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法克森的卧室温暖舒适、精致便利,要做到随意却不容易。能在欧弗代尔的豪华建筑中得以容身真是太幸运了,他尝到了物质上的极大满足。但这地方虽然舒适,却出奇地冷漠、疏离。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只能猜测拉文顿先生强烈的个性 —— 十分消极但同样热切 —— 一定以某种神秘的方式渗透到了他住所的每个角落。或许,只是因为法克森自己又累又饿,比进屋前还冷上几分;因为对陌生房间难以名状的厌倦;因为不断寄人篱下的前景。

“希望你还不太饿!”雷纳瘦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我舅舅和格里斯本先生有点正事要谈,我们半个小时后才能吃饭。需要我来接你么,还是你自己能找下去?直接来餐厅 —— 长廊左手边第二间。”

他走了,身后留下一束暖光。法克森松了一口气,点了根烟,坐在炉火旁。

不慌不忙地四下环视,他诧异于之前忽略的一处细节。在新罕布什尔州隆冬时节,连一间房屋侧翼“单身汉的房间”都放满了鲜花,还是只开几天那种!到处都是鲜花,不是随意安放,而是跟他在大厅中看见的茂盛的灌木丛手法一致地摆放着。写字台上放着一瓶海芋,他肘旁的托架上有一簇色调奇特的康乃馨,玻璃杯和瓷杯中小苍兰球茎弥漫着醉人的芬芳。这意味着数公顷的玻璃温室 —— 但这是最无趣的部分了。这些鲜花本身,花的品质以及选择和摆放体现了某人—— 除了约翰·拉文顿还能有谁呢?—— 对美的特殊形式的热切且敏感的强烈情感。 哎!这不过让这个人,像他展现给法克森的那样,变得更难以理解罢了!

半小时过去了,法克森欣喜于有食物可吃,起身朝餐厅走去。被领进房间的时候他没注意自己房间的方向,离开房间时,发现面前有两处显然同等重要的楼梯可走时,他迷惑了。他选了右手边的楼梯,正如雷纳描述过的一样,楼梯尽头附近有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很空旷,沿途的房门紧闭。但是雷纳说过,“左边第二间”,法克森想了一会儿,没有答案;于是他抬手敲了左侧的房门。

房间是方的,挂着壁画的墙上布满了灰尘。房间中央,一张桌子被盖着罩纱的台灯照着,他本想着拉文顿先生和他的客人已经在餐桌旁就坐;却发现桌上不是食物而是文件,看来他无意中闯进的是主人的书房。正当他踌躇的时候,弗兰克·雷纳抬头看了过来。

“哦,是法克森先生。为什么不问问他—?”

拉文顿先生坐在桌子的一头,以公正慈爱地一瞥回应侄子的微笑。

“当然!请进,法克森先生。如果你不觉得冒失的话—”

坐在主人对面的格里斯本先生向门口转头。“当然了。法克森先生是美国公民么?”

弗兰克 ·雷纳笑了。 “没关系!...... 哦,不,不用你的针尖笔,杰克舅舅!你有羽毛笔吗? ”

鲍尔奇先生说话慢吞吞地,声音微不可闻,好像很不情愿。他举起手说:“等一下:你承认这是—?”

“我的临终遗嘱? ” 雷纳的笑声更大了。 “好吧,我可没说是“最后”。无论如何,这是第一次。”

“这只是例行公事,”巴尔奇先生解释说。

“好了,开始吧。” 雷纳把他的羽毛笔蘸在叔叔推向他的墨水瓶上,在文件上画了一个漂亮的签名。

法克森明白了人们对他的期望,推测这个年轻人到了法定年龄在遗嘱上签字,于是站在格里斯本先生身后,等着轮到他在文书上签名。 雷纳已经签了字,正要把文书从桌面推给鲍尔奇先生; 但是鲍尔奇先生又举起了手,用悲伤低沉的声音说: “那印章? ”

“哦,必须要印章么?”

法克森越过格里斯本先生看向约翰 · 拉文顿,在他无动于衷的双眼里看到了一丝不赞成。 “的确,弗兰克! ” 法克森想,他似乎对外甥的轻率行为有点恼火。

“谁有印章?”弗兰克·雷纳继续道,眼神扫过桌面。“看起来这里没有。”

格林斯本先生打断道:“干胶片也行。拉文顿,有干胶片么?”

拉文顿先生已经恢复了平静。“某个抽屉里肯定有,但是抱歉我不知道秘书把这些东西放到哪里了。他本该确保把干胶片同文书一起送来的。”

"哦,等等吧—” 法兰克·雷纳将文件往旁边一推:“天意吧——我现在像一头饿狼。咱们先吃饭吧,杰克舅舅。”

“我想我楼上有印章,”法克森说。

拉文顿先生朝他微不可察地笑了笑。“真是抱歉要麻烦你—”

“好了,我说!先别让他过去取了,等晚饭后吧!”

拉文顿先生仍然朝客人微笑着,而后者,迫于他暗淡微笑的压迫感,从房间转身上了楼。从文具盒中取了印章,法克森又下了楼,再一次打开了书房门。他进去的时候屋子里没人说话——显然他们在等他回来,由于饥饿显得不耐烦。他把印章放在雷纳旁边,趁着格里斯本先生划火柴、递向墨水台侧面的一根蜡烛时,站在一旁观察。当蜡烛坠落到文件上,法克森再次注意到持纸的手,那种奇怪的消瘦,先天的生理疲劳:他在想拉文顿先生是否注意过外甥的手,现在他是否看得清清楚楚。

带着这个想法,法克森抬眼看向拉文顿先生。 这个了不起的人物的目光停留在弗兰克 · 雷纳身上,表情平静而慈祥; 与此同时,法克森的注意力被房间里的另一个人所吸引,这个人一定是在他上楼搜寻印章时加入了这里。 这个新来的人和拉文顿先生年纪相仿,身材也差不多,站在他的椅子后面。法克森第一次看他的时候,他也正同样密切地注视着小雷纳。这两人之间的相似性—— 也许是因为桌子上的罩灯使椅子后面的人处于阴影之中——更让法克森感到震惊的是,他们的表情形成了鲜明对比。 约翰 · 拉文顿在外甥笨拙地试着滴蜡并盖上印章时,仍然带着半是好笑的神情关注着他;而椅子后的男人,尽管容貌和身材出奇地相似,却面色苍白、充满敌意地望着这个男孩。

这种想法太令人吃惊,以至于法克森忘记了自己的情形。他只隐约注意到了小雷纳的高呼声: “该你了,格里斯本先生! ” 格里森先生抗议: “不,不,法克森先生先来吧,”然后笔就转移到了他自己手上。接笔时他有一种动弹不得的致命感,甚至不知道人们想要他做什么,直到格里斯本先生像父亲一般指出了需要他签名的具体地方他才恢复意识。努力集中注意力以及保持手的稳定使得签名时间有点长,当他站起来的时候——四肢上有一种奇怪的疲惫感——拉文顿先生椅子后面的身影不见了。

法克森立刻感到如释重负。 令人费解的是,那个人消失地如此迅速、无声无息,但拉文顿先生身后的门却被挂着的挂毯遮住了,法克森推断:那个不知名的旁观者只需掀起挂毯就可以出去了。 不管怎么说,他已经走了,随着他的离去,这种奇怪的负担也消失了。 小雷纳点燃了一支香烟,巴尔奇先生在文件页脚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拉文顿先生——眼睛也不再盯着他的外甥——正检查看手肘处花瓶里一株奇异的白翅兰花。 突然间,似乎一切又变得自然而简单起来。东道主以和蔼可亲的姿态宣布道: “现在,法克森先生,我们要吃晚饭了。”法克森微笑着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