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珍珠般的光芒在淡紫色的黑暗中微微浮现,并在光明和黑暗的交界处和群山相接。晨光就如珍珠般灰色的潮水一样,漫过田野和山岗,迅速地溶解了黑夜的暮色。

年轻的医生杰弗逊·斯保驾驶着他的别克跑车停在路口。他下了车,举止优雅地摘下手套,轻轻抖了抖晚礼服的丝质翻领。他脸色通红,很明显是威士忌喝多了。他颧骨很高,面目英俊;他嘴唇单薄,看起来残酷而又性感。他身上散发着一股在山间玉米地里劳作的气息,虽然十分微弱,但人们一下就能觉察出来。乡村学校和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教育与镀金,使他从一个机敏的山里娃变成了医生。四年的费城生活彻底地改变了一个人。

他漫不经心地把手套塞进大衣,走进店里。麦圭尔笨拙地从凳子上滑下来,紧紧盯着他看。然后他用他那肥胖的双手挥动了一下,算是向他打了个招呼。

“你看到了什么没有?”他问道,“有人知道他是谁吗?”

“是珀西,”科克说,“你不认得珀西·范·德·古尔德了吗?”

“昨晚我在希利厄兹家跳了一整夜的舞,”斯保优雅地说,“该死的!这双新漆皮舞鞋把我的脚给挤坏了。”他坐在一张凳子上,举止优雅地抬起他那双乡下大脚,那么大的脚挤在尖头小舞鞋里,看起来很不相宜。

“他去干吗了?”麦圭尔转向科克,好奇地问,想要得到点启发。

“他在希利厄兹家跳一整夜的舞。”科克拿腔拿调地回答。

麦圭尔故作腼腆地用手遮住自己的那张胖脸。

“啊,真让人恶心!”他说: “你还在希利厄兹家跳舞?你这只山里来的野猴子!你老是在黑鬼区那里鬼混,这才对,少拿这个来诈唬我们。”

大家都笑了起来,笑声回荡在这珍珠般的黎明中。

“漆皮舞鞋!”麦圭尔说,“还伤了脚。天哪,科克,你记得吗?十年前他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腿上的泥还没洗干净呢。人们不得不按住他,费了老鼻子劲儿才给他把鞋穿上。

本冲着内心的天使轻轻地笑了笑。

“两片黄油烤面包,谢谢,别烤得太焦了。”斯保优雅地对服务员说。

“你想要的是猪肠裹玉米吧,你这个混蛋。别忘了你是吃咸猪肉和玉米面包长大的。”

“我们太微贱,太低俗了,同他相比,那是天上地下,休。”科克说。“现在和他喝酒的都是上等人,社交应酬太多。人人都很看重他,如今所有大肚子的黄花闺女都要找他接生呢。”

“说的不错,”麦圭尔说,“他是那些人的朋友。他帮了他们不少忙。他不仅帮他们弄出去,还要帮他们弄进来呢。”

“这有错吗?”斯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好吗?”

大伙儿笑得更大声了,笑声在温柔的黎明中回荡。

“他们说的越来越低俗了,我都快听不下去了。”“马面”海恩斯下了凳子,戏谑地说。

“走之前别忘了和科克握手,海恩斯,”麦圭尔说,“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你真应该让他抽点版税。”

晨光播洒整个世界,温柔而美丽,就像来到了卡塔利娜海底的另一个世界里,各种各样的大鱼自由自在地巡游。巡警莱斯利·罗伯茨腰酸背痛,拖着一双扁平足,敞着警服,在珍珠般的晨曦中懒散地踱着步,然后他停了下来,轻轻拨弄身后的警棍,他那张猪肝色的脸透过敞开的门朝里望去。

“你的病人来了,”科克轻声说,“那个便秘的警察。”

大伙儿都热情地大声招呼:“你好啊,莱斯?”

“哦,还好,还好,”警察心绪不佳地说。他揪了揪胡子,走过店门,然后把一口浓痰吐进了排水沟里。

“好了,先生们,祝你们早安,”“马面”海恩斯说完,准备离开。

“记住我说的话,海恩斯。对科克好一点,他是你最好的朋友。”麦圭尔朝科克竖起了大拇指。

别看“马面”海恩斯脸上笑嘻嘻的,心里却觉得受到了伤害。

“我当然记得,”殡仪承办人庄严地说,“我们的职业无尚荣光。当暴风雨倾覆船只,终结生命时,我们就是上帝的委托人。“

“说的好,海恩斯!”库克大声说道,“说的太好了!”

“举行仪式,让死者安息,让他们的肢体舒张;收殓残躯,让亡者的灵魂升天,这些都是我们神圣的使命;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向死者的家属吊唁,抚慰寡妇的痛苦,拭去孤儿的眼泪;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要很好地解决这个问题……”

“……建设民有、民享、民治的政府。”休·麦圭尔接着说。

“没错,海恩斯,”科克说,“你说得很好。我太感动了。不仅如此,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不求回报的。“至少,”他得意地补充道,“在安抚寡妇这件事上,我从来不收取她们任何的费用。”

麦圭尔问道:“给寡妇破碎的心注入防腐剂又会怎样呢?”

“我说的是安抚她们破碎的心灵。”马面海恩斯冷冷地说。

“喂,海恩斯,”哈利·塔格曼插话道,此前他一直饶有兴趣地听他们讲话,“在去年夏天在殡葬业年会上,你演讲时不是说了同样一番话吗?”

“真理就是真理。”马面海恩斯忿忿不平地说,然后便起身离开了。

“天哪!”哈利·塔格曼说,“我们把他惹得急眼了。大夫,当你说要给寡妇破碎的心注入防腐剂时,我都忍不住快要笑死了。”

这时,拉文内尔驾驶着他那辆哈德逊车停在了街对面的邮局门口。他健步如飞,边走边摘下手套。他没戴帽子,一头贵族气质的银白色头发显得凌乱不堪,厚厚的镜片下那双外科医生阴郁的眼睛在焦躁不安地探寻着什么。他那张平静、关切的脸大家都很熟悉。他苍白、瘦削的脸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让人感觉严肃中带着点幽默。

“哦,见鬼!”科克说,“老师也来了!”

“早安,休,”他边走边打着招呼,“你是不是又要进疯人院了?”

“看看谁来了!”麦圭尔殷勤地吼道,“神刀手迪克,技艺精湛的外科医生,全世界最好的胆结石收藏家。你什么时候回来,孩子?”

“看样子来得正是时候,”拉文内尔说,他那修长的外科医生的手指干净利落地夹着一支香烟。他看了看表。“我记得你半小时后在拉文内尔医院有个手术要做。是吧?”

“天哪,迪克,你总是对的,”麦圭尔热情洋溢地喊道,“你怎么跟他们说的,孩子?”

“我跟他们说,”迪克·拉文内尔说,“全美最好的外科医生,是一个叫休·麦圭尔的没用的懒蛋,更不幸的是,他总是喝得醉醺醺的。”拉文内尔的情感就像一朵生长在墙后的花,让你闻得着却看不见。

“哎,慢着,不许胡说!”麦圭尔挥舞着他那粗壮的手说,“我不同意你的说法,迪克。你本意是好的,孩子,但是你混淆视听。你应该说全美醉酒时最好的外科医生。”

“你宣读过你写的那些论文吗?”科克问。

“当然了,”迪克·拉文内尔说,“我宣读过一篇关于肝癌的论文。”

“那么,有没有关于脚趾头流脓的?”麦圭尔问,“你读过那篇吗?”

哈利·塔格曼哈哈大笑起来,但他并不完全明白他们在说什么。麦圭尔在平静中大声地打了个嗝,一时间显得手足无措。

“文献,文献,迪克,”他装腔作势地说,“多少优秀的外科医生被它毁掉。我告诉你,你的问题就是论文宣读得太多了,迪克。文章使你憔悴。你文章读得太多了。你知道,咬文嚼字会扼杀人的精神。我——迪克,就拿我本人来说吧,你有没有看到我从人身上摘下什么放不回去的?不管怎样,我不是至少给他们留下一条命?我不是什么学者,迪克。我从来没有你那样的福气。我是个自学成才的屠夫。我是个木匠,迪克。我是个室内装饰工。我是机械师,水管工,电工,屠夫,裁缝,珠宝商。我是一块璞玉,一颗未经雕琢的钻石,迪克。我是个讲求实际的人。我取出他们内部的零件,修整一番,弄弄干净,然后重新装回去。我办事很经济的,迪克。我扔掉所有用不着的东西,有时还把我扔掉的东西拿回来重新用。谁让教皇骨质增生?谁让狗儿学会嚎叫?啊哈……这就是为什么州长看起来那么年轻的原因。我们浑身都有用不着的零件,迪克。我们讲求效率,经济,力量!你家里有小仙女吗?没有!那就让金沙屯老酒来做吧!你问问本,他知道其中的道理!”

“哦,我的天哪!”本轻轻一笑,“这关我什么事?”

从这里再经过两扇门,就是正对着邮局的位置,皮特·马斯卡里的水果店开张了,拉门时百叶窗发出哗哗的响声。珍珠似的清凉曙光播洒在水果摊上,播洒在晚熟的苹果搭成的金子塔上,播洒在浅黄色的佛罗里达橘子上,播洒在紫色的葡萄上,它们下面都垫着木屑。店里弥漫着一股水果腐烂的味道,这里有成熟的香蕉、成箱的苹果,味道像火药一样刺鼻;橱窗里摆满了罗马蜡烛、冲天火箭、转轮风车、小流氓礼花、威力无穷的杰克·约翰逊响炮、红色的大炮竹,以及一包包声音清脆的小鞭炮。各种各样的烟花爆竹应有尽有,晨光照在店主灰白的脸上,照在西西里人满含怨毒的眼睛里。

“别捏葡萄,要捏就捏香蕉!”

一辆涂着春天新绿的街车,朝广场方向驶去。

“迪克,”麦圭尔此刻冷静了不少,“如果你想做,就去做吧。”

拉文内尔摇了摇头。

“我就站在旁边当你的助手,”他说。“我不做手术。我害怕这样的手术。这是你最拿手的,无论醉不醉,你都比我强。”

“是不是要从一个女人身上切个肿瘤下来?”科克问。

“不,”迪克·拉文内尔说,“是从肿瘤上面切一个女人。”

“我敢打赌,它肯定有五十磅重。”麦圭尔听后,突然产生了强烈的职业兴趣。

迪克·拉文内尔不禁轻轻闪避了一下。一阵冷风吹过,他微微打了个哆嗦。麦圭尔那胖乎乎的肩膀也猛地哆嗦了一下,就好像被冲了一盆冷水一样。他看上去清醒了不少。

“我得先去洗个澡,”他对迪克·拉文内尔说,“再刮一刮胡子。”他用手在满是雀斑、胡子拉茬的脸上搓了搓。

“休,你可以到我在旅馆的房间里洗。”杰弗逊·斯保说着,热切地看着拉文内尔。

“我还是去医院洗吧。”麦圭尔说。

“你的时间不多了。”拉文内尔说。

“我的老天爷啊,那我们快点走吧,”他不耐烦地大声说。

“你在霍普金斯医院时,见过凯利做过这种手术了吗?”麦圭尔问。

“见过,”迪克·拉文内尔说,“手术前还做了长时间的祈祷。想要得到上帝的帮助,但最后病人还是死了。”

“祈祷有个屁用!”麦圭尔说,“对于这种女人,祈祷不会有任何好处。昨天晚上她还骂我是酒鬼、杂种、卑鄙小人。如果她还有力气骂人,那她就更不会有什么事了。”

“这种山里来的女人命可硬着呢。”杰弗逊·斯保睿智地来了一句。

“你要和我们一起去吗?”麦圭尔向科克问道。

“不 ,谢谢。我要去补个觉。”科克回答。“这个老东西折腾了我们一晚上。我还以为她永远死不了呢。”

医生们动身出发了。

“本,”麦圭尔又恢复了他以前的态度,说道,“告诉你老爹,如果他再不让海伦好好休息,我就把他揍扁。他现在戒酒了吗?”

“我的老天,麦圭尔,我怎么会知道?”本恼怒地说,“你以为我只要做这些吗? ——专门管你的那点破事?”

“她可是个好姑娘,孩子,”麦圭尔感叹地说,“万里挑一。”

“我的老天爷啊,休,快走吧。”迪克·拉文内尔喊道。

四个医务人员走进珍珠般的晨光里。小镇从紫丁香般的黑暗中慢慢显现出来,如水冲过一样干净。整个世界仿佛充满了春天的气息。麦圭尔穿过马路,走到拉文内尔的车前,惬意地坐进凉爽的皮座里,精神为之一振。杰弗逊·斯保猛地发动了汽车,像骑士一样挥了挥手,然后向前驶去 。

哈利·图格曼转过脸来望着休·麦圭尔坐在车里那颓废而又魁梧的身影,敬佩之情溢于言表。

“上帝啊!”他夸耀道,“我敢打赌,他才是真正的神刀手,妈的,最厉害的手术高手。”

“哎呀,见鬼,”服务员附和道,“他非得喝上一夸脱的玉米酒才能把全部本事用出来。给他几杯酒,他就能把你那该死的脑袋砍下来,又重新安上,而你还毫无反应。”

正当杰弗逊·斯保发动汽车,绝尘而去时,哈利·图格曼不禁有些眼红,他说:“瞧那个混蛋。他以为他是谁?是大富翁范德比尔特先生吗?呸!一堆狗屎。本,你觉得他今晚真的是在希利厄兹家过的夜吗?”

“哦,我的老天啊,”本有些烦燥地说,“我他妈的怎么会知道!他去不去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怒气冲冲地补充道。

“我猜小玛蒂明天又要在她的专栏里胡说八道些什么,”哈利·塔格曼说道,“她管这个叫‘新生代’!我的老天!简直是群魔乱舞,从十三四岁的黄毛丫头,到老头雷德蒙德。如果索尔·古杰都算是新生代,那么本,我们俩只能算是小学生了。哈哈,妈的,还真是。”服务员冲他微微一笑,这下他更来劲了,“美西战争爆发的那一年,他的脑袋就已经光得像打了蜡一样了。”

服务员大笑起来。

哈利•图格曼眉飞色舞,他大声宣布:

“克拉伦斯·菲尔金斯夫妇昨晚在他们斯诺特伍德的豪宅里举行了盛大的晚宴,以纪念其小女格拉迪斯于本季初入社交圈,‘新生代’的成员们共襄盛举。依照当年南方贵族的礼仪,菲尔金斯夫妇与其女儿一起在大门处恭迎众宾客。而菲尔金斯夫人及其妹妹凯瑟琳·希普基斯小姐,即众人皆知的本地新生代咆哮的凯特小姐,协助督察大衣、晚礼服、护身带和珠宝等物品的存放工作。

“晚宴于八点准时开始,八点四十五分请来宾享用咖啡和饮料。著名的糖果制造商和宴会承办人,专为先生女士服务的珠宝咖啡馆老板,希腊名厨阿塔诺斯·帕帕多普罗斯亲自掌勺,为我们准备了九道美味佳肴。

“在著名的酒精生态学家杰弗逊·斯保医生到场进行急救及全面的医学检查后,巴纳克四人‘玉米’弦乐队开始奏乐,音乐响起,嘉宾们开始步入舞厅,翩然起舞,而巴纳克先生则亲自司职鼓乐。

“参加舞会的有:阿琳·蒂茨沃思、莉娜·金斯特、奥菲利娅·莱格、格拉迪斯·弗尔金斯、比阿特丽斯·斯卢特斯基、玛丽·怀特赛斯、以及海伦·肖克特和洛夫塔·巴恩斯等名媛小姐。

此外参加舞会的还有:梅斯·I·C·波特姆、U·B·布莱利、R·U·瑞迪先生、O·I·洛维特先生、卡明斯·斯特朗、参孙·霍尼、普雷斯顿·厄普代克、杜斯·威克特、佩蒂格鲁·比格斯、以及奥蒂斯·古德先和 J·布罗德·斯特恩等名流先生。”

本暗自好笑,再次将头埋到咖啡杯里。然后,他伸出瘦瘦的胳膊,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自己在夜间所承受的疲惫、烦恼和厌恶,仿佛在这一瞬间全都释放出去了。

“哎——嗯——嗯,我的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