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已经是五月底了,天气却异常寒冷,让人想要烤火。窗外终日阴雨连绵。 

午后,马越盖上被子躺了下来,越是想要一动不动以追求内心的宁静,脑海中越是狂澜乱涌,不能自已。他想着,如果把附近的家具砸个稀巴烂,又或是可以踢打什么人的话,内心也许会稍微轻松一点。他辗转反侧,不能入睡,转眼就到了需要开灯的时刻。 

灯泡亮起的瞬间,他跳了起来,帽子也不戴,从二楼下到一楼,出门去了。虽然他的内心狂躁不安,但他下楼的时候却是轻手轻脚,开门的声音也十分平静。仿佛是在顾虑周围的其他人一般,举手投足都很轻。他扛着沉重的纸伞,漫无目的游荡着,脑子里一片乱麻,连自己都觉得,这样的状态若是走到车水马龙的大马路上去太危险了。报亭的外面挤着许多纸伞和洋伞,他们在看相扑的结果。人们议论纷纷。 

马越也停下脚步,从伞的缝隙中看到了今天的结果。有两三个选手的成绩令人意外。他看了一会儿便离开了。尽管他已无暇顾及世间纷扰,但脑海里却仍然浮现出了曾经见过的相扑力士的脸庞,国技馆[1]的土俵[2]。他在脑海里想象着那些体格异常强健的力士,觉得他们就靠着肉体的力量便能立足于世,而自己却好像只有一个灵魂漂浮着。而且还是漆黑肮脏的,没有半点光泽的灵魂。 

街灯的光芒洒落在青葱繁茂的行道树上,叶尖闪闪发光。冷风将大粒的水滴吹打在伞面上,啪啪作响。最让他心有不甘的是,毫无疑问他拥有能够感知这些声音光亮色彩的五官,对自己真正想知道的事,却无从知晓。……此时的他并不想了解寻求诸如彼岸世界抑或是宇宙尽头等过于宏大的问题,只想知道眼前事实的真相。 

他本准备回家,却不知怎么糊里糊涂的就上了电车。明知见了妹妹也没什么用,却还是上了前往樱田町的电车,朝北川家去了。妹妹嫁到了北川家。电车里有人在议论相扑,下了车也是,街头巷尾处处有人兴奋的讨论着相扑的胜负。 

妹妹小杉正在准备晚餐。她突然发现哥哥杵在饭厅入口处,大吃一惊。“你怎么一声不吭的跑进来了……”,她为自己的惊讶辩解道,“身体不舒服吗?”她意识到哥哥的神色不大正常。 

“没什么,散步而已,顺便过来看看。还没吃晚饭,但肚子不饿,所以也不用请我吃什么了。”马越故作轻松的笑着说道,靠墙而坐,放松的伸直了双腿。 

“没人要请你吃东西。今天我丈夫回家会比较晚,你就在客厅坐着抽抽烟等着吧,等他回来了我们一起吃晚饭。” 

“我可没那个闲工夫。而且我又不是来见北川的。” 

“那就是想见我,才特地风雨无阻的跑过来的咯?真稀奇,你不是总说和女人聊天很无趣吗?”妹妹面带喜色,把厨房的工作交给帮工,到火盆一侧坐了下来,开始家长里短。虽然五官相似,但她与孱弱的哥哥不同,圆润而富有光泽。 

“跟你说了也没用,我这几天被冤鬼缠身,独自烦恼到筋疲力竭。……这样下去真要完了。” 

马越一根烟都没抽完就准备站起来。妹妹讶异的挽留道,“你状态不对呀,心里有事你就说出来嘛。” 

“不是随随便便张口就能说的事儿。……你们这些人天天毫无畏惧的过着游戏般的生活,总有一天要遭报应,被当头打一棒。” 

“要不要我来给你当头一棒啊?”妹妹压低声音模仿着哥哥的话,心里有些怀念小时候哥哥们经常说的乡下方言,“我又没做坏事,遭什么报应啊。” 

“你还能笑着说出这种话,真是幸福。” 

“你总是好像只有自己才过得很辛苦一样。我也有无法言语的辛苦之处啊。但是就算每天都哭哭啼啼哀哀怨怨的也于事无补,所以哪怕是有些勉强,也要逼着自己享受生活。……你作为一个美术家当然有艺术上的苦恼,但就是我们这些俗人不解之苦,才是为你的作品增加价值的砝码,不是吗?” 

“我的画叫什么艺术,屁都算不上。” 

马越加强了语气,故意贬低自己。他平时最讨厌的莫过于妹妹自以为是个美术鉴赏家,对自己的画加以评论,还会用一些流行的艺术专业用语,不知天高地厚的喋喋不休。简直让人讨厌得牙痒痒。 

“我平时从来没考虑过自己的画。你看到我没精神的样子就觉得我在为艺术烦恼,实在是抬举我了。” 

“你就别谦虚了。要是你的画得到了好评,我们也会很自豪的。别老说些丧气话,加油好好干呗。我还想着下周日去拜见一下你的新作品呢。” 

“还拜见呢,我可什么都没画。房间里空荡荡的。我每天裹着被子在那个空房间里滚来滚去。” 

“真轻松啊,哪怕只有一天也好,我也想什么都不做尽情的打滚。这些时下午总是很困。但丈夫出门去工作了,我得看家,不能打瞌睡啊。你真好啊,想睡就睡想起就起,不像北川被时间束缚,过着机器一样的生活。……去责备一个艺术家生活不规律太没常识了。” 

马越马上意识到,妹妹是把矛头指向了对艺术毫无兴趣的嫂子。但他却并不想责备妻子缺乏艺术情操。更不如说,他觉得妻子没有这些故作深沉的爱好其实挺好的。他希望无论是妹妹还是妻子,都将自己看作一个于世无用之人,在此基础上,仍然能作为家人给予自己永恒的爱。她们可以视自己的画为毫无价值的粪土,但如果自己病重了,鼻子溃烂身体流脓,仍然能够得到她们不离不弃的爱,便已足够。 

“你不会明白我打滚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 

“你也不会明白我在家里忙出忙进的时候在想些什么。我们不都一样呢吗。我理解不了你的想法,也不代表我无知。女人有女人的智慧,再厉害的男人都比不上。所以不许小看我。” 

妹妹越是活泼,马越越是觉得两人的隔阂太大,“我没有把你看大也没有看小。我今天也不过就是想把我这个不中用的脑袋敲烂而已。” 

“干嘛突然那么丧气,发生了什么?没必要对我隐瞒吧?”妹妹一副担心的样子问道,脸上却浮现了玩笑般的笑容。 

“我没偷没抢也没准备谋反,没必要也没对你隐瞒什么……” 

“那,快说说你怎么了。” 

“看看你的眼神,全是好奇心,我是不会说的。” 

“那这样呢?” 

妹妹略带愠色闭上嘴,睁大眼睛盯着哥哥。马越被妹妹做作的态度弄得十分不快,突然站起来,朝玄关方向走去了。 

“哥哥你生气啦?” 

妹妹追了出来。马越心烦意乱,没有回答,径直走了出去。 

“小杉这家伙,肯定觉得我疯了。然后还觉得我是因为艺术烦恼,思想疲惫了。”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后悔刚刚和妹妹闹别扭发脾气。 

[1] 国技馆:位于东京都墨田区的相扑比赛场馆。 

[2]土俵:相扑的赛场,通常为44.89平方米的正方形,堆土压实制成。 

二 

马越心头的重担是无法说出口的,哪怕是对妻子、妹妹、母亲,说出来也无非就是被耻笑或鄙视。马越有个远房亲戚,大概是表兄弟之类的亲戚,名叫内海。他以前在乡下的医院做医生,今年来了东京,到某个前辈开的医院来上班了。为此,马越的不安愈演愈烈了。 

在马越看来,内海肌肉发达,和颜悦色,有种平易近人的柔和感。医术高明,充满自信。每次马越见到这个老朋友都会回想起年幼时光,回想起两个人如何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又如何走到了这里。他们曾经念同一所学校,不要说对方的性格和才学了,哪怕是对方身上哪里有痣哪里有斑都一清二楚。马越在父亲和兄长的保护下延续着脆弱的生命,而对方虽然因为学费不足而苦恼多年,却也如愿以偿的做了自己想做的学问。 

他并不认为这个儿时一同嬉笑玩闹的朋友有一颗英雄豪杰的心,但他也从未怀疑过这种男人会过上春风得意的生活。站在内海面前,马越觉得自己不管从哪一点来说,都相形见拙,以至不适于生存在着阳光普照的世上。……若仅此如此倒便也罢。内海还会作为老朋友,作为远房亲戚,毫无忌惮的到自己家里来做客。 

“你应该去海边住个半年,吃吃好的,吹吹海风,充分静养身体,不然是不行的。……然后呢,一年半载,远离女色。”前些日子内海详细检查了马越的身体以后,非常认真的给予了忠告。 

什么远离女色,马越可几乎从来没猎过色。 

“不要带妻子去,你一个人去静养一段时间。”内海笑着说道。 

“在这一点上我是很清白的。”马越说得很是认真,他说起平日的事情,说起了自己对那方面的欲望几乎毫无兴趣。 

“你从以前便是一清二白的这我知道,但都快三十的男人了,还跟个去势了的动物一样也太让人担心了吧。” 

内海说得好像马越生命的波澜已经非常微弱了一般,但他并没有侮辱或者蔑视的意思。不如说,对这个从前就温顺内敛的精神上的友人抱着善意和同情。 

“精神上的”,马越曾为有人用这个词形容自己感到自豪,而现在却感受不到半点酸甜。也许自古为人传颂的圣人豪杰的智慧也不过尔尔,但人家的事先暂且不论,马越对自己微弱的精神波动感受不到作为一个人的自豪。可他又因害怕被身边的人抛弃,只好迎合当下正流行的进步思想,对亲人们也保持着寻常的相处方式。然后偷偷的在内心琢磨着些为人耻笑之事,“离开这个淡薄无色的世界以后,不知道能不能去到光明净土呢”。 

就连母亲和妻子也会嘲笑马越偶尔吐露的真心。 

“这话是老大爷说的吧”,妻子从来没把马越的这些话当回事儿过。母亲则笑归笑,却因为儿子作为马越家的一家之主没有其他嗜好,只是平平稳稳的生活着而甚是高兴。虽然没有取得巨大的成功,每天只是懒懒散散的生活着,但和其他家里那些走上歪路的孩子们比简直幸福得多。作为母亲,她并不为儿子不会赚钱而感到悲哀,只为他没有骄奢淫逸而感到喜悦。 

“这话可能有违常理,但我想在母亲还活着的时候死去。如果不能在你的照顾下死去的话,我会死不瞑目的”,有一天,马越认真的对母亲说道。 

“那是我的台词吧。我现在既没有什么盼头也没什么乐子,就想着死的时候能有你们在身边,那是和走向极乐世界一样的幸福啊。” 

“想来想去都觉得好恐怖啊。像这样每天都能见面的人,一旦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那倒也是……”母亲虽已年迈,但还没必要杞人忧天的去担心自己临终时的痛苦。 

“我以前就觉得,那些伟人们发明了火车和电信,还有什么画啊戏剧啊什么的,比起那些东西如果他们能先发现死后是怎样的世界该有多好啊。我们这些蠢人怎么想都想不通的事,那些伟人如果一起去思考的话应该会有个答案吧。……如果说还是搞不清楚的话,那就不是真正的伟人。浮世如尘,人生苦短,光是拼命的去发明些活着的时候才用的上的游戏之物,让我崇拜不起来。” 

“只要不做坏事,就不用担心死后会遭报应。” 

“若真有释迦摩尼所说的未来,万一实际上是杀人者上极乐天堂,慈善家下针山地狱,换句话说,所有人都猜错了呢?好像是挺奇怪的。否定也好争执也罢,也都无济于事了。” 

虽然和母亲讨论这样的话题并不合适,但其他人都只是付之一笑便了之,只有母亲才会附和,连妻子都懒得搭理他。 

在这种情况下,内海还常常来玩,说些现实生活中的趣事,带来欢乐与活力。因为他刚来东京不久,还不习惯,所以很多事情都会请教马越的母亲或者妻子,而沉闷的马越只能一味的承受着他的气焰所带来的压力。 

马越的母亲和妻子都为他交了内海这么好的一个朋友十分喜悦,也喜欢二楼和客厅里充满欢声笑语的景象。她们准备好了这位客人喜欢的食物,打心眼里期待着他的到来。 

“内海先生都那么说了,要不然你还是去疗养一段时间吧。万一和你哥哥一样年纪轻轻就死了可怎么得了,你就别担心家里的事儿了,好好去边画画边疗养吧,身体完全养好了再回来。”母亲受了内海的影响,多次建议儿子外出疗养。 

“想去的话哪用得着内海说,早去了。我是不愿意长时间住在别的地方。以前哪怕只是旅行个四五天,回来不都瘦了吗。他让我一个人外出疗养,是以为我和其他的患者都差不多,不了解我的个性。” 

“那,要不然约个朋友,一起去?” 

“那不是自讨苦吃吗。你知道平时我和朋友说话有多累吗,我都觉得要折寿了。当然我也喜欢见朋友,但不管是谁,对我说的话都不当回事,一笑了之。内海也不例外。所以我真正的朋友只有你和小露两个人啊。不管我说什么,你们都愿意听。” 

“那倒也是。”母亲是个老好人,不假思索的认同了儿子的想法。但是,马越却为自己的不中用感到悲哀——对朋友也就罢了,对自己的母亲和妻子,都不得不摇尾乞怜。她们应该也在不自觉的拿自己与内海做比较。妻子小露还不知世事,对异性缺乏批判力。她甚至好像对内海干练的男人味和风趣的言谈倾心不已。 

“内海和我们不一样。他大把大把的花着在乡下赚的钱,做着自己想做的事儿。每天给人看病,还仿佛觉得自己就永远不会病一样。要是我当了医生,看到自己的病人死了,没准会一整天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医生们都是怎么想的,太不可思议了。就好像忘记了自己总有一天也会死一样,还觉得能凭着自己的力量去阻止他人的死亡。”马越对妻子说道。 

“但是医生说的话还是得听啊。关于你身体的状况,我觉得内海先生有些话让我恍然大悟。你可是带着病的人呀。” 

“平时我说话你就从来没恍然大悟过?” 

“有倒应该有的。”小露想起来丈夫平时那些话,听起来头头是道,想想看却都是些傻话。然后她又担心丈夫开始唠叨些难听话,便试图岔开话题,说道:“做那种人的妻子应该挺辛苦的。他无所不知,做妻子的该有多紧张呀。” 

“要是内海也叫无所不知的话,世界上的男人就全都无所不知了。你也一样,只要出去走走,也能变成一个无所不知的女人。稍微去银座和浅草走一走,你的目光和神情都会发生变化的。” 

“怎么可能。” 

“就连刚刚从乡下过来的内海,在你看来都叫博闻强识,要是你真走出去见见世面,看看外面的人,便会天天惦记着窗外的世界了。” 

马越没再多说。但他发现妻子并没有和自己看到同样的幻象,觉得十分无助。他很孤独,因为无法将只属于自己的真实强加给妻子。他没有能力,也没有魅力,让家人甘愿为自己殉死。 

三 

马越从妹妹家回来时,衣服都打湿了,整个人冷得发抖,而母亲和妻子则备好了餐食等着他回来。她们两人多少有些在意,马越连帽子都没戴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你是去内海家了吗?”母亲见马越回来,便放心了。“平时都在家躺着,突然连个外套都不穿就跑出门去,对身体多不好啊。” 

“你们都拿我当病人。” 

马越不服气的说道。他没说去了妹妹家。吃饭的时候通常会聊得很开心,不仅仅是母亲的慈爱,妻子的亲近感也只有在这餐桌旁。但是今晚他有些闷闷不乐,三两口吃完饭,就回到了二楼。白天裹着的被子已经被收起来了,房间里被收拾的干干净净,都快不认识了。 

马越作为一家之主,能够很细致的感受到来自家人的关爱。哪怕只是口袋脱线的地方被缝好了——但凡自己受了照顾,他都会感念亲情,在心里默默的道谢。然后,他偶尔也想回报家人,努力去做这份并不适合自己的工作,出点小名,让大家高兴高兴。但,他的这份心却从未被坚定的执行过,事业上从未有过什么大的起色。不管是人物画还是风景画,都无法给人带来真实感。只是去模仿大家们所推崇的笔法,画出来的东西也只能用丑陋来形容。 

他看着因为想抱孙子而拜天求神的母亲,觉得有些凄凉。他的肉体欲望不如常人,这一点,他自己再清楚不过了。回想过往,他发现自己其实一直没有感受到过肉欲方面的刺激。看西鹤 [1] 的书,或是更刺激的秘密出版物,又或是尝试走进游廓 [2] ,都没有感受到过那种血脉喷张的愉悦。结婚也是,不过是为了抚慰这茫茫世界中的寂寞,而找的一个同居者而已。婚事定下来的时候他曾感到抱歉,“对我来说也许是幸福的,但对这个女人来说应该是不幸的吧”。 

“但,不幸的人,是我。” 

马越毫无气力的坐在干净整洁的房间里,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他仿佛能看到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妻子小露曾努力讨自己欢心,而如今也渐行渐远。他感觉自己本已风雨飘摇的灵魂受到了威胁。母亲不在,和妻子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只要妻子想要开口说点什么,他便会惶恐不安。 

无论有没有恶意,内海的出现,降低了在妻子心中自己作为丈夫的价值。关于这一点马越从来没有怀疑过。 

这时,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不是妻子的,而是母亲安静的脚步。他有些吃惊。因为母亲总是怕影响他工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几乎从来不会上到二楼来。母亲为他拿来了火盆。 

“挺冷的”,母亲说着,把火盆放在马越面前,自己也伸出手来烤着火,“你带小露出去玩玩吧,看看落语[3]或者戏剧什么的。光是闷在家里学习也不行啊,小露也是,如果不能偶尔出去玩玩也太可怜了。” 

“那母亲你出去玩玩吧,我来看家。” 

“我就算出去看也什么都看不懂啊,花钱出去玩也没什么意思。比起自己去看戏,我觉得你们去看戏以后回来告诉我还更有趣一点。” 

“你也是不爱花钱的人啊”,马越有点意外的看着母亲,说道,“我也是,比起赚一百花一百,更喜欢赚十块花十块的生活方式。最近更甚了,开始觉得不用吃两碗饭,吃一碗也一样了。”他嘲笑着自己的不中用。 

“勤俭节约还是得把饭吃饱。内海先生不是说你身体不好吗,所以节约归节约,对你的食物我还是很尽心的。” 

“那些个大政治家呀大学者们都说需要摄入多少多少钱[4]的蛋白质大脑才会强健。我做不了什么了不起的学问,那些营养品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用。对我来说,哪怕只剩一副臭皮囊还有人对我永远不离不弃才是最重要的。” 

“…………”母亲麻木的笑了一下。然后,看到儿子还好,便放心的下楼去了。 

也许是马越自己的心境影响,母亲苍老的脸上似乎笼罩着死亡的阴影。来到这个世上三十个春秋,除了已经瘦如骸骨的母亲以外,与自己无缘的男男女女成千上万。马越已无法继续旁观这纷纷尘世。 

“趁着年轻,我想学点手艺。哪怕只是半天,让我去学校学习吧。”前几天,小露突然热切的说想去学校。 

“你想学什么?去哪个学校?” 

“如果你和母亲不同意的话我就不说。你也好好去和母亲说一下。不是我任性妄为,只是我这段时间实在太担心了。我得学点能够独自安身立命的本事才行啊。” 

“你想要能够独自安生立命啊。”马越吃了一惊,但也并非不可思议。“不是坏事,想做就去做吧。” 

因为马越没有像小露预想的那样表示反对,所以她并没有得到机会把自己内心的不满发泄出来,刺激丈夫的痛处。 

过了一段时间没谈这件事,小露似乎也并没有真的要去上学。一日,她又突然很认真的说道, 

“街角的面包店的生意真好啊,好有趣。如果有一千元的资本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开那样的店了呢。我也好想做做那样的生意啊。就算你不出钱,我自己也会想办法筹钱的,只要你允许我去做生意就可以了。” 

“你还真是有各种各样的计划呢。……就不能把现状再维持个一两年吗。” 

“但是既然想到了就应该马上去做啊。对你来说也可以减轻生活的负担嘛。” 

“你的意思是,你是为了我才想去做生意的吗?” 

“嗯……” 

“……如果我以后生活困难了,可以住到工棚里的纸屑店旁边去,吃点剩饭活下去就可以了。……” 

“再怎么穷困潦倒也不能过的像个要饭的一样啊。” 

妻子笑着,仿佛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可能有一天会过上那么悲惨的生活。但,马越觉得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要乞求他人的帮助,并没有独自活下去的能力。……然后,他仿佛能看到给予自己怜悯与施舍的这个女人,朝自己冷笑着,转身离开。这寂寞无法言喻。 

母亲下楼后,马越回想起这段时间妻子的态度,他目光如炬的注视着回忆里的一言一行一举一止,怒火中烧。……但,这愤怒好像也并无处可去,只是一种苍白而茫然的愤怒。 

不久后,到了睡觉的时间,妻子进到房间里来了。他内心的险恶波澜壮阔,但为了避免平添纷乱,他没有表现出来。心里话即使是说出来妻子也不会有兴趣,便只好为了讨妻子欢心,说起了内海的事,和从内海那里听说的事。 

马越知道那颗已经在妻子内心埋下的种子,总有一天会破土而出,想到那场景,不管是妻子还是谁他都想杀个干净痛快,可是发展到那一步途中的波澜,还是只能自己承受。他觉得自己甚至没有资格感到侮辱与愤怒。他突然想到,要结束这样每天如乞丐般的生活,独立于世,除了舍弃掉这破烂的身体以外别无他法。想起这两天不明就里的疯狂,他短暂的忘记了对死亡的恐惧。他看着在幽暗的雨夜里从邻家院墙伸出的松树枝,似乎很适合用来挂上身体,终结呼吸。…… 

[1]西鹤:井原西鹤,江户时代的浮世草子、人形净瑠璃的作者。代表作《好色一代男》,真实且栩栩如生的描述了人间爱欲。 

[2]游廓:妓院集中的区划,官方认可的红灯区,通常有围墙等非常明确的界线。 

[3]落语:日本的一种传统表演艺术,与中国的单口相声有相似之处。演出者通常跪坐于舞台上,依靠表演者的语气和表情,借助随身小道具,描绘滑稽故事,引人发笑。 

[4]钱:日本古代计量单位匁,大约等于3.75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