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的目光下(Under Western Eyes)

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

“我愿像饥汉争取一片面包那样从任何人手中争取自由”——哈尔丁小姐

第一部分

首先,我不承认拥有想象和表达方面的超高天赋,不然我就可以在笔下为读者创造出一个按照俄罗斯的习俗,自称为伊西多尔的西里尔之子-基里洛·西多罗维奇·拉祖莫夫(Kirylo Sidorovitch Razumov)的人物。

如果说这些方面的天赋曾以任何形式存在过的话,那么在很久以前它们已经湮灭在荒茫的词海中。众所周知,词汇是现实世界最大的敌人。我多年来一直是语言老师。这职业到头来对一个普通人所拥有的一切想象力、观察力和洞悉力都有着致命的打击。对于语言老师来说,有那么一些时候,世界不过是一个由许多词汇组成的地方,人不过就是会说话的动物,并不比学舌的鹦鹉高明多少。

因此,我未曾观察过拉祖莫夫先生,也不可能凭空洞察他的生平,更不用说想象他会是怎样的人了。即便是虚构几件他生活中的小事,我也做不到。但我想即使没有事先声明,本书的读者也能够在故事中发现纪实的痕迹。完全正确,本书是以一份文件为基础写的;我所能贡献的,仅是我的俄语知识,对于在这里尝试写写已经足够。文件自然是一本杂记或日记,但它的实际形式又不完全是传统意义上的杂记或日记。例如,尽管所有的记录都有日期,但大部分不是每天都有记录的。其中一些记录时间跨度长达数月,篇幅长达几十页纸。所有的早期部分都是一个回顾,以叙述的形式描写了大约一年前发生的事件。

不得不提,我在日内瓦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由于有许多俄罗斯人居住在那里,居住地占了小镇面积的四分之一,所以被称为“小俄罗斯”。当时我在“小俄罗斯”有一个相当广泛的社交圈。但我承认我对俄罗斯人的性格毫无头绪。按说他们态度的无厘头,他们结论的随性无规,例外事件的频频发生,对于一个精通多种语法的学生应是意料之中;但是这当中肯定还有其他的东西,一些特殊的人类特质,其中的微妙差异超出了一个普通教授的认知范围。对于一位语言老师来说,俄罗斯人对词汇的非凡热爱是不可思议的。他们积累了很多词汇,他们很珍视这些词汇,但是他们不会只默记在心上,相反,他们总是充满热情,随时准备整天整夜地,引古据今地口若悬河一番,这样的语言表达能力,像极了那些熟练老到的鹦鹉,让人不禁怀疑他们是否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们热情的演讲中带着一种落落大方,这使他们区别于普通的健谈;但由于内容太过跳脱,你也不能说他口才好……不好意思,我离题了。

纠结于拉祖莫夫先生为什么留下这些记录没有意义。让人没想到的是,他原是希望所有人都看到。一种人性的神秘冲动在这里起了作用。塞缪尔·佩皮斯[1](Samuel Pepys)就是以这种方式名垂千古的,撇开这一点不谈,无数的人,无论是罪犯、圣徒、哲学家、年轻女孩、政治家和头脑简单的低能儿,毫无疑问,保存暴露内心真实感受的记录是出于虚荣心,但也是出于其他更不可理解的动机。既然有那么多人用文字来进行自我交流,那么文字中一定有一种神奇的可以抚慰人心的力量。作为一个沉默的个体,我认为所有人真正追求的是某种形式或者可能只是某种内心平和的方式。当然,现在他们对这样的追求的呼声已经够大了。那么基里洛·西多罗维奇·拉祖莫夫希望通过记录找寻些什么呢,我猜不到。

事实上是他写了这本书。

拉祖莫夫先生是一个身材高大、体形匀称的年轻人,对一个来自中部地区的俄罗斯人来说,他的肤色黑得很不寻常。如果不是因为他的五官不够立体,他绝对算得上是好看的。仿佛一张用蜡精心雕琢的脸(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帅的经典款)被放在火堆旁,直到线条的轮廓随着材料的软化而消失殆尽。但即便如此,他还是相当好看的。他也很有礼貌。讨论事情的时候,他的思想很容易被争论和权威左右。对于他的年轻同胞们,他采取了一种貌似深不可测的倾听者的姿态——很巧妙地听你把话说完,然后转移话题。

可能是因为学识有限接不上话或者对自己的信念不够坚定才会用这种把戏,这样却为拉祖莫夫先生赢得了有深度的名声。众多热情洋溢的演讲者都习惯了每天唇枪舌战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而相对沉默寡言的人自然会被认为是深藏不露的。圣彼得堡国立大学哲学系三年级学生基里洛·西多罗维奇·拉祖莫夫在同志们的眼中是一个坚强的人,一个完全值得信赖的人。在一个说出自己的观点都可能被定罪,可能引来杀身之祸或者面临比死亡更可怕的命运的国家,这意味着可以放心地在他面前谈论禁忌观点。人们喜欢他的和蔼可亲以及即使为自己带来不便,也愿意默默地帮助他的同志们。

拉祖莫夫先生应该是一位大司祭的儿子,被一位地位崇高的贵族保护——也许是来自他那个远方地区的贵族。因为如此平平无奇的出身与他出众的外表并不匹配。这样的落差很难服众。于是,有人传说拉祖莫夫先生应该是一位大司祭漂亮女儿的儿子——这样事情的性质自然就变得不同了。这个理论也使得被尊贵的贵族保护变得可以理解。然而,所有这一切从没有人用别有用心的方式或任其他方式调查过。没有人知道或关心这个贵族是谁。拉祖莫夫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律师那里得到了一笔微薄但足够糊口的工资,这个律师在某种程度上好像是他的监护人。他不时出现在某位教授的非正式招待会上。除此之外,据悉拉祖莫夫在该镇没有任何社会关系。他定期参加必修课,当局认为他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学生。他在家工作,就像每一个想出人头地的人一样,但为了这一目标他没有因此与世隔绝。他总是很平易近人,生活中没有什么秘密或保留的东西。

[1] 塞缪尔·佩皮斯(Samuel Pepys):塞缪尔·佩皮斯是17世纪英国作家和政治家,是著名的《佩皮斯日记》的主人——摘自百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