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当他们完成工作走出报馆时,哈利·塔格曼说,“要是吉米·迪恩再来我的印报间捣乱的话,就让他们找别人来印他们那份恶心的报纸吧。妈的!我随时可以在《亚特兰大宪法》找份活干。”

“他今晚没来吗?”本问。

“来了,”哈利·塔格曼说,“不过后来又走了。我叫他滚到楼上去了。”

“哦,我的天哪!”本说,“他都说些什么了?”

“他说,‘我是主编!我是这份报纸的主编!’‘这关我屁事,’我对他说,‘就算你是总统的相好又怎样。如果你今天想要快点出报,就快点滚蛋。’你相信吗,他滚了!”

天空已经转换成蓝灰色,空气清新而凉爽,他俩绕过邮局,斜斜地穿过街道,到了安德尼3号餐馆。这是一家小型的家常饭店,门面只有十二英尺宽,位于一家眼镜店和一家希腊人开的鞋店中间。

餐馆里,休·麦圭尔医生坐在凳子上,耐心地用叉子把芸豆叉起来吃掉,一次一颗。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玉米威士忌的味道。他那双粗壮的、背上长满了毛、看似屠夫般的大手却十分灵活,此时正麻木地握着刀叉。他有着丰厚的双下巴,脸上布满了大块的褐色斑点。当本他们一走进店里,他就转过身来,像猫头鹰似的四下张望,最后那双圆球似的红眼睛紧紧盯着他看,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早啊,孩子,”他亲切地大声说,“有什么事我能帮你吗?”

“哦,我的天哪,”本轻蔑地笑了笑,猛地把头转向图格曼。“你听到了吧?”

他们在柜台的下端坐下。这时殡葬承办人马面海恩斯走了进来,尽管他并不瘦小,穿上那件黑色长礼服之后还是让他看起来像一具骷髅。他那长长的灯笼似的嘴巴就像马一样呲着牙,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一张口,那排雪白的大马牙就露了出来。

“先生们,先生们,”他漫无目的地说,轻快地搓着他那干瘦的双手,好像天气很冷似的。他的手掌一碰,就像两根枯骨一样嘎嘎作响。

“肺鲨”科克一直讪笑地看着麦圭尔医生,对他在盘子里叉豆子吃的举动很感兴趣,这时他从魔怪似的脑袋上拿下长长的雪茄,夹在他熏得焦黄的手指之间,然后拍了拍他同伴的肩。

“我们走吧,”他安静地笑了笑,朝“马面”海恩斯点了点头。“如果有人看到我们呆在一起,那可不太妙。”

“早安,本,”“马面”海恩斯在本下首的一张凳子上坐了起来。“你家里人都还好吧?”他轻声补充道。

本皱起眉头侧过脸来看了看他,然后扭头转向柜台服务员,想对他说句话,嘴唇微微地颤动着。

“大夫,”哈利·塔格曼装出讨好的样子对医生说,“你一次手术要收多少钱?”

“那要看是什么手术?”麦圭尔马上大声说,用叉子叉起一颗芸豆。

“比如说……阑尾炎手术,”哈利·塔格曼说道,他也只能想到这个。

“腹腔手术要三百美元,”麦圭尔说。他转过身咳嗽着。

“你小心别被痰堵住,”科克吡着黄牙笑道,“就像斯莱登老夫人那样。”

“我的天哪!”哈利·塔格曼说道,为自己错失了这则新闻感到嫉妒,“她什么时候过世的?”

“就在今晚。”科克说。

“天哪,这真是太不幸了。”哈利·图格曼说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刚刚把老太太发送走,”“马面”海恩斯轻声地说,“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了。”他遗憾地叹了口气,不一会儿功夫他的水泡眼变得有些湿润了。

本皱紧眉头转过脸来,露出一脸恶心的表情。

“乔,”“马面”海恩斯带着职业般的笑容说,“给我一杯你的那种防腐液吧。”他那马一样的脑袋暗示性地伸向对方的咖啡壶。

“哦,我的天哪,”本厌恶地低声言语,“你进来之前有没有洗过你的那双该死的手?”他愤怒地迸出这句话来。

本已经二十岁了,但人们实在想象不出他的实际年龄。

“你想来点冷猪肉吗,孩子?”科克露出邪恶的黄牙,笑着问。

本厌恶地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干呕,把手捂在肚子上。

“本,你怎么了?”哈利·塔格曼大声笑了起来,然后重重地在他背上拍了一下。

本从凳子上站起来,一手端着咖啡,另一手拿着他点的肉馅饼,挪到哈利·塔格曼的一侧。所有人都笑了。他猛地抬起头,朝麦圭尔医生迅速地皱了皱眉。

“天哪,塔格,”他说,“他们让我们无路可走。”

“你听听,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麦圭尔医生对库克说,“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说呢?是我把他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看着他从伤寒中慢慢恢复,他老爹的几百次醉酒都是我照看好的,你瞧瞧,我做了那么多事,却被人骂作狗娘养的。但是他们家如果有谁有个头疼脑热的,”他自豪地补充说,“你就会看到他们飞一样地跑过来找我。你说对不对,本?”他转过头问。

“哼,别听他胡说八道!”本说完恼怒地笑着,然后把他那张尖瘦的脸埋在咖啡杯里。他那委屈无奈的样子使整个小餐馆充满了生机、活力和美好。他们用醉眼惺忪、慈爱的眼神看着他,看着他苍白、轻蔑的脸上那不屑的表情,看着他嘴角上神秘的微笑。

“我再说一句,”麦圭尔笨拙地转过身,对科克说,“如果他们家要有人动手术的话,我看他们还能找谁?你说呢,本?”他问道。

“天哪,要是你在我身上开刀动手术,麦奎尔,我至少要保证你在动刀之前没有喝醉,能站得直才行。”本说。

“快走吧,休,”科克说着,戳了戳麦圭尔的肩膀,“别在盘子里找豆子吃了。不管你是从这该死的凳子上爬下来,还是摔下来——我不管你是怎么下来的,快点走吧。”

麦奎尔醉醺醺地沉思着什么,眼神呆滞,低头看着他盘子里的豆子,叹了口气。

“快走吧,你这老糊涂蛋,”科克站起身来说,“还有45分钟你就得动手术了。”

“哦,我的天哪,”本说着,从污迹斑斑的杯子上抬起头来,“这次是哪个不幸的倒霉蛋?我要准备给他送花了。”

“……我们都会有这么一天,早晚的事。”麦圭尔用他那厚厚的嘴唇嘟囔着,“无论你有没有钱。今天还坐在这里,明天就过世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的天哪,”本恼怒地冲科克喊道,“你就打算让他这个鬼样子去开刀动手术吗?你为什么不干脆给病人一枪呢?至少让病人少受点罪。”

科克把雪茄从嘴上取下来,如得了疟疾般病态的长脸上带着笑容:

“呵呵,小子,别急,他只是有些兴奋罢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