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七月的一个周日下午,约翰·柏格森已经去世半年,卡尔坐在林斯特姆家的厨房门口,出神地看着一张说明书,这时他听到了山路上叮叮当当的马车声。抬头一看,他发现是柏格森的家人,车里面有两个座位,表明他们是要去郊外游玩。奥斯卡、卢坐在前排,穿着只有周日才穿的织物帽子和外套,埃米尔跟亚历山德拉坐在后排,穿着父亲裤子改的新裤子,粉红色条纹衬衫,衣领有宽大的褶边,人很神气。奥斯卡唤马停下,向卡尔挥手。他抓起帽子穿过一小块柠檬林地向他们跑去。

“想跟我们一起去吗?”卢大声问道,“我们去疯伊瓦尔那儿买吊床。”

“一起去。”卡尔喘着气跑到车边,从车轮上爬到车上坐到埃米尔身边,“我早就想看看伊瓦尔的池塘了。都说那是这乡下最大的。埃米尔,穿这新衬衫去伊瓦尔那里,你不怕吗?他会要的,就从你身上揪下来。”

埃米尔咧嘴一笑。“我非常怕去。”他承认,“有你们大男孩在一起看着我,就不怕。你听到过他嚎叫吗,卡尔?他们说有时候他夜里在乡村里面四处跑,边跑边叫,因为他害怕上帝摧毁他。母亲说他一定干了什么非常邪恶的事情。”

卢回头看卡尔,对他眨眼睛:“埃米尔,如果你一个人在大草原上看到他走过来,你会怎么办?”

埃米尔吓住了。“那我就躲在獾洞里。”他犹犹豫豫说了个办法。

“要是旁边没有獾洞呢?”卢追问,“你会跑吗?”

“不跑,我会吓呆了跑不动。”埃米尔玩弄着手指,痛苦地承认,“我想我就立即坐在地上,祈祷起来。”

大男孩们放声大笑,奥斯卡举起马鞭抽打宽大的马背。

“他不会惹你的,埃米尔。”卡尔安慰他道,“上次我们家的母马吃了青玉米,肚子鼓得像水箱,他来给马看病。他轻轻拍打她,就像你拍猫。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因为他说的没有一句英语。他一直拍着,嘴里叫着,好像自己也很痛苦,说:‘来了,妹妹,放松,好了!’”

卢和奥斯卡大笑,埃米尔开心地咯咯笑,抬头看姐姐。

“我看呐,看病他根本就不懂。”奥斯卡语气轻蔑,“他们说,马匹生病了他自己吃药,然后替马匹祈祷。”

亚历山德拉说道:“那是克罗家的人说的,不管怎么样,他看好了他们家的马。有的时候,他头脑有乌云,像天气。如果天气晴朗的时候你找他,你可以跟他学到很多。他理解动物。伯奎斯特家的奶牛,牛角自己磨松了烦躁不安,我看见是他把牛角锯了,不是吗?那牛把身边的东西全扯破了,遇到什么撞什么。最后竟然跑到土洞顶上去了,腿陷在里面卡住了,死劲儿叫唤。伊瓦尔带着他的白包跑来了,他一来奶牛就静下来了,让他锯了牛角,在那儿抹了柏油。”

埃米尔一直注视着姐姐,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母牛的痛苦。“他没再伤害她吧?”他问。

亚历山德拉拍拍他说:“没有,再也没有。过了两天,他们又可以喝她的奶了。”

通往伊瓦尔住处的路非常糟糕。他住在这乡野的县边界线上。这里除了一些俄罗斯人没别人,五六户家庭挤在一个长方形的房子里面,孤孤单单的像个兵营。伊瓦尔这样解释他的选择,邻居越少,诱惑越少。可是,如果谁的主要工作是给马看病,那么选择这个他能找到的最偏僻的地方居住似乎短视了。柏格森家的马车摇摇晃晃绕过崎岖的山岗、长满野草的河岸,顺着弯曲的溪谷底向前驶去,绕过泻湖的边缘继续前进,这时眼前一片金黄色的金鸡菊冒出清澈的水面,野鸭呼啦啦扇动翅膀飞了起来。

卢无可奈何地看着野鸭。“我其实应该把枪带来的,亚历山德拉。”他烦躁地说,“可以把它放在车厢麦秆的底下。”

“那么,我们就要跟伊瓦尔撒谎。而且,他们说他闻得出哪儿有死野禽。他要是发现了,我们从他那儿什么都得不到,更别说吊床了。我要跟他谈,他生气了不好好说话,会信口开河。

卢吸了下鼻子:“想想看,有谁听到过他好好说话了?我宁愿弄些野鸭做晚饭,不要听疯伊瓦尔说话。”

埃米尔来了精神:“哦,可是,卢,你可不能让他发疯!他会嚎叫!”

大家又笑了,奥斯卡策马走上土堤的碎泥路。他们已经离开了那些泻湖和红色的野草。在乡野疯伊瓦尔这里,灰色的野草很矮,溪流比柏格森家附近的要深些,土地碎成了一个个土丘和泥垅。野花到这儿都不见了,只有那水沟、峡谷底下长着几种最顽强最坚韧的:鞋带草、紫菀草和银边翠。

“看,看,埃米尔,那就是伊瓦尔的大池塘!”亚历山德拉指着浅溪底下一汪银亮的水面说。池塘的一头是土坝,种了一排绿色的柳树,远处那头有一道门、孤零零一扇窗镶在山坡上。要不是阳光从四格窗玻璃上反射过来,你根本不会看到门窗。能看到的就这些。没有棚屋、没有畜栏、没有水井,那卷曲的野草里面也没有一条时有时无的小路。如果不注意那根草皮房上伸出的生锈火炉烟囱,你就会踩上伊瓦尔的住处,怎么也想不到脚下就是一个人类的居住地。伊瓦尔住在这土堤里已经三年了,他对自然地貌的影响甚至比不上在他之前住在这里的那只郊狼。

柏格森姐弟驾上了山坡,伊瓦尔坐在他房子的门口,读着挪威语《圣经》。这老人身材奇特,两条短腿像弓弯着,支着的躯干壮实而有力。乱蓬蓬的白发垂下来,和覆盖着红润脸颊的浓密须髯纠缠在一起,让他看上去更显老了。他脚上没鞋,穿着一件原色的棉布衬衫,脖颈处打开了。每到周日上午,尽管从不去教堂,他总是换上一件干净衬衫。他有自己的独特信仰,不接受任何教派。他常常接连几周不见任何人。他有个日历,每天早晨划去一天,所以从来不会弄错今天是周几。麦子脱粒玉米收获的时候,伊瓦尔出去打工。有人来请,他给生病的动物看病。闲在家里,他用细绳做吊床,把那本《圣经》一张一张装进脑子里。

这是伊瓦尔为自己选择的孤独生活,他从中找到了满足。他不喜欢人类居住地的垃圾:丢弃的食物,破碎的瓷片,还有扔在向日葵地里的旧的洗衣桶和烧水壶。他喜欢住在野外草皮地里的干净和整洁。他总说獾住的地方比人住的地方更加干净,还说哪天他请个女管家名字就取獾太太。他说他的《圣经》在这里显得更加准确,这句话最能体现他对这荒野住宅的喜爱。你站到他窑洞的门口,看看粗粝的土地,晴朗的天空,热辣阳光下卷曲野草的一片泛白;你听听白灵动人的歌声,鹌鹑的低鸣,无边寂静中蚱蜢的吱呀,你就会明白伊瓦尔的意思。

现在是周日下午,他脸上闪着幸福的光亮。他合上膝盖上的书,长茧的手指夹在阅读的地方,柔声朗诵起来:

耶和华使泉源涌在山谷,流在山间;
使野地的走兽有水喝,野驴得解其渴。
佳美的树木,就是黎巴嫩的香柏树,是耶和华所栽种的,都满了汁浆。
雀鸟在其上搭窝;至于鹤,松树是他的房屋。
高山为野山羊的住所;岩石为沙番的藏处。

正准备打开《圣经》,伊瓦尔听到柏格森家的马车靠近,他跳起来冲过去。

“别带枪,别带枪!”他心烦意乱地挥舞着胳膊大喊道。

“没枪,伊瓦尔,没带枪。”亚历山德拉安慰他说。

他放下胳膊,向车走去,亲切地笑着,浅蓝色的眼睛看着他们。

“我们想买个吊床,不知道你有没有。”亚历山德拉解释,“我的小弟弟,这位,想看看你的大池塘,那儿有很多野禽。”

伊瓦尔憨厚一笑,开始摩挲马的鼻子,抚摸马勒后面的马嘴。“现在野禽不多。今天早晨有几只鸭子,还有一些鹬来喝水。上周还来过一只鹤,待了一夜,第二天晚上又来了。我不懂为什么。现在显然不是她活动的季节。他们大多秋天来。到了那时候每天夜里都能听到各种声音。”

亚历山德拉解释给卡尔听,他听了很迷惑:“亚历山德拉,一只海鸥这里来过,问问他是不是真的。我听别人说的。”

她费了不少劲儿才让老人明白了。

听完他很茫然,一会儿双手一拍说想起来了:“哦,是的,是的!一只大白鸟,长长的翅膀,粉色的脚趾。哎呦!那叫声真是好听!她下午来的,围着池塘不停飞不停叫一直到天黑。她好像有什么麻烦,但是我不能理解。她要飞去另一个大洋,好像是,不知道那有多远。她担心飞不到那儿去。她比我们这儿的鸟儿忧愁,夜里哭了。她看见我窗户的光亮,就冲了过来。她大概以为我的房子是条船,真是个野生的东西。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来了,我出门给她送吃的,可是她飞到天空,上路了。”伊瓦尔把手伸进浓密的头发里挠了挠。“很多奇怪的鸟儿都会停我这里。他们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是很好的伙伴。我希望你们这些男孩子别打野鸟啊?”

卢和奥斯卡露齿一笑,伊瓦尔摇了摇蓬松的脑袋:“是的,我知道男孩子做事随意。可是,这些野生东西都是上帝的鸟儿。他守护着他们,数有多少只,就像我们照料牲口;这是基督在《新约》里面说的。”

“好了,伊瓦尔,”卢问道,“我们在你池塘边饮马,还要给他们吃东西,可以吗?到你这儿的路很糟糕。”

“是的,是的,确实糟糕。”老人手忙脚乱地开始松开缰绳,“路不好走,嗯,姑娘们?枣红马带着一头小马驹!”

奥斯卡轻轻把老人推开:“我们来照料马匹,伊瓦尔。一会儿你会找出它们的毛病来。亚历山德拉想看看你的吊床。”

伊瓦尔领着亚历山德拉和埃米尔走向他的窑洞小房子。他只有一个房间,整洁地抹了泥灰刷了石灰水,还有一扇木门。再有一个厨房火炉,一张餐桌盖了油布,两把椅子,一个时钟,一本日历,窗户的木架上放着几本书,别的就没了。这个地方像碗橱一样干净。

“可是你睡哪儿呢,伊瓦尔?”埃米尔四下打量,问道。

伊瓦尔从墙上的钩子上解下一个吊床,里面有一件水牛皮长袍。“睡这儿,我的孩子。吊床就是很好的床,冬天我裹在这皮里面。我工作的时候睡的那些床,没这个一半舒服。”

这时候,埃米尔已经完全不害怕了。他想,窑洞当房子真是太好了。这里还有伊瓦尔身上有一种非同寻常又令人愉快的气息。“鸟儿知道你会对它们好吗,伊瓦尔?所以才会有很多鸟儿来?”他问。

伊瓦尔坐在地上,双脚缩到身下。“你看,小兄弟,它们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到这儿非常累了。它们高高飞在上面,看我们乡村又黑又平坦。它们得有水喝,有水洗澡才能继续它们的旅程。它们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身下很远的地方看到了什么东西闪闪发光,就像是大地上的一块玻璃。那正是我的池塘。它们就飞下来了,非常安全。我好像撒了一些玉米粒。它们把这些告诉其他鸟儿,所以来年到这儿的鸟儿更多。它们有它们那儿去的路,好比我们有我们这里来的路。

埃米尔揉着膝盖思考起来:“伊瓦尔,都说前头的雁飞累了就往后靠,后面的就到前面去,是这样的吗?”

“是的。三角形雁阵的前端最累,前面的雁要顶着风力。它们只能坚持一小会儿——大概半小时吧。然后它们往后靠,雁阵从中间分开,后面的雁到中间再到前面去。雁阵再合上成了新的雁阵,它们继续飞。它们经常这样轮换,在高高的天上飞。从来不会搞乱,就像是训练过的士兵。”

男孩们从池塘边回来了,亚历山德拉已经选好了吊床。他们不进屋,坐在池塘堤岸的树荫下。亚历山德拉和伊瓦尔继续交谈鸟儿,他怎么打理这里的,还有他为什么不吃肉、生的东西,也不用盐。

亚历山德拉坐在一张木头椅子上,胳膊放在餐桌上。伊瓦尔坐在她脚边的地上。“伊瓦尔,”她的手指顺着油布的纹路往前推,突然说道,“我今天来买吊床,其实主要是想跟你交谈。”

“是吗?”老人的光脚磨蹭着木地板。

“我们养了很多猪,伊瓦尔。我不想在春天卖了,大家都建议我卖,现在很多人家的猪都在死,我很害怕。该怎么办呢?

伊瓦尔的小眼睛泛起光芒,朦胧的样子不见了。

“你喂它们泔水之类的东西?肯定是!还有酸了的牛奶?哦,不用说!猪圈里就让它发臭?妹妹,我告诉你,这乡下的猪苦着呢!它们弄得不干净,就像《圣经》里的猪。你家的鸡要是也这样养,会是什么结果?你有一小块高粱地,是吧?把它围起来,把猪关在里面。搭个棚子给它们阴凉,用柱子顶个猪窝。让你们家的男孩子拿大木桶拖水去喂,水要干净,要多。让猪远离原来发臭那地方,冬天之前不要关回去。喂它们谷物和干净的食物,怎么喂马喂牛的就怎么喂猪。猪不喜欢脏兮兮的。

门外的男孩子一直在听。卢轻轻推了推哥哥:“走吧,马吃饱了。我们上车离开这里。他会给她很多主意。接下来,她会支持让猪跟我们一起睡。”

奥斯卡咕隆一句站了起来。卡尔没听懂伊瓦尔说了什么,但看出两个男孩子生气了。工作辛苦他们不怕,但是痛恨新的试验,看不出费那个劲儿有什么用处。即便是比哥哥更坚韧的卢也不喜欢跟邻居有不同的做法。他感觉,那样做让他们与众不同,会引来人们的议论。

一上了回家的路,男孩子们就忘了刚才的坏心情,开起伊瓦尔和他那些鸟儿的玩笑来。亚历山德拉没打算采用新的方法养猪,他们希望她忘了伊瓦尔的话。他们都认为,他比以前更加疯了,又很少工作,不可能在他的土地上自立。亚历山德拉暗暗决心跟伊瓦尔谈谈,鼓励鼓励他。男孩子们说服卡尔留下来吃晚饭,天黑之后到牧场池塘去游泳。

那天晚上,亚历山德拉洗完碗后坐在厨房门槛上,母亲在和面做面包。静谧的夏夜,空气值得深呼吸,处处都是甘草地的味道。牧场传来声声欢笑和溅水声,月亮很快在大草原荒凉的天际线高高升起,池塘像一片水洗过的金属泛着光泽。她看见白花花的身体在远处闪现,那是男孩子们绕着池塘在奔跑,或者在往池塘里跳。亚历山德拉迷迷糊糊注视着粼粼的池塘,后来眼神移到谷仓南边的小块高粱地,她准备在这里搭个新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