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1】,一月,汉诺威【2】小镇紧紧抓住内布拉斯加州【3】的高原,狂风中挣扎着不让吹跑。一大片黄褐色的低矮房屋东一座西一间散落在灰色天空下的灰色草原上,细细的雪花飞舞着盘旋着,天地间迷迷蒙蒙。住宅横七竖八搭建在坚硬的草地上,有的看上去似乎搬来才一晚,有的似乎冲着辽阔平原自己流荡到了这儿。房屋外观一看都是临时的,狂风怒号着钻过屋底、蹭着屋顶呼啸而过。主街压出了两道深深的冻得结结实实的车辙,从小镇北端矮小的红色火车站、谷仓延伸到南端的木材场和饮马池。街道两边散布着木质建筑,参差不齐,有百货商店、两家银行、药店、饲料店、理发店和邮局。木板人行道上的积雪踩成了灰色。下午两点,各家店主刚刚吃完午饭回来,远远地躲在结了霜的窗户后面。孩子们都在学校,户外没有人,街上只有几个脸面粗糙的乡下人,大衣粗劣,长长的帽子压到了鼻子上。有些人把太太也带来了,不时有围着红色或者格子围巾的女人跑出一家店又钻进另一家店。街边的拴马桩上拴着的几匹畜力马挽着农场马车,盖着毯子还在颤抖。火车站四周寂静无声,到半夜才会有一班车进站。

一家店前的人行道上坐着一个瑞典小男孩,伤心地哭着。他五岁上下,穿的黑色外套太大,小老头似的。他的法兰绒外衣洗了好多次,缩水严重,裙子以下,笨拙的铜头鞋筒以上空着,露出一大截袜子。他的帽子护耳拉下盖着耳朵,鼻子和胖乎乎的小脸冻得通红龟裂。他小声哭着,面前行人匆匆走过没人注意他。他不敢拦人,也不敢进店找人帮忙,只好坐在那儿挍着袖子,抬头望着身边的一个电报线杆,哭哭啼啼地说:“我的猫咪,哦,我的猫咪!她的会咚(冻)僵的!”电报线杆顶端蹲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猫,爪子死死抓着线杆木头,无力地喵喵叫。他姐姐把他放在这家店门口,自己找医生去了。她不在的时候,一只狗把他的猫追逃到线杆上。这小动物从没爬到线杆这么高过,吓得不敢动。她的主人毫无办法。他来自乡下,觉得这村庄很奇怪很费解,人们穿的衣服很漂亮,心肠却特别狠。他总觉得害羞难堪,怕人嘲笑,总想找个东西躲在后面。这会儿他很伤心,没注意到有谁在嘲笑他。他终于看到了希望的光芒——姐姐回来了——他踩着笨重的鞋子向姐姐跑过去。

姐姐高大强壮,步伐敏捷果断,似乎要走的路和要做的事都一清二楚。她穿着男式乌尔斯特【4】外套(并不别扭,倒很舒服合体,像是穿在年轻士兵身上),戴着长毛绒圆帽,拿一条厚实的围巾系着。她表情严肃,思考着,蓝色的眼睛清澈而深邃,牢牢盯着远处,不像是在看什么,倒像是遇着了麻烦。小男孩拉住她外套,她才注意到他。她猛地停下,蹲下来擦拭他泪水打湿的脸蛋。

“怎么了,埃米尔!我让你待在店里不要出来的。遇到什么麻烦了?

“我的猫咪,姐姐,我的猫咪!有个人把她放到外面,狗把她赶到那儿去了。”他的食指伸出大衣袖子指着线杆上的可怜小家伙。

“哦,埃米尔!你带她出来会给我们惹上麻烦,我没跟你说吗?你怎么总是让我出洋相?站这儿别动,我肯定能想到好办法。”她走到线杆下面,伸开双臂喊道:“猫咪,猫咪,猫咪”,猫咪只是喵了一声,缓缓摇了下尾巴。亚历山德拉断然转身。“她不下来。得有人上去抓她。我看见林斯特姆家的马车来镇上了。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卡尔。他也许有办法。别哭了,不然我就不去了。你的羊毛围巾呢?忘在店里了?不管了。站稳了,这个给你围上。”

她把头上的棕色围巾解下来系到他的脖子上。这时候,一个衣着破烂的小个儿旅行的男人从杂货店走了出来要去理发店。他停住脚步呆呆望着她解去围巾露出的一大团闪亮的头发,两条粗大的发辫固定在头上盘成一个德国式发髻,圆帽下露出一圈黄中透红的发卷在空中飘动。他从嘴边拿下雪茄,用羊毛手套的手指夹住湿润的那头。“上帝呀,姑娘,这头发真漂亮!”他感叹道,真诚又很可笑。她收缩下唇,凌厉凶狠的眼神盯了他一眼——如此冷酷完全没有必要。小个儿服装旅行推销员吓了一跳,连雪茄都掉到路边。他在利牙似的寒风中无力地走向理发店。他接过酒保递来的玻璃杯,手还在颤抖。他似有若无的调情冲动之前遭受过打击,但从没像今天这样沉重。他感觉自己低贱,遭到蔑视,有人占了他的便宜似的。一个旅行推销员在单调乏味的小镇四处敲门找生意,爬上烟气腾腾的肮脏马车在冬天的乡村艰难前行,这时候他碰巧看到一个精致的女人,突然想表现一下男人的雄威,他应该受到谴责吗?

小个儿旅行推销员还在喝酒平复情绪,亚历山德拉匆匆向杂货店走去,这里最有可能找到卡尔·林斯特姆。他就在店里,正在翻看彩色石印的样本画册,这是店主卖给汉诺威女人做瓷器彩绘看的。亚历山德拉说完遇到的麻烦,小伙子就跟她来到街角处,埃米尔还坐在线杆旁边。

“我得上去抓她,亚历山德拉。我记得仓库那边有些脚扣,可以扣住我的脚。等会儿。”卡尔双手用劲儿插进口袋,缩着头迎着北风向街道那头冲去。他十五岁,个子很高,身子单薄,胸膛还没长开。拿着脚扣他回来了,亚历山德拉问他的外套放哪儿了。

“忘在杂货店了,反正穿着也不能爬杆。埃米尔,我掉下来你要接住。”他刚开始爬,回头叫到。亚历山德拉紧张地盯着他,地上冷得很。猫咪一步也不挪。卡尔只好爬到线杆的最顶端,费了不少劲儿才把她拉开。他回到地面,把猫递给泪眼汪汪的小主人。“快带着她去店里暖和暖和,埃米尔。”他给孩子开了门,“等等,亚历山德拉。我可以捎你们回去,一直到我那儿啊!这天一分钟比一分钟冷。医生你见了吗?”

“见了。他明天过去。不过他说父亲好不起来了,好不了了。”姑娘的嘴唇在颤抖。她定定地看着荒凉的街道,似乎在聚集力量面对什么,似乎在用尽全力攥住一个局面。这局面虽然让人非常痛苦,但是却必须想办法去面对去解决。风吹着她厚重大衣的下摆,围着她扑啦啦响。

卡尔沉默不语,但她感觉到他的同情。他也很孤独。他瘦小虚弱,长着一双忧虑的黑色眼睛,一举一动悄无声息。清瘦的脸有一种精致的苍白,那张嘴随时会被激怒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一个少年的。双唇的曲线已经透着一股苦涩和多疑。两个朋友在风中的街角不说话静静站着,就像是两个迷路旅人,时不时停住、沉默,表明他们很困惑。卡尔转过身说:“我会帮你们的。”亚历山德拉走进杂货店,让人把买的东西放在几个鸡蛋盒里,等暖和了再走上漫长寒冷的车旅。

她寻找埃米尔,发现他坐在通往服装地毯部楼梯的一级台阶上,正在和一个波西米亚小女孩玛丽·托维斯基玩耍。她拿着手帕要在猫咪头上系一个帽子。玛丽是第一次来这个乡下,跟着母亲从奥马哈【5】来看望叔叔乔·托维斯基。她肤色偏暗,一头棕色的卷发像深色的布娃娃,红色的小嘴巴很是诱人,黄棕色的双眼又大又圆。大家都注意到她的眼睛,棕色的虹膜闪烁着金色光芒,看上去就像是金粒,如果光线再柔和些,又像是科罗拉多的虎眼矿石。

这里的乡下孩子穿裙子一直垂到脚面,但这城里孩子穿的是“凯特·格林纳威”风格,她的羊绒红罩衣在脖子那儿堆了一圈,下面几乎垂到地板了。再加上那顶锥形软帽,整个儿看上去像个奇趣的小姑娘。那脖子上围着一条白色毛皮披肩,埃米尔羡慕地拿手指摩挲,她也没有生气地反对。他的玩伴这么漂亮,亚历山德拉不忍心把弟弟拉走,让他们一起玩猫。这时候,乔·托维斯基急冲冲走进来,抱起小侄女放到肩头上让大家看。他的孩子都是男孩,非常宠爱这个小生灵。他的好友围了一圈,夸奖、逗弄小女孩。她大大方方地跟他们玩笑。他们都很高兴,很少见到这么精心养育的漂亮孩子。他们要她选他们做小甜心,纷纷拉住他的外套拿东西讨好她:糖果、小猪和斑点小牛。她顽皮地认真看着一张张散发着酒气和烟味的棕色胡须大脸,然后用自己细小的食指优雅地滑过乔硬胡茬下巴说道:“这是我的小甜心。”

波西米亚人哄堂大笑,玛丽叔叔紧紧抱住她,勒得她喊到:“快松开,乔叔叔!你弄疼我了。”乔的朋友们每人给了她一包糖果,她亲吻了每个人,虽然她不是很喜欢乡下的糖果。也许,她因此想起了埃米尔。“让我下来,乔叔叔。”她说,“我要把一些糖果送给我认识的漂亮小男孩。”她优雅地向埃米尔走去,身后跟了一队崇拜者。他们把小男孩围住了逗他玩。不一会儿,他把脸躲在姐姐的裙子里面,她责备他怎么像个小娃娃。

农场上的人们都在准备回家。女人们都在检查购买的食品杂货,用红色的大围巾包住头。男人们拿剩下的钱买了烟草和糖果,相互展示自己的新靴子新手套,还有新的蓝色法兰绒衬衫。三个高大的波西米亚人喝着飘着肉桂油香的生白酒。据说这酒能有效帮人御寒,每次从瓶子里喝完他们都会咂咂嘴唇。他们口若悬河压住了这里的其他声音,热烘烘的杂货店他们的豪情壮语此起彼伏,店里弥漫着旱烟味、潮湿的羊毛衣味和煤油味。

卡尔走进来,他穿着大衣拿着一个铜把手的木头盒子。“走吧。”他说,“你们的马我喂草了饮水了,马车准备好了。”他抱起埃米尔,把他深深拥在马车车厢的麦秆里。店里的热气熏得小男孩儿昏昏欲睡,但他还是紧紧抱着猫咪。

“爬那么高抓猫你真是太好了,卡尔。等我长大了,我也给小男孩爬上去抓猫。”他迷迷糊糊地嘟囔。马车还没翻过第一座山丘,埃米尔和他的猫都睡着了。

虽然才四点钟,冬天的天色已经越来越暗。路朝着西南向呆滞天空下那一条苍白似水的微亮光带延伸而去。那光亮照着两张忧伤的年轻脸庞。他们默然望着那光:那姑娘望向未来,眼神中似乎痛苦而困惑;那小伙似乎已经望向过去,眼神很是忧郁。他们身后的小镇已经看不见了,淹没在起伏的大草原,冰冻严寒的乡村把它拥在怀里,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住宅区没有几处,相隔很远,时不时出现一个风车凄凉地压在天空下,一座草皮屋蜷缩在山谷。但这里的伟大之处在于大地自身。孱弱的人类社会肇始于大地上荒凉废墟中的挣扎,大地似乎把它压得无法动弹。面对这茫茫的艰难,小伙的嘴唇禁不住变得苦涩,因为他感觉到,人类太过虚弱没法在这里留下印记,大地拒绝任何干预,它要保留自己的凶猛力量,独特的原始之美和亘古不变的哀伤。

马车在冻住的路上颠簸前进。两个朋友比往常更加无话可谈,似乎寒冷已经侵入了他们的心脏。

“今天卢和奥斯卡去布鲁砍柴了吗?”卡尔问。

“去了。让他们去我都有些后悔,现在这么冷了。可是木柴不够母亲又担心。”她停下来,手放到额头把头发往后拢,“卡尔,如果我父亲真的死了,我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我想都不敢想。我真想大家都跟他一起走,让野草长出来把一切都盖住。”

卡尔没有回应。就在他们前面,有一座挪威人的墓园,野草真的长出来把一切都盖住了,红艳艳蓬蓬松松的,连铁丝栅栏也给掩没了。卡尔发觉自己不是个很合格的同伴,不知道说什么道别。

“是真的。”亚历山德拉声音稳了些继续说道,“几个兄弟??都很强壮,努力工作,可是我们一直以来非常依赖父亲,我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往前走。我甚至觉得前面没有路可以走。”

“你父亲知道吗?

“我想他知道。他整天躺在床上掐着指头数数。我想他是在数有多少东西留给我们。我养的鸡在这冷天里也能一直稳定下蛋卖些钱,这让他感到很安慰。我很希望能让他不要想这些事,可是现在我没有多少时间陪他。

“我看是不是他愿意哪天晚上让我把神奇提灯拿过去?

亚历山德拉转头看着他:“哦,卡尔!提灯弄到了?”

“弄到了。就在后面草堆里。你没注意我带着的那个箱子吗?今天我在杂货店的地窖摆弄了一上午,弄好了,非常好,现在能显漂亮的大画面。

“都是什么画面?

“嗯,德国的狩猎画面,鲁宾逊·克鲁索,还有好玩的食人族。我准备到那本汉斯·安德森【6】的书上找些画,画在玻璃上给灯放。”

亚历山德拉脸色很高兴。早熟的人孩子气重。“一定拿过来,卡尔。我简直等不及了,我肯定提灯能让父亲很开心。画片都上色了吧?我知道他肯定会喜欢。我在镇上买的日历他就很喜欢。我也只能买那么多。到这儿我们该分开了,是吧?有你陪伴真好。”

卡尔喊停了马,疑惑地抬头看黑色的天空。“很暗了。这些马当然能带你回家,可我想我还是给你点上提灯,你应该需要。”

他把缰绳递给她,爬到车厢里,蜷缩着拿大衣披在身上。试了十来次他终于点亮了提灯,然后放到亚历山德拉前面,又拿一个毛毯盖住一半,挡住直射她眼睛的光线。“再等一下,我来找我的箱子。好的,这儿呢。晚安,亚历山德拉。尽量别担心。”卡尔跳到地上,穿过田地向林斯特姆住宅跑去。他回头喊了声“呼,呼——!”便翻过一个土坡冲向一个沙沟不见了。风中回响起一声“呼,呼——!”亚历山德拉独自向前驶去。她的马车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在风的咆哮中几乎听不见,然而放在她两腿之间的提灯,在大道上划出一道光带,一步一步沉入黑暗的乡村。

注释:

1】三十年前:本书写于1913年。(译注。全文均为译注,不再注明。)

2】汉诺威:位于内布拉斯加州南部边境。

3】内布拉斯加州:美国中西部一州。

4】乌尔斯特:一种长而宽松的外套。

5】奥马哈:内布拉斯加州的最大城市,位于该州东部边境。

6】汉斯·安德森:1857年—1942年,一位活跃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的丹麦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