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封中叠放着一张长长的神符。上面印着“XX八幡宫[1]玉串[2]”几个大字,旁边写着“辰年生男疳性[3]平愈”。

小种本还有些不安,因为不知婆婆这是为什么来信,打开信封看到神符以后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神符外面还包着四五粒贡米。

显然,丈夫一定会很鄙视的说这不过是迷信而已,绝不会去吃生米。于是小种将这几粒米掺在晚饭里,让丈夫吃了下去。她看着毫不知情的吃着饭的丈夫,觉得十分有趣,终于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你现在吃的东西可是你母亲从家乡寄来的哟”,她故意逗他。

“什么东西?”

良吉讶异的看着自己的餐盘,没有哪样东西看上去像是从家乡寄来的。甜过头了的焯青菜和烤过的盐渍鳟鱼,泡萝卜和藠头,都是些平淡无奇的东西。完全搞不懂妻子在说些什么于是良吉便没搭理她,继续吃自己的饭。但小种却憋不住了,将神符和贡米的事情说了出来。

“这样啊,真是怪事。”良吉盯着碗里剩下的饭,“说起XX八幡神,我隐约也是记得一些的。到神社正殿面前去的那段石阶别提有多高了……但是,不去祈祷胃病或者肺病痊愈,却去祈祷疳性痊愈,也真是怪事。”

“不过你母亲确实是个好人啊,我得赶紧写信告诉她你把贡米吃下去了才行。”

小种给丈夫看了神符和母亲的来信,“你家有神龛却什么都没祭祀,所以把这个神符贴上吧。”

“才不贴呢。”

良机说着,抬起头,神龛就在面前稍高的位置。神龛上乱七八糟的放着鱼干,福神泡菜,和葡萄酒的空罐子。

“我小时候疳性很严重,脸上青筋外暴。大家都拿我没办法。有一次我因为小鱼干煮不好嚎啕大哭到晕了过去,大家都以为我救不回来了呢。所以母亲才会一直观念着我的疳性。”良吉指了指自己头顶上秃了的部分说道,“为了治好我的疳性他们还去找中医来给我做了个什么穴位治疗,结果就秃成这样了。”

“还真是会做些怪事儿呢”,秃就算了,小种突然发现丈夫头顶有许多白发,便自言自语般的轻声说道,“可能白发也是那个治疗害的吧。”

“白发是另一回事。”

良吉有些不开心。他觉得自己还没到白发苍苍皱纹累累的年纪,哪怕只是一根白头发都会令他不快。

但,

“我也是快四十的人了。”他故作平静的笑道,“像假的一样,没想到自己也有快到四十的一天。以前看到三十出头的男人我都觉得他们像是老大爷。”

“你母亲多大年纪了呢。一丁点白发都没有呢。”

“不清楚啊,不过应该有五十五六了吧。她说她是十七岁的时候生的我。”良吉久违的掰着指头数起了母亲的年纪。

“听说你母亲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呢。小米告诉我说,医生婆婆经常说起你母亲年轻时是个美人。我也觉得肯定是的,毕竟现在五官还是那么端正。”

“我记得比较清楚的是她三十来岁的时候的样貌。平素里的样子比较模糊了,但一起出去旅行的时候的样子现在还是十分清晰。坐火车去过大阪,还坐轮船去过赞岐母亲的老家。那时火车还不是很发达,得在姬路转一次车,快要发车了才开始卖票,弄得一片混乱。当时母亲也在排队买票,但不知怎么突然钱包就打不开了,母亲一着急就用牙齿咬着把钱包撕开了,结果里面的钱掉了一地,我当时在旁边看着我母亲,那张脸简直太可怕了。”

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良吉说起了当时在道顿崛的角座[4]看的前代左团次[5]一座[6]的戏剧,说起了从赞岐回来的时候晕船的故事,但在他脑海里不断涌现的,关于母亲的那一部分,却都是无法说出口的。……那时父亲四十来岁,家里总是乱七八糟的,就连孩子都能感受到阴郁的气息。“你父亲根本就不在乎孩子……”良吉还记得母亲这么说着,眼眶里泪水直打转的样子。母亲抽泣时的面庞,蹲在储藏间墙角时的身影,历历在目,让他心痛不已。

“我虽然没和母亲好好谈过,但她的感受我懂。她并不幸福。”良吉突然对妻子说道。却并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之前回乡的时候母亲说过,虽然你沉默寡言,但有你在身边还是很踏实可靠的。她还说,做母亲的就是要为了孩子尽己所能。如今孩子们都长大了,母亲也轻松了不少吧。”小种有些同情的说道。但她其实已经没有兴趣继续深挖乡下婆婆的故事了。

良吉被神符勾起了往日的回忆,一不小心就沉浸在了往事中。然而他其实并不喜欢提起自己的血亲们,就连对妻子都很少说起。……是爱不够深,还是责任感太强,抑或是一种病态心理,每次看到或者听到这些血脉相连的家人们的所作所为时,总觉得十分压抑。小说和电影里的那些西洋家庭的亲子又或是兄弟姐妹的亲密无间,从他记事起就从未有过。

因为疳性和体弱,他在父母超常的关爱下总算长大,成为了一个常人,但从七八岁的时候开始,他便无法如孩童般纯粹的与父母亲近了。比如说母亲外出远行时,他会在心里想念着,但母亲回来时又无法冲过去抱住她。家里无论是阴气沉沉还是阳气蔼蔼,他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这种寂寥一直缠绕着他的内心。越是长大,这种内心的寂寥则越发凸显。有个弟弟,刚出生没有多久就病死了。良吉记得那时父亲去找医生的慌乱场景,母亲抱着弟弟的尸体如发疯般的哭喊,却仍无济于事,无力回天。他在一旁心想,自己生病的时候应该也是一样的吧,就算是父母,其实也是救不了自己的。

因为久违的说起了血亲的往事,那天晚上良吉的脑海里,母亲的面庞一直挥之不去。他琢磨着,给母亲写封亲近温馨的信,让她高兴高兴,便铺平了卷纸提起了毛笔,却不知怎么总觉得有点怪怪的,迟迟无法下笔。

“喂,你给家乡的人写信了吗”,他叫了妻子一声。

“现在正在写呢。”旁边的房间传来了回答。

“寄出去前给我看看。”

“为什么要看啊,又没写什么不好的东西。”

“就是需要看一下而已。”

“真拿你没办法啊。”

小种嘴上说着,从头读起了写了一半的信。她揣测着,一定是丈夫担心自己写了什么不该写的东西,所以想检查一下。她确认完了信的内容以后,无可奈何的拿去给丈夫看了。

“这么难懂的字反正母亲也看不懂,横竖都是要找人念给她听的,给我看看有什么关系。”

良吉几乎从未看过包括自己妻子在内的年轻女性写的信,那柔滑的字迹充满了新鲜感。他读了下去。……“妈妈”,这样一个称呼,又亲密又纯粹,也应和了最近提倡的言文一致

“够了吧?”小种想把信拿回来。

“这么幼稚的内容你写起来还真不害羞呢。”

良机笑着又把信读了一遍。“我们坐在被炉里谈起了很多往事,就像做梦一样,让我十分怀念。妈妈来东京的话,小米和我还有其他人一定带您好好玩玩……良吉很好,每天都坐在书桌前用功,请放心。每个月的生活都很宽裕,请不用为我们的担心……。”

“我这样写的话母亲就放心了吧。这信寄出去对你也没什么坏处,是吧。”小种对自己的体贴甚是得意。

“是啊,这样的语句就能让人放心的话倒也挺好的,也不难。但就是这种简单的信,我偏偏无法对家人写出来啊。”

“这就奇怪了。我觉得不管是谁给我写这种感觉很亲近的信,我都会觉得很高兴。自己给别人写这种信,内心也很舒畅。”

“我最大的问题可能就是没有办法打心眼里去相信这种信的内容吧。其实母亲的想法,我想我是懂的。她就是担心你会不会因为我的疳性苦恼,所以突然寄了这么个神符过来。她总觉得自家的孩子肯定娶不到或者嫁不了什么大不了的人,所以对你们她心里像隔着一层纱一样,多少是有些紧张的。”

“怎么会呢。……”小种一副不相信的样子笑着说道。

“我是说真的。所以母亲是不幸福的。十六七岁就嫁到了这个家里,到现在还在担心自己会不会被父亲抛弃。”

良吉发现妻子的神色始终是在听玩笑话一般,便不再多说。然后,在小种出门去寄信以后,又重新提起笔,回到刚才的卷纸前,但就是写不出来和妻子的信一样平凡的语句。……对良吉而言,面对陌生的读者,他可以滔滔不绝一诉衷肠,哪怕偶尔被冷眼嘲笑也无所谓。但面对这个世界上最愿意真心听自己说话的母亲,却说不出内心的感受。

“乡下老太婆焉知我鸿鹄之志。”他曾自大的心早已烟消云散,却仍然无法率直的对母亲说出自己的感受。虽然没有社会呀国家呀欧洲的战争呀自己的事业等难题迫在眉睫,他内心的苦恼仍然无法用简单的假名表达[7]。

母亲的身影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记得母亲常常埋着头蹲在院子或者储藏室的角落里。良吉也是,一天中,一大半的时间都在书桌前埋着头。……埋着头的这两个人,本应心灵相通。但是,这对母子哪怕是面对面,也无法敞开心扉促膝长谈。分居两地则三五年都不会有信件来往。

如此,管他神即是爱抑或世界即是爱[8],早生白发的良吉埋着头坐在桌前,永远的陷入了寂寞的狂澜之中。

[1]八幡宫:祭祀八幡神的神社。日本全国有大约44000座,总本社位是位于大分县宇佐市的宇佐神宫。

[2]玉串:榊(红淡比)树枝,上面系着经过特殊裁剪折叠的纸垂,供奉于神,是一种祭祀用品。

[3]疳性:近代日本常用词,通常指儿童的易怒易激动的性格,被认为是一种疾病。

[4]角座:曾位于大阪市中央区道顿崛的剧场,现为松竹艺能DAIHATSU MOVE道顿崛角座。

[5]前代左团次:初代市川左团次,歌舞伎名迹。

[6]座:对古典艺能剧团的称呼。

[7]无法用简单的假名表达:正式而严肃的话题通常会大量使用汉字表达,当时日本的老年女性只认识生活中常用的假名,不识汉字的人居多。

[8]神即是爱抑或世界即是爱:来源于圣经新约中的圣句“神即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