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心

作者:

米哈伊尔 · 布尔加科夫

1925年，艾薇儿·派曼·米哈伊尔·布尔加科夫译

莫斯科拉杜加出版社

1990年

1

呜呜呜—！看看我，看我，我就要死了。拱门下大风呼啸，好像在为我送终。我活不成了，活不成了。那个戴厨师帽的畜牲，居然拿开水泼我，把我的左半身都烫伤了。那家伙就是中央人民经济委员会职工标准营养食堂的厨师，他还是个无产阶级呢，简直就是头蠢猪。我的天，痛死了！烫得我骨头都在疼。我只能不停地哀嚎，可哀嚎又有什么用……

我碍着他什么事了？我只不过是在垃圾桶里翻食物，难道还能吃光了人民经济委员会不成？这个贪婪又吝啬的混蛋！什么时候，真该好好看看他那张丑恶的嘴脸。他满脸横肉、肥头大耳，就像个“铜脸贼”。唉，真是好人呐！中午的时候，他拿开水泼我，现在光线暗下来了。普列什捷尼卡（Prechistenka）消防队里传出了洋葱味，可以判断现在大概是下午四点。你也知道，消防员的晚餐都吃荞麦，但荞麦一点都不好吃，就像蘑菇一样难吃的要死。顺便说一下，我在普列什捷尼卡认识一些狗，它们告诉我，尼格林尼巷（Neglinny Alley）一家酒吧餐馆里有一道今日特色菜——香辣酱蘑菇（sauce-piquanteat），每份要3卢布75戈比呢。这道菜吃起来就像在舔胶靴，但大家也都习惯了。呜呜呜——

我的左半身痛得要死，我太清楚自己后面会怎样了，明天我会全身疼痛。我问自己，我该怎么自救？要是在夏天，就可以偷偷溜到索科尔尼基公园（Sokolniki Park）里，用一种特殊的草药疗伤，还能在那里免费填饱肚子。公园里有意大利腊肠头，还能舔一舔散落在地的油纸。只不过夜晚，在月光下总有歌舞演员在圆台上唱亲爱的阿依达（Beloved Aida），听得你大倒胃口，不然，这个地方还真不错。但是现在能去哪里？你被踹过屁股吗？是的。你被砖头砸伤过肋骨吗？家常便饭。我什么罪都受过，我认命了。如果我现在哭了，那也只是因为我太冷了，但我的灵魂、我的精神并没有完全丧失……狗的灵魂难以消逝。

大家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我身上，我已经遍体鳞伤，皮开肉绽了。主要是，沸水浇到我身上，烫坏了我的狗毛，让我的左半身赤裸着。市民们，我很容易患上肺炎。一旦中招了，我就会被活活饿死。如果得了肺炎，最好就躺在前门的中央楼梯下。但是又有哪个好心人会为我找食物，难道还指望卧床不起的单身汉吗？细菌会侵占我的肺部，我只能在地上苦苦挣扎一会儿，然后苟延残喘。任何碰巧经过的有钱人，都会再给我一棍子，送我上西天。那些胸前挂着徽章的看门人会拎着我的腿，把我丢到垃圾车上……

所有无产阶级中，看门人是最卑鄙无耻的脏东西，是最卑劣的败类。厨师们就不一样了。就拿维拉斯（Vlas）来说，他生前就住在普雷希斯滕卡街（Prechistenka Street ），他可是挽救了许多条生命呢！因为你生病时，有口吃的可是最重要的事，老狗们都说，维拉斯（Vlas）可能会扔给你一块带着50克肉的骨头。上帝让他的灵魂安息，因为他是个真人物，当过托尔斯泰家族的厨师，可不是规范营养委员会的厨师。规范营养委员会在《规范营养学》（Normative Nourishment）中达到的高度，可是连狗都读不懂。你知道的，他们在卷心菜汤里放了腐烂的咸肉，那些可怜的顾客什么都不知道，却还跑过来，狼吞虎咽，大快朵颐，吃得津津有味。

就拿那个打字员来说，她拿着45卢布的9级工资，要是你还想知道些什么，那我偷告诉你，她的情人还给了她一双波斯丝袜。但，为了那些长袜，她还要忍受什么！这个情人不按常理出牌，而是强迫她进行法式性爱。大家都知道，那群法国男人变态的很。尽管他们顿顿饱饭，可不论吃什么，都必须配上红酒。没错...那个小打字员跑了过来。要知道，你可付不起每月45卢布的酒吧费。她甚至没钱去看电影，电影可是女人一生中唯一的慰藉。她颤抖着，眯着眼睛，但她还是吃了... ... 想想就知道。两道不值15戈比的菜，却卖了40戈比，剩下那25戈比早被餐饮高管私吞了。这是她该吃的东西吗？她右上肺不太好，因为那些法国生意，她得了妇科病，他们不但扣了她的工资，现在还在食堂给她吃腐烂的肉，她走了，走了... 穿着她情人送的长袜，在拱门下奔跑。她穿着薄薄的蕾丝边内裤，只能感到虚幻的温暖，她身上的毛没我多，腿很冷，肚子周围也都是风。这就是块给情人的破布。如果她试着穿法兰绒短裤，那位情夫就会大喊: “你太不优雅了。我厌倦了我的母亲（Matryona）[1]，受够了法兰绒短裤，从现在起，一切都我说了算。现在我是规范营养委员会主席，不管我贪多少钱，都会拿去玩女人，买巧克力，买里米亚香槟。因为我年轻的时候挨过饿，受够了饥饿，所以生死之外无大事。”

我替她难过，很难过！但我更为自己感到难过。哦，不，我不是自私，因为真的没法比。至少对她来说，家很温暖，但对我来说，对我来说... 我能去哪里呢？呜-呜-呜-呜-呜！

“狗狗-狗狗-狗狗! 谢里克（Sharik），嘿，谢里克... 可怜的家伙，你为什么叫啊? 是谁欺负你了? 噢!”

暴风雪如女巫一般冲进了大门，大门哐当作响，它用扫帚打到了那个年轻女孩的耳朵。它吹起了女孩的短裙，露出了她穿着奶油色长袜的膝盖，还有一条没洗干净的窄长蕾丝内衣，风盖过了她的声音，又给狗盖上了一层干雪。

天哪... ... 什么鬼天气... ... 哦... ... 胃好疼啊。又是咸肉，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女孩低着头，迎着暴风雪，奋力冲出大门。一到空旷的街道上，暴风雪就把她吹得晕头转向，整个人就像雪花一样旋转着，然后消失了。

但那只狗仍然待在拱门下，破败的身体疼痛难忍，紧贴着冰冷的墙根，苟延残喘，他下定决心哪也不去，死也要死在拱门下。绝望将他拖入低谷。他感觉痛不欲生，孤苦伶仃，惴惴不安，像白色斑点一样的泪珠，从他眼中涌出，还没落下就干了。他被烫毁的那侧身子满是凹陷的伤口和硬化肿块，中间露出了烫伤的丑陋红斑。厨师们得有多没脑子，多愚蠢，多残忍。“谢里克，“她叫他。真是见了鬼了，他会是“谢里克”。谢里克的父母出身显赫，谢里克也是珠圆玉润，膘肥体健，呆头呆脑的，还爱喝粥，而他只不过是个蓬头垢面、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的丧家犬，一个不知打哪儿来的杂种。不过，还是要谢谢你的好意。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街对面那家灯火通明的商店走出一位市民。注意，是一位市民，不是一位同志，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位绅士。他走得越近，就越能清楚地看出他是一位绅士。你以为我是根据外套来判断的吗？无稽之谈。现在有很多人，甚至无产阶级也穿大衣。的确，领子已经不是以前的样子了，这无法避免，但远远地看，还是会认错人。不论远近，你都能用眼睛来辨别。噢，眼睛非常重要。就像气压计一样。你能够洞悉一切,看看是谁的灵魂极度无趣，是谁毫无理由地用鞋尖朝你的肋骨踢上一脚，又是谁害怕所有的事物。我就喜欢咬这类胆小鬼的脚踝。怕了吧，你就忍着吧。如果你怕了，那也是你活该...汪...汪...汪

这位绅士自信地穿过暴风雪掀起的雪柱，向拱门走去。不错，不错，他的为人大家都清楚。他绝对不会吃腐烂的咸肉，要是有人给他吃这样的东西，他一定会大闹一场，会写信给报社: “我，菲利普 · 菲利普维奇，吃了闹肚子的食物。”

他来了，越走越近。他不愁吃喝，不需要为了生计偷鸡摸狗，他既不会踢你，也不会怕你，因为他衣食无忧，什么都不怕。他是个靠头脑谋生的绅士，留着尖尖的法式胡须，就像过去法国骑士的胡须那样，时髦又浓密，但在暴风雪中，他的身上散发着一种难闻的气味:一股医院的味道。还有雪茄的气味。

人们不禁要问，是什么妖风把他吹进了人民经济合作社？他在这里，就在这里... ... 他想要什么？呜-呜-呜-呜.. 他能在那个小破店里买到什么呢？对他来说，难道豪华的奥克霍亚德商场（Okhotny Ryad shops）还满足不了他嘛？那是什么？意-意大利腊-腊肠。先生，要是你知道那个意大利香肠是用什么做的，你就不会走进那家店了！把它给我。

狗用尽浑身力气，疯狂地从拱门爬到人行道。暴风雪就像一把枪似的，在他的头顶上横扫而过，拍打着帆布招牌上的大字。“恢复青春，可能吗?”

当然有可能了。这气味唤醒了我，勾起我的食欲，肚子的饥饿感迫使我爬起来，饿了两天的肚子，顿时生出一股暖流，是碎马肉、大蒜和胡椒的味道，这气味盖过了医院里的恶臭，真幸福啊。我闻到了，我知道了——在他毛皮大衣的左口袋里，有一根意大利腊肠。他现在就在我头上。哦，我的王啊！可怜可怜我吧。我快死了。我们生来就是奴隶，我们的命是下贱的！

那条狗像蛇一样爬上他的肚子，泪水从狗眼里流了下来。记住那个厨师对我做了什么。当然，你绝不会想把腊肠给我。因为我很清楚有钱人是什么样。但是你仔细想想，腐烂的咸肉对你有什么好处呢？你要腐马肉干什么？这样的毒药只能从莫塞尔普隆（ Mosselprom）才能买到，一般的地方还买不到呢。你今天肯定吃了早餐，你之所以是世界伟人，还得多亏了你的睾丸。呜-呜-呜-呜...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看来我还死不了，放弃希望还为时过早，我感到绝望，真是该死。除了舔他的手，我还能怎么办。

这位神秘的绅士俯下身来，脸上的金丝眼框闪着金光，他从右边口袋里掏出一个长长的白色小包。他戴着棕色手套，打开了那个腊肠的白色包装，暴风雪一下就把包装卷走了，他掰下了一块意大利腊肠，这肠就是所谓的“ 克拉科夫特色（Cracow）”。然后把那块肠给了狗。哦，这人真阔气！呜-呜-呜！

“嘘-嘘”绅士吹了声口哨，严肃地补充道: “吃吧，谢里克，谢里克!”

又是谢里克。行吧，你起的名字，你怎么叫都行…感谢你独一无二的善举。

狗立即撕开腊肠的肠衣，一口气咬住了克拉科夫的美味佳肴，不等绅士数到二，狗就已经吞了下去。意大利腊肠和雪呛得他眼泪直流，急得他几乎要把绳子吞下去恩人！我要一遍遍舔舐你的手，亲吻你的裤脚。

“就这样吧... ...”这位绅士突然用命令的口吻说。他弯下腰，仔细看着谢里克的眼睛，突然用戴着手套的手，温柔地抚着谢里克的肚子，做出亲密、爱抚的姿态。

“啊哈，”他意味深长地说，“没有项圈，很好，正合我意。跟我来,”他打了个响指，“嘘-嘘!”

跟你走？去世界的尽头！你可以用那双毛毡半靴踢我，我不会有半句怨言。

普列奇斯滕卡亚大街上，灯光闪耀。烫伤的左侧疼痛难忍，但谢里克有时甚至忘了伤，只有一个念头: 怎样才能在喧嚣中，守住那柔软狗毛下的美好灵魂，怎样才能最好地向他表达自己的爱戴和忠诚。在普列奇斯滕卡亚街（Prechistenka ）到奥布霍夫巷（Obukhov ）的路上，谢里克起码有七次以上想表示这一点。他亲吻了绅士的靴子。然后，在米奥尔特瓦巷（MyortvyAlley）的拐角处，人群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发了疯似的嚎叫着，把一位女士吓得坐在垃圾桶上，他又发出一两次轻微的呜咽声，以表同情。

一只恶毒的冒牌西伯利亚流浪猫从排水管后面窜了出来，它嗅到了意大利腊肠的味道。那个有钱的怪人，喜欢在门口收留受伤的狗，还可能把这个小贼和他一起带回去，那他就得分享塞尔普隆（Mosselprom） 的美味佳肴，一想到这，谢里克就气炸了。于是，他对着猫咬牙切齿，结果，流浪猫发出了嘶嘶声，那声音像水管漏水一样，随后，顺着排水管就爬到三楼。汪汪汪！滚开！整个莫塞尔普隆 （Mosselprom）没有足够的食物，来养活普列奇斯滕卡亚街 （Prechistenka ）上所有的流浪汉。

消防站旁边的一扇窗户下，传来了悦耳的单簧管声，这位先生很欣赏它的忠诚，他又赏给了狗一块腊肠，不过，这次的腊肠没那么大块。

有趣的家伙! 引诱我。不要担心。我哪也不去。我就跟着你，你说去哪我就去哪。

”嘘-嘘-嘘! 这里! 这里!”

唐奥布霍夫巷（Down Obukhov）? 很庆幸，我们对这条巷子可太熟悉了。

嘘-嘘！这里？求求你... 哦，不，你不能这样！不。门口有个穿制服的门卫。世上没有比遇到门卫更糟的事了。门卫可比看门人危险多了。这类人最讨厌了，比猫还讨厌。

”别害怕，来吧”

“你好，菲利普 · 菲利波维奇。”

“你好，费奥多尔。”

这是个大人物。我的天啊，我把命托付给了谁啊。这得是个什么样的人啊，能从门卫身边把流浪狗带进合作公寓？瞧瞧这个门卫，这个混蛋一句话也不说，动也不动一下！没错，他的眼神有点吓人，但总的来说，他戴着那顶金色穗带帽，无动于衷。就好像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先生们，那个门卫充满了敬意，是那么毕恭毕敬！好吧，我跟着他一起走。看到了吧？这就是事实。那无产阶级者的脚长满了茧子，能冲那脚咬上一口也不错。就是你们这些看门的，一直折磨我。有多少次拿着扫帚就往我脸上砸？

“这里，这里。”

知道啦，知道啦，不要担心。你去哪里，我们就会跟到哪儿。你只管带路，尽管我的左侧受伤了，我也会跟上的。

从楼梯下来:

“没有我的信吗，费奥多尔?”

楼下的人恭敬地说: “没有，没有，菲利普 · 菲利波维奇先生。”然后，压低声音补充道，“三号公寓住进了房屋管理委员会的同志们。”

流浪狗那尊贵的恩人忙从楼梯上转过身来，俯身从栏杆上探出头来，惊恐地问道: “什么?”

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胡子翘了起来。

楼下的门卫仰起头，把手掌举到嘴边，确认道:

“是的，先生，至少有四个人。”

“苍天哪！不用想，我都能知道现在这所公寓能发生什么，这四个人干了什么?”

“也没什么，先生。”“费奥多 · 帕夫洛维呢?”

”他去买隔板和砖块来做隔断了。””这究竟怎么回事？”

“菲利普 · 菲利波维奇先生，刚开了个会。他们选了新的委员会，把旧的那群人踢下台了。除了你的公寓，所有的公寓都会有人住。”

“事态还在发展。天哪，天哪...唉！唉！”

我已经尽力跟上了，我的侧身好疼啊，你看看我啊，请允许我舔舔你的靴子。

门卫的金色穗带帽在楼下消失了。大理石平台上的中央暖气吹来一股风，我们又转了一圈，来到了一楼的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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