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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的喧闹掩住了他的双耳。

——塞维尼夫人*

十四岁生日那天,亚历克西斯去看望叔叔巴尔达萨雷。与料想不同,他并不像一年前那样,心中涌起强烈的情感。亚历克西斯骑在叔叔给他的马上不停地奔跑,浑身充满新的力量,让他克服了精神疲惫,感觉身体重新健康起来。这种感觉填补了青春,就像意识模糊时窥探内心深处,感受潜藏的生命力。他感到自己的胸膛在疾驰而来的微风中鼓胀如帆,身体如冬天的火焰般燃烧,前额像随风飞舞的树叶一样凉爽。他在冷水的淋浴下舒展身体,在品尝美食的过程中放松身体,每每这时,他体内那些力量就会涌现出来。巴尔达萨雷曾为自己身上这些力量而感到无比骄傲,但它们早已消失,降临到那些年轻的灵魂中,为那些灵魂带来新的欢乐。不过终有一天,它们也会离开。

现在,亚历克西斯再也受不了叔叔的虚弱,无法接受即将到来的死亡。他的血液在血管里畅快地嗡嗡作响,脑子里欲望盘旋,再听不到病人逐渐微弱的哀求。亚历克西斯已经进入了狂热状态,身体充满活力,着急忙慌地搭建宫殿,连接起身体与灵魂,好像灵魂快要消失了一样,好像直到某天,疾病或悲伤慢慢地打开一道痛苦的裂缝,灵魂才会再次出现一样。他已经习惯了叔叔那致命的疾病,如同人们习惯了周围的一切,习惯了持续存在的事物。巴尔达萨雷还活着,但亚历克西斯曾经为他而哭泣;也正是因为人们总是对死人哭泣,亚历克西斯对他叔叔的态度就像他已经死了一样,甚至已经开始忘却他的存在。

那天,叔叔对他说:“小亚历克西斯,我把我的马车和第二匹马都送给你。”他意识到叔叔的想法是:“否则你可能永远都没有马车了。”他知道,这个想法极其悲哀,但是自己却并不感同身受,因为这一刻,他心里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间,不再为悲痛留有余位了。

几天后,他读书时,被书中一个恶棍形象所震撼。面对着将死之人的爱慕,面对世上最动人、最温柔的爱,这个恶棍却毫不动心。

那天晚上,亚历克西斯一直睡不着觉,因为他仿佛在那个恶棍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害怕自己变成那样。但是第二天,他骑着马欢快地出门,一路畅通无阻,而且对在世父母依然心怀柔情。因此,他又开始无忧无虑地享受生活,无怨无悔地进入梦乡。

但与此同时,西尔万德伯爵开始丧失行走能力,几乎不再离开城堡了。他的朋友和亲戚们整天和他呆在一起,让他得以袒露心声,或坦白最应受谴责的愚蠢行为,或讲述最为荒唐的铺张浪费;或炫耀最让人震惊的悖论谜题,或承认心底最黑暗的性格缺陷。亲戚们不会为此而责备他,朋友们也不会开玩笑或反驳他。似乎众人都已默许,他可以不再为自己的行为和言辞承担责任。他们用善意包裹疾病,用爱抚来消除疼痛,似乎不想让他听到自己身体最后发出的咯吱声和呻吟声,不想让他听到生命逐渐消逝的声音。

巴尔达萨雷一躺就是好几个小时,他与自己亲切地交谈,那是他一生中唯一没有邀请过的客人。他精心呵护着自己久病的身体,无奈地倚在窗前凝视大海,一种忧郁的快乐在心里油然而生。他用这个世界的影像来装点自己死亡的场景,那些影像涌现在他的心中,却离他越来越远,变得朦胧而又美丽。他不断地构想临终场景,带着深深的忧郁,不停地为其修改更新,像对待一幅艺术作品。他已在脑海中勾勒出自己与奥利维亚娜公爵夫人告别时的情形,她是位伟大的柏拉图式朋友,在她的沙龙里,有着欧洲最伟大的领主、最著名的艺术家和最杰出的人们,但巴尔达萨雷永远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明白了他们最后一次谈话的内容:

“……太阳西沉,从苹果树之间,可以看到淡紫色的大海。地平线上,漂浮着蓝色和粉色的小小云朵,像枯萎的花环一样轻盈,也如遗憾一般执着。阴影中,一排白杨树忧郁地站着,丛丛树冠温顺地沐浴在教堂般的粉红色光芒中。最后一缕阳光没有照到树干,却染红了树枝,在阴影中的栏杆上,垂着那光打下的环。微风中,传来大海和牛奶混合的气味,还夹杂着潮湿的树叶味。在西尔万德,从未有过如此迷人且温柔的田园风光,来缓和忧郁的傍晚时分。”

“我那么的爱你,却没什么可以给予你,我可怜的挚爱。”她对他说。

“你在说什么呢,奥利维亚娜?没什么可以给予我?你已经给了我太多东西了,因我本不求你为我付出。老实说,在我们感情之间,比起感官带来的快乐,你给予我的要更多。我爱你,你如圣母般超然,如护士般温柔,甚至用臂弯轻轻地摇晃我。我对你的爱是那样温柔,无论理智还是情感,都不会因肉体的刺激而失控。而作为交换,你不是给我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友谊吗?还有那些精致的茶、平常的对话,还有那么多束鲜花。只有你,用你那充满母性的、万能的双手,才能冷却我那火一般发热的额头,才能把蜂蜜倒进我枯萎的嘴唇,在我的生命中永远留下你那高贵的形象。”

“我亲爱的朋友,把你的手给我,让我亲吻一下……”

只有皮娅的冷漠会偶尔把他拉回到现实当中,尽管他已经尽力去忘记这个更加残酷的世界。她来自锡拉丘兹,是一位小公主。他现在仍然全心全意地爱着她,但她早已狂热地爱上了卡斯特鲁奇奥,无法自拔。直到最后几天,巴尔达萨雷都还在参加聚会,二人每次挽着胳膊走在一起,他都觉得自己正在羞辱他的对手。但即使这样,在她身边时,他还是感觉到,有一股爱意吸引着她深邃的眼睛,而她只是用对病人的怜悯来加以掩饰。现在他连这个都做不到了,他失去了对双腿的控制,已经不能出去了。但是皮娅经常来看他,好像她已跌入一个别人编织好的善意的谎言。她总是用一种很巧妙的语气和他说话,不再像以前那样靠冷漠的话语或者愤怒的言辞来掩饰。他能感受到这种温柔,比她给其他所有人的都要多,那些安慰与欣悦充满了他的整个生命。

但是有一天,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走到桌子那儿,这时仆人们惊讶地发现,他可以自己走动了。他赶紧叫来医生,医生说还需要等待一段时间才能做出诊断。第二天,他也走得很好。一个星期后,医生允许他外出了。那时候,朋友们和亲戚们心中都充满了巨大的希望。医生认为,之前的全身麻痹症状是由一种简单而可治愈的神经系统疾病引发,而现在,全身麻痹症状也确实开始慢慢消退。医生向巴尔达萨雷表达了自己的疑虑,并告诉他:“你得救了!”

巴尔达萨雷早已被判处死刑,如今得知自己获得赦免,心中充满了喜悦和激动。但是过了一阵,最初的喜悦慢慢消退,因为随着身体逐渐恢复,他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生活。同时,不安的情绪却开始滋生。他躲过了生命的风暴,周围环绕着人们的温柔细语;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天马行空地冥想。但在他内心深处,对死亡模糊的渴望已经开始生根发芽。他还远远没有意识到这个念头,只是隐隐感到不安,想到自己即将重新开始生活,想到不得不失去早已习惯的忍耐,想到不得不失去近来那么多的爱抚。他也模糊地意识到,不能再沉浸于寻欢作乐之中,因为他已经了解了自己,认识了这个如兄弟般的陌生人。在他看着船只航行于海面,划出一道道痕迹时,内心也在与自己不断交谈,亲密无间,一谈就是好几个小时。他仿佛感受到了一种新生的爱意,不知缘何苏醒在他体内,像是一个年轻人受到欺骗,不知自己故乡到底在何处。他感受到了一种对死亡的渴望,仿佛那曾指引着他,永远迈向流放之地。

他大胆地提出了一个想法,知道他已经痊愈的让·加莱亚斯激烈地反驳他,拿他取乐。这两个月来,巴尔达萨雷的嫂子每天早晚都来看望他,而到今天为止,已经两天没有来了。太过分了!长久以来,他已经习惯了不再挑起生活的重担,也不想再重新背负起它们。这都是因为,于他来说,生活已不再有魅力,无法吸引他了。他的力量恢复了,所有对生活的欲望也随之而来;他走出门去,重新开始生活。然而,死亡的阴影再一次降临。一个月后,全身麻痹症状再次出现,慢慢地,就和以前一样,他走路越来越困难,然后干脆无法行走。这一次的病程发展足够缓慢,足以让他慢慢适应回到死亡,让他能够把目光从死亡上移开。这次旧病复发,甚至没有带来头一次发病那种好处——那时,他终于开始从生活中抽身,不再身处现实,而是从旁凝视,就像看一幅画。而现在,他却恰恰相反,变得越来越虚荣,越来越暴躁,因为无法再享受快乐而痛苦。

在最后的日子里,只有他深爱的嫂子,给他带来了一些安慰。每天,她都会带着亚历克西斯来看他几次。

一天下午,她前去探望子爵。正当她往城堡走时,拉车的马突然受到惊吓,把她猛地甩了出去。一位飞奔中的骑士踩到了她,把她踩得头骨裂开,昏迷不醒。随后人们将她送进了巴尔达萨雷的城堡。

马车车夫没有受伤,赶紧来向子爵报告这起事故。子爵闻言,脸色因震惊和愤怒而变得苍白;他咬紧牙关,眼睛鼓胀,仿佛要迸射出火花;他无比愤怒,不停地责骂马车车夫。但似乎,他只是试图靠愤怒与爆发来掩盖自己痛苦的哭声;在话语之间,隐约可以听到默然的悲泣,就好像在愤怒的子爵身边,还有一个病人在悲叹。不久,他心中的怨恨越来越强烈,压制住了愤怒的呼喊。他倒在椅子上,悲伤地抽泣。

他想洗洗脸,这样嫂子就不会因他脸上悲伤的痕迹而吓到。仆人伤心地摇摇头,那个受伤的女人尚未从昏迷中苏醒。子爵在嫂子身边绝望地守了两天两夜,她随时都可能会撒手人寰。第二天晚上,医生大胆地采取了治疗方法;第三天早上,她的烧终于退了,面带微笑,着看着巴尔达萨雷。他终于再也忍不住泪水,喜极而泣。之前死亡慢慢降临在自己身上,而他拒绝去理会;现在他却突然发现,它就赤裸裸呈现在自己面前。死亡威胁着他最珍视的东西,把他吓坏了;他乞求着死亡的怜悯,又强迫死亡屈服于自己。

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强大而自由,心中油然生起一股自豪感,为自己的生命不如嫂子的生命珍贵而自豪,为自己的生命完全不值一提而自豪;在他心中,嫂子已经成了另一种形象,用怜悯填补了他的全部。现在,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死亡,而不用在脑海中描摹死亡来临的景象。他想保持这个状态,直到生命尽头;他再也不愿向谎言屈服,不愿用谎言将本来痛苦的临终画面虚构成美好而辉煌的情景,从而亵渎生命的最后时刻,玷污死亡的神秘,正如死亡遮掩了他的眼睛,让他看不到生命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