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荒凉中的一条土坡上,立着一座低矮的木屋,里面躺着临终的约翰·柏格森。柏格森住宅比大多数住宅更容易找到,因为它俯视挪威湾。这是一条浑浊的浅水小溪,有时候水流潺潺,有时候静止不动。小溪流过一条弯曲的峡谷的底部,陡峭的山壁长满了灌木丛、三叶杨和矮梣。这条河湾几乎成了毗邻农场的标志。缺少人类建造的标志令人压抑气馁,对于一个新建的乡村尤为令人不知所措。峡谷两岸的房屋矮小,又多藏在那低洼的地方,不走到正面前去都看不见。房屋大多是原地的土和草垒成的,不过是无法逃走的大地换了个形状。道路在野草里面只有隐约的痕迹,田地几乎看不出形状来。犁过的印记也不明显,像史前物种在石头上留下的抓痕,很是模糊不清,毕竟只是冰河期的残迹,而不是人类斗争的记录。

约翰·柏格森开垦这片荒地已经十一年之久,才留下了些微的印迹。这里还是荒野,一副丑陋的面貌,没有人知道将来会遭受什么改造变成什么样子。未来难以预料。这里的禀赋作难人类。病人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心里这样想着。亚历山德拉昨天从镇上回来,第二天医生来了,现在走了。荒野就在他的门前,这片灰暗的土地方圆几十英里,还跟以前一样。他知道面前到地平线之间的每一条土垅、每一处平地和每一弯水沟。南边是他犁的田地,东边是建在草皮上的马棚、牛栏还有池塘——更远处是野草。

柏格森的脑海回顾一道道拦路的困难。那年冬天,暴风雪把他的牛群全部冻死。来年夏天,他的一匹犁地马陷进草原犬鼠的土洞断了一条腿,只能射杀。又一个夏天,他养的猪全部死于霍乱,一匹宝贵的种马给响尾蛇咬死了。他种的庄稼一茬一茬没收成。卢和埃米尔之间的两个孩子,都是男孩,夭折了,治病下葬花去不少钱。债务终于艰难地还清了,现在自己却要死了。他才46岁,理所当然想多活些年月。

在北美大陆分水岭的头五年,柏格森陷入债务,后六年还清债务。他还清了分期贷款,到头来几乎一无所获,只剩下这块土地。他拥有门前一共640英亩的土地,自己获得的宅地和林地所有权,共有320英亩,以及一块毗邻土地的一半,那是他弟弟的宅地。弟弟放弃奋斗,回到芝加哥在一家华丽的面包店工作,加入了一家瑞典人运动俱乐部,小有名气。目前,约翰没打算耕作那另一半土地,只是用来当牧场,天气好的时候,一个儿子在那儿放牧。

约翰·柏格森坚信旧世界的观念,土地无论如何都是值得追求的。但是这片土地是个谜。它像是一匹马,挣脱了马具,疯狂奔跑,踢碎了脚下的一切。他认为,没有人知道这片土地该如何恰当地经营。他常常跟亚历山德拉讨论这一点。他的邻居比不上他,更加不知道如何经营农场。许多邻居在获得宅地之前从来没在农场工作过。他们在瑞典老家是手工业者,做的是裁缝、锁匠、木匠和卷烟工之类的工作。柏格森自己在造船厂工作过。

约翰·柏格森这几周一直在思考这些事情。他的床安在起居室,旁边是厨房。从早到晚,家里在烘焙糕点、洗熨衣服,父亲就躺在床上,抬头看屋顶自己亲手砍出的房梁,望着室外牛栏里的牛群。他一遍又一遍地数牛有多少头。每次他总会思考,到了开春这些牛犊一个个都能长上几磅肉。他常常把女儿叫进来谈这件事。亚历山德拉不到十二岁就开始帮助他,她越长越大,柏格森越来越依赖她的智谋和眼光。两个儿子工作都很努力,但是每次交谈经常把他惹怒。读报紧跟市场行情、从邻居的错误中汲取教训的都是亚历山德拉。她总能说出养肥每一头牛犊的花费,猪不用赶到称上去她就能估摸出重量,比约翰·柏格森还要准。卢和奥斯卡很勤劳,但他总也教不会他们用头脑工作。

她父亲经常自言自语,亚历山德拉就像她祖父,这是他在称赞她聪慧。约翰·柏格森的父亲是个造船工,力气惊人,运气也不错。他在生命的后半程再婚了,取了个斯德哥尔摩女人。她比他年轻很多,品格可疑,怂恿他铺张奢侈。这桩婚姻让造船工很是迷醉,强悍的男人陷入了滑向绝望的胡作非为,没能安静地走向晚年。没几年,他那道德败坏的太太摧毁了他一生的正直。他拿自己的财富和贫穷海员委托给他的资金投机,失败后在耻辱中死去,没有给子女留一分钱。话虽这样说,他毕竟独立在海上崛起,白手起家凭借自己的技能和远见创立了一家引以为傲的小企业。他证明了自己是个男人。约翰·柏格森看出女儿身上的坚强意志,解决问题简单直接,这正是他父亲辉煌时期的特点。他其实更希望在哪个儿子身上看到这相似之处,但这由不得他选择。躺在床上,一天又一天,他只能接受现状,同时也心存慰藉,家庭的希望和自己艰辛获得的土地的未来,几个孩子当中还有一个可以托付。

冬天的暮色渐暗。病人听见太太在划火柴,油灯的光亮透过木门摇摆不定。这光似乎是在遥远的地方闪烁。他在床上痛苦地翻过身,看着自己白色的双手,错过了多少工作啊。他已经准备好放弃了,他能感觉到。他不知道病情到了何种地步,不过心甘情愿安息在自己的田地下面,那犁铧触及不到的地方。他不想再犯错误了。他愿意放弃再次握住别人的双手,这时他想到的是亚历山德拉强劲的双手。

“点点【1】,”他虚弱地叫道,“点点!”他听见她急促的脚步声,看见她高大的身形出现在门口,背后是油灯的光亮。他感觉到她青春的气息和力量,她行走、弯腰、挺身是多么轻盈。他实在不想再次叫她进来,非常不想!他非常清楚会怎么样,不想再来一次。他知道生命的终点,生命的结局。

女儿走进来,扶他靠在枕头上。她叫他那个古老的瑞典名字。她小的时候,给在造船厂的父亲送饭就是这样叫他的。

“让儿子们都来,女儿。我要跟们说话。

“父亲,他们在喂马。他们刚刚从布鲁回来。我去叫他们?

他叹息一声:“别叫,别叫了。等他们来。亚历山德拉,你的弟弟们你一定要尽最大努力照顾。将来一切都靠你了。”

“我会尽力的,父亲。

“别让他们泄气,像奥托叔叔一样离开这里。我要他们保住这里的土地。

“我们会的,父亲。我们绝不把这里的土地弄没。

厨房里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亚历山德拉走到门口向俩弟弟招手。他们一个十七岁一个十九岁,都很强壮。他们走进来站在床边。父亲盯着他们看了又看,虽然光线很暗看不清面孔。肯定是他的两个儿子,错不了,他告诉自己,他从来没把他们认错。方脸宽肩的是长子奥斯卡。年轻的儿子动作敏捷,但是爱摇摆。

“儿子啊,”父亲的声音疲惫,“我要你们保住这里的土地,听从姐姐的引导。我病了之后,跟她谈了很多,我的愿望她都知道。我不希望我的孩子们相互争吵,每家都是要一个领头的人。亚历山德拉最大,他知道我的愿望。她会尽最大努力。如果她犯错,也不会像我这样犯这么多错。你们成婚之后,想要自己的房子,这里的土地根据法律公平划分。今后几年,你们要吃些苦,你们必须一起合作。亚历山德拉会尽力管理。”

奥斯卡平常都是最后说话,考虑自己是长子今天先开了口:“好的,父亲。你不说,也会这样来的。我们会在这里一起工作。”

“你们要听从你姐姐的引导,儿子们,做你姐姐的好弟弟,做你母亲的好儿子,就好了。亚历山德拉今后不要到田地里工作。现在已经没有必要了。需要帮手就雇个人。她管家务,作用比一个人的工资大得多。这一点我没早看出来,是我的一个错误。每年都要想办法开点儿地,草皮地上种的玉米是很好的饲料。地要经常翻,干草要多准备些。你母亲在花园里翻地种水果树,那点儿时间不要抱怨,再忙也不要。他是你们的好母亲,她一直都很想念过去乡下。

两个儿子回到厨房,坐在桌边不说话。晚饭从头到尾,两人盯着盘子吃饭,始终没有抬起红润的眼睛。虽然在寒冷中干了一整天活儿,他们没吃多少。晚饭的菜有卤味炖兔肉和李干馅饼。

约翰·柏格森娶的女人没他地位高,但她是个好家庭主妇。柏格森太太皮肤白皙,身材肥大,跟儿子奥斯卡一样壮实、寡言,但有一种随和的气息,也许那正是她对随和的喜爱。十一年来,她难能可贵地竭力把家里维护得井井有条,尽管客观条件极其艰难。柏格森太太的习惯非常牢固。她在新环境坚持不懈保持过去生活的惯例,非常有效地防止了家人道德蜕变、不思进取。比如,柏格森一家住在木屋里,正是因为柏格森太太不愿意住土屋。她怀念家乡的鱼类食品,每年两次让儿子们到南边二十英里外的河里捕斑点叉尾鱼。孩子们小的时候,她就把他们放在马车里,婴儿放摇篮,自己去捕鱼。

亚历山德拉常常说,如果母亲给扔在了一个沙漠岛,她会感谢上帝的选择,然后开辟一个菜园,找些东西做果酱。做果酱快成了柏格森太太的执念。虽然肥胖,她经常到挪威湾两岸的矮树丛四处寻找美洲葡萄、美洲李,就像野兽寻找猎物。她把大草原上难吃的地樱桃做成黄色的果酱,放柠檬皮增加风味;还把西红柿做成粘稠发暗的果酱。她甚至用到处都是的苦涩水牛豆做试验,后来每次看到一串漂亮的青色水牛豆总会禁不住摇头念叨:“真可惜!”没有东西可以做果酱了,她就开始做腌菜。做这些要用很多糖,有时候给家里造成不小的负担。她是个好母亲,不过孩子们长大了不再在厨房里碍手碍脚她也很高兴。约翰·柏格森带她来到这地球的尽头,至今她都没有原谅,不过既然到了这里,她想不受干扰地重建自己过去的生活,只要条件允许。只要地窖里还有熏肉,搁板上还有玻璃罐,衣橱里还有床单,她也就满意了。她看不惯家务懒散的邻居,而邻居们都认为她非常高傲。柏格森太太一次去挪威湾的路上顺便去看李老太太,老妇人躲进干草堆,“害怕柏格森太太发现她的光脚。”

注释:

1】点点:亚历山德拉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