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22岁前,马塞尔·普鲁斯特就在空闲时间完成了这本书中的故事、诗歌和片段。他是法律系学生,却厌烦所学,宁愿读罗斯金的书也不读法学书;相对于备考来说,他更愿意结交艺术家和贵妇。他对法律研究漠不关心,而是以人类学家或自然历史学家的奉献精神追求自己的社会生活。就像在加拉帕戈斯群岛,年轻的达尔文专注地观察雀喙的微小变化(这一观察最终启发他提出了前所未有的科学理论)。年轻的普鲁斯特则注意到某个社会物种有时出现在盛大沙龙,有时在艺术家的工作室,或者是下等酒吧。他已经开始积累知识,这将产生最伟大的杰作:法国小说《追忆似水年华》。

这本短篇小说的读者很快就会发现,普鲁斯特从一开始就非常明确自己的主题。在第一个故事中,同名英雄的死亡就是如此,还可以用什么词呢?——普鲁斯特式的。当年轻的贵族躺在枕头上,傍晚的空气中,遥远的村庄传来了教堂的钟声,这使他不由自在地回忆起童年的时光。幼时,母亲在入睡前悄悄走进他的卧室,亲吻他道晚安。她知道他没有睡着,就用手给他暖脚。要不是《追忆似水年华》叙述者的经历,这样的记忆,在这样的时刻与普鲁斯特式的联想产生了共鸣,至少另外两个故事的主题也是如此。子爵对公爵夫人柏拉图式的崇拜,似乎预示着年轻的马塞尔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爱。更为生动的是预知死亡的主题,侵入到人们约会消遣的琐碎日程之中。

在早期的故事中,小男孩亚历克西斯每年都会得到一匹马作为生日礼物。如果他的叔叔真的病入膏肓,那么他能活到男孩16岁生日并赠与他和马相配的马车吗?在亚历克西斯14岁生日那天,叔叔送给他一辆马车和一匹马,这暗示着叔叔的大限将至。男孩明白叔叔的想法:“否则你可能永远没有马车。”

在年轻的子爵心中,波西米亚公爵夫人是否会在他死后出席舞会,或者她是否会远离以示哀悼和尊重,这个问题比死亡本身更重要。这场悲喜剧的一切都与一个人有关,而且终有一天,这个人会写与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红鞋有关的场景,这不仅是小说的高潮之一,而且可以说,是任何作家设计的最伟大的场景之一。在少年时代的场景中,公爵夫人的冷酷是一种费尔班克式的脆弱:“永远没有什么能安慰我”,不是因为爱慕者的死亡,而是“如果我不去参加那个舞会”。

这本书中反复出现的主题之一是普鲁斯特对凡·戴克的同情,他曾为凡·戴克写过一首诗,称其为“姿态安宁的王子”。“你的胜利[…]/在所有即将消亡的可爱事物中”。他在这位十七世纪宫廷画家身上看到了自己将要成为的那种艺术家的典范。就像凡·戴克让英国内战中战败的那一代人永垂不朽一样,普鲁斯特用不朽的想象力描绘了一幅长卷,记录那些曾经切实存在过的短暂生命,却因第一次世界大战而烟消云散。

也许这首诗反映了普鲁斯特与雅克·埃米尔·布兰奇的友谊。当时,布兰奇是一位年轻的画家,和普鲁斯特一样,他也是富人和时尚沙龙的常客。布兰奇的绘画技巧远不如普鲁斯特的写作水平,但参观鲁昂的画廊,看看他为朋友们所作之画(同为普鲁斯特的朋友)会让人为之一振,刮目相看。如果不是我们的老友体态丰腴,这里有一些可以认出他们的肖像素描,否则,在普鲁斯特大师的画布上,他们会变成罗伯特·德·圣卢普、维尔迪兰夫人和夏吕斯男爵。

贯穿全书,有的人物和主题反复出现。很可能第一个故事中子爵深爱的,冷漠的公爵夫人和第二个故事中的乡巴佬维奥兰特是一样的。她在狩猎场上遇到了一个年轻的英国人,他鄙视她的单纯。她发现进入“社会”多么容易,而社会成功的回报却多么空洞。普鲁斯特使用托马斯·肯皮斯的警句作为章节标题,讽刺意味若有若无。如果他听从了《效仿基督》的忠告:“害怕与年轻人或世俗的人接触。在伟大的事物面前,不要显现出任何欲望”,我们本不应该探寻。然而,当马塞尔写到记录的结尾时,他像一个理想的修道士一样,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以最纯粹的,蔑视世俗的态度审视着法国郊区的生活。

纯粹吗?不。因为势利的持久魅力,而且普鲁斯特是势利之人的大祭司,势利小人并不一定比不谙世事的人更加微不足道。用托尔斯泰的话来说,“你的灵魂,的确是一片幽暗的森林。但是里面的树是一个特殊的物种——它们是家族系谱。人们说你是个虚荣的女人?但对你来说,宇宙不是空虚的,反而填满了纹章。”正如普鲁斯特在他的笔记《致一个势利的女人》中所观察到的那样,她致力于在社会中扶摇直上,沉浸在历史之中。势利的人结交的新朋友都带着一大堆他们祖先的肖像来了。女主人不仅对同桌所有贵族的名字了如指掌,还了解中世纪战场上集结的法国骑士的名字。在康布雷教区教堂,当普鲁斯特凝视着盖尔芒特家的纹章彩色玻璃,看着阳光透过玻璃洒在婚礼宾客身上,照亮他心爱的公爵夫人脸上的痘痘时,这种感觉将酝酿成为普鲁斯特这部杰作的核心幻想之一。

普鲁斯特不仅是一个伟大的故事讲述者,也是一个圣人。在他的书中,睿智的格言比拉罗什福科的更多,而且与帕斯卡尔的《思想录》一样蕴含丰富的智慧。值得注意的是,即使在这些早期的故事中,他也发挥出了这种能力。“浪荡公子对处女的渴望仍然是爱对纯洁永恒的敬意”或者,“女人是美的化身,却不懂得美。”(这值得讨论!)或者,“酗酒和沉溺美色启发他们产生灵感,或者是他们天赋异禀的条件。”

无论是青年时期还是成年时期,他的批判能力都一样敏锐:在《布瓦尔与佩库歇》中,他关于音乐妙趣横生的言谈就是明证。当一位发言者指出圣桑缺乏内容和马斯奈的形式时,网球就会被狠狠地打回网下:“这就是为什么一个教育我们,另一个愉悦我们,但我们都没有提升的原因。”

普鲁斯特把这本小书献给了威利·希斯,在1893年春天,普鲁斯特在布洛涅森林遇到这位英国年轻的花花公子。此人几个月后就去世了。在一份艺术宣言中,普鲁斯特将书中的片段斥为生活中的空洞泡沫。为此,他曾经焦虑不安,但现在已经平复下来(当时他仅24岁!)他许诺要等到生命之水变得平静清澈,缪斯女神们可以欣赏自己的倒影,看到自己的微笑和舞蹈。总的来说,他做到了这一点。

A.N. 威尔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