理想,因此结婚的愿望就和异国他乡一样遥不可及。鄙视从一开始的传统行为模式,他们对圈内生活的享受强化和加剧了他们的鄙视。

当劳拉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觅得佳婿后,她开始喝酒,当鲁迪亚德试图阻止她时,她就把杜松子酒偷偷放进食品柜里。她在周六晚上喝酒,那是圈内人在她家集会之夜,也是最热闹的夜晚,因此有些男青年称之为“我们的周六夜。”劳拉喝得醉醺醺以后,就会变得吵吵嚷嚷、喋喋不休,说话语无伦次,却能直言不讳地道出赤裸裸的真相。青年们试图充耳不闻她的醉话,但她醉酒的原因既清楚又痛苦。当圈内前来参加周六夜的某个男女青年的婚姻大事成为话题时,当某一桩订婚的新闻人尽皆知时,厨房里就会传出劳拉那卡桑德拉似的哭喊:

“我哪里不如她了?”那一晚,劳拉在其他类似的谈论中一遍又一遍地提出这个问题。

劳拉固执地寻求一个答案,却一无所获。有时她的双手轻轻放在胸部,似乎是在权衡,尽管清醒时的她听到任何有关性欲的字眼都感到羞愧。每一个新来的人或访客只要能让她重获希望,劳拉都会邀请他来吃晚饭。劳拉心地善良、古道热肠,几句不满和怨恨的牢骚几乎瑕不掩瑜。她很难明白出了什么问题。她借钱给小伙子们,支持他们的一切尝试,并且明明知道自己只是被他们利用,最重要的是被鲁迪亚德利用。她也说些赌气的话,说自己是个傻瓜,但她总是按下性子帮忙,打印鲁迪亚德那些她一再念叨着不过是垃圾的手稿。随着鲁迪亚德对抒情哲学的沉溺与日俱增,她对那些手稿的内容越发一窍不通。

因此,在一个始终热闹非凡的星期六之夜,在一场交谈进行到中途时,厨房里的劳拉大声地喊出了自己的看法。

“滴答、滴答、滴答。”劳拉将一个盘子递到摆着夜宵的餐桌上。

“你在滴答什么呢?”埃德蒙·基什问道,他深知劳拉的回答准是一顿牢骚。

“哦,”劳拉说,“那只是我的人生在流逝罢了。”

“你就不能消停一个晚上吗?”弗朗西斯·弗伦奇问道,他不爱听牢骚。

“不,我不能。”劳拉说,“无论我多么辛苦地尝试,我永远都做不到。我只是一直在想着那腐朽的、肮脏的真相,只有可怕的真相。”

“我们应该记住,”乐观的鲁迪亚德说,“这句话所表达的深刻见解:‘快乐是我们的职责。’”

“我感受不到快乐。”劳拉说,“我也不想强颜欢笑,我管他是不是职责呢。我不喜欢生活,生活也不喜欢我,我也不幸福。”

“劳拉说得对。”埃德蒙说着,努力表现出同理心,“她有权利表达自己的感受。我小时候发脾气的时候就会说:‘我该做什么呢?我没事可做吗?’我母亲的回答也总是千篇一律:‘去拿头撞墙。’她总是这么说。她帮了很大的忙。”

“滴答、滴答、滴答。”劳拉说,“那就是生命在流逝,一秒一秒地流逝。”

二:“他赚多少钱?”

这一周,圈内最受尊敬的教师伊斯雷尔·布朗来埃德蒙·基什家拜访过。伊斯雷尔·布朗是一个学识渊博的人。他身材瘦削、个头高挑、双颊凹陷,相貌如基督一般庄严。他说话时慷慨激昂,滔滔不绝,人们听着会认为他生命的弥留之际或是世界的末日即将到来。他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和这种生活,尽管他好像对这个世界无所不知。他是一名哲学教师,却涉猎了其他众多学科,古币、法律法规、海洋建筑、美国宪法的写作和早期教会神父的神学。无论见过谁,无论在哪里,伊斯雷尔·布朗总是急于告诉听众他们关心的话题。他能够纠正与反驳听众的话,却又不冒犯对方。他会仓促地说:“请原谅,若我指出——”再告诉听众关于该话题的真相,而听众多半不知道这些真相的存在,又或者人人都知道这些真相。

于是这一天,伊斯雷尔·布朗停在埃德蒙·基什家门口,来拿他借给埃德蒙的纲要时,这个最忠诚的学生将他引荐给了自己的母亲,伊斯雷尔·布朗立刻拿出一贯的热情,与埃德蒙的母亲侃侃而谈,向对方说起了她那代人的所有往事,那一代是在1890年至1914年间从东欧来到美国的。他说起了这一代人离开旧世界的原因、远洋班轮公司的问题和伎俩、移民的前景、他们脑海中浮现的新世界的形象、吸引他们的劳动力短缺,以及他们的到来对美国社会和经济紧张局势的影响。

基什太太震惊地听着伊斯雷尔·布朗的高谈阔论,就和所有首次听他演讲的人一样,他的雄辩、学识、和迫切与人分享自己所知的强烈欲望令基什太太惊叹又折服。埃德蒙一边听着,一边被他母亲那目瞪口呆的表情给逗乐了。母亲是个知识女性,年轻时曾是激进分子,并不完全受中产阶级那一套生活规范的桎梏。

伊斯雷尔·布朗一走,基什太太就如释重负地深吸一口气。

“你刚刚见到了一位天才。”埃德蒙对母亲说。

“他赚多少钱?”基什太太问。

这就是埃德蒙在周六之夜来到贝尔公寓之后,兴冲冲讲给别人听的故事。

结果并未令他失望。圈内人听得欢天喜地,鲁迪亚德立即开始分析和补充其他新闻,这是一种讨喜的做法。

“你母亲提的问题,”鲁迪亚德说话的语气透着愉快和说教的味道,“不仅很巧妙,还延伸了无穷无尽的新版本。你母亲实际上发明了一种新的警句体裁。也就是说,每当任何人被赞扬,每当有人用好话来谈论别人时,我们就回答:‘坦白说吧:他赚多少钱?’”

“是的。”费迪南说,“可以有各种不同的说法。我们可以说:‘我对此一点也不感兴趣。只要告诉我一件事:他的薪水是多少?’或者,如果我们想让他看起来不重要的话:‘我对你刚刚说的完全不感兴趣。我想知道的是:‘他的工资是多少?’然后再问:‘准确地说,他在银行到底存了多少现金?’”

“他的年薪是多少?”厨房里传来劳拉的喊声,她正在煮夜宵,他们说的话却被她听得一字不落。

“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最诛心的一句话。”雅各布·科恩低声说,“如果这句话令某人流泪,这眼泪显然是为了埃德蒙的母亲而非为了伊斯雷尔·布朗而流。”

“我没见过有人拒绝钞票的。”劳拉说着,将咖啡、茶和热可可端到桌上,“雅各布例外。”雅各布拒绝了父亲提供的津贴,也拒绝了家族企业的工作,他的哥哥们在家族企业都干得风生水起。他曾解释说,他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事,否则就什么都不做。

“什么都不做可太容易了。”雅各布说着,在餐桌前坐下。他不喜欢别人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认为是自己最亲密也是最重要的事情上。

“艰难的美德,”鲁迪亚德说,“就是无视赚钱的可能性,过这样一种赚钱不会影响一个人的思想、心灵和想象力的生活。”说这话的时候,鲁迪亚德几乎意识不到他说的主要是自己。

“你不能为了赚钱去写剧本,因为你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写,”劳拉说,“所以你并没有需要抗拒的诱惑:那不是美德。”劳拉对弟弟的爱与钦慕,并未阻止她试图推翻鲁迪亚德最引以为豪的态度。这就是她试图保护自己以免对他爱之深与接纳之切的方式。

鲁迪亚德没有回答她。他已经把心思转移到了自己的工作上,他从架子上取下最后一部戏的手稿,坐在工作室的沙发上研究自己的作品,脸上浮现严肃的笑容。

其他男青年坐在餐桌前,慢吞吞地吃着夜宵,高兴地回味着基什太太的问题。劳拉贴心入微地照顾着他们每个人顽固的口味。埃德蒙爱喝淡咖啡,鲁迪亚德爱喝浓咖啡,费迪南只喝中国茶,埃德蒙对吐司情有独钟,不过他们大多数人都将南瓜面包视为心头好。劳拉端上了每个人最爱的口味,却也不停地讽刺他们的偏好,并做出一副不满和否认所有慷慨纵容及关心的样子。

“多美啊。”鲁迪亚德盯着手稿,大声说道,“但没人喜欢这剧本,连我的挚友也不喜欢。但五十年后的下一代,它将被誉为本世纪最出色的戏剧作品!”

马库斯 · 格罗斯大步走了进来,立刻引起了好一阵喧哗,弄得就像他整晚都在场一样。

“上演你写的剧本的那些剧院,”他说,“应当被命名为,后裔。”

“很好,”鲁迪亚德说,“你可能觉得你是在抨击我,但我会视作是有史以来对一个作家的最高评价!”

大家都觉得这个答复简直是完美。

鲁迪亚德和马库斯之间不和已久,主要是因为鲁迪亚德对马库斯公然的蔑视,马库斯深深钦佩着鲁迪亚德,却被迫把这种钦佩深藏心底。

“你绝对是安全的。”看鲁迪亚德在笑,马库斯回应说,“无论如何你都不用担风险。等不到有人知道你是对是错,我们就都死了。”

“我现在就知道了。”鲁迪亚德平静地说,他绝不承认自己心里偶尔会冒出小疑虑,也不掩饰自己没有被公认为伟大剧作家的痛苦。

“事实就是,”想到他们的人生,雅各布把声音抬高了一些,“我们别无选择。这是关于赚钱或人生的问题,就像墨西哥的强盗问题一样麻烦。我们可以选择去做不想做的事情或是什么也不做。”

“上周,”圈内最沉默的青年劳埃德·泰勒说,“我父亲在爱尔兰赛马会买了一张年票,一切又开始了,和往年一样。”

劳埃德·泰勒将自己父母谈论爱尔兰赛马会的新内容告诉了他们。

“如果你赢了十五万美元,你会怎么做呢?”泰勒太太曾问过丈夫。她的问话含有刻毒的讽刺语气,因为丈夫没有让自己过上向往的生活而对其深恶痛绝。她这么说就是要讽刺丈夫不知道拿这么一大笔钱干什么好。

“你会拿这笔钱干什么呢?”她加重语气再次发问,打断了泰勒先生对晚报的认真翻阅。

“我会睡一觉。”泰勒先生直截了当地说,他意识到了妻子这是在批判他的实力和生活方式。

“但你现在就睡着了。”不满意对方敷衍回答的泰勒太太说,“我从没见过任何人睡得有他多。”她对劳埃德说,后者正在试图避开这场交流,在这次交流中,他意识到了自己二十五年来的感受。

“这次的睡眠将会不一样。”泰勒先生说,“假如我有十五万美元,我会拥有和以往不一样的睡眠。”

“没人睡得比你更香了。”泰勒太太说着,语气却很无力,她知道对方赢过了自己。

“多么辉煌的胜利!”埃德蒙欢呼,“斯威夫特也不会说出比这更好的回答。”

“是的。”鲁迪亚德说,“劳埃德,我们应该为你父亲铸造一枚奖章。他为我们所有人辩护了。”

“我好奇他会怎么处理这十五万美元。”马库斯说。

“他会怀着正义感和自我满足感入睡。”

雅各布回答:“他三十年的工作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吗?他一无所有。”

“他有他自己。”鲁迪亚德说,他常常选择将一切事情理想化。

“他不喜欢自己。”劳埃德说,“他不太关心自己。”

“如果他不太关心自己,那就是他自身的错。”鲁迪亚德回答。

“是他自身的错吗?”劳埃德悲伤地问,因为他很爱自己的父亲,“他认为,假如他有钱了,假如他当初给我妹妹一份嫁妆,他就会经常见到我妹妹和妹夫以及孩子们。他觉得这样的话,他女婿就会更加想念他,还会经常邀请他去吃晚饭。”

“在我看来,”鲁迪亚德引用了一句千篇一律的教条,“金钱与此事无关。请恕我冒昧,但我要说,所有困难的真正源头,在于你父亲不知道如何表达爱,或是你母亲从未期望你父亲对她表达爱。这才是你母亲对你父亲不满这一真相的真实含义。很显然,爱总是一切的起点。也许我们可以说,如果你父母拥有美满的爱情,你父亲就会发家致富,挣得钱和你母亲期望的一样多。”

“这只是一个想法,这不过是一个想法。金钱是一切好事的源头!”厨房里传出劳拉的喊声。在客人起身要走时,她又喝了一杯杜松子酒。

“万事万物都错综复杂。”雅各布自言自语地说,心里想着劳拉是有多渴望有人爱她。

三:“没人可以愚弄任何人,除了他自己。”

这个圈子和圈内人对雅各布来说是私密的存在。圈内的其他青年经常一起谈天说地,但他们独处的时候却甚少想到对方。他们齐聚一堂是为了不孤单,为了逃避毫无防备的孤独。但雅各布却享受着清晨和午后的孤独。这段时间里,他漫步于众多街区,审视着城市的生活,思念着圈内的友人们。这一切都是他孤独时的意识对象,以此种方式存在于他的脑海,就像知名画廊展出的名画一样。然而,研究这些不仅仅是出于好奇与消遣,这其中也似乎隐含了所有画和人类的秘密呢。雅各布心里挂着朋友,漫步于街市,他感到自己也许可以透过这一切了解自己的命运,因为这一切有相同,也有不同,千变万化。

在雅各布看来,九月的这一天是个令人感慨颇深的日子,因为这是孩子们返校上学的第一天。雅各布和朋友们在学校里如鱼得水,在大学里尤甚,从那以后他们便再没有过上这样的生活。如今已过去五年,物是人非。某种程度上,他们每个人都不如在学生时代那么如意,在学校里,人人都能做自己真心想做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学校是一个与成人社会截然不同的社会,因为学校本应为他们打点好一切。

雅各布来到了中央公园。公园的西面是一排奢华公寓的门面,前方是一片树林和一处人工湖,旁边是空旷的网球场。雅各布决定在公园长椅上坐下,任凭九月开学清晨所激发的情感带着思绪尽情飘散。

一如既往地,他很快就想到了圈内朋友的性格和命运。

弗朗西斯·弗伦奇现在越来越不属于这个圈子了,起初他是命运的宠儿,还是官方中产阶级印象最深的一位。他是一个英俊潇洒的青年,还没离开纽约州,就学会了一口流利的牛津腔英语。凭借潇洒的风度、优雅的举止和完美的口音,他毕业后立即获得了市内一流大学英国文学讲师的职位。他显然是一个拥有辉煌学术前景的年轻人。

然而,第一个学期结束时,曾经从众多学生中一眼就挑中弗朗西斯的系主任却发现自己有必要把他找来,询问他有关一封匿名信的情况,该匿名信举报弗朗西斯与某些学生之间存在着有伤风化的关系。在这次的面谈中,弗朗西斯只需动用他长期培养起来的礼貌与机智,并且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成功。但这场对峙的结果令人震惊,他并未指出那封匿名信的内容是捏造的,也没说他们师生之间的友谊是被曲解了。他并未按照要求进行这种名义上的否认,而是做出了骄傲自负的回答。他宣称自己的性癖好是他的私事,还说他拒绝承认任何人有过问他生活的权利。系主任本来是很喜欢弗朗西斯的,他也并不太关注弗朗西斯本人的性癖好为何,因为对方是一名优秀的教师。但系主任觉得,否认传统意味着今后的生活可能举步维艰,又出于对保住自身职位的考虑,他觉得别无选择,唯有解雇弗兰西斯。系主任再次试图劝说弗朗西斯,只要名义上的否认就够了,弗朗西斯却不为所动。他的顽固为他带来了自以为是的乐趣。很久以来,他一直坚定地认为,同性恋才是真正正确的事情,是高尚的贵族行为,他还引用了和自己一样有名的伟大作家和艺术家的名言来支持这一观点。

回顾过去时,雅各布认为,弗朗西斯似乎陷入了想象的失败。他无法想象系主任那复杂却又足够省事的心情。这一失败的意义很重要,因为弗朗西斯在很多方面都致力于经营自己在他人心目中的印象。

现在雅各布想起了鲁迪亚德是如何赞扬弗朗西斯的坚定立场的,虽然这样的坚定让弗朗西斯付出了名誉扫地的惨痛代价。鲁迪亚德曾宣称,不完全丧失自尊,就不可能有其他答案。然而,如果鲁迪亚德面临同样的困境,雅各布确信他会毫不犹豫地做出省事且有利可图的选择。无论鲁迪亚德是否知道他本人是真是假,他也同样会陷入同样的想象失败,因为他意识不到弗朗西斯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没人会愚弄任何人,除了他自己。”雅各布自言自语,“我要如何愚弄自己呢?”

弗朗西斯很快就成了一名公立学校的教师,全身心地沉溺于性生活之中。每周有五天,他从上午九点上课上到下午三点,从下午四点钟到午夜的这段时间里,性生活的愉悦就占满了他的身心,他沉迷于鱼水之欢,将其它所有曾经的爱好都抛诸脑后。繁重的高中教学是他处理现实中紧张体制的基础,他一丝不苟地履行教师的职责,因为这么做让他对下班后的纵情生活充满安全感和掌控感。

他纵情恣肆,越发不可自拔。他来圈内周六夜宴的次数越来越少,他来了以后也是和鲁迪亚德交流得最多,谈论他的奇遇与战利品。他对野心勃勃的马库斯·格罗斯说,他成为同性恋以前根本不知道何为鱼水之欢。他还说,人人其实都是同性恋。唯有恐惧、无知、愚蠢和羞耻将全人类阻隔在真正的激情与满足感之外。

然而雅各布却好奇弗朗西斯是否允许自己的内心接受道德的拷问。他对性的执念已成为了固有的观念,还消除了其它一切观念,就像一个鸦片成瘾的人越来越无心于其他事务一样;它成了一道光:弗朗西斯起初用这道光看待一切事物,最终他只能看见这道光,其它什么也看不见。

“也许一个人不该过于赞颂爱。”雅各布自言自语,“十年后,或是步入中年的弗朗西斯会是什么样子呢?他不会结婚,没有家也没有子女。他全身心沉溺于某件事,终将一无所有。”

雅各布从公园长椅上起身,在公园里散步,一门心思想事情。

“另一方面,”他自言自语,“我不能肯定地说,其他任何人已经拥有的或将要拥有的比弗兰西斯更多,他至少拥有他最想要的东西。”

他想到了马库斯·格罗斯,他和弗兰西斯一样在公立高中任教,两人却截然不同。马库斯是圈子里的替罪羊和笑柄,他似乎也很享受这一角色。他对待每件事都极其认真,哪怕是他精心准备要用来展示自己幽默感的笑话。有一层无法穿透的钝感力保护他免受那些针对他的绰号和侮辱。事实上,他听到这些针对自己的侮辱性言辞可高兴了,因为他觉得别人这么关注他,说明他是一个灵魂丰富而有趣的人物。因此,当马库斯被带他去妓院的小伙子出卖,当着他的面说起这件事,还惟妙惟肖地当面表演他如何进门、如何尴尬、如何脱衣服以及如何招妓的动作时,他都是兴高采烈的。当喜剧演员们出场时,他就笑得仿佛是在嘲笑另一个人,据说那女孩曾对马库斯说:“大男孩,你喜欢它一丝不挂吗?”听到这句话时,马库斯的笑声比任何人都响亮。

被别人毫无怜悯与愧疚地欺辱,马库斯经常以令人难忍的方式来挑衅别人。在这潮湿闷热的纽约夏季里,马库斯来到贝尔家以后,经常连招呼也不打,也不说清来由,就直奔浴室洗澡,再光着脚回到客厅,很难理解为什么他的行为在别人眼里是粗鲁和自我陶醉的。只有当他不了解圈内的一切动向,或是被鲁迪亚德抨击时,马库斯才会觉得被冒犯了。哪怕被鲁迪亚德抨击时,他也经常能以自认为滑稽的方式来回击对方捍卫自己。当鲁迪亚德的脸上只剩下困惑不解时,马库斯就把他的话重复一遍,并加上一句:“你的问题就是你毫无幽默感!”令所有人震惊的是,他竟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生气了,因为在他受伤的感情中看不出任何原则或一贯的敏感区域。然而,当马库斯听到一句与他平日里一笑置之的许多言论没什么不同的话,从房子里趾高气扬地离开,几个星期没回来时,他也努力地想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生气。回来以后,他表现得就像自己从未缺席一般,他参与大家的谈话,仿佛他一直都在场,鲁迪亚德被马库斯自作主张插入话题的举动惹火了,对他说:“你怎么知道的?”马库斯简短地回答:“我听说的。”无论别人如何绞尽脑汁,他都拒绝讨论自己的缺席。

埃德蒙·基什和费迪南·哈拉普不像弗朗西斯和马库斯那样截然相反。(他们是两个极端,一个彬彬有礼,另一个粗鲁无礼)

“我自己又怎么样呢?”雅各布问自己,“鲁迪亚德和劳拉又怎么样呢?”

埃德蒙学了四年的哲学,一心想着得到教师的任命。就业机会不是很多,得到这份工作的往往都是其他学生,而不是埃德蒙。然而埃德蒙显然比其他人更优秀。那些位高权重的教授们从一开始就对埃德蒙青睐有加。他精力充沛,见解独特,令人印象深刻。他学识渊博,热爱自己的学科。但他爱与人争辩,争辩总是令他兴奋,直到他暴露了自己认为他人是傻瓜这一想法。

“但他并不觉得其他人都是傻瓜。”雅各布想,“他根本没这么想:他只是认为自己更聪明。那他为何要做出那副样子呢?也许他是在努力向自己证明自己确实很聪明,也许他对这件事从不确信。”

与其他学生争论时总是大获全胜的埃德蒙,与老师交谈时努力表现得毕恭毕敬,尤其是他去世多年以后。但只要有人提出限定条件或保留意见,埃德蒙就将自己曾经信誓旦旦的礼貌忘在了脑后。他在老师们面前背诵了该科目的入门知识,并提出了反对意见,这显然是在暗指老师一窍不通。

老师们终于对埃德蒙心生畏惧与厌恶,虽然他们不能直接谴责他,却在推荐信上称他为“一个有天赋却很难相处的人。”这么做令他们心满意足,显得他们很公正,而且足以杜绝埃德蒙获得任何心仪职位的机会。

“这是怎么回事呢?”雅各布问自己,“难道是在我们大家都努力挣脱的家庭生活的困境中,有一些东西迫使埃德蒙如此坚持自己?是他的两个兄弟,他父亲的暴虐还是母亲的偏爱?这只是又一件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雅各布停下来,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对食物的选择令他想到了费迪南·哈拉普。

鲁迪亚德一心要成为剧作家时,费迪南也曾努力写小说。他并不缺乏经验的天赋,鲁迪亚德也是如此,他发现在任何情况下都只有一个背景来展示他已经拥有的东西、他的魅力、他的智慧和他对自己的喜悦。费迪南却矜持而保守。他克制自己,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兴趣满满。然而,他的小说却局限于一个小省,局限于他和母亲以及母亲的一家人生活的省份。他写小说的根本动机是他对这些老一辈人的蔑视和优越感,小说的内容也总是涉及人物之间轻蔑的交流、诙谐的争吵,揭示了人际关系的残忍与愚昧。

“你必须对人物心中有爱,”雅各布想,“如果你想写刻画人物的小说。或许,你至少得想要爱他们。又或许,至少你得想象自己有可能爱他们。也许那不是真的。但事实上,除了圈中的朋友以外,费迪南讨厌每一个人。”

费迪南写的小说一本也没有出版。与鲁迪亚德不同,他缺乏恒心、也缺乏鲁迪亚德沉浸创作的喜悦和其对自身的信念。有段时间他什么事也不干,之后,给一个叔叔帮忙时,费迪南意识到需要建立一家机构来处理制造商与零售店之间的业务往来。对这样一家机构的用处的认知,需要敏锐且独特的慧眼,斜视患者一般的慧眼。费迪南不像商人那样一心致富,因此,在给叔叔帮忙时,他的冷漠和优越感造就了他的慧眼独具。他有了一间小办公室,雇了一个姑娘来处理信件,不久后,费迪南一年就赚了五千美元,他每天只要来办公室视察一下,看看那姑娘是否能够将信件处理得当就行。

生意一旦发达,费迪南对好东西的品味就提高了。他的举止更加生硬和威严,他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但奇怪的是,他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看上去却很别扭,就像是以前那种花花公子。手头有钱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必须拥有最好的东西,否则还不如一无所有,这种感觉必须得到满足。他在剧院必须拥有贵宾席,也必须在一流餐厅享用一流的晚餐。

“独生子女,”雅各布自言自语,“父母在他四岁时离婚,由母亲带大。”

确实,对费迪南来说,一切最好的东西都是必需品,而当他被剥夺了这些时,他就感到极度痛苦。他还坚持让圈内的朋友与他一起,接受他的标准。这一点很难做到,因为他们都没什么钱,有些人还身无分文。费迪南经常为他们买单,他也总是为自己深深崇拜的鲁迪亚德买单。但是,当他不愿意为某个青年在餐厅或剧院买单,而朋友们又提议少花钱时,费迪南就严令禁止他们再来。他要么就不出门,要么就独自去一流餐厅,坐在百老汇剧院的贵宾席上。有个陌生人问他为什么将心思都花在好好吃饭上面,费迪南用一贯的简短而严厉的口吻回答,晚餐是极其重要的;如果一个人晚餐吃好了,他的心情就会好;否则,就会心情不好。

一套严苛、隐秘、几乎令人难懂的准则约束着费迪南生活的方方面面。他认为某些行为是好的,而其他一切,每一种差异、变化,或离别都是可耻的,应该受到谴责。这一想法往往可以阻止费迪南对圈内的新人和陌生访客们发表近乎疯狂的残忍言论,因为别人若是做出了他不认同或是认为不得体的行为,他就会告诉别人,他们是不可原谅的傻瓜。访客们和陌生人不了解费迪南那套严苛的个人行为言论标准,他们不可能知道那些。费迪南评判所有行为和言论的严苛的个人标准。幸运的是,由于克制和拘谨的性格,费迪南说话的嗓门很低,因此哪怕是最刻薄的侮辱,他人通常也是听不见的。然后鲁迪亚德或雅各布就会将费迪南口中对他人的盖棺定论翻译成温和委婉的说辞。当费迪南对某个陌生人说:“你一定是疯了!”鲁迪亚德就解释说是费迪南不同意陌生人刚刚说的话;而费迪南则转过身去,对自己侮辱言辞被打了折扣这一点不以为意,觉得自己已经表明了立场。

雅各布来到了滨河大道。他俯瞰着哈德逊河,感受着这座大城市令人难以抗拒的气宇。他想起了身为城市公民的朋友们,想到他们居住和沦陷的这座城市。

“在纽约,”他自言自语道,他经常用这样的独白来结束自己的慢速旅行,“有一万九千匹马、三十万条狗、五十万只猫、一百万棵树和一百万只麻雀:绰绰有余!”

“另一方面,纽约还有至少六百万人,节假日期间还要更多。但是,在某种程度上,这些数字几乎不存在,因为人们意识不到(我们或多或少都会有四五个朋友。)没人能接受如此庞大的人口数字:我们只知道人总会越来越多。无论我们如何看待,这就是我们意识到的更多。这种更多性就是这座大城市的真实存在,如此说来,这座城市几乎不存在。它当然不存在,就像我们的家庭、朋友和邻居一样。”

雅各布觉得他对于自己和朋友们生活中所笼罩的阴影已经得出了结论。他们并非生活在真实的社会,每个人和他的家人之间、他的家人和朋友之间、或是他的家人和学校之间都存在着隔阂。最糟糕的是,这座城市并不真的需要他们任何一个人,这一事实在大萧条期间变得越来越明显。

“但是,”一心寻求全部真相的雅各布想,“事实还有一直存在的另一面。他们说纽约就像公寓式酒店。他们还说:‘纽约很适合观光,但我不会想要住在这里。’他们错了。纽约很适合居住,但在这里观光就很累人。”

“过去的纽约可是美丽而设施齐全的小城,一度吸引了商界巨子和荷兰庄园主的后裔居住于此。纽约曾经是由内战胜利者统治的褐石城市。后来,从欧洲慕名而来或是被驱逐的数百万人改变了这座城市,使出租屋取代了褐石豪宅。如今,在大萧条的年月,假如手里有钱,人人都可以实现理想。假如手里有钱!宾夕法尼亚州的煤炭、加利福尼亚州的橙子、中国的茶叶、好莱坞的电影,毕业于各所学校的音乐家和医生!各种交通工具,公交和汽车、火车和飞机、协奏曲和芭蕾舞!假如阳光消退,海水枯竭,假如城市生活如玻璃般破碎,这里会有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以各式各样的运转方式,将市民们带离城市,如果手里有钱的话!这座城市本质上就囊括了离别和归来的一切途径。如此说来,城市赋予了公民逃离城市的自由,所以有人也许会说,这就是离别之都。但我的朋友们都不会离开:他们是彼此的羁绊。他们彼此之间依赖得太深,已经浑然一体。”

雅各布·科恩的一天画上了句号。他对自己倾诉了所有的心里话。因此,在他致力于成为他认为应该成为的那种公民的那些年里,他一直在自言自语。虽然他甚少对任何人倾诉这些想法,但其他人都能从他身上看到这些生动的念头。这就是为什么有些人觉得他古怪,有些人觉得他心事重重,有些人觉得他神秘莫测、沉默寡言。

四:“为彼此无话可说的人们而哭泣。”

雅各布·科恩一直以来都是圈内有良知又崇高的评论家。没有人确切知道为何会是如此。学生时代,身为《大学日报》的编辑,他同样令学生们对他忠心耿耿。据说同学们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在家中,当雅各布拒绝参与家族生意时,他的父亲和哥哥们也并不为此苦恼。除了参观街区、观光城市以外,雅各布什么事也不做,可父亲和哥哥们并不觉得他是在浪费时间,虽然其他所有家族都会因为年轻人既不努力谋生也不改善现状而担忧和愤怒。人们觉得雅各布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当雅各布觉得某家赫斯特报社赞同法西斯主义从而拒绝担任该报社的记者时,所有人都不感到意外。虽然当记者是雅各布的天职,他为此拒绝了其他一切职位,但所有人都不感到意外。

所以,在圈内,雅各布也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尽管根本没人理解这一点。雅各布对人对事的判断、赞同或反对,都被视为公正。人们自然而然地感觉到,他的判断是源于与个人欲望或歪曲事实无关的原则。

只有雅各布自己知道,他有时会感到多么的无助和绝望,深不见底的压倒性的情绪令他对身外的任何事物都丧失了兴趣和力量。雅各布想不明白这些持续数月,令他与他人隔绝的情绪是从何而来。然而,这些情绪使雅各布高尚的冷漠成为可能,这是他道德权威的重要组成部分。

自然而然地,鲁迪亚德和劳拉最终会为了他们持续了几个星期的争论,征求雅各布的意见。这场争论涉及到鲁迪亚德在只有劳拉在场的情况下,在餐桌前读报的习惯。

“你应当和我说话。”劳拉说,鲁迪亚德有时很爱和劳拉交谈。但每当吃着劳拉下班回来后准备的晚餐时,他通常只想看书,并不想说话。在劳拉看来,这恰恰是一种不必要的冒犯,因为晚餐是她做的。

“首先,”一心捍卫自己阅读习惯的鲁迪亚德说,“我在晚餐时阅读正是真正人类的行为。你很清楚,假如我是动物,我就会拿着食物到别处去一个人吃了。我会吃得很快,还会担心其他动物从我口中夺食。但既然我是人类,既然我有头脑,”他说着摸了摸头,“吃饭并不能满足我的整个身心,我必须要阅读。”

“交谈呢?”劳拉不满地说,既然从未在任何方面成功说服过鲁迪亚德,她对这一次也不抱希望。“我猜,交谈就算不上是纯粹的人类行为了?”

“它是,它是!”鲁迪亚德回答。“但总的来说,阅读优于交谈,就像作家优于其他人一样。对我而言,我的生存方式就是这样的,为了满足我内心理性的部分,我必须阅读关于思想和文学的巨作。”

“你有一半时间只是看报纸。”劳拉说。

“是的,”鲁迪亚德平静地说,“但和其他人不同,我看报是为了重新融入这个城市的大众生活。”

鲁迪亚德以傲慢又忸怩的口吻说出的这些华而不实的回答激怒了劳拉,却又令她深深钦佩,她想起自己早就认定鲁迪亚德是个天才。

雅各布于晚餐后抵达贝尔家,他们征求他的看法。

“假如兄妹之间都没有太多话要说,”雅各布回答,“谁和谁还有话说呢?我们还不如装聋作哑!实际上,我想说我们还不如死了。交谈是文明的体现。”

鲁迪亚德总体上服从雅各布的判断,他认为自己是个个例,他的姐姐并不像所有姐姐该有的样子。但他没有说出来,因为此刻,他对真正的人类这一概念很感兴趣。其他青年来到公寓,鲁迪亚德将他们带进内室,对他们解释此事,青年们也兴味浓浓,鲁迪亚德将他们每个人带到一边与之商讨,似乎与每个人都很亲密,大家都感到受宠若惊。

鲁迪亚德以诙谐的方式进行了这场讨论,因为他不喜欢认真考虑任何想法,尽管这些想法对他来说都是珍贵的。当埃德蒙·基什带着关于B·L·罗森和普里西拉·古尔德婚姻命运的刺激消息进来时,这场讨论停止了。

“有人看见他们连续两星期在同一间餐厅吃晚饭。”埃德蒙气喘吁吁地说。

关圈内人对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先是震惊,而后便津津乐道起来。有些青年上学时就认识B·L·罗森,他们对他在毕业后一直继任学生政治运动领袖的做法嗤之以鼻。

“他年纪轻轻就想当官。”埃德蒙说。

“他希望自己青春不朽。”鲁迪亚德补上一句。

所有认识他的人都称他为B.L.,他觉得自己是天生的高层管理人才,最终当上了所有城市大学所有激进学生运动的领袖。他为青年和学生们发声。然而,普里西拉·古尔德的名字却无人知晓,直到她的父亲,一位成功的百老汇剧作家,在一本全国性周刊上写了一篇文章,他在文章中说,自己女儿的大学老师教她相信共产主义、无神论和自由爱。B.L.受命去看望普丽西拉,说服她为大学和老师辩护。B.L.圆满完成了任务。普丽希拉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注搞得晕头转向。她其实一直都是一个腼腆内向的女生,她加入激进学生团体是她融入学校生活的方式,因为她担心自己只能成为壁花小姐。B. L怂恿普丽希拉给父亲写回信,她写道:“我父亲所言不实。”她反复使用了一种合唱句式来详细阐述她父亲身为人父的其他缺点,比如,她在童年时期从未得到过想要的父爱。

这封回信取得了压倒性的成功,B. L.成为了公认的政治天才。但是,当B.L.指导普里西拉写回信时,他几乎是出于习惯地向她求爱,因为在他担任学生领袖的职业生涯中,他总是漫不经心地追求某个女孩。当普里西拉羞答答地提议他们结婚时,B.L.震惊不已,甚至忘了说要花时间考虑一下如此一桩婚事。长期以来,他的谨言慎行一直集中用在那些即便不是国际性也不算是个人私事的事务上。他的礼仪风度和善良的本质促使他觉得自己必须迅速答复普丽希拉。看见普丽希拉脸上那楚楚可怜的慌张表情时,他立刻答应了,告诉自己说,她也许和其他姑娘一样好,也许还会更好。此外,如果结婚成家了,他也许会有更多时间来投入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业。

他们的结婚喜讯最初被圈内人士视为晴天霹雳,但很快就唤醒了人们对这一事件的热情解读。

有人认为,B.L.娶普里西拉是出于某种病态的感情,要么是男性自身的性冲动使然,要么是想要拥有一个完全被动的妻子。弗朗西斯·弗伦奇认为,普里西拉可能与B.L.的母亲长得很像,当时他还是个婴儿。鲁迪亚德认为,普莉西拉更可能是存心逃离对父亲的乱伦欲望,因为B.L.确实与她父亲相差甚远。鲁迪亚德还驳斥了B.L.之所以娶普里西拉是因为他希望提升社会地位的这一观点,他认为这一观点平庸、陈腐、毫无想象力,因此是不真实的。另一方面,埃德蒙宣称,无论这对新婚夫妇的动机是什么,这场婚姻实际上是对统治阶级的攻击。假设普里西拉属于统治阶级有点牵强,但这场婚姻具有明确的象征意义:这是盎格鲁-撒克逊走向灭亡的开始。费迪南认为,这场联姻是一个引人注目的例子,它超越了所有对社会问题和政治感兴趣的人。引发所有这些猜测的根本原因是圈内所有人婚礼的遥遥无期。当劳拉说“也许她就是喜欢他,他就是喜欢她。”时,大家都认为她很肤浅。

关于这场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埃德蒙带来的振奋消息是有人看见B. L. 和普丽希拉连续两周在同一间意大利餐厅吃晚饭以及这对夫妻每晚都读着两份一模一样的报纸,全程没有任何交流。

“这消息好得不像真的。”埃德蒙兴高采烈地说,“毕竟他们结婚才六个月。但他们可能再也无法想象结婚前的美好时光了。”

“从这里我们就能看出来,”鲁迪亚德慷慨激昂地说,“读着相同报纸的时候,就是一位妻子正在为体验丈夫的求知乐趣而做出崇高努力!”

“这种行为,”费迪南说,“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粗俗!”

“如果我们还有点理智的话,”雅各布说,“我们就该为所有彼此之间无话可说的夫妻们哭泣!”

“自从他们上次交换时间以后,”眉飞色舞的埃德蒙说,“过了几个月了?”

“你呢,”劳拉对鲁迪亚德说,“难道你就没有在晚餐时间看报吗?”

“这是两码事,”鲁迪亚德说,“我又没娶你。”

如果弗朗西斯·弗伦奇没有罕见地上门做客,一定会有人察觉这句话中包含的麻木不仁。他也带来了一个津津乐道的故事。上个周末,他遇见了一位年轻的教师兼评论家,莫蒂默·伦敦,他是公认的才子。

“我一直相信,”弗朗西斯说,“每个人都会用最糟糕的版本讲述自己的故事。伦敦告诉我(请记住是伦敦本人讲述的这个关于他自己的故事),去年他在英国的时候拜访了T·S·艾略特,艾略特给了他一封詹姆斯·乔伊斯的介绍信,因为他也要去巴黎。现在,伦敦表示自己面临着一个残酷的抉择,是利用这封信与《尤利西斯》的作者交流,还是保留这封由伟大作家为他写给另一个伟大作家的推荐信。他决定留下这封信!”

“真是蠢货。”老学究埃德蒙说,“他本该知道做这个选择可能会被人捷足先登。他把信复印一份就行了啊!”

“别提了。”鲁迪亚德说,他不关心实际问题,“真正有趣的是莫蒂默·伦敦的疯狂程度。很显然,他讲这个故事是出于他本人极度的自大。他不知道没有什么比他自己的行为更糟的了:他宁愿保留这封信也不愿与大作家交谈。”

“没关系,”劳拉对鲁迪亚德说,“我从没见过你把灯藏在漆黑的壁橱里。”

鲁迪亚德未置可否,这个利己主义的事例令他这个利己主义者深深着迷。

“我很好奇,”雅各布说,“我们每个人会怎样讲述最不利于自己的故事。”

“偶尔,”劳拉说,“稍作改变,我们应当试着说说别人的好话。任何人都可以抨击别人,就像从陡坡上滑下来一样容易。最难的是爱别人,说别人的好话。”

“你在说教。”鲁迪亚德说,“很明显,人类是邪恶多于善良的,所以说,尽管我什么都愿意尝试一次,但是说别人的好话就是大错特错。”鲁迪亚德的结尾常常带有讽刺意味,这是针对他自己的,也是为自己辩护,反对其他人可能说的话。

“事实就是,”访客们起身离开时,雅各布说,“我想不出我要讲个什么对自己最不利的故事,如果没有引起恐慌,那也没什么。我们都生活在我们自己的世界里。”

“是的。”鲁迪亚德说着就哈哈大笑,因为这个想法令他很开心,“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都崩溃了!”

五:“我们现在的状态就很好”

白天,鲁迪亚德在早餐后满面红润的状态下努力完成了他的新剧,他经营着一种与圈子不同的生活,在这种生活中,他展现了自己的另一面。这种生活关系到附近的儿童和青少年,如果鲁迪亚德遇到一个成年人,他会视为一种侵扰,从而大动肝火。如果鲁迪亚德见到的成年人是他某个朋友的父母,对方以中产阶级一贯的礼貌与兴趣说:“

你在做什么呢?”意思是,你是如何努力谋生的?你是如何努力提升自己的?

“我在给父亲帮忙。”鲁迪亚德总是这么回答,这句话在他心中一直酝酿,终于脱口而出。

“你父亲在做什么?”管不住嘴巴的成年人往往会问了又问,他从未听说过鲁迪亚德的父亲,因为后者已经去世二十年了。

“我父亲什么也没做!”鲁迪亚德总是这样回答,接着便会发出刺耳的大笑,这是成功引诱对方入套的胜利者的笑声,然而实际上感到羞愧的是鲁迪亚德,因为他实在没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消息要宣布。

然而,在街坊邻里的孩子和大人之中,鲁迪亚德属于佼佼者。在公寓附近的校园里,伴着一阵阵手球声,鲁德亚德在春秋之季与那些在他眼里心灵纯洁和智慧的人交谈,而他自己在他们眼里也正是是心灵纯洁的人。

一场双打比赛之后,他在沥青球场坐下,与朋友切斯特和学校之星杰里迈亚谈起了一个名叫亚历山大的十二岁男孩。亚历山大在手球、篮球、跳高和百码短跑方面都是出类拔萃的,所有人都觉得亚历山大前程似锦。

“假设,”鲁迪亚德对朋友们说,“亚历山大过去至少比现在要出色一百倍,那他就会一直在所有比赛中独占鳌头。可如果他真的那么出色,如果他总是赢,如果每场比赛都获胜,如果他确信自己场场比赛都能赢,那他就不会那么热衷于参赛了。”

切斯特提议说亚历山大可以加入纽约的洋基队,赚的薪水会比总统还高。杰里迈亚补充说,亚历山大的照片会被印在所有报纸上,他还有可能娶到一位电影演员。

“是的,”鲁迪亚德耐心地说,将这些有关世界荣耀的想法甩到一边,“假设他每次击球都打出全垒打呢?假设他肯定会击出全垒打呢?你不觉得他会厌倦棒球吗?”

“是的,”切斯特和杰里迈亚回答,“但他不能,他也不会。”

鲁迪亚德一点也不担心,也没有为了任何事实走向而心烦意乱。

“这就是我们看到的。”他继续说,“我们现在的状态很好。如果我们什么比赛也参加不了,这就不好了。但就因为我们不知道结果是输是赢,就因为我们的实力有限,而其他男孩拥有的实力和我们不同,比赛才会振奋人心。所以你会发现,我们都是自己应该成为的样子。”

“同感,”切斯特说,“我每次击球都想打出全垒打。”

“我也是,”杰里迈亚说,“无论如何,一年一次也行。”

鲁迪亚德从这次的交谈中恢复了活力,他再度投入了戏剧创作之中。仿佛置身于网球赛一般,他一直将这场连珠炮似的谈话记在心里。唯有自己的内心活动才能满足他的需求。这种需求和满足感阻止他对其他人类真正产生兴趣,尽管他一直都在探寻于此。他就像一位巡回表演的大师,献上了精彩的表演后,没等和听众们互相熟悉就下台了。

一位多年不见的老教师与鲁迪亚德重逢,说他坚持投身创作这无名无利又无产量的行业,实属勇气可嘉。

“哦,不是的,”鲁迪亚德说,“这行业不需要什么勇气。有了灵感我才写剧本。当我不想写了,我就不写。所以我和其他作家不一样。创作不是事业,而像是打一场比赛。创作也不需要勇气,而是需要灵感,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情感。”

鲁迪亚德觉得这样的回答是崇高而有必要的。但这次谈话以后,鲁迪亚德扪心自问,是否说了真话。他深知自己的内心渴望被称赞,渴望和其他作家一样赫赫有名。鲁迪亚德下定决心,不想做人们口中的剧作家。他真心期待和享受写剧本的过程。写剧本赋予他满足感。

这个问题和答案激发了鲁迪亚德创作一幕戏的灵感,这一部与他之前的许多作品有着异曲同工之处。这出戏只有一个人物、一位著名抒情诗人,也只有一个场景。他的书房里全都是书籍、照片、艺术品,还有黑色纪念册,里面有固定的散文和对他的诗歌的评论,这些都证明了他的名气。窗帘已经拉下,遮住了街道的光线。

那位著名诗人坐在桌前,双手抱头。在一段充满绝望的独白中,他谈到了自己已经两年写不出诗的事实。

“我写诗还是不写诗,又有什么区别呢?”他说。

他手拿一卷诗集,说:

“如果我做了一些值得做的事情,现在我有什么好处呢?如果我发挥灵感写出一首好诗,就算我灵感迸发写出一首好诗,那又有什么用?现在的我享受不到成就感和丰收的喜悦。人们不妨告诉一个失声的歌手,他的歌声都是无与伦比的,或者同样告诉一个饥饿的人,他两个月前参加了一次宴会。”

他大声朗读评论家对他的最高评价:

“我怎能肯定他们说得都对呢?”他说,“许多人都错了。任何诗人都无法肯定自己是否写出了伟大的作品。著名诗人在有生之年都会被遗忘,坟墓里的无名之辈才是真正的诗人。”

“如果这句赞美是真话,”读完诗集中一段新的赞颂词后,他说,“也丝毫没有减轻那正在压垮我的痛苦、厌倦和空虚。如果不是真话,那我是不是就像个醉鬼一样,被一时的想象给蒙骗了?”

他起身,站在他那长长的镜子前:

“我本可以拥有一大笔钱。我本可以尝遍富人的快乐与普通人的满足。我本可以像个孩子一样,在盛大的节日里,守着星星点点的浪花,尽情享受海边玩耍的时光。然而,我却被困在这个房间,困在这张桌前,被挤压得扭曲、狭隘,不堪一击。”

他用手按住眉毛,端详着镜中的自己。

“我太老了,青春难再;我太年轻,内心辉煌的愿景无法抹去。我太明智,不能对自己的名望不予批判。当下对我来说意义非凡,我不能因为过去所得的荣誉而安于现状。赞美是毫无价值的。但既然赞美毫无价值,既然我也写不出新诗,我才如梦初醒,仿佛这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早晨,写诗的理由就只有一个:这唯一的理由就是一个人在写诗时所享受的整个过程。这是唯一合理的理由。”

他再次在写字台前坐下,说:

“周围万籁俱寂,仿佛凌晨四点。”

他抽出一张纸,又从杯中拿起一支铅笔。

“无声的白纸是我的永久之所。除此之外我一无所有。其他一切都是为了写诗。当我一句诗也写不出来,脑海里一片空白时,其他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另一方面,当我的脑海中涌起一阵炽热的兴奋感,我就没有幸福了,因为那时,一切辛劳、一切希望和幻想都再次压在我的背上,就在我独自坐在这里,被寂静包围,寂静如世界诞生前夜的时候。”

然后,帷幕落下,这位著名的诗人挥笔在纸上书写起来。

这部短剧在圈内传看时,受欢迎的程度和鲁迪亚德的其它许多剧作一样。人们之前和鲁迪亚德交谈时已经听说了剧情,他们对这种戏剧性的改变并没有多大兴趣,印象也不深刻。

鲁迪亚德对自己剧作的不受欢迎感到沮丧,因为他渴望朋友们满怀钦慕地对他的作品打破砂锅问到底。有段时间他一直对埃德蒙很恼火,因为一心取悦自己的埃德蒙居然说:

“这出新戏在我看来并不如你去年写的那部一流剧本那么出彩。”

“这是我写过的最好的作品。”当时的鲁迪亚德斩钉截铁地表明立场,好战胜心中的失落感。

鲁迪亚德大声念了两出戏,埃德蒙说:

“比起第一部,我更喜欢第二部。”察觉到这番评论中隐含的批评意味,鲁迪亚德也来了脾气。

“现在你明白了,”他对费迪南说,“我为什么念了两出戏而不是二选一。这样的话,就总会有人说第一部比第二部出彩。也许我应当每次念三出戏,那么有人可能会说,我爱第一部胜过第二部,但我爱第三部又胜过第一部。同时,如果有人问我这三部作品是否都是佳作,我可以拒绝回答!为了满足朋友们的小聪明,我突破了怎样的极限!”

可是,当埃德蒙说这部新戏也许是鲁迪亚德最好的作品时,鲁迪亚德也被这句赞美扰乱了心神,因为在他看来,这句话似乎在谴责自己以往的作品。正值心烦意乱的沮丧时刻,马库斯·格罗斯大步走了进来。

“至于你的剧作,”他对鲁迪亚德说,“和别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难怪这些作品都没有上演。如果你做得够好,你就会成功。”

“你就是一个庸人。”鲁迪亚德火冒三丈地回答,“你的愚蠢与日俱增。地上有个洞你都不会有任何想法!”

“你的情感受挫了。”马库斯严肃而冷静地说,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样。

“你又没有把这出戏从头听到尾......”劳埃德·泰勒开口说。

“没必要。”马库斯打断了他,“都是大同小异。”

“我整晚都在场。”被打断话头的劳埃德说,“到现在我连一句完整的台词都说不出来。”

费迪南被他的话给逗乐了。“你知道劳埃德刚才说了什么吗?”他大声发问,然后引用了劳埃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