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欲望的狂风肆虐

而你的血肉龟裂翻飞,犹如旧旗飘扬。

——波德莱尔

十六岁那一年,一场打击让我饱尝痛苦的滋味。因此,父母决心带我进入社交界,好让我能够忘记这一切,许多年轻人时常来拜访我,而其中一人显得尤为卑劣、刻毒。他的行为举止间透露着优雅,可另一方面,他又表现得如此野蛮、粗鲁。可是,我竟然爱上了他。这件事情传到我父母的耳朵里后,他们并没有急于采取行动,生怕惊扰到我。那些见不到他的日子里,我满脑子都是他,以至于放低身段,试图尽可能地模仿他的一举一动。他不动声色地引我走入深渊,让我任由糟糕的思绪在心中滋生却无力阻止,我没有这般的意志力,能将这思绪重新驱赶回它们的诞生之所——那地狱般的阴暗中。而后,我的爱意消退,可这一境地却仍旧长存,不乏有行为不端的年轻人看准了这一点,成为我罪行的同谋者,在我良知的裁决所前,为我的恶行抗辩。起初,我饱尝悔恨的煎熬,我深深忏悔,却无人可懂。同谋者打消了我向父亲坦白的念头,我在他们的话语中逐渐相信,原来所有的女孩都一个样,父母不过是假装视而不见罢了。我被逼着撒出一个又一个谎言,可在我自认无可抗拒的缄默中,我的臆想掩盖了所有。在这些日子里,我好似个行尸走肉,幸好我还能思考,还能做梦,还仍保持着感知的能力。

为了拔除、驱走这些病态的念想,我开始频繁地出入社交场合。在这干涸而空洞的欢愉中,我习惯于终日三五成群的生活,却再不能体会到独处的志趣,也随之丧失自然与艺术曾赐予我的那份关于喜悦的奥秘。我从未像这些年一般,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席音乐会。我想坐在那雅致的包厢内,簇拥于众人的溢美之词中,这种心思让我全然丧失了对音乐的真切感受。我在听,可耳边却是了然无物,即使偶有所感,也已然无法洞见任何音乐所传达的奥妙。连外出散步也变得索然无味。日光斑驳,朝草地洒落下道道金色的光影,林间雨歇,潮湿的树叶散发出阵阵芬芳,这些曾让我整日幸福绕身的事物,如今却如我一般,沦落到毫无快意可言。层林、天空,还有湖泊、河流,似乎都已离我而去,当我独自与之对视,满腔焦虑地加以诘问时,它们的喃喃低语,那些曾让我心醉神迷的隐晦回应,如今是再也听不到了。水声、林间叶鸣,还有天空中传来的声响曾宣告的神圣之客,只愿屈身造访那些自扫过的内心。

自那时起,我便想要背道而行,好以疗解自身,却不敢鼓起勇气反求诸己,追寻那咫尺天涯的真正药方,于是我再次随性所往,伏身于罪恶的欢愉之中,期盼借此重燃社交活动所扑灭的火焰,最终却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把取悦他人视为享乐的法子,这也绊住了我脚步,我日复一日地拖延着,不肯下定决心做出选择,不愿采取真正自由的行动——孤独自处。我并未以毒攻毒,而是将这两种恶习相融合,更甚者在于,每种恶习都好似在消磨思想和情感上的阻碍,因而好似唤出另一种堕落之举,并把其现身前的拦路石通通打碎。倘若我有何过失,我便会投身于社交来,借以寻求己身的平静,可又会在身心平复的刹那陷入另一次错误中。在失去纯真的从前与体味到悔恨的今日之间,在我人生最无价值的恐怖时刻,我却得到了众人的盛赞。过去,人们将我视作矫揉造作、脾气古怪的小女孩,但如今,我的幻想天性已焚为灰烬,可这却恰好合乎社会的胃口,连我自己也乐享其中。就当我对着母亲犯下滔天的罪过时,众人却见视我为模范女儿,只因我对自己的母亲温顺体贴、礼貌有加。而在我的本心毁灭之后,人人都赞叹起我是如此的聪明多智,开始钟情于我灵动的言辞。我的想象力已然干涸,我的感知变得愚钝,却能慰藉那些追逐精神生活者的热望,可他们的渴求是如此虚假,和那处痴想中能解人欲念的源头一样虚妄!然而,没有人会察觉出我生命中曾犯下的隐秘罪行,在所有人眼中,我好似都是标标准准的年轻女孩。那时,不知有多少对父母朝我母亲抱怨,若是我放低些姿态,让他们多些追慕我的机会,那自己的儿子绝不准娶别的女孩为妻!我的良知已然泯灭,可内心深处仍为这种并不副实的称赞感到耻辱,这耻辱是如此的浓烈,却终是无法流露,多么讽刺啊,我已经堕落到如此卑劣的境地,竟然能向同谋者转述这些溢美之词。

4

我的思绪中浮现出那些人儿

遗落下了东西,却永无追回之日

——波德莱尔

我母亲的身子向来就不好,在我二十岁那年的冬天更是雪上加霜。我知道她患有一种心脏疾病,虽然谈不上多严重,但仍得安心静养。在我的几个舅舅中,有人向我传达了母亲的心愿,她希望我能尽早成婚。一项具体而重要职责便就此落到了我的肩上。为了能证明我对她的深厚爱意,我答应帮她了结这桩心愿,这是她第一次向我提出婚姻的要求,为此,我改变了自己的生活,将意志难以促成之事落实。我的未婚夫不仅头脑出色,为人更是温文尔雅、活力四射,他能带给我最有益处的影响。此外,他还决定与我同住,免除了我和母亲异地相隔的切身苦痛。

于是,我鼓起勇气,向告解神父一一坦白了自己的罪责,在问及是否有必要向未婚夫悔过时,他是如此的悲悯,劝我打消这个念头,在我立下誓言永不再犯后,他便宽恕了我的罪过。我原以为自己的心灵已然荒芜,可心田之上,乐意浇灌出的花朵迟迟开放,终是结出了果实。上帝的荣宠与青春的恩赏是我苦痛的疗药,即使是满身的伤痕,青春的活力也能将其尽数抚平。圣奥古斯丁曾说,人若是一朝丢失了保有贞洁的习惯,再想获得便无异于登天,原来美德是如此的难以寻回,我已真切地尝过个中滋味。少有人察觉到我如今已是浪子回头,母亲日复一日地亲吻我的额头,在她眼中,那一直是纯净之所,却不知它已然摆脱旧往、焕发新生。最近总有人指责我社交时心不在焉、沉默少言,总摆着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坦白讲,这罪名纯属莫须有,可我并不生气,我的良知未有缺憾,我与之共享的秘密已然给予我满心欢愉。我的灵魂正在愈合,其间洋溢着无穷的魅力与悠然,它浮现出与母亲相似的面容,挂着盈盈笑意,它注视着我,眼中泪痕已干,虽有责备之意,却尽是温柔。 是的,我的灵魂已经复生,我不懂曾经的自己为何能下手虐待它、折磨它,几近置之于死地。我由衷地感谢上帝,是他及时拯救了我的灵魂。

天空之中,是新发的肃穆与宁静,与这纯粹而深邃的喜悦交相辉映,我身心皆融入时分,品味这诸事终成的夜晚。我的未婚夫去看他姐姐了,还得逗留好几天,只留我独守空房,而夜里的饭桌上还冒出了个不速之客,那个在我过往错误中负有重大责任的家伙,可五月的夜晚仍旧清澈,不曾被蒙上一丝悲意。天空了无层云,正映照于我内心深处,清透至极。此外,尽管母亲对我曾犯下的过错一概不知,但我和她的灵魂之间那条巩固彼此的神秘纽带,多多少少也在恢复当中。 “接下来的两周里,她将需要你的照顾和关怀,” 医生说到:“熬过这十多天,她的病就不会再复发了!”我只觉这番话好似是个承诺,在担保我即将到来的幸福生活,心头一阵甜蜜,不由得热泪盈眶。那晚,母亲穿戴得比平日更为优雅,自从父亲离世后,这十年间就再没像今日这般,虽然一袭惯常的黑装,却是点上了抹紫色。这身年轻时的打扮让她稍感局促,为了讨得我欢心,也为了庆祝这个喜悦时刻,她压抑住了悲意,一时心中悲喜交加。我举起一枝粉色的康乃馨,递到母亲的身前,一开始她摆摆手拒绝,随后却将这花别在了衣服上——因为这是来自于我的好意,尽管动作略带犹豫与窘迫。我们站在窗边,正准备坐下享用晚餐时,我望向她的脸,历经几多波折后,她的面容中终于又恢复了些年轻的色泽,我只能报以深情的一吻。曾经,我觉得自己怕是再难重温“遗忘之地”内的那个吻的甜蜜滋味,如今看来是我错了,那天晚上,我的吻的甜蜜之甚,不输从前。更确切来说,这吻和“遗忘之地”时候的别无二致,同是在这种时刻,从历史的深远处轻轻飘飞而来,像是有着某种难以名状的魔力,萦绕于她略显苍白的脸庞和我的唇间。

为了庆祝我即将到来的婚礼,众人纷纷举起了酒杯,但我平日里是只喝白水的,因为酒精刺激会自己的神经,不过舅舅发话了,他觉得在今天这种日子,就应该破破例。这些荒唐的字眼从他嘴里蹦出时,他满脸洋溢的喜气正朝我扑面而来……天啊!老天爷啊!我竟如此冷静地讲述了这一切,难道就此为止吗?我怕是再也看不清了!是啊……舅舅说,在这种场合我可以破例一次,而且说这话时,他还笑眯眯地望着我。于是我赶忙拿起酒杯,生怕母亲会加以阻拦,三两口喝光才敢朝她瞥去。只听她语气温和地说到:“无论后果多么轻微,我们都绝不能向罪恶退让半步。”可香槟正散发着阵阵凉意,我忍不住又多喝了两杯,头就变得昏昏沉起来,我觉得是到休息时候了,得好好放松一下神经。于是众人起身离席,雅克却走到我身旁,看着我说:

“跟我来好吗,最近写了些诗,想给你看看。”

他的眼睛颇为漂亮,挂在朝气蓬勃的面颊之间,闪闪发亮,我看他缓缓拨弄了下自己的胡子,我明白自己正坠入深渊,却已然没有了抵抗的气力。我浑身颤抖地说道:

“当然,乐意之至。”

也许是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或者更早些,在把第二杯香槟灌下肚那会儿,我便犯下了个可憎的罪行,而这并非头脑一热。之后,我干脆任凭自己深陷其中,屋内房门紧锁,他紧紧地拥抱着我,喘息喷吐在我脸颊之上,双手在每一寸肌肤上狂热地游走。我一时沦陷在这快意中,可内心深处竟涌现出无尽的凄凉与悲伤,我感觉自己惹得所有灵魂潸然泪下,母亲的灵魂、守护天使的灵魂,还有上帝的灵魂,他们都在哭泣。此前,我总不忍心去看恶徒虐待动物、家暴妻孩的文字,每每读到,浑身都会战栗不止。而此刻,我隐约意识到,在这予人以欢愉的罪恶行为中,被欲望所驱使的肉体与那些恶徒无异,都是如此的狠辣,而我们心间的良知与纯净的天使,则成为这罪行的殉道者,受尽折磨,泪如雨下。

舅舅们的牌局快要结束了,趁着他们还没回来,我得赶快结束,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我再也不会向欲念屈服……壁炉上方挂着面镜子,我望向其中,只见镜中的自己嘴唇翕张,双眼跃动着亮光,脸颊烫得好似火烧,尽管痛苦正于灵魂中奔流,但脸上却不见半分痕迹,唯有愚蠢而野蛮的肉欲之乐,在每一处吞吐泛滥。我脑中思绪翻飞,明明刚才还怀着忧愁心情、温柔地亲吻母亲,如今却是兽欲缠身,要是让人发现这前后转变,不知得受到多少惊吓。 这时,雅克走到我身旁,镜子顿时多出一人,而他胡须下的一双嘴唇,正朝着我贪婪地呼唤着。我一时心神撼动,不禁把头朝他靠去,可猛然间,我眼神转向窗外,只见母亲正在对面阳台上盯着我,被吓得目瞪口呆——是的,别听他人胡诌,事实正如我所述。我不知道她是否有喊叫,我什么都没有听到,只看到她向后倒去,头被卡在阳台栏杆的两根扶手之间……

这不会是我最后一次向你述说我的故事:正如我所言,虽然瞄准得挺仔细,可惜自己一时失神,没把子弹射向准心,即使这样他们一时也取不出来,可挡不住我的心脏又开始砰砰乱动。我还能这样坚持一周,之后,我想尝试理清这一切是如何开始,又将如何告终的。我宁可让母亲看到自己犯下的其余罪过,即使是那一个也无所谓,也不愿她亲眼目睹镜子中的我,正满脸涌动着欢愉。不,她什么也没看到……这只是巧合……她在看到我的一分钟前中风了……她根本看不到那个表情……绝无可能!洞悉一切的上帝,绝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