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卡尔和亚历山德拉离开希勒太太家走在田野上。午夜后,亚历山德拉离开林肯镇。清晨,卡尔在汉诺威车站遇到她。到家后,亚历山德拉去希勒太太家把在城里买的一件小礼物送给了她。他们在老夫人门口停留片刻后,来到阳光明媚的田野度过午后余下的时光。

亚历山德拉脱去黑色的旅行衣服穿上了一套白色的,一来她发现她黑色的衣服让卡尔不舒服,一来自己也觉得黑衣服压抑。这衣服是她昨天在监狱穿的,看上去有点儿监狱的气息,跟这开阔的田野格格不入。卡尔几乎没有变化。他的脸颊更加饱满了,棕色的皮肤也更深了。一年前离开的时候,他是个疲劳的学者,现在不那么像了,不过没人会当他是个生意人。他柔和明亮的黑眼睛和他触不及防的微笑跟大陆分水岭不怎么失谐,要比在克朗代克【1】协调些。边疆总有追逐梦想的人。

卡尔和亚历山德拉从早晨一直谈到现在。她寄给他的信他一直没收到。在旧金山的理发室,他拿起当地的一份四周之前的旧报,看到上面有一篇法兰克·沙巴塔的受审简报,才获悉她的不幸。放下报纸,他就拿定了主意要以邮递的速度赶到亚历山德拉身边。上路之后,他日夜不停地赶能找到的最快的客船和火车。他乘坐的汽船由于恶劣天气耽误了两天。

两人走出希勒太太的菜园,继续之前的交谈。

“事情都没安排安排,卡尔,你就这样来了?你转身就走,不管你的事业了?”亚历山德拉问。

卡尔笑了。“谨慎的亚历山德拉!亲爱的,你看,我刚好有个信得过的搭档。我什么都信他。其实,你知道吗,一开始就是他的主意。是他拉我,我才进去的。来年春天我得回去。到时候也许你会跟我一起去。我们还没赚到几百万,不过已经上道了,值得继续。不过今年冬天,我希望跟你一起度过。亚历山德拉,考虑到埃米尔,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多等些时候吗?”

亚历山德拉摇了摇头:“不,卡尔,我没有那种想法。而且,卢和奥斯卡现在说什么你完全不必放在心上。现在他们对我更为愤怒是由于埃米尔,而不是由于你。他们说都是我的错。我送他读大学因此毁了他。”

“我不在乎卢和奥斯卡了,不在乎了。我知道你有困难的那一刻,我想你可能需要我的那一刻,一切都变了。你是个常胜将军。”卡尔不说话了,扭头看着身边强壮高大的身形,“你现在确实需要我,亚历山德拉?”

她抬手拉住他的胳膊:“事情发生之后,我特别需要你,卡尔。我在夜里哭着想你回来。后来我内心似乎完全变坚硬了,我想,也许我再也没必要把你放在心上。昨天收到你的电报,然后——然后我的想法就回到了过去。你知道吗,这个世界我只剩下你。”

卡尔不说话,压了压她的手。这时候,他们来到了沙巴塔家的空房子。两人没走果园小路,走上通向牧场池塘边的那条路。

“卡尔,你相信吗?”亚历山德拉低声说道,“除了伊瓦尔和西格纳,我找不到人说话。告诉我,你相信吗?事情发生之前,你敢相信玛丽·托维斯基的作为吗?我之前宁可被一刀一刀剐成碎片,也不会背叛她对我的信任!”

卡尔看着两人眼前闪亮的光斑:“亚历山德拉,也许她也给剐成碎片了。我相信她努力过,两人都努力过。显然这就是埃米尔去墨西哥的原因。他又要再次离开,你跟我说,虽然他回到家才三周。你还记得那天周日我跟埃米尔去参加法国教堂集市吗?那天我就想,他们两人之间有什么情愫,有些不正常。我本想告诉你的。回来的路上我遇到卢和奥斯卡,后来很愤怒就把别的事儿都忘了。你不要苛求他们,亚历山德拉。池塘边坐会儿吧。我要跟你说件事。”

他们在绿草茵茵的池塘边坐下,卡尔告诉她,一年多前他在这个池塘边看到埃米尔和玛丽,他觉得他们两人那么年轻,那么迷人,浑身上下弥漫着优雅的气息。“这种事情世上常有,亚历山德拉。”他真诚地继续说道,“我以前见识过。有些女人,靠近她们就是毁灭。这并不是她们的错,只是因为她们太漂亮了,活力四射,爱意澎湃。她们就是情不自禁。人们靠近她们,正如人们冬天靠近温暖的火源。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她的内心。你还记得那个场面吗?那天在那个商店,她把自己的糖果拿给埃米尔,然后所有的波西米亚人都围着她。你还记得她眼睛中的黄色光芒吗?”

亚历山德拉叹息:“记得。人们总是情不自禁地爱她。可怜的法兰克也爱她,我想他现在也还爱她,虽然他陷入了混乱,这么长时间,他的爱比他的狠还要酸楚。可是,如果你看到了什么不正常,应该告诉我的,卡尔。”

卡尔拉住她的手,耐心地笑了:“亲爱的,那只不过是空中的一丝感觉,就像你感觉到春天要来了,或者夏天的暴雨要来了。我并没有看见什么。只是,跟那两个年轻人在一起的时候,我感觉血流加速,我感觉——该怎么说呢?——生命在加速。我离开之后,那种感觉已经太微妙太飘渺了,没法写下来。”

亚历山德拉忧伤地看着他:“相比过去,我对这些事情的态度更为开放了。我努力接受,我们每个人被创造之初都不一样。可是,为什么不是拉乌尔·马塞尔,或者简·斯米尔卡呢?为什么偏偏就是我弟弟呢?”

“我猜是因为,他是那些人当中最优秀的。当然他们两位也很优秀。

夕阳西沉,两位朋友站起来,上了小路继续走。干草堆投下长长的阴影,猫头鹰飞向草原犬鼠镇上的家。两人来到牧场相连的拐角,看见亚历山德拉的十二只小马成群地在小山顶山奔跑。

“卡尔,”亚历山德拉说,“来年春天,我想跟你一起北边去。我小的时候跟大家漂洋过海来到这里,之后再也没到过海上去。我们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常常梦见我父亲工作的造船厂,还有一个小小的海湾,里面全是桅杆。”亚历山德拉停下不说了。想了一会儿她说:“但是你不会要求我永远离开这里,不会吧?”

“当然不会,我最亲爱的。我想我能理解你对这个乡村的感情,不会差分毫。”卡尔双手拉住她的手,轻轻捏住。

“是的,我的感情没有变,虽然埃米尔走了。早晨在火车上,我们靠近汉诺威,干旱那年我从河边跟埃米尔赶车回家的感觉似乎又回到了我的身上。这种感觉回来了,我很高兴。我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了。这里有无垠的平静,卡尔,还有自由……走出可怜的法兰克所在的那个监狱的时候,我想我再也感受不到自由了。但是我感受到了,在这里。”亚历山德拉深吸一口气,视线看向西边的一片红色。

“你属于这片土地,”卡尔低声说道,“就像你经常说,越来越深入了。”

“是呀,越来越深入了。以前你谈论那个墓园还有它自己书写的一段故事的话,你还记得吗?现在唯一的变化是,书写故事的人是我们,用我们最美好的时光在书写。

牧场最后一个垄脊上,两人停住了脚步,俯视远处的房宅、磨坊和马厩,这些就是约翰·柏格森的住宅。棕色的土地有如波浪,向四面八方绵延汹涌,在远处融入天际。

“卢和奥斯卡看不到这些。”亚历山德拉突然说道,“假如我真的立遗嘱把我的土地留给他们的子女,会有什么变化呢?土地属于未来,卡尔,这是我对土地的看法。五十年内,县土地登记册上会出现多少个名字啊?我还想把那边的晚霞立遗嘱留给我弟弟的子女。我们来过也会离开,但是土地一直在这里。爱它理解它的人才是拥有它的人——拥有一小段时间。”

卡尔看着她,面露疑惑。她仍然凝视着西边,脸上那深邃的宁静,正是她情感深湛之时才偶尔出现的。西沉太阳的光芒平射出来,在她清澈的眼睛里闪耀。

“亚历山德拉,这时候怎么考虑那些事情?

“去林肯镇之前,我做了个梦。我会告诉你的,以后告诉,我们结婚之后。原来以为美梦会按照我的想象成真,现在看来不可能了。”她挽起卡尔的胳膊,两人向大门走去,“卡尔,这条路我们一起走了多少次啊!我们还要走多少次啊!是不是觉得你正在走向你自己的地方?这儿的一切让你感到平静吗?我想我们一定会非常幸福。我没有任何恐惧。我想,朋友成婚之后他们都感到安全。我们不会遭受痛苦——不会像那些年轻人一样。”亚历山德拉叹了口气不说了。

他们来到了大门前。卡尔开门之前,他搂住她温柔亲吻,吻她双唇和双眼。

她沉沉地靠在他肩膀上。“我累了。”她喃喃地说,“我一直很孤独,卡尔。”

两人一起走进房宅,把大陆分水岭留在身后夜晚的星空之下。幸运的国家,她终将把亚历山德拉这样的心灵收进胸怀,而心灵又会化作黄色的麦穗,沙沙响的玉米,还有年轻人闪亮的眼睛!

注释:

1】克朗代克:加拿大西北一地区,1896年发现金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