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五点半左右,陌生人走进了旅店里的一个小房间,他在那儿一直待到快中午。他拉下了窗帘,关上了门。自从霍尔被他赶出去后,也没有人敢去招惹他了。

可以肯定的是,他那段时间一直没吃东西。他摇了三次铃铛,第三次最使劲,一直不停地摇,但是没人理会他。霍尔太太说:“就该让他赶紧滚!”没过多久,牧师家被盗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们从各种蛛丝马迹对这件事进行各种猜测。在韦杰斯的帮助下,霍尔去治安法官沙克尔弗斯先生那里寻求建议。没人敢上楼梯,所以陌生人此时在忙些什么也没人知道。只是时不时地会听到他走来走去,步子踏得很重,再接着能听到他的咒骂声,撕纸声,以及瓶子间猛烈的碰撞声。

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既害怕又好奇,赫克斯特太太也过来了。由于这天是圣灵降临节,一些快乐的年轻人穿着得体的黑色夹克衫,扎着精致的领结,沉浸在欢乐的节日氛围中。他们看到这一大帮人很是疑惑。年轻的阿奇·哈克离开人群走向院子,尝试着从窗帘下方往里偷偷看。他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但却有理有据地声称自己看到了,接着伊坪其他的年轻人也加入了他。

这是有史以来最棒的圣灵降临节,村里的街道上立了一排十几个摊位,一个打靶场。在铁匠铺旁的草坪上,停了三个黄咖色的马车,几个打扮漂亮的男女在玩一种把椰子果当做靶子的游戏。男士们穿着蓝色运动衫,女士们围着白色围裙,头上戴着插羽毛的时髦帽子。马路对面挂了一些英国国旗和皇家徽章,原本是用来庆祝首个维多利亚继位五十年庆典的,这会儿沃杰和贾格斯先生正把这些一个个地撤下来。沃杰是“紫鹿”旅店的老板,贾格斯是个代理二手旧自行车的修鞋匠。

而房间内因为遮掩一片漆黑,只有一丝日光射进屋子。陌生人肯定是饿了,隐藏在他那又热又不舒服的包裹下,这样子让人害怕。他透过暗色眼镜看看纸,或者把已经脏了的小瓶子弄得叮当响,还时不时地大声咒骂那些窗外的男孩,即使他看不到,还是能听到他们的声音。火炉边的角落里有半打碎玻璃瓶的残骸,一股刺鼻的氮气味道在空气中蔓延。这便是我们了解到的当时情况的听闻,以及事后在房间里的所见。

临近中午那会儿,他突然打开了房间的门,站在那儿仅仅地瞪着酒吧里的三四个人。他叫道:“霍尔太太,” 有个人听到后便难为情地去寻霍尔太太了。

过了一会儿霍尔太太出现在了房间里,她呼吸有点急促,态度也因此比较暴躁。霍尔则在门外没进去。霍尔太太有仔细地考虑过他的意思,拿来了一个小托盘,里面放着未结的账单。她说道:“您是想要结账吗,先生?”

“为什么没给我送早饭?你为什么不给我准备三餐,也不回应我的摇铃?你是觉得我活着不用吃饭吗?”

霍尔太太回道:“我想知道的是,您为什么还不把账单结了?”

“我三天前就跟你说了我在等一笔汇款……”

“我两天前也告诉你了,我不要等什么汇款。您的早餐晚了稍微一会儿就开始抱怨,您如果像我一样等着结账已经五天了,您还抱怨吗?”

陌生人狠狠地骂了一声。

“算啦,算啦!”酒吧里的人劝说道。

“您刚是在骂自己吗先生,那我真是谢谢您了。”霍尔太太说道。

站在那儿的陌生人看起来更像个潜水帽了。酒吧里的人都认为霍尔太太获得了绝对优势。陌生人接下来的话显示得很明显了。

“好太太,是这样的……”他说道。

“别叫我‘好太太’,”霍尔太太说道。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的汇款还没到。”

“又是汇款!”霍尔太太说道。

“不过,我口袋里好像……”

“你三天前告诉我,除了一磅银币你啥都没有。”

“嗯……我又找到一些……”

“哟!”酒吧里的人惊呼道。

“我好奇你是在哪儿找到的,”霍尔太太说道。

这句话好像惹火了陌生人。他跺着脚说道:“你什么意思?”

霍尔太太说道:“意思是,我好奇你是在哪儿找到的钱。在我收你的账或给你拿早饭之前,或者做什么别的事之前,你得把一两件事给我说清楚了,大家都不明白,而且每个人都很想知道。你对我楼上的椅子干了什么事?你的房间里怎么没人?你又是怎么进去的?这门是进出的唯一通道,也是这里的规矩,但是你没有从门走,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我还想知道……”

陌生人突然举起戴着手套的双手,紧握成拳头,跺着脚喊道:“住嘴!”这声喊得过于用力,霍尔太太立马被吓得呆住了。

他说道:“你还不了解我的身份是吧,那我就让你看看。我对天发誓!我这就让你看看。”说着,他把张开的双手放到脸上然后往后一拽。他脸的正中央立马变成了一个黑洞。“拿着。”他一边说着,一边走上前递了个东西给霍尔太太。而霍尔太太因为盯着他那张变形的脸出了神,就很自然地接住了。待她看清楚后,吓得叫了出来,她赶忙扔了,踉踉跄跄地往后退。是鼻子……那个东西是陌生人的鼻子!那个粉色、亮晶晶的鼻子在地面上滚动着。

接着他取下了眼镜,在场的所有人倒吸一口气。他脱下帽子,就开始特别粗鲁地撕起胡子和绷带。有那么一会儿大家都没出声。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我的天啊!”话音刚落,胡子和绷带全被他撕下来了。

这简直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霍尔太太看到眼前的情景,站在那儿张大了嘴巴,吓得尖叫起来,然后打开门冲了出去。其他人也开始骚动起来。他们本来有心理准备会看到伤疤或是被毁的可怕容貌,但是他们真正看到的只是一片虚无!绷带和假发顺着过道飘进了酒吧,躲避着人群。人们一个个地都开始慌乱地往楼下跑。客人站在那儿语无伦次地说着话,能看到他的身子正比划着什么,可是衣服领子往上却什么都没有了,完全看不到脑袋!

村里的人们听见传来的喊叫声,纷纷注意到“车马”旅店的人正一个个地往外逃窜。霍尔太太摔了一跤,泰迪·亨弗瑞跳了一大步免得踩到她,接着他们听到米莉可怕的尖叫声。米莉是在听到人群的骚乱声后,从厨房中出去,一不小心跑到了客人身后。一时间尖叫声此起彼伏。

街上的所有人也加入了进来。糖果贩、椰子靶场的老板和伙计、荡秋千的人、小孩子、土潮青年、漂亮村姑、穿罩衣的大爷、系围裙的流浪汉都开始朝旅店跑去。就一小会儿,霍尔太太的旅店前就聚了大概四十个人,人数还在不断增加。他们围在门口大声喊叫着,挤来挤去,有的东问西问,有的指手画脚。好像每个人都想立马谈论几句,这景象就如同巴别塔(注:《圣经》故事里,世人拟建造通天的巴别塔,上帝为惩罚他们而使他们无法理解彼此的语言)被建造后,人们互相听不懂对方的语言而形成一片嘈杂声。崩溃后的霍尔太太还在恢复,一小撮人正在一旁安慰。有一部分人正聚在一起讨论,其中还有一个目击证人,正在慷慨激昂地介绍自己的证据。“啊,那个丑八怪!”“那他现在在干吗呢?”“那女孩伤到没有?”“我估计是拿着一把刀追她的。”“没脑子,我告诉你。我不是说他讲话的方式,我意思是‘没长头’!”“胡说八道!这不过是种魔术而已。”“他把缠住的绷带扯下来后就……”

旅店的门是敞开的,这帮人为了看看里面的状况,自发形成了一个楔形,最靠近旅店的那部分人也是最大胆地那些人。“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我听到了女孩的尖叫声,他也转过了身。我看到女孩的裙子一闪而过,他追了上去。十秒钟都不到,他回来了,手上拿着一把刀和一条面包。就站着,感觉在瞪眼看什么。几分钟前,他从那个门出去了。我跟你讲,他是真的没头,你们刚错过了……”

身后传来一阵骚乱,说话人闭上了嘴并往旁边走了几步,加入了那个不断向旅店靠近的小队伍。队伍打头的是脸红的霍尔太太,看起来心意已决,后面是警察鲍比·杰夫斯先生,再接着是小心翼翼的沃杰斯先生。他们身上带着拘捕令。

对于近期的种种情况,大家七嘴八舌意见不一。杰夫斯说道:“不管他有没有头,我都要拘捕他,立马拘捕。”

霍尔先生跨步上了台阶,直接走到客厅门前并用力打开了门,说道:“警察先生,快执行把。”

杰夫斯快步走了进去,霍尔和沃杰斯紧随其后。在昏暗的灯光下,那个无头的身体正对着他们,手上还是带着手套,一只手里是咬过的面包,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块奶酪。

“就是他!”霍尔喊道。

“这是搞什么?”那个身体的衣服领上方传来声音,语气中带着愤怒。

“先生,你的行为举止很古怪,”杰夫斯先生说道。“不管你有没有头,我的任务是拘捕你这个人……”

“别过来!”这人说道,开始向后退。

突然他把面包和奶酪往地上一扔,霍尔先生及时抓住了桌上的刀没让他落下。紧接着陌生人左手的手套被他脱下了,一把甩在了杰夫斯的脸上。转瞬间,杰夫斯中断了关于拘捕令的陈词,抓住了那没有手的手腕,掐住了看不到的喉咙。他朝小腿那儿猛踢一脚,疼得陌生人大叫,但是手上还是紧紧握住没有放松。霍尔把刀顺着桌子滑给了沃杰斯。面对攻势,沃杰斯表现得像个守门员。在杰夫斯和陌生人两人扭打着朝他这边晃过来时,沃杰斯紧紧抓住陌生人一顿暴打。路中央有一把椅子,猛地一下被他们撞到一旁。

“抓他的脚,”杰夫斯咬牙切齿地说道。

霍尔先生正准备照做,肋骨上遭到一记猛击,让他好一会儿没缓过来。无头陌生人翻过身骑在了杰夫斯身上,沃杰斯先生见状拿着刀撤退到了门口,正好撞上赶来维护秩序的赫克斯特先生和锡德布里奇马车夫。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三四个瓶子从柜台上落下,房间里立刻充满了刺鼻的气味。

虽说杰夫斯被陌生人压在地上,他哭喊道:“我要投降,”突然喘着气站起了身,他看起来非常奇怪,没有头也没有手——这会儿另一只手的手套也被他脱下了。“这样不好。”他说道,听起来像是为了因为喘气而带着呜咽声。

声音从空荡的空间传来,这简直是世上最奇怪的事情,但苏塞克斯的这帮乡民可能是世上最讲求实际的一帮人了。杰夫斯也站起了身,拿出了一副手铐,然后他盯着手铐。

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事态的不一般,提出说:“要我说,该死的,这玩意儿用不了。”

陌生人把手臂移到了西装背心里,他那直立的空袖子瞬间跟变魔术似的塌了下来。接着他说了几句关于他小腿的话,顺势蹲了下来。笨手笨脚地整理起鞋子和袜子。

赫克斯特突然惊叹道:“哎呀!这根本不是个人。只是一些空衣服。看!你能顺着他的衣领看到衣服内衬,我能把手臂……”

他把手臂伸了进去,似乎在半空中碰到了什么东西,吓得他赶忙收了回去。空气中传来一个凶狠的声音:“你的手指离我远点!事实上,我完好无缺地在这儿——头、手、腿以及其余的部分都在,但我是隐形的。虽然你们会觉得很讨厌,但我确实是隐形的。我为什么要被伊坪的这些蠢乡巴佬无礼地对待?”

他身上的所有衣服现在都被解开了,松松垮垮地挂在他那看不到的身上。他站在那儿,两手叉腰。

这时又进来了几个男村民,房间里立马变得特别挤。“隐形,是吗?”赫克斯特问道,完全无视了陌生人的侮辱,“有人听过类似的事吗?”

“这事很奇怪,可能吧,但这不是犯罪。警察为什么要这样攻击我?”

“唔,那是另一回事,”杰夫斯说道,“现在这光线你也许很难看清,但我这里有一张你的拘捕令,绝对没错。你被拘捕的原因并不是隐形,而是盗窃。有一户遭了贼,钱全没了。”

“然后呢?”

“一些客观原因足以证明……”

“胡说八道!”隐形人说道。

“但愿吧。但是先生,我需照指令行动。”

“行吧,我跟你走,我可以跟你走,但是别给我戴手铐。”

“这是常规程序。”杰夫斯说。

“别给我戴手铐,”陌生人要求道。

“抱歉,不行。”杰夫斯道。

突然陌生人坐下来了,大家还在对这一行为发愣时,他把拖鞋、袜子、裤子脱下踢到了桌下。接着他又站了起来,把外套甩到了一边。

突然明白他的企图后,杰夫斯说道:“赶紧阻止他。”并抓住他的西装背心。隐形人挣扎了一下,迅速将其脱下。杰夫斯抓住的衣服变成了空空软软的一摊。“抓住他!”杰夫斯大声喊着,“一旦他把所有衣服脱光……”

“抓住他!”所有人都叫喊起来,而那件飘动的白衬衫是目前唯一能辨别隐形人的依据。就在这时白衬衫猛地冲了出去。

霍尔刚张开双臂想要进攻,空荡荡的衬衫袖子带着风一下抽在他脸上,重得把他推到教堂司事老图思索身上。不一会儿,这衣服被提起来了,两只空袖子剧烈抖动着,就像是真的有个人在脱衣服。杰夫斯赶紧抓住衣服,但这直接帮他把衣服脱下来了。突然杰夫斯的嘴巴被不知什么东西打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掏出警棍一顿猛击,结果打在了泰迪·亨弗瑞的脑袋上。

“小心!”所有人齐声喊道,他们随意地围成一圈想要围攻,却什么都没打到。“抓住他!关上门!别让他跑了!我找到了!他在这里!”七嘴八舌一片嘈杂,仿佛每个人同一时间被打了。而桑迪·韦杰斯,一如既往地世故,在鼻子挨了一击后更甚,他打开了刚关上的门,带头往外跑。其他人一窝蜂全跟了上去,因为人太多在门口的拐角处堵了好一会儿。但隐形人还是在不停地打。教徒菲普斯的一颗门牙被打碎了,亨弗瑞的耳朵软骨受了伤,杰夫斯的下巴被击中,他一转身撞上了不明物,这东西夹在他和赫克斯特之间让他俩无法靠近。他一摸感觉是一个人的胸膛。一时间人全都挤到了过道上,他激动地朝着人群喊。

“我抓到他了!”杰夫斯大喊道。所有人此时神情紧张,震惊不已,因为正在与这个隐形敌人对抗的杰夫斯,面部泛紫血管暴起。

两人激烈的打斗不断向门口移动,很快便从六级高的台阶上掉了下去,头朝下重重地摔在了碎石上。杰夫斯原本虽被掐得都哽咽了,但还是抓住不放手,腿部也在灵活转动,这下摔得他松了手。

人群仍然叫喊着“抓住他!”“隐形人!”之类的话。一个不知姓名的小伙子立刻冲了过去,没抓稳,一下摔在了平躺着的警察身上。马路中央有个女人好像被什么推了一下,发出尖叫声;一只狗显然是被踢了一脚,一边不停地叫,一边跑向了赫克斯特的院子,然后隐形人就彻底跑没了影。人们刚开始被惊吓得停在原地,只是用手比划着,后来全慌乱了起来,在村子里乱跑,仿佛被一阵狂风吹散开的落叶。

但在旅馆的台阶边,杰夫斯脸朝上膝盖弯曲,躺在地上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