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走廊,出于某种自我保护的本能,他转身示意小雷纳勿要跟随。他吞吞吐吐地解释道自己只是有点头晕,很快便会回到他们中间。男孩点点头,面露同情,随即退了回去。

在楼梯脚下,法克森撞上了一位仆人。“我想给威莫尔去个电话,”他抿着干涩的嘴唇说道。

“抱歉,先生,线路全断了。我们正在抢修,好让拉文顿先生再次和纽约那边通上电话。

法克森迅速上楼,冲进卧室,闩上了门。家具、鲜花和书籍被灯光笼罩,壁炉余烬里仍有一根木头隐约发出幽光。他倒在沙发上,将脸埋进手掌。屋内鸦雀无声,整栋房子一片死寂:四周并无任何迹象能够解释他落荒而逃的那个房间里所上演的黑暗而无言的一切。闭目合眼这一举动似乎令他忘却了方才之事,稍感安然,无奈好景不长,一旦睁开眼睑,怪异的景象便再次浮现。它就在那里,烙印在他的瞳孔上,永远成为了他的一部分,一种无法磨灭的恐惧侵蚀着他的身体和大脑。但何以是他——偏偏是他?为何只有他被选中,见到他所见之物?神啊,这与他有何相干?在座之人无不见多识广,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揭发恐怖,进而击败它,而他,一个赤手空拳毫无防御能力的旁观者,若是试图吐露其所知的一切,绝无人会相信或理解——惟独他被挑选成为受害者,目睹这可怕的一幕!

他蓦地坐起来,竖起耳朵: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毫无疑问,有人要来看看他怎么样了——倘若感觉好些,便要催促他下楼去,加入那群吞云吐雾之人。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不错,是小雷纳。法克森顺着过道往下看了看,记起了另一个楼梯,于是冲向那里。他一心想要逃离这栋房子,一刻也不愿再呼吸这令人憎恶的空气!神啊,这与他有何相干?

他下了楼,来到走廊的另一头,从那里可以看见之前进来的大厅。厅内空空如也,在一张长桌上,他认出了自己的外套和帽子。他穿上外套,打开门闩,一头扎进了纯净的夜色。

夜色深沉,裹挟着猛烈的寒意,他一时难以呼吸。很快,他发现雪只是似有若无地落着,便决意就此离开。他踏雪而行,步履匆匆,道旁树木为他引路。愈行愈远,他脑中的骚动逐渐平息。扬长而去的冲动依然驱使着他不断向前,但他开始感到他是在摆脱自己创造的恐惧,而逃离的最迫切的理由,是他需要隐藏自身的状态,避开他人眼目,直到重归平衡。

此前,他在火车上度过了漫长的时间,徒劳地思索令人沮丧的处境。他还记得,当他发现威莫尔的雪橇没有来时,他的疲惫是如何演变成了恼怒。这固然不无荒谬,但尽管他曾与雷纳就卡尔姆太太的健忘说笑,承认这一点却令他感到极为痛苦。这是漂泊不定的生活带来的后果:因为缺乏与自己休戚相关的事物,他的情感总是被琐事摆布。是的,这种情形,再加上寒冷和疲劳,将他带到了危险的边缘,之前有一两次,他那惊恐万状的大脑已然体验过这种感觉。

若非如此,任何能够想象得到的逻辑——人类的也好,魔鬼的也罢——都无法解释为何他,一个陌生人,会被这样的经历选中。这对他意味着什么?他怎会与之相关?此事会对他产生何种影响?除非——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正是因为他是一个陌生人,走到哪里都是一个陌生人,因为他没有个人生活,没有秘而不宣的利己主义的温暖屏障来保护自己不受外界影响,才发展出了这种对于他人的沉浮变化的反常的敏感性。这一念头使他不寒而栗。不!这样的命运实在可恶,他内心强壮和健全的那一部分拒绝接受它。就算自视为一个病态的、缺乏组织的、被蒙蔽的人,也好过听从警告,沦为注定的牺牲品千倍!

他来到大门口,在昏暗的门房前停了下来。骤起的风将雪扫进面前的小路。他再次被寒冷攫住,茫然伫立。是否应该抛弃理智,就此返回?他回头顺着漆黑的车道望向那栋房子。一道孤零零的光线穿过树丛,使他记起了那幅画面,灯光、鲜花,还有聚集在那个死气沉沉的房间里的一张张面孔。他转过身,跃入了马路……

他记得,在距离奥弗代尔约一英里的地方,马车司机曾为他指出通往北岭市的路。他开始朝那个方向行进。甫一上路,狂风便狠狠抽打他的脸,胡子和睫毛上的湿雪旋即凝结成冰,仿佛有上百万把这样的冰刀刺入他的喉咙和肺叶。但他被那个温暖的房间里的景象驱赶着,步履不停。

道上的雪积得很深,并且凹凸不平。他被车辙绊倒,陷入了积雪之中,飓风犹如一堵花岗岩峭壁般向他迎面扑来。他不时驻足,喘着粗气,好似有一双无形的手拉紧了缠绕在他身上的铁箍。随即,他再次动身,绷紧了肌肉,抵御暗中袭来的寒意。雪从一层神秘的黑暗中持续降落,有那么一两次,他停下脚步,担忧自己已错过通往北岭市的那条路,但他并未见到示意转向的路牌标识,只好继续前进。

终于,他确信自己已行走了一英里还要多,于是停下来,回头看了看。他立刻松了一口气。不仅因为他现在是背风而立,并且,他瞥见路的尽头有一簇灯笼的亮光。一辆雪橇正向他驶来——说不定能载他到村子里去!他满怀希望,开始反向朝着灯光走去。雪橇行驶得很缓慢,有些莫名其妙的颠簸和摇晃。即使离它只有几码远,他仍未听见雪橇的铃声。接着,它停在了路边,似乎驾驶它的人已因寒冷而筋疲力尽,无以为继。这样想着,法克森不由得加快了步子,随即,他俯身看见一个人蜷缩在雪堆边,一动不动,灯笼从他手中滑落下来,法克森战战兢兢地将其举起,亮光照见的,是弗兰克•雷纳的脸。

“雷纳!你怎么会在这儿?”

小伙透过苍白的面容对他回以微笑。“我倒想知道,你怎么会在这儿?”他嘴上不甘示弱,同时抓住法克森的胳膊,挣扎着站起身,兴冲冲地补充道:“好啦,可算逮住你了!”

法克森不知所措地立着,心生沮丧。少年面色发灰。

“这未免太疯狂了……”他开口说道。

“诚然。你究竟为什么这么做?”

“我?做了什么?……我为什么……我不过是在散步……我常常在夜晚散步……”

弗兰克•雷纳放声大笑。“在这种夜晚吗?如此说来你不是逃跑咯?”

“逃跑?”

“是否因为我做了什么事,有所冒犯?我舅舅是这样觉得。”

法克森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是你舅舅让你来找我?”

“嗯哼,你说你身体不适,我却没陪你回房间,他因此冲我大发雷霆。发现你已离开,我们吓得不轻……他非常不安……所以我说我会追上你……你并没有不适,对吗?”

“不适?没有。再好不过了。”法克森拾起灯笼。“来,我们回去吧。餐厅里实在热得要命。”

“可不嘛,希望仅仅是因为这个。”

两人缄口不语,跋涉了一阵子,随即,法克森问道:“你会不会太累?”

“哦,不会。背风行走轻松许多。”

“那就好,保持沉默为妙。”

继续向前。尽管有灯光指引,步调仍比法克森独自一人迎风而行缓慢许多。同伴不慎被雪堆绊了一跤,法克森乘机提议:“挽着我的胳膊,”雷纳照做了,气喘吁吁地说道:“我快被风刮倒了!”

“我也一样。谁不是呢?”

“拜你所赐!若不是有位仆人碰巧看见了你……”

“是的,好吧。现在你能不能行行好,别再说话了?”

雷纳大笑,紧紧靠着他。“唔,寒冷奈何不了我……”

在雷纳追上他的头几分钟里,对这孩子的担忧占据了法克森的全部思绪。然而,每费力迈出一步,他们便离他逃离之地越近,而促使他出逃的理由便显得愈发不祥和迫切。不,他没有不适,没有发狂,也没有被蒙蔽——他是被选中的工具,他应该告诫,应该救人,而眼下他正受到不可抗拒的力量驱使,要将受害者拽回他的深渊!

这种强烈的信念几乎使他裹足不前,但他能做些什么或说些什么?无论如何,他必须将雷纳带离这冰天雪地,送回房子里,送回他的床上。在那之后他将采取行动。

雪势渐大,他们走上一条小道,两旁是空旷的田野,斜风用带刺的皮鞭抽打着他们的脸。雷纳停下来喘着气,法克森感到胳膊被抓得更紧了。

“等到了门房,能打电话给马厩叫一辆雪橇来?”

“要看门房的人是否睡了。”

“嗯,我会设法搞定。别说话了!”法克森用命令的口吻说道,两人继续往前……

终于,灯笼的光照射出从一条树影重重的路上蜿蜒而出的车辙。

法克森的精神为之一振。“那是大门!五分钟之内便到。”

说话间,他发现树篱上方,黑黢黢的道路尽头有一束亮光,光线映照的正是那熟悉的一幕,在他脑中挥之不去的种种细节,他再次感受到某种压倒一切的现实性。不,他不能让小伙回去!

到达门房。法克森“砰砰”敲着门,暗自思忖:“不如先把他弄进去,叫人给他一杯热饮,然后再见机行事, 找到一个托辞……”

无人应门。片刻之后,雷纳提议:“看来最好继续赶路。”

“不可能!”

“我绝没问题……”

“我的意思是,你不能回到那所房子!”法克森不耐烦地重申道。 终于,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门打开时,雷纳倚在门楣上,厅内的光线照着他苍白的面容和呆滞的双眼。法克森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拽了进去。

“外头冷得很。”他叹了口气,突然间,仿佛无形的剪刀轻而易举剪断了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一般,他整个人一歪,伏倒在法克森的手臂上,好似堕入了足下的虚无。

门房管理员和法克森俯身,一左一右,方法不详,总之,将他抬进了厨房,安放在壁炉旁的沙发上。

管理员磕磕巴巴地说道:“我给房子那边打电话,”随即冲出了房间。法克森对此充耳不闻:预兆什么的,而今已无关紧要,灾祸已然应验。他蹲下来解开雷纳脖颈处的毛皮衣领,感觉到手上有一股黏湿的暖流。他举起手,一片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