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二十五年前的五月份的某个下午,乔治·韦伯慵懒惬意地躺在他叔叔位于老卡托巴的屋前草坪上。

老卡托巴,多么美丽的名字啊,不是么?居于东南西北的外乡人们对其知之甚少,也鲜有谈及。但毋庸置疑,当你知晓它的存在后,把它放入心中的时间愈久,你对它美丽名字的认可便愈发坚定不移。

老卡托巴胜过南卡罗莱纳千千万万,因为它更靠北方,而“北方”胜过“南方”千千万万。但凡正常的人都能理解,之所以“南方”这个词语看起来如此美妙,是因为其蒙受了“北方”这个更为美妙的词语的光彩。倘若没有“北方”,“南方”及其背后的一切内容涵义都将黯然失色。老卡托巴凭借自身的北方色彩独树一帜,南卡罗莱纳则是依靠自身的南方色彩与众不同,可总的来说,前者的北方色彩要好过后者的南方色彩。老卡托巴这地儿拥有夜幕盛景、山间凉意......在这儿你或许会觉得孤独,但这种孤独有别于南卡罗莱纳的那种孤独。在这里,一位健壮的小伙子在春风的鸣啸中帮他们的父亲搭建篱栏,看见风儿喧嚣着从山地牧场的芳草上蜿蜒穿过,随着一列巨大的火车驶向市镇东边,他听见一阵嚎哭般的汽笛声奔袭而来,然后慢慢地沿着山谷的轮廓远去消散。此时,这位健壮小伙的内心涌上来一阵欢悦鼓舞,因为他知道了,远方的世界如他一样孤独,而终有一天,他将亲眼见证并熟悉这个世界,还有哪些城市......

但是在南卡罗来纳,孤独不是这样的。他们没有群山赐予的舒适凉风,只有尘土飞扬的粘土路、以松木为边界的巨大而凄凉的棉花田和黑人棚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难以释怀的、柔软而孤独的气息。这里的人们迷失了自己,他们无法逃离南卡罗来纳,逃离这里对他们来说一丁点好处都没有。他们慢悠悠的口音很好听。你能从他们的打交道和问候中感受到最深刻的温暖、十足的感染力和真心诚意的热情,但这里的人们对此却恐惧万分,这种充满折磨与剧毒的恐惧几乎从他们的眼中满溢了出来,它源于南方在残酷与狂欲的交织中长期备受侵害的宿命。有时这里的女人们的肌肤如蜂蜜般丝滑柔顺,人们对她们的渴望胜过黄金,她们浑身上下无一不是最甘美、最诱人的甜蜜以及最温暖、最柔和的幸福。但男人们则显得有些不堪入目,他们有的腹部肥胖臃肿,有的腰间瘦骨嶙峋。他们的声音柔和、绵长,但他们的眼睛总是无神地转动,最后总免不了充满恐惧疑虑。他们在药店门口慢吞吞的交谈;当女孩们开车过来时,他们则轻飘飘地上前搭讪;他们穿着短衬衫于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在小镇冒着气泡的粘土街道上徘徊,彼此间红着脸致以真诚的问候。

他们会喊道: “你好吗,吉姆? 你觉得这天够热吗?”

而吉姆则会轻快地摇摇头说:“谢尔曼所说的战争更加热火朝天,不是吗,艾德?”

整条街的人都会笑得面红耳赤:“上帝啊!是的勒。该死的,老吉姆也是这么想的!”——但他们的眼睛不停地转来转去,恐惧、猜忌、敌意和怀疑,以及很久很久以前在这南方的土地上饱受摧残的东西,就在他们中间。

在药店开张前一天的法院广场的空喷泉附近,他们出去私刑处死一个黑鬼。他们杀了他,手段狠辣。他们晚上开车出门,把黑鬼绑在他们中间,沿着风尘飞扬的道路一直走,直到找到合适的地方停下来。在他们到达目的地之前,他们用小刀刺进黑鬼的身体,不是很深,没完全刺进去,只是浅浅的一点。他们看见黑鬼痛苦蠕动起来就放声大笑。当他们到地方下车后,那个黑鬼坐的地方积出了一滩血液。开车的年轻男孩或许会因此恶心反胃,但年纪大的人则乐得不行。然后他们拖着这个黑鬼穿过一片粗糙的地茬,把他吊在一棵树上。在绞死他之前,他们用一把生锈的刀割掉了他厚厚的鼻子和肥大的黑猩猩嘴唇,他们肆无忌惮地嘲笑着,紧接着狠狠地剁下了他的肮脏下体。做完这一切,他们终于了结了这个丑八怪的性命。

这是南卡罗莱纳的情况,而非老卡托巴的。老卡托巴的情况好多了。尽管类似的事情也有可能在老卡托巴上演,但当地人不会展现出暴躁的脾气和糟糕的性格。在凉山晚幕庇佑下的老卡托巴,男人们的杀戮盛开在山地牧场之上,他们捣毁篱栏,亦或狩猎野狗,所有的战斗争端都被牢牢控制在界限之内。他们在酒醉中杀戮,在赤红的罪欲中犯下杀业,但他们不会割掉黑鬼的鼻子。南卡罗莱纳人的那种恐惧与残忍,你在老卡托巴人的双眼中是找不到丁点类似的痕迹的。

住在老卡托巴的人们平凡无奇。这里不像查尔斯顿那样,有那么多的人绞尽脑汁地装模作样。查尔斯顿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光荣事迹,但那儿的人们却装作自己生活在一个了不起的地方。如今,他们虚假的骄傲遭到打击,只得退而求其次地认为自己有着了不起的过去,而事实上,他们值得骄傲的资本少得可怜。这就是南卡罗莱纳及其“南方特色”的诅咒——喜欢假装自己的过去多么辉煌,哪怕如今已人物皆非。老卡托巴就不会发生类似的事情,它不是查尔斯顿,也没什么乐意伪装的。这里的人们,渺小又朴素。

因而老卡托巴是个更好的地方,因为它生来更靠北方的命运。甚至在孩提时代,乔治·韦伯就意识到了,北方从总体而言比南方好。走得太北是件不好的事,因为寒冷干燥会充斥你时间里的分分秒秒。走得太南也是件不好的事,因为腐烂朽坏会在你的周围变得迅速且常见。尽管腐烂朽坏在远北之地也不可避免,但冷冽与干燥会削弱它们的影响。可在南边,哪怕以最好的方式——干冷的方式——去腐朽,也逃不开可怕的、淤浊的、粘稠的、臭气熏天的结果,其间还不乏淫秽的窃窃私语和放纵的粗劣尖笑。

老卡托巴就刚刚好。这里的人们不会把自己和房子一把火全烧掉,他们也没意愿这么做。尽管他们犯了人类能犯的所有错误,也选出最廉价的恶棍担任他们能授予的最高职位,还有扶轮社、铁链帮、恶趣味委员会等一系列乱七八糟的东西,但他们仍不算太坏。

在老卡托巴,他们没法确定什么,这里也没什么确定的东西。这些城镇不像新英格兰的城镇,它们没有暖心的白色房子,没有榆树一般的绿色街道,没有五月伊始的清晰甜蜜的魔力,总之一切确定性与目的性这里都没有。但它们也有自己的东西,首先是大约两百英里的海岸平原,这是片长满松树的凄凉荒原。与之相伴的,还有两百英里左右的起伏不平、连绵崎岖的山麓。在记忆中,老卡巴托与宾夕法尼亚州迥然不同,它没有奢华、甜美、艳丽的农田,也没有巨大的红色谷仓矗立于辽阔的土地上,不,这里有的是田野、岩层、沟壑、山丘、洼地、粗糙的草地——草杂乱地扭在一起、松林排成的地平线,粘土堤岸、嶙峋峡谷,还有所有的花草树木,洋槐、栗子、枫树、橡树、松树、柳树和无花果树,它们一同茁壮成长,然后一同被风或者动物折毁,穿过甜蜜的荒野,它们被山茱萸、月桂、杜鹃花、去年十月的枯叶和松树的针叶所阻挡——这就是老卡托巴五月容貌的一角。离开山麓向西走会遇见群山,你无需刻意去寻找它们的轮廓,它们会自己跃入你的眼帘。田野、岩层、山丘、洼地、粘土堤岸、嶙峋峡谷,还有大地野蛮的隆起和巨大的褶皱,一切的一切,都接踵而至。

某种未知的,意想不到的锐感让你兴奋。不在那儿吗?你不知道,因为这无法被证明。然而,火车头沿着铁轨转动,你看到轨道旁长出的杂草,工具棚里泛灰的油画,南方火车站那凄凉的、令人难忘、奇妙的黄色。山地引擎巨大的黑色喷嘴沿着轨道向下移动,把你甩在后面,你突然间明白了群山就在那边。沉重的马车驶过山上牧场,铁路围栏,泥土路,山泉拍打岩石发出清晰可闻的声音。你的脖子感觉到巨大火车头喷出的炽热的、刺激的、无比亲密的、奇怪而又熟悉的气息。倏忽之间,群山显形。火车在斜坡上扭动着身躯,像蛇一样画出曲线,同时发出刺耳的尖啸。啊,近在咫尺,朴实无华,多么普通,多么陌生,多么熟悉——成片的蓝色山岭向你逼近,压迫着你。你可以把手伸出缓慢行进的火车去触摸它,所有的生命与你仅有一线之隔,如你的呼吸般普通,又如时间般陌生。

城镇也没什么好看的。如此看来,在新英格兰,也没什么事情是真真切切令人舒服的。那里只有毫无装饰的房子、黑鬼的简陋棚屋、前廊、大多数的同现在一样的平房和村俱乐部式的暴行、一个公共广场、一些写着“1882年,威弗尔区”的老建筑、一些为福特公司建造的新建筑,以及停在广场周围的汽车。

在老卡托巴的东部,充满了古朴的气息。东部在历史上首先被营建起来,那里有一些古老的城镇、种植园的遗迹、一些漂亮的旧房子、大量的黑鬼、烟草、松节油、松树林,还有海边凄凉的平原。住在东边的人常常认为自己比住在西边的人要好,因为他们定居于此的历史稍稍悠久了那么一点儿。但这种想法这是一厢情愿罢了。在山峦环抱的西边,人们有着完全相同的、熟悉的、普通的苏格兰—爱尔兰式面孔,还有像韦弗、威尔逊、古杰尔、乔伊纳、亚历山大、巴顿这样司空见惯的名字。西边属实比东边好。西边的人们迈入战争,尽管他们不愿如此。他们没有任何参战的理由: 他们都是平民,没人是奴隶。然而,如果领导者命令他们去打仗,他们便无法拒绝——他们是被迫服役的。他们长时间认真地思考;他们谨小慎微;他们按合理合法的方式投出选票,最后当领导者要求他们去打仗时,他们就谨遵号令。西边是个善良小人物们汇集的地方,一个苏格兰—爱尔兰式之地,这里没有拖沓,只有努力工作,没有懒散,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把炮弹射得更准一些......这些特征如此鲜明啊。它实在是地球上某个再普通不过的地方,生活着一两百万没什么异常才能的人。倘若硬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就是他们的房子了,就像新英格兰地区有着独特的可爱白房子一样,亦或是他们的谷仓,好比宾夕法尼亚州的荷兰移民在当地建起的巨大红色谷仓。他们是那么的普通、朴素又平凡——但其中又包含了美国几乎所有的东西。

二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乔治·韦伯躺在他叔叔家门前的草坪上,他一定明白这一切。他确实知道此种事情的本质。人们常常喜欢装作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但背地里心底都跟明镜似的。乔治躺在草地,随手拔下几根草叶细细端详,旋即送入嘴中咀嚼起来——他知晓草叶的一切。他把自己裸露的脚趾头埋进草地里,然后细心感受起来——他了解那种感觉。在绿色的草丛中,他看到了一片古老的棕色——他也明白那是什么来路。他伸出手去抚摸身旁的枫树——他看见了它破土而出茁壮生长的样子,草在它周围疯长,树皮粗糙不平的触感在他脑海中无比清晰。他用手指用力一按,一小块粗糙的树皮掉落下来——他也懂得这是怎么回事。风仍旧微弱地呼啸着,仿佛时间还停留在五月。枫树上所有的嫩叶都在风中翻滚飘舞。他听到那窸窸窣窣的摩挲声,它在他心底种下一丝悲伤,而风还在往来反复。

乔治转过身,看到了他叔叔的房子,鲜红的砖头、坚硬又崭新的水泥柱子,周围的一切显得原始且丑陋;在房子旁边,靠后一点的地方,是他祖父建造的隔板结构的老房子,门廊、山墙、凸窗,还有油漆的颜色。这一切都只能说是偶然,就像美国的其它诸多事情一样。乔治·韦伯看透了这样的事情。他看着阳光在不同地方来来回回游走,穿过他们摆满日常物品的后院;他看到小镇东边群山上有点斑驳的柔美绿色,如此朴素,亲切,熟悉,而且据他后来回忆,如此美丽绝伦。

乔治·韦伯有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一副健全的体魄,他才十二岁。他鼻子的形状很标致,嗅觉也很灵敏,没有任何东西骗得过他。他躺在他叔叔家门前的草坪上,心想:“事情就是这样。这里全是草,翠绿又粗糙,香甜而精致,但其中夹杂着些许棕色的碎石块。街上到处都是房子和混凝土墙,不知为何如此沉闷、丑陋,却又熟悉,石板屋顶、瓦片、草坪、篱笆和山墙,后院里有许多琐碎而又熟悉的东西,比如鸡舍、谷仓。所有的一切都像我的呼吸一样平凡而熟悉,所有的一切都像一连串偶然的机会,然而所有的一切又都被预先安排了自己的命运: 它们就是这样的,因为它们就是这样的!”

这个男孩在下午静静地等待着。鸟鸣和落枫在远处敲击着木板发出嗡嗡的声音,但这也打不散浓浓的寂静。三点钟的时候,空气因久驻不走的静谧和蔫头耷脑的草群而变得令人昏昏欲睡起来,就在此时,卡尔顿·莱瑟古德那个身材高大、满脸麻子的黄色黑鬼正顺着街道走来。他的那条大狗跟在他身后小跑,像架火车头一样大口喘着粗气,这条大狗见人就摇着尾巴扑上去,热情得跟暴风雨一样。它卷着舌头,拖着跟成年人类男性一样的沉重身躯,大脑袋左摇右晃,兴高采烈地边喘气边走来。哦,满脸麻子的黑鬼辛普森·西姆斯也跟着来了。那个黑鬼高高瘦瘦,咧嘴笑得跟朵花似的,充满了自尊与骄傲,他像往常三点钟那样沿街走来,微笑着向乔治举手致意。他一如既往地称呼道:“韦伯先生”;这份问候里满是亲切和尊重,当然,这种只应当存在于黑鬼和白痴脑子里的绝佳问候很快就会被他人抛之脑后,然而不知何故,这种问候却让这个男孩感到温暖与快乐。

“您好,亲爱的韦伯尔先森!您今天过得怎么样?”

大狗晃动着身体,嘴巴像台发动机一样时刻不停地排除气体,它那大舌头耷拉着;它低垂着脑袋,黑色的胸膛和双肩不自觉地抖动。

忽然间,安静的街道陷入了危险之中,恐惧将男孩的血管注满。街对面波特汉姆家的拐角处出现了他们家的斗牛犬。男孩看见这只怪兽停了下来,它的前腿有力地张开,冷酷的面孔似乎正好陷在肩胛骨之间,它的嘴唇被长长的獠牙挤到两边,凶恶的红眼睛里闪烁着凶猛的电光。它靠粗哑的喉咙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随后笨重的脑袋往后一甩,继续嘶吼起来。那头猛兽停了下来,上半身压在前肢上,它仿佛浑身燃烧着地狱之火,时刻准备投入战斗。

卡尔顿 · 莱瑟古德的那个麻脸黑鬼朝男孩眨了眨眼,自信满满地点了点头,说:

“它不会伤害我的小狗的,韦伯尔先森!绝对不会的,它一定会乖乖的!......是的,先生!”莱瑟古德自信满满地说道:“它可不会那么疯狂的,哈哈哈!”

那个麻脸黑鬼犯蠢了!突然,随着一声咆哮,一道黑色的闪电划破空气,露出了杀气腾腾的獠牙。在大狗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之前,小怪兽已经下毒手了,它那骇人的尖牙锯齿陷入、埋入,像死亡的镰刀般嵌入了大狗的喉咙里。

随后发生的事情有点难以描述。受攻击的大狗呆立了一会儿,带着极度的震惊和迷茫的错愕发出了比人类还要自然的呜咽声;然后,一声野蛮的吼叫打破了街上的寂静,愤怒的气味瞬间变得清晰可闻。大狗猛烈地甩动起它的大脑袋,把小怪兽甩来甩去,但是小怪兽仍不肯松口;鲜亮的动脉血液在人行道上四处飞溅,公牛依旧坚持着。一切出乎意料地突然结束了。一颗巨大的头颅在空中一闪而过,落在了地上:那头怪兽——现在已经不是狗了,而是一团黑色的东西——发出令人作呕的嘎吱声,最后重重地摔在了人行道上。

随着远处的一扇纱门“砰”地关上,十四岁的奥古斯都·波特汉姆顶着一头犹如火焰的红发,大步流星地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往街上看,是准备三点钟进城去的警察马修斯先生,他挺着臃肿的肚腩,略显僵硬地迈开双腿,身上的制服也是随意披着。黑鬼莱瑟古德赶到事发地,用力地拽起自家大狗脖子上的拴带,嘴里不住地咒骂着。

可一切都太迟了。这只小狗在砸到人行道上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背脊骨折,其余的骨头也大都断了;用马修斯先生的话说:“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把它撞成了这样。”大狗则死去得很安详,事情已经画上了句号:在黑鬼用力拽起它脖子上的拴带时,它慢慢地转过头,微弱地喘息着,从喉咙里吐出鲜血,这血像是细雨或雪花洒满了脚下的街道。

仿佛奇迹降临般,安静的街上转眼间挤满了人。他们来自四面八方,围成一个圈子。所有人都止不住地叽叽喳喳,争抢着发表自己的看法。每个人都在推理事件的经过,而后迫不及待地朝周围人放出答案。在波特汉姆的房子那边,纱门又砰地发出一声撞击声,波特汉姆先生迈着小丑似的罗圈短腿急忙跑了过来,他的那张脸颊因愤怒、激动而变得比熟苹果还鲜红,他那滑稽的、唧唧喳喳的小嗓音,盖过了那些更柔和、更深沉、更沉重、更南方的声调。如今的他不再是温文儒雅的绅士;不再是波特汉姆公爵的尊贵后代;不再是束腰贵族和伯爵大人的血脉亲戚;不再是现任统治者去世后在格洛斯特郡捞得大量头衔和地产权贵——而是伦敦佬波特汉姆了。小波特汉姆是黑鬼居住区的地产商和黑鬼窝棚的主人,刚愎自用的小波特汉姆在一时的怒火之下忘记了所有的语法和逻辑:

“哦,现在!我该咋么子跟你讲?我总是说‘该死的狗总喜欢制造麻烦’!哦,看看可怜的他!这条该死的母狗,她大得跟头大象一样!像我家的狗咋子能可能对付得了那么样的畜生。得快的把这玩意弄走!记住我的话ーー这畜生不受控制,城里的狗都要遭殃,没得错的!”

莱瑟古德那个麻脸黑鬼,一边说话一边抓着大狗的拴带,带着哭腔向警察恳求道:

“我的天啊,马修斯先森,我的狗没这么干!不,它什么也没干,我的狗不是!它甚至没有注意到那个混蛋——你可以问任何人! 马修斯先森和韦伯尔先森都能证明!”接着他朝男孩恳求般地询问道,“对不对,韦伯尔先森,您都看到了,对吧?您快告诉马修斯先森是怎么一回事啊!我和我的狗来到街上,没招惹任何人或任何东西,我只是想向韦伯尔先森打声招呼。当它来到房子周围时,我只能、说杰克·罗宾逊、他跳了过来,一把咬住了我家狗的喉咙——您问韦伯尔先森,究竟是不是这么回事。”

就这样,每个人都在争吵、辩论、同意、否认,给出自己的观点和说辞;马修斯先生一边问着各种各样的问题,一边掏出本子做着记录;可怜的奥古斯都·波特汉姆哭得像个孩子,他抱起自己那条死去的小斗牛犬,长满雀斑的丑脸上肌肉抽搐成了一坨,滚烫的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滴落在小斗牛犬的尸体上;反观旁边的大狗则是还没彻底断气,它依旧不停地咳着血,样子看起来有些古怪,仿佛对周围的事情漠不关心,只是在拼命地垂死挣扎;奥古斯都·波特汉姆抱着小斗牛犬哭哭啼啼地走回屋子,在他身后,人们仍大声而激动地叫喊着;神情沮丧的麻脸黑鬼抱起他那条大狗也沿着街道离开了,大狗的血在人行道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印渍。最后的最后,街道归入一如既然的宁静:微风中枫叶的沙沙声,三点钟时空气中深沉的压迫感,人行道上几片鲜艳的血花,还有一切一如既往的东西。乔治·韦伯还是如之前一样,在叔叔院子里的树下的草地上伸展着身子,双手托着下巴,漂游在时间的伟大梦河之上,心里想着:

“伟大的上帝啊,事情就是这样,我看见并知晓了这一切,我理解这一切,而且伟大的上帝,上帝啊!事情就是这样,多么奇怪,多么平常,多么野蛮,多么甜蜜,多么残酷,多么可爱,多么可怕,多么神秘,所有的事情都是那么明白无误,那么熟悉!”

三点钟了!

“孩子,孩子!——你在哪,孩子?”

他也一直知道舅妈就这这里!

“孩子,孩子!——你在哪,孩子?”

太远找不见,太近寻不到。

“孩子啊孩子,你到底在哪儿啊?”

如论如何,你,或者其他任何穿围裙的女人,永远也找不到。

你的目光不能从他的身上挪开哪怕一分钟。

哪怕盯得再紧也没用。

“你一转身,他便销声匿迹了。”

离开你,远走高飞——不管你是否转过身去!

“当我需要他的时候,我总是找不到他... ...”

没关系的,亲爱的夫人;当我需要你的时候,你会得到通知的!

“但他从不缺席任何一餐......吃饭的时候,他总是随叫随到......”

请问,这里面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呢?哦,热量,是的!——这让他更有动力大快朵颐。赫拉克勒斯能化身娇弱的水仙花? 亚当会温柔地抚玩水芹? 福斯塔夫难道靠吃莴苣长脂肪? 约翰逊博士摄入的小麦片是不是过量了? 乔叟喜欢抱起烤玉米棒啃?不!此外,人们能空腹熬过一整场竞选吗? 忽必烈是素食主义者吗?华盛顿早餐吃西梅干,午餐吃胡萝卜吗?约翰·L·沙利文对荷兰面包干爱不释手?塔夫脱总统总是被女人的纤纤玉指俘获吗?不!还有更多的人,他们在中午拥挤的快车上颠簸赶路,立身于奋力拖曳着车辆的马屁股之上;在炽热的白天,有人坐在装有活塞的车轮上,延伸向西边的铁轨是他们坚定不移的方向;他们挖掘,穿越沟壑,钻过隧道;谁戴着手套的苍老双手抓紧了节流阀;谁拿起锤子,又是谁奋力敲击?——一想到花生黄油和姜脆饼的饕餮大餐,这些人是不是就会饿得昏厥过去?最后,十二点钟从城里回来的那些人,他们穿着浸满汗液的皮衣在街上晃悠着前进,那些劳动、流汗和做生意的人——他的叔叔波特汉姆先生、谢珀顿先生、克兰先生——会不会打开栅栏门,而后关上纱门?他们会不会就地懒洋洋地打起呼噜,享受宁静和休息带来的充分满足——如果这些人是来喝杯咖啡、睡个午觉的?

“他相当能吃,好吧!......每到饭点,总少不了他的身影。”

这也是聆听某些伟人的英雄人物悲惨受难、流血牺牲的传奇故事的时候!阿贾克斯为此奋战;阿喀琉斯为此而;荷马为此于苦难中写就史诗——特洛伊城陷落了!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阿塔塞克斯拉起了一支遮天蔽日的军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凯撒征服了高卢的每一寸土地;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尤利西斯敢于直面狂暴的汪洋,穿越遥远的诡异海岸线,从独眼巨人和海浪女妖的手中幸存了下来,战胜了喀尔克时代所有著名的魔法——于是乎听见了那该死的、令人沮丧的东西——一个女人竟惊讶的发现:男人们得吃东西诶!

别吵了,女人,闭上你的臭嘴!回到你熟悉的世界里,做你乐意做的事情去;你无礼地闯了进来——回去吧,去把厨房的污渍擦洗干净,那里有你的锅碗瓢盆,你的盘子、杯子、碟子、围裙、抹布、肥皂和泡沫水;回去吧,回去吧,别打扰我们。我们吃饱了,思绪在愉悦中无限膨胀。伟大的思想占据了我们;迷离醉人的梦境包裹了我们;我们孤独地躺着,以自我为中心沉思——这,便是我们的下午!

“孩子,孩子! ——他现在究竟在哪!哦,我得到处找他去。我好像看见门边有人,是他吗?啊哈,我想,他认为自己很聪明......但我很清楚他打算干什么,看我在他溜出去之前抓到他!嗯哼,他应该是在怕我把什么活儿丢给他去干!”

烦人的琐事!是啊,这就是问题所在——要是我们不需要总去处理一大堆琐碎的事情就好了!要是在他们的头脑中有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时刻或崇高壮丽的事件就好了!要是有什么东西,一簇振奋人心的欢乐的火花,一簇唤醒激情的魔力的火花,一簇照亮我们所想所做的一切的火花,一丝顿悟,或者一点想象就好了!但总有些琐事,有些我们不得不去处理的烦人的琐事!

难道她让我们做劳务招致了我们的怨恨吗?难道我们厌恶的就是这些微不足道的琐事吗?是因为我们吝啬地拒绝了她的求助吗? 是因为我们讨厌工作,害怕流汗,还是因为我们习惯性地小气?不!根本不是这样的。那是因为午后的女人是无聊的,会无聊地问我们一些无聊的事情;是因为午后的女人都很沉闷,总是因为自己不懂就来问我们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每天的这个时候,我们都不想让她们靠近我们——我们更想孤身一人。每天这个时候,厨房里都会飘出蒸汽和某些久来不变的气味:腐烂的青菜、用剩的卷心菜、静置的沸水和被丢弃的食物残渣。一股泡沫水的味道现在跻身入了他们的行列;她们的双手沾着漂白剂,她们的生活灰蒙蒙一片。

这些人不知道,我们出于怜悯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们;但她们下午三点钟的生活真的枯燥无比——我们对她们没有兴趣,求她们千万别来打搅我们。

她们早上的时候脑子不错,下午也还好,傍晚也可以,夜晚也还行;但是到了下午三点,她们就来烦我们了,她们必须学会不来打扰我们!她们不像我们一样了解白天的万种光彩和天气变化,光对她们来说只是光,早晨只是早晨,中午只是中午。她们不明白事物的变化万千——光的运动莫测,事物的斗转星移;她们不了解太阳撒下的光谱如何波动,人的情绪又是如何弹指间变换。哦,他们不知道,他们不理解——生命的快乐,喜悦的喜悦,无法言说的悲伤,时间的永恒,万物的瞬息万变,如燕子高低翱翔;他们不懂何谓事物的往返来去,那永远无法捕捉的东西,那春意的迸发,那尖锐无言的呐喊!

她们不理解我们所能感受到的这一天的喜悦和恐惧;他们不理解我们在这个下午为之战栗的事情。

对她们来说,光只是光,仅仅表示短暂的时光在流逝;他们像肥皂泡沫一样脆弱的思维无法想象下午灼热的光线所带来的恐怖。他们不理解我们对炎热的花园的厌恶,不理解我们在热浪中变得迟钝和虚弱的精神。她们不明白,当我们望着绣球花上斑驳的暗影,望着谷仓边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野草沉闷无语时,我们是多么希望就此带着心底的快乐飞往天边。她们不知道栅栏下面的垃圾缝里塞满生锈的旧罐子有多么可怕;那斑驳的、炎热的、迟钝的光线照在一排乱糟糟的玉米上;在三点钟的时候,一看到阳光下滚烫的野草,我们的灵魂就会陷入麻木、恐惧的深渊。

那是一种暮气沉沉的、死水一潭的生活,那是一种希望破灭后的绝望,一种晦暗到失去一切意义的生活!这就像是盯着一池被下午三点钟的太阳映得了无生气的死水。这好比身处一处没有绿意,不见凉风的沙漠之中——听不见鸟儿的歌声,没有泉水的叮咚奏鸣,没有湿润的岩石和冲刷的激流;就像来到了一个没有璀璨的金色、盎然的绿色以及任何可能的地方,在三点钟时被叫去做一堆琐事。

哦,耶稣基督啊,我们能不能说出靠词汇无法表达出来的话语,我们能不能让舌头吐露出靠舌头发不出的音节!我们能不能用一句坦率的话来启发她们那卑微的生活,这样她们就永远不会派我们在三点钟的时候去干什么事了。

我们是那种讨厌在下午的时候走过粘土堤岸的人,我们讨厌灰烬、肮脏的表面、老旧起泡的隔板房子、火车站和在铁轨上快被烤焦的车厢。我们厌恶混凝土墙壁,还有飞满苍蝇的希腊人的窗户,以及一排不冷不热的苏打汽水带来的草莓般的骇人景象。在这一天的这个时候,我们对着希腊人炎热的窗户,还有他那油腻的煎锅感到恶心,那煎锅在阳光的作用下渗出令人作呕的浊液。我们讨厌那一排油腻腻的法兰克福香肠,它们在老旧的盘子里冒着黏糊糊的汗;我们讨厌平底锅里炖得稀烂的洋葱、土豆泥和汉堡包牛排。我们讨厌希腊人在下午三点的光线下的汗流浃背的样子,讨厌那张长满麻子的发黄面孔。我们讨厌下午三点汽车铁皮上的反光,讨厌白色的灰泥墙面、新的灰泥房屋,以及大多数没有种上树的开阔空地。

我们需要有凉爽、潮湿和黑暗;我们需要在下午三点的时候看到清澈的、泛着金光的、宝石般明亮的流水。我们需要有阴凉的混凝土地窖来避暑。我们喜欢绿荫,喜欢凉快、喜欢黑暗的气味,喜欢隐秘的地方,在下午三点的时候。在这个时刻,我们喜欢沉淀下来的浓厚的凉爽气息。人所散发的气味在下午三点是最好的。我们清晰地记得父亲房间里所有东西的气味:壁炉架上的苹果味烟卷那潮湿、凉爽、刺鼻的气味,它被一面鲜艳的红旗包裹着,其中一端有被咬过的痕迹。旧壁炉架、木钟、几本旧式装订书的气味;摇椅、地毯、胡桃木制桌子的气味......还有壁橱里的衣服阴凉的味道。

在一天的这个时候,我们迷恋于门扉紧闭的房间逸散的古老气息,它酝酿自房间冰冷一角里置放着的旧包装箱、焦油罐、葡萄藤。倘若要出门,我们想去到绿荫和林翳中,平躺在枫树底下,把脚趾头深埋在厚草堆里。倘若要前往镇上,我们想去叔叔的五金店里,在这里我们可以闻到钉子、锤子、锯子、丁字方尺和各种工具的清凉、洁净的气味;或者去一家马鞍店,我们可以闻到皮革的气味;或者去父亲用砖头和木材搭成的院子里,我们可以闻到油灰、玻璃、干净白松,还有骡队和木棚的气味。这个时候走进药店找处凉爽的空地,听一听木扇迅速又轻快的扑打声,闻一闻柠檬、酸橙和橘子的香甜气味,嗅一嗅不知名的药物清新刺鼻的味道,也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每天这个时候街上车水马龙的气味也相当的棒——马达、木制品、藤制座椅、磨损的黄铜、锃亮的轮轴的气味搅拌在一起。这是一种令人昏昏欲睡,却又使人血液升温的气味,让你的心脏生出无名的悸动;它叫嚷着要我们去某个地方。如果我们在白天的这个时候要去什么地方的话,去看场棒球赛无疑是妙极了的——在那里能闻到大型前台、古老的木制露天看台、球场上的绿草皮、包裹着棒球的马皮、运动员们的手套、灰木制的性能绝佳的球棒、穿着衬衫的观众,以及大汗淋漓球员们的气味。

如果三点钟还有工作要做——如果我们必须从美好的睡眠中醒来,从我们沉思的深处那金碧辉煌的魔法世界中醒来——看在上帝的份上,请给我们一些真正有意义的事情去做吧。请恩准我们从事不凡的工作,同时也请赐予我们取得伟大成就的希望、攻克难关的不竭动力,以及光明的前途和令人振奋的冒险。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用那些庸俗的、乏味的、恶臭的、卑贱的小事来摧毁我们的心灵、斗志、生命和毅力,摧毁我们勇敢无畏,满载梦想的灵魂!

不要让我们的诚心、我们的希望、我们的热忱破碎,不要让我们去做一些连蠢货女人、黑鬼贱种甚至麻木的下等奴才都可以完成的差事,以致于无可挽回地粉碎我们勇敢的冒险精神和强大的思考能力。不要伤了一个男人的心,捣毁他的生活、他的赞歌、他梦想中展翅翱翔的图景——“嘿,小子,为了一块面包焦头烂额。”ーー或者“嘿,小子,上头又来活了,赶紧解决下。”——噢,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的天哪,别!无法想象那样的日子,被人吆五喝六地指挥着,为了还清账单心力交瘁地不断重复一成不变的工作。

整个人焦虑失智,慌张不安,嘴里刹不住地碎碎念叨,记忆退化,心情沮丧,压抑暴躁,满腹牢骚,因为你没有按时交付成果,因为你犯了错误,因为你的债务逾期了,因为你忘记了你应该记住的一切事情——烦躁、怨恨滔滔不绝地将你淹没,把你的大脑毫不留情地碾成粉末,你甚至无法顺畅地喊对你孩子的名字,就像:

“呃,约翰,不,鲍勃,该死!我是说,乔治,嘶......”

天哪,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这样!

“淦,呸!——怎么跟个黑鬼一样笨——烦死人了,好吧,就像我现在说的,嗯......”

以上帝的名义,说出来啊!

“......为什么,你应该知道的啊,快想想,快想想啊,不!......”

不!他不记得了!

“......这里我还得靠她搭把手呢,她人呢?!她告诉我她会来的啊——还有好多工作要处理。她晚餐后就走了,把烂摊子甩给了我。”

是的,确实如此;因为你没有在周六晚上付给那可怜的丫头三美元,那是她每天十四个小时,每周一天不落的苦差事的微薄报酬;因为“你忘记了”,因为你没法头也不回地把工钱仍在桌子上——不是吗?因为你还想再多闻哪怕一秒钱的芳香,不是吗?让它在你的袜子里沾满汗水,让“香味”刮都刮不掉——不是吗?在周六晚上,当她一心想吃炸鱼,尝尝杜松子酒和少许零食时,你伤透了这个可怜的家伙的心,就因为你想拿着三张又脏又皱的钞票再久一点——一次只给她一块钱——今晚给一块钱,周三晚上再给一块,周五晚上才给最后的一块......就这样被耗着、拖着、欠着,东扯西拉,换作我父亲就会立即付钱,这样他的仆人就会欢欣雀跃地继续为他服务。这一切都是因为姨妈这个女人,在金钱上有女人的小气,对待仆人也有女人的吝啬,有女人的自私,有女人的薄情,对男人事业上的困苦置若罔闻——所以她现在会烦躁、生气、恼怒,慌乱而不知所措,如此这般地呼喊我:

“出来,孩子! 该死,马上! 你在玩什么把戏! 瞧我这么累,孩子,马上出来——你不在的话,我可忙活不过来——你一定要一直藏着吗,难道你能找到人替你吗?”

是的哟!把我从凉飕飕的树荫和软绵绵的草垫里强行扯出来,让我从下午悠闲自得的休憩中醒来听黑鬼吵吵闹闹;让我一路汗流浃背,在那片无草无树的滚烫土地上走来走去;让我满鼻子都是黑鬼的臭气和酸味,黑鬼那几天不洗澡的臭气,黑鬼那在垃圾桶里打过滚的酸味,还有街上泼着的脏水的作呕味道,以及厕所和窝棚里飘出来的怪味;让我的眼睛和灵魂受到那些浑身粪便、拖着两根大鼻涕、患有佝偻病的黑鬼小孩的伤害,他们的双腿就像一对又肥又软的橡胶香肠;你去搜寻,去敲茅草屋的门,去油嘴滑舌,去讨价还价,去花言巧语,就为了找一个好哄易骗的乡下丫头来——一周七天,一天十四个小时,让她辛辛苦苦地干——就为了三块钱!

有时候,你也会说:“啐,孩子,别给我调皮捣蛋了!哎呀,我忘记把清单给你叔叔了——但我想他知道我需要二十磅的东西!——如果他问过的话!——可是他就这么开车走了,都没跟我吭一声。冰箱里的冰也没了——没法做晚餐的冰淇淋和冻茶了。——你得马上跑到制冰厂去,给我买一大块十美分的冰块回来。”

真棒啊!一大块十美分的冰块,用一根扭曲的麻线绑着,像把剃刀一样扎进我汗涔涔的手心里;融化的水渍浸透我的大腿和臀部;它在我的膝盖上碰撞、摩擦、滑动、切割、冻结,直到皮肉都磨破了;那冰冷的水滴从我赤裸而疼痛的腿上滴下来,让我除了痛苦就是不舒服,我不禁诅咒起把我生下的人和我生活的世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没有把清单给叔叔,都是因为你没有提前想到那该死的二十磅的冰!

另外还可能是一盒顶针、一盒装订针、或者一卷轴线,还是立马就要的那种——还有什么东西是你忘不掉的!?难道就因为这,我就必须晕头转向地到处乱跑,去给你买泡打粉、盐、糖、一磅黄油或一包茶?

神明在上,别再让我去买顶针或者轴线什么的了,如果真的要我出去干什么事的话,请让我像我父亲那样,去做些真正有用有意义的事情!给我配个仆人坐辆松木豪车出去,让两匹灰色骡马像拉着君主一样拉着我。让我到河边去弄一车沙子来,在那里我可以感受河水闷热的黄色,向游泳的孩子们大喊大叫!送我到城里去,到我父亲的砖木场去,到广场去,到阳光明媚的午后,去那波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派我到市场去买点什么吧,让我闻闻鱼和牡蛎的味道,看看茁壮生长的青菜......挂在冰箱里的冻牛肉,戴着草帽、围着围裙的屠夫在切肉、锯肉。送我去生活,去工作,去午后的林间空地;神明在上,不要用轴线折磨我,也不要用黑鬼聚居区里那些被晒得炙热的脏土和步履蹒跚的佝偻病患者折磨我!

“侄儿,我的侄儿!这个傻孩子去哪了!......听我说,你现在赶紧出来,快点哦!”

乔治·韦伯带着恶毒、深沉的目光望向那所房子。亲爱的夫人,别叫我了;别让我替你干什么活,现在是三点钟,是我独处的时间。

他这样自顾自地想着,感受着,说着,随后翻了个身,面向偏清净的朝树的那一面,他光着脚尖,在清凉的草群里摩挲着,用手托着下巴,专注于他那下午三点的小宇宙。

“一个小孩子,一个柔韧的小精灵”——现在12岁,到明年10月就满13岁了。所以,现在是五月中旬,马上要到十三岁了,有许多事情需要考虑。就他的年龄来说,还不算大,但他的肩膀结实而沉重,胳膊长得出奇,手掌打过同龄人许多,腿则细得有点弯,脚又长又扁;他有一张小巧玲珑的脸,五官神采斐然,眼窝深陷,眼神敏捷而沉静,眉毛很低,耳朵朝两边尖尖地突出,头发剪得稍短,头向前垂着,对于又短又细的脖子来说,有点太沉重了——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一只丑小鸭,一个小男孩。

然而,他能像猴子一样爬上大树,像猫一样灵活地跨越;他一跳起来能抓住距头顶四英尺高的枫树树枝——树皮已经被他的大手磨得平整又光滑;他爬树的速度快如闪电,可以去到别人去不了的地方,他能爬上任何东西,抓住任何东西,站在任何东西之上。有必要的话,他可以爬上悬崖的一侧,甚至一块玻璃都不在话下。他能用脚趾稳稳地勾起任何东西,也可以用手走路,可以向后弯腰触地,可以把头夹在两腿之间,可以把腿绕在脖子上。他能把身体弯成一个铁环,像铁环一样滚动,可以做手翻和筋斗——跳、跃、爬,镇上其他男孩做不到的事情,他却几乎无所不能。他是个非同寻常的小家伙,然而年纪尚幼,心智未熟,他平日里的性格像一只蜘蛛或一只猿猴(当然,,男孩们给他的外号是“修道士”)。他用耳朵收集并牢记下种种趣事,鼻子总能嗅到”不寻常的“冒险气息,性格活泼好动,犹如霹雳与火箭,一旦起了兴致,暴风都拦不住他;此时,他陷入了一种无法名状的、彻底的、黑暗的、深不可测的沮丧之中;现在他凉快地躺在枫树下宁静的草地上,脱离了时间,沉浸在他下午三点的世界里;一会儿像猫儿一样站起来——突然的喜悦像一架火箭腾飞——一会儿像猫儿一样跳起来,抓住离头顶最近的树枝,然后像猴子一样迅捷地爬上树,又像猴子一样利落地下来,之后又像一个愤怒的铁环一样滚过院子——最后,他又趴在凉爽的草地上,在下午三点的时候深深地睡着了。

现在,他双手托着下巴,在梦寐中回味着眼前的小世界,那是条不起眼的小街道,里面有邻居们和叔叔的房子。不管怎么说,这个世界还勉强能给人带来零星的欢乐,这里居住着卑微而疲惫的人们,林立着简陋而陈旧的房屋,久在其中,无甚陌生:院子、门廊、秋千、栏杆和摇椅;枫树,栗子树还有橡树;一扇半掩着的门嘎吱摇晃,青草奋力探头生长,鲜花抱团在一起跳着舞;栅栏、树篱、灌木和金银花藤;所有那些由小巷、鸡舍、马厩、谷仓和果园组成的家常而又熟悉的后院世界,每一处的样子都是那么的令人印象深刻,波特汉姆家整洁的后花园,内布拉斯·克拉内家的鸽舍——善良的小人物们把这个小世界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看到了东边山脉的柔滑曲线,微光映照在绿意盎然的土地上,给人一种亲切的甜美。他的思想飞越最遥远的距离,朝西方的尽头奔去,直至无影无踪;他的心受到不知名的人与地的牵引,开启了向西的远足;但是他的心永远归属于他自己的世界,归属于他所熟知且热爱的土地。他隐隐约约地觉察到,这是一个容纳他父亲一类平凡之人的地方。除了他叔叔那幢装修简单的新房子——他目力所及尽是萧瑟孤寂——这里到处都是朴素的房屋和古旧的街道,砖瓦匠、泥瓦匠、石匠、木材商、石匠、水管工、五金商人、屠夫、杂货商,以及山区里那些历史悠久的普通土著家庭——他母亲的族人,世代在那里繁衍生息。

这里的春天令果园生机蓬勃,清晨里沾满露水的肥沃园庭,被桃子、樱桃、苹果的花蕊点缀得悦人心神,它们的花瓣在四月的早晨静悄悄地铺满地面,在人们早餐的时候播撒深厚的、细腻的、浓郁的馨香。这里还有蔷薇、百合和旱金莲,它们的藤条爬满了户所的门廊,八月里成熟的葡萄忍不住喷吐令人垂涎三尺的崭新香味,还有——来自坐在夏日夜晚黑暗的屋檐下的人们的声音——近在咫尺却不明所以,挥之不去却孤独悲凉,哦,那是在黑暗中迷路的人们在互道晚安。接着,男孩们会听见关上纱门的声音,随后,大地在夜晚巨大而深沉的哀鸣中陷入死寂。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刺耳尖啸,最后一辆电车从山头的拐角处驶过,留下的仅剩空旷与虚无。男孩们会在充满陌生的黑暗中等待,心想:“我出生在这里,这里有我的父亲,还有我!”

这是一个阳光温暖、时光悠悠的世界,肥壮的母鸡在时间的魔咒下迎着晨光咯咯不停地叫,克兰的奶牛在小巷里享受着简单又甜蜜的阴凉;在这里,冰钳在街道上叮当作响,冰锯在滴水的街区里嗡嗡嘶鸣,黑人们满头大汗,略带霉味的杂货车散发着来自其它地方的刺鼻气味,杂货箱垒得高高的,里面装满了新进来的商品。你还能在这里看见家庭主妇们在上午的时候手忙脚乱的身影,她们穿着不成形的格子衣服,露出大腿,蹬着拖鞋,裹着头巾,用缺不设防护的、瘦骨嶙峋的、因劳作而变得结实的双臂打理着上上下下,新鲜、干净、湿润的气味通过门窗的缝隙挤进户内。在这里,我们可以饱餐一顿丰盛的午宴,闻到烤牛肉、玉米棒子的香味,品尝大菜豆的浓香,享受煮了一整个早上的、香甜可口的肥美五花肉溢出的油香;最重要的是,中午时那白净水嫩的萝卜青菜热气腾腾的样子所激发出的人的饥饿感。

这是一个将四月和十月的魔力展现得淋漓尽致世界;这是一个初绿的世界,一个充满花香的世界;这是一个由橡树叶铺就的世界,一个秋烟弥漫的世界;这是一个穿着衬衫的男人们在自家院子里劳碌的世界,在红色的十月里,下课的男孩们彼此擦肩而过,跳着小鹿一样的步伐朝家奔去。这是夏夜的世界——八月的奇异夜晚编制的梦境世界,钟声唤醒了沉睡于天的巨大月轮;这亦是冬夜的世界,冷风呼啸掠夺所过之处,烟囱口喷出耀眼的火花——时间化作灰烬,死寂压迫天地,炭堆在火的摧残下瓦解,一切都在等待,等待,再等待——等待欢乐降临,等待希望重生,等待魔力的春天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再度出现在众生面前。

这是一个温暖、亲近、纯粹的世界,是家所在的地方!这是一个有着平凡面孔和日常笑料的世界;那些不太善良、不太优秀、不太骄傲、不太珍贵的人,他们无法与外界的事物融合,便归于这里;这是个子承父业的世界,一个由人类的基础——愤怒、鲜血、汗水和痛苦组成的普通的、臭烘烘的、粘土压缩而成的世界,人们必须在此中经历起起落落,沉没或徜徉,繁衍或消亡,生存,死亡,征服,独自寻找他们的道路,被迷惑,被挫败,变得愤怒,酗酒,绝望,疯狂,在漩涡中疲惫不堪,直到找到一扇通往温暖与安全的居所的门,亦或被饥饿、不安和愤怒驱赶,直至死去!

最后,这是一个存在真正友谊的世界,是那些擅长球类运动,能轻而易举爬上高高大树的健壮男孩们的世界,他们总是在这里孜孜不倦地寻求冒险和刺激。他们代表了勇敢、自由、快乐、振奋与希望,他们不太完美,也不太讲究,但从不抱有歧视。他们的名字很好听,每一个都青春洋溢,像是约翰、吉姆、罗伯特、乔和汤姆。他们的名字是威廉、亨利、乔治、本、爱德华、李、休、理查德、亚瑟、杰克!他们的名字来自坚毅的眼神,来自平静的目光,来自每一粒扔出去的球、每一次挥动的球棒、每一把激动人心的命中;他们的名字配得上狂野、欢乐和神秘的黑暗,回荡在沉思、徘徊、狂野、狂喜的夜晚,与哀号的汽笛声和河边轰隆隆的车轮声交织在一起。

它们是希望的名字,是爱的名字,是友谊的名字,是信心的名字,是勇气的名字,是生命的名字,它们将永远迎风飘扬,绝不会被荒芜、绝望、嘲弄、萎靡、憎恨的名字所击败,不会让位于那些老掉牙的家伙们所取的充满厌世意味的名字——住在城西的小伙子们所拥有的那一串可恨的、受诅咒的名字。

这些名字寄意深厚,不同寻常,尽管听上去可能有些奇怪,但毫无疑问有所归属且无坚不摧——正如乔治·约西亚·韦伯和内布拉斯加·克兰。

内布拉斯加·克兰从街的另一边走来。他没戴帽子,一头印度式的粗糙黑发格外醒目,他的衬衫在他强壮、瘦削的脖颈处敞开着,他那方方正正的棕色脸庞因最近的劳作被晒得黝黑、通红。从他裤子的大口袋里露出了如野人般粗黑的手指,他肩上扛着一只破旧的灰木球棒,把手用胶带缠得紧紧的。他迈着有力而平稳的步伐,肩上扛着球棒,像一名士兵那样沉着而镇定地走来。当他路过时,他把那张无所畏惧的脸转向街对面的男孩,用他那双印第安人一样的黑眼睛望着他,没有故意提高嗓门,而是用一种本能的语调,带着平静的友好,轻声打起招呼:

“嗨,修道士!”

躺在草地上的那个男孩,双手托着脸,一动不动,用同样平静且友好的方式回应道:

“你好,胸罩(布拉斯)。”

内布拉斯加·克兰继续沿着街道走,拐进他家旁边的小巷,随后笔直向前,不久转过一处拐角,就这样消失在了视线之外。

那个趴在草地上的男孩继续透过他支起的双手的缝隙静静向外张望。但是一种确信和满足的感觉,一种温暖、自信和安静的喜悦填满了他的心,就像下午三点内布拉斯加·克兰路过他家时一样。

男孩躺在嫩草地上。杰瑞·奥尔索普,十六岁,挺着个大肚腩,模样像个牧师。他的肚子上系着蓝色的粗布纽扣,沿着街道的另一边走了下去。他是一个严肃、安静的家伙,深受其他男孩的喜爱,但他总是游离于他们生活于游戏的边缘,总是他们的宇宙的观察者,从未和他们完全打成一片——一个胖胖的、安静的访客,说话得体,声音悦耳,总是穿着他喜爱的那件蓝色粗呢衣服,扣子扣得很紧......经过某一夜可怕的搜寻,仅在一个小时里,这个矮小肥胖的生命所受的痛苦和折磨都在绝望中彻底爆发了。他离家出走了,六个小时后,人们在河边的路上找到了他,就在泥泞的小河边,在其他男孩游泳的地方旁边,那个洞深得足以淹死人。他的母亲跑过来,拉起他的手,他转过身望向她,两人随即倒在彼此的怀里抽泣......其余的时间里,他一直是一个安静勤勉的孩子,在镇上很受人喜欢。杰瑞的父亲是一个干货商人,他们一家人过着温饱不愁的生活。杰瑞的头脑很好,对所读的东西记忆力惊人,书中的一切对他来说都不在话下。他明年就高中毕业了......

杰瑞·奥尔索普沿街走着。

突然,男孩韦伯听到街上传来声响。他转头去看,可是还没等他完成这个动作,闯进他耳朵里的东西让他的心一下子降到了冰点,他的嘴唇变得干涩,血液迅速失去温度。他明白,究竟是谁来了。

四个打扮得跟地痞流氓似的男孩沿着街道走来,他们的动作张狂又无赖,在街道两边蹦蹦跳跳,互相追逐扭打,用湿毛巾拍打彼此的屁股(他们刚从吉姆·莱因哈特在海湾的牛塘里游泳回来) ,喧嚣的吵闹占据了原本安静的街道,带走了白天的阳光、欢乐与婉歌。

他们粗暴地关上院子大门和拱形栅栏;他们躲藏在树木身后,或者靠电线杆隐蔽自己,互相追逐着,一个人抓住领子,另一个人奋力挣扎......他们就这样向对方炫耀着,发出沙哑的嘶吼与可悲的嘲笑。一个人围着一棵树追另一个人,结果却被绊倒了,在其余人嘲弄的咆哮声中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脸因羞愤涨得通红,可还在努力苦笑,同时把湿漉漉的毛巾扔给绊倒他的人——失误了,被嘲笑了,捡起毛巾,为了挽救他的糗样,用大喊大叫掩饰自己的尴尬——“吃—屎—吧!”——声音大到快震塌潘诺克的房子。

男孩韦伯冷冷地、厌恶地瞥了他们一眼——这才是明智的做法!

他们用喧闹的讥诮顶替了街道原来的宁静,他们粉碎了白天的希望、和谐与光明。他们是不健康的斗牛士,他们没有同志情谊,而是衣冠不整地到处乱跑,沙哑地乱吼,就像一块老痰般令人厌烦;他们身上没有温暖,没有喜悦,没有希望,也没有快乐;他们用野蛮的傲慢污染了令人愉快的街道。他们来自城西,韦伯本能地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无趣傲慢的生物,令人憎恨的名字的传承者。

因此,西德尼·珀特尔,一个高瘦的家伙,十五岁,围绕他的一切都是苍白的——苍白的眼睛,苍白的五官,苍白的长发,苍白的眉毛,苍白而尖长的鼻子,苍白的嘴唇总是刻在一副苍白而丑陋的冷笑脸中,还有双手、额头、雀斑,无一处不是苍白的!最后还有一具苍白的、轻蔑的、灌满毒液的灵魂:

“哇哦,是小乔!”脸上挂着一抹苍白的笑容,不知是在讥笑什么东西;他一边说着,一边用那块又湿又恶心的毛巾往外拍打。男孩站起来企图躲开。

卡尔·胡顿——一个野蛮、粗壮的身影,岔着两条野蛮的腿,红皮肤、红手、红眼睛、红眉毛,糟乱的红色头发下有一英寸同样糟乱的眉毛——也站在那里打量着男孩:

“好吧,真没想到,”他冷笑道(其他人都对他的小聪明表达了赞赏) ,“是韦伯家的小乔,不是么?”

“小乔小乔小小乔,”希德·珀特尔低声叫嚷出可怕的语调——然后把湿毛巾轻轻拍了拍男孩光滑的大腿。

“小乔噢小乔,嗨!”卡尔·胡顿冷笑着戏谑道,一会儿又用残忍而可笑的轻蔑目光盯着男孩。“孩子,你真的弱爆了,”他又转向他的同伴,继续强调,“那些长着修道士脸的小松鼠,它们会不会从树上摔得四仰八叉呢。”

一阵大笑声接踵而至;男孩站在那儿,脸红着,满怀怨恨地盯着他们,一言不发。希德·珀特尔走近他,苍白又奸诈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会吗,小修道士?”他的话语中带着一种可恨而又自信的平静。一阵不健康的笑声在他的喉咙里短暂地响了一会儿,但他旋即恢复了冰冷的面容,平静地说出了饱含压迫力的话:“到底是会还是不会?它们会从树上掉下来摔破脑袋吗?”

“希德,希德,”哈利·纳斯特扯着同伴的袖子轻声喊道;他阴险的脸上闪过一丝鬼鬼祟祟的笑意。“不如让我们看看他能不能稳稳地吊在树上。”

他们放声大笑,希德·珀特尔对着反问:

“你能吗,小修道士?”他转向他的同志们,严肃地宣布,“让我们来看看他的尾巴硬不硬,好不好,伙计们?”

他们突然振奋起来,毫不遮掩自己的迫不及待,也不顾及自己的残忍,把男孩周围堵得水泄不通,用神秘又不洁的笑声说:

“好啊,好啊——来吧,让我们瞧瞧!看他能不能借助尾巴在树上荡秋千。”

“小修道士,”希德·珀特尔语气冷酷,一只手按住了受害者的肩膀,“尽管我们都很不乐意,但为了你的健康,我们还是要给你做下检查。”

“放开我!”男孩挣脱出来,一个转身背靠住树;狼群不断逼近,邪恶的面孔像剑一般朝前刺去,苍白可恨的瞳孔中盛满了他们所有秘密欢庆的肮脏粘液。男孩的呼吸变得沙哑,他说:“我警告你们放开我!”

“小修道士,”希德·珀特尔用一种略带责备的语气严肃地说,犹如一条淫秽的公狗按捺不住心里的躁动而在放肆地嚎叫——“小修道士,你可真令我们惊讶!我们原以为你会表现得像个小绅士——像个男子汉一样乖乖吃药......伙计们!”

他转过身去,用一种危险来临时才用的警告语气对同伴们说:“看起来小修道士想跟我们来硬的,大家认为我们应该采取措施吗?”

“当然,绝对要。”其余的人当机立断地给予了肯定的回答,然后绕着树把男孩围得更紧了。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望着他的眼神里,除了邪恶、欢欣,和全神贯注的沉默之外,什么也没有,只听见他的心脏干巴巴地、剧烈地跳动着,呼吸急促又害怕。接着,维克多·芒森慢慢地向前走近,伸出他那粗短的手,傲慢的黢黑鼻孔里充满了嘲笑。他的声音低沉而带着冷笑,用一种卑鄙的嘲弄哄骗着,哄骗着走近他,说:

“来吧,小子!来吧,小修道士!躺下吃药吧,听话!这里,小乔!来呀,小乔!快来这里!来拿你的奖励呀——小乔,小乔,小乔......”

然后,当他们一起发出令人厌恶的笑声时,维克多·芒森又向前走近了一步,用他长着茧的手指紧紧地抓住了男孩的左臂;突然,男孩在盲目和茫然的恐惧与极度的痛苦中吸了口气。他明白,他宁可死去也不能若无其事地忍下着耻辱的折磨,同时也无法寄希望于任何外部的东西来拯救他了。在紧闭的眼眸中,出现了一种模糊而暗淡的东西——他从那黝黑的、瘦削的手指中挣脱出来,随即做出了反击。

盲目的一击打中了对面粗黑的脖子,使它向后发出咯咯的声音。此刻,他的眼前闪过一道锐利的仇恨,这仇恨让他清醒过来;他舔了舔嘴唇,尝到了一丝苦味,哽咽着朝那张可恨的脸走去。希德·珀特尔立马从他身后架住了他的胳膊,那个可恨的声音正用一种威胁的,如今更称得上是歹毒的语气说:

“现在,等一下!等一下,伙计们!我们只是跟他玩玩,不是吗,他竟然对我们动起手来了!......不是吗?”

“没错,希德,就是这样,没错!”

“我们以为他是个男人,结果他却这么小家子气,不是吗?我们只是跟他开个玩笑,他非得去生气。你就不能像个男人一样接受吗?”希德·珀特尔贴着他手上囚犯的耳边说,同时轻轻摇了摇男孩,“你就是个爱哭的小孩,不是吗?你只是个懦夫,谁会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打人呢?”

“快放开我,”俘虏气喘吁吁地说,“我要让你知道谁才是那个爱哭鬼!我会告诉你,我会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怎么做!”

“真的这样吗,小子?”维克多·芒森喘着粗气说。

“没错,就这样,小子!”另一个愤怒地回应道。

“谁说是这样的,小子?”

“我说的,怎么地?”

“好吧,你没必要为这事大惊小怪的!”

“我不是那个对此耿耿于怀的人,你才是!”

“是吗?”

“嗯哼!”

嘴唇的颤抖和肺的鼓动结束了;紧张的氛围和恐惧的心理让双方暂停了动作,大家都头晕目眩,胃里涌出一种空洞的麻木感,膝盖好像沾上了什么湿乎乎的东西;前不久的宁静美好都消失了,所有的歌声和绿色都不见踪影;世界仿佛失去了颜色,光线染上了某种白色的有毒物质,到处都变得令人窒息;两位对手的脸突然变得尖锐起来,两双眼睛里流露出锋利的残忍,欲望苏醒了,那是一种渴望杀戮的罪恶冲动。

“你最好不要大惊小怪,”维克多·芒森喘着粗气慢慢地说,“否则会有人把你揍翻的!”

“你知道谁会这么做吗?”

“也许我知道,也许我不知道,我是说,这不关你的事。”

“这也不关你的事!”

“也许吧,”维克多·芒森说,他呼吸急促,向前挪了一英寸左右,“说不定我会把它变成我自己的事情!”

“你不是唯一一个可以把它变成自己事情的人!”

“你知道有谁想做点什么吗?”

“也许我想,也许我不想。”

“你说你想?”

“也许我想,也许我不想,我想我说的很清楚了。”

“伙计们,伙计们,”希德·珀特尔像个小丑一样说道,“你们对彼此太严厉了,你们对彼此说话太刻薄了。你们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你们会惹出麻烦——在圣诞节快到的时候。”他揶揄道。

“如果他真的想的话,”维克多·芒森苦涩地说,“他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你也应该知道!”

“伙计们,伙计们,冷静点。”希德·珀特尔平静地打着趣。

“打起来!打起来!”哈利·纳斯特窃笑着拱火,“大战什么时候开始?”

“见鬼!”卡尔·胡顿粗声道,“他们不想打架。他们都吓坏了——他们的裤子都说得很清楚了。你想打架吗,芒森?”他轻声反问了一句,随后粗鲁地靠近另一个男孩,威胁起他也不要轻举妄动。

“如果他真想不客气的话——”芒森又开口了。

“好吧,那就随你们吧!”卡尔·胡顿轻蔑地一笑,同时猛地推了芒森一把,把他推向了那个被捆绑住的对手。希德·珀特尔松开手,任由他的俘虏向芒森冲去;不一会儿,他们就恶狠狠地贴着对方,像旋转木马一样兜起圈。可以听到希德·珀特尔的声音:

“如果他们想决一死战,就别管他们!退后,给他们留点空间!”

“住手!”

这几个词说得毫无波澜,但却带着沉重的威亚和绝对的命令,所有男孩子立马停了下来,惊讶地转过身,想找出声音的主人是谁。

内布拉斯加·克兰,扛着他的球棒,从街的对面朝他们走来。他的步伐稳稳当当,不快不慢,表情严峻,只用一双印第安人似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们。

“住手!”他一边上前一边重复道。

“怎么了?”希德·珀特尔问,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离我们的小修道士远点!”内布拉斯加·克兰回应道。

“我们什么都没做呀。”希德·珀特尔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别当我是瞎子,”内布拉斯加的语气平淡却强硬,“你们四个家伙联起手来对付他。现在放开他。”

“放开他?”希德·珀特尔开始抗议。

“你听见我说什么了!”

卡尔·胡顿比希德·珀特尔更勇敢、更凶狠,但也更不谨慎,他粗暴地插话问:

“关你什么事?我们做什么关你什么事?”

“就关我的事。”内布拉斯加平静地回答。“小修士,”他继续说,“到我这儿来。”

卡尔·胡顿绕过韦伯来到内布拉斯加的面前:

“你有什么权力命令我们怎么做?”

“滚开。”内布拉斯加说。

“谁能命令我?”卡尔·胡顿怒气冲冲地逼近。

“卡尔,卡尔,别这样,”希德·珀特尔用低沉的语气警告道,“别理他们了,如果那家伙想插手,就随他们去吧。”

其他男孩也同样发出了低沉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