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庆祝

老绅士走进房间。他的袖口浆洗考究,熨帖发亮。房间狭长低矮,柔和的灯光半明半暗。他停下脚步,笔挺的身姿如同一根身经百战的火枪推弹杆,沧桑而优雅,周身散发着似有若无的高档香皂和上好雪茄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那是奢华、阳刚的味道。

他开始一丝不苟地摘去手套,逐一松开禁锢的手指,彷佛这件事与外界无涉与他人无关,需要全情投入不容干扰。

他脱手套的样子令人印象深刻——不过旁观的人情绪要放松,耐心要足够。然而,这时坐在硕大沙发一角的那个女人天生缺乏耐心,此刻她的情绪也不是很好。她的情绪其实非常糟糕。

“再不快点儿脱了手套,”她说,“我就亲手给你扯下来。你那手指又不是瓷器做的,戴手套究竟干什么?看得我想冒汗。”

 “好好把你那暴躁的性子收一收。”老绅士建议,声音平静而低沉, “没准儿你全身上下那些赘肉还能减去不少。”

他内心波澜不惊,注意力回到手套上。他饱含钟爱之情,脱下了手套。他的确喜欢这双手套。他就是这样,生性热情奔放,迷恋生命中的一切美好事物——甚至对无生命的物品也无法抗拒。年至六旬,他仍然爱着这个世界,不过已经学会如何又爱又恨地看待世间生灵——那目光隐现着大彻大悟带来的深深孤独。

他付出了很多爱,却没有回报,自己到头来不过成了一位老绅士。

他轻轻拍了拍手套像是在表示欣赏,然后放到那架宽大的三角钢琴上面。钢琴蹲伏在阴影里,像一只心怀叵测的某种史前怪兽。接着他从右臂下面拿出一个包着的盒子,工工整整放在手套旁边。他也拍了拍盒子,动作中似乎有嘲讽的意味。他端正庄重地放好东西,一脸心满意足,随即弯下腰,明亮敏锐的双眼看着女人。她虽已容颜衰减却依然好看,脸上的怒气却越来越重。他无声无息地在厚实地毯上走过去,殷勤娴熟地弯下腰,提起女人的一只丰腴的手冷冷吻了一下,似乎那只手比一条鱼也好不到哪儿去。她气呼呼地把手抽回。他无意抓住那只手——不想逮住鱼,就不会全力去抓。

“最近如何,我的古董情人?”他话里是一贯的好脾气。

这位古董情人——一个保养有方,五十多岁仍不服老的女人——压抑着愤怒回答。

“别叫我情妇,你这衰朽的废物。”她对他说, “我这个年纪的身体,你说能如何?”

老绅士装模作样咳嗽了一下,意在劝告。

“我问候你,”他耐心有加,“并不是要问你的身体如何。如果不介意,你的身体暂且先放一边,我们跳到高级些的话题。”

“我也想忘了我的身体。”女人抱怨,“最近走路都累。”

“好可怜。”老绅士面无表情地回答, “问题在你的胃口,亲爱的。你饭量如牛,令人惊讶。不过先不谈这个。请允许我提个建议,灵魂上的追求就算了,你总该考虑给你粗糙的外表配上活跃的思想。”

“我只有鸡眼,”女人沉着脸端详着双脚, “脚趾头上全是鸡眼,都来不及挑掉。”

“你让我恶心。”老绅士回答, “说真的——我的的确确感到恶心。”

“雷克斯·佩布尔,”女人告诉他,“你那站相就是个假正经的老东西。二十五年来,我一直想恶心你,你恶心过吗?现在我累了,没力气想这事儿了。”

“倒是没这个印象。”佩布尔先生想了想过去后说,“总有些时候,你真的让人恶心,亲爱的。说恶心到吐也不为过分。”

“又不是针对你。”女人反驳, “你天生没胆量。”

佩布尔先生从矮桌上的一个盒子里挑出一根细长的香烟,点着这细长的纸管,好像在远处另一个自己崇敬地注视着自己的举动。

“出生,”隔着一团烟雾他缓缓说道,“本来就是一种令人沮丧的剧变。比起死亡,更是等而下之。怎么说死亡都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体现一种尊严。出生——怎么说呢——总给我扭扭捏捏、缩头缩脑的印象。”

“你很喜欢自说自话呀。”女人说, “你知道我听了烦,反倒说得越开心。”

“抱歉。”佩布尔先生很开心, “如果你不想说话,斯普雷,我的糟老太,那你想做什么呢?”

“这么多年我敢提我的想法吗?”她质问。佩布尔先生微微一惊。

“这个我们不要去谈。”他连忙说, “你吓我。越来越难办了。活到我们这个年纪,应该升华性爱,追求翅膀在空中扇动的清凉感觉。”

“油腔滑调!”斯普雷厉声打断, “我宁愿交出我的翅膀,眉头都不会皱一下,换取一次销魂的性爱。”

“低俗至极。”佩布尔先生说,“毫无可取之处。斯普雷,我真是倒了大霉,遇上了你这样最不知悔改、耽于声色的老色鬼。”

“你就是个絮絮叨叨的话串子。”斯普雷反唇相讥, “你就会干这个,别的什么都不会。”她意犹未尽,又加了一句:“即使有对我也没有好处。”

“真是的,”佩布尔先生反对道,“我怎么会听到这样的话。对我太粗鄙了。有你在,我天生活跃的心灵完全僵硬了。“

“二十五年前——”斯普雷开始诉说。

“想起来了。”佩布尔先生说, “今晚我专门来是为了给你庆祝的。”

“庆祝什么?” 斯普雷惊讶地问, “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说我又大了一岁。”

“不会的。”佩布尔先生说,“不是那种坏事。今晚是你第一次被勾引的二十五周年纪念日。这种事就是让人分外忧伤。到今天为止,你作为我的情人已经荣幸生活了四分之一个世纪。”

“没有乐趣,说什么荣幸?”斯普雷毫不留情地反问。

“这问题确实难以回答。”佩布尔先生承认。

“我只是你名义上的情人。”斯普雷的目光暗了下来。 “我能活到现在,人超所值了。”她顿了一下,向男人不怀好意地一笑。 “你怎么就能肯定,”她问,“第一次勾引我的人就是你呢?”

“我不能肯定。”佩布尔先生回答, “以我对你的了解,我觉得不大可能。不过,如不介意,请不要的打破这个无伤大雅的幻觉。我已经老了,你知道的。”

女人抬起头看着他,若有所思。他身材高挑,腰杆笔直,穿戴无可挑剔。他身上似乎萦绕着曲意逢迎、逍遥自在、贪得无厌这些年轻人独有的恶劣气息,都是她早年熟悉也甚为偏爱的。他的脸上出现了皱纹,他精致的头发变白了,他的双眼依然犀利机警,然而注视着她的眼神却闪耀着孤独,彷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她能够理解,因为她的热情消磨殆尽,自己也感到孤独。回望过去,时光匆匆,遗憾重重,但也有些微自豪。她多次有愧于他,有多少次他绝不会知道——至少她不会让他知道——然而他一直爱着她,没有离开她。就她观察,他从来没有故意伤害她、欺骗她,想到这点她很高兴。她走过岁月,留下回忆散落其中。那些回忆也许并不值得钦佩,却是幸福的。有些回忆连她自己也不肯承认,女人就是这样。她少女的样子漂亮又成熟,她没有虚耗多少青春时光。走进她生活的男人有很多,唯有这个男人对她最为重要。她还对一位年轻医生抱有遗憾。那位医生正派过度,对她的魅力无动于衷。那个年轻医生真是个傻瓜。她一度因此更加喜欢他。她向躬身在前的男人伸出一只手,紧绷的脸放松了。

“你是老人了。”她的声音变得温和起来, “是一个与众不同的老滑头。坐下。你这样我的鸡眼会疼。”

“为了减轻你的痛苦,”佩布尔先生靠着她坐到沙发上,“我可以趴在地板上。我心甘情愿。”

“要是有用的话,我也愿意让你趴下。”她告诉他,“可是,没有方法可以治好鸡眼,真的没有。人长大了,双脚伤痕累累。脚疼起来,人就会暴躁。”

“我懂。”他表示同情, “我也有我的痛苦和惶恐。虽说哀叹自然规律并无益处,然而身体老朽、力量消散还是让人愤恨不已。随着年龄增长,心理趋于安宁,也算是一种补偿。人要善于哲学思考才能得到补偿。哲学思考时常让人很疲惫。”

“给我根烟。”斯普雷说。

他给她点上烟,女人向后一靠,若有所思地吐了会儿烟圈。

“讲给我听听。”半晌她说。“讲什么?”佩布尔问。

“我第一次正式被勾引的事。”斯普雷回答。

“你不记得了吗?” 佩布尔先生问。

“你开个头我就想得起来。”她对他说。

“完全可以。”佩布尔先生开始讲,“其实,那次勾引根本算不上正经。”

“勾引有正经的吗?”她想知道。

“没有。”佩布尔先生承认,“不过有些是有益的——非常值得一试,你懂。我想说的是,你我都十分清楚当时我们干的是什么事。”

“我可以肯定地说,那个时候我并没有在试探谁。”斯普雷若无其事地说道, “这种事第一印象很重要。”

“我记得,”佩布尔先生接着说,“似乎我给你留下的印象很不错。我猜你不会认为我在吹嘘吧。”

“完全允许对成就的适度自负。”女人说。 “特别是在你这个年纪。你能拿出来吹嘘的也就这一点了。”

“你真扫兴。”佩布尔先生说。

“那次勾引你继续说。”斯普雷提醒他。

“那你别打岔。”佩布尔先生表示不满, “也不要老是暗示我的年纪。想起来,那天晚上真是美呀。就像今天晚上一样。事情有点儿走向了失控——荣誉、忠诚之类的重要东西变得有些飘渺、失效了。那时我和苏结婚大约三个月。”

“男人保持忠诚这么长时间算是很长。”女人评说。

“苏从不让我有机会一试。”佩布尔先生回答中没有怨恨, “婚后六个星期,小恶魔的招数用完了。说句实话,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我女儿的生父。苏也不知道。其实并不重要。她讲究体面,谢天谢地,她和我俩都不一样。”

“那么孩子的父亲一定是个好人。”斯普雷说,“肯定不是你。”

“我也快得出这个判断了。”佩布尔先生大方地承认。“他对苏一定非常好。甚至可能不知道她已经结婚了。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他不知道。”

“我看,你对我们两个的认识都不太多?”斯普雷提醒他。

“不多,”佩布尔同意,“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喜欢你们两个——我甚至想更进一步,说爱你们两个。”

“知道我们两个都不忠诚,你也爱?”斯普雷柔声问道。

雷克斯·佩布尔直愣愣地盯着空中,片刻抬手从双眼抹过,像似拂去一片不雅的景色。

“知道也爱。”他回答, “隐藏罪过比罪过本身危害更甚。斯普雷、苏,你们对我坦诚磊落,这是女人最崇高的天性。而我,可以说没有时间、也没念头要对你们不忠。有你们两个健康的女性随时陪伴,还想要什么呢?人人都知道,我们拥有的一切之中肉体最为脆弱,可我们却希望它坚不可摧。我偏向这种观点,理想主义过头会导致最残忍的偏执。刚才说到哪儿了?”

“我处于等待勾引的微妙状态,”斯普雷说,“你好像觉得那个晚上很适合勾引。”

“确实适合。”佩布尔先生说,“再适合不过了。那时你在一家埃及风情的酒吧里唱歌,也表演,衣服的尺度贴着法律的下限。歌唱得很好,其他方面都很有档次。我欣赏你的声音和身体。”

“我的头脑呢?”斯普雷问道。

“你头脑里面没多少东西。”佩布尔先生说, “你不需要。我继续讲。那天晚上我情绪特别低落,想喝醉也醉不了。我就不喝了,转而从你那儿获取慰藉,明智的选择。”

“我想起来了。”斯普雷说,“你开车带我到你家,把我介绍给苏,还跟苏借了一些衣物给我。我们去长岛海峡海上巡游。[]长岛海峡:美国康涅狄格州南部海岸与纽约州长岛北部海岸之间的水域。海岸边有许多居民社区和夏日度假胜地。她真是体贴。”

“体贴是有原因的。”佩布尔先生评说,露齿微微一笑,她躲在酒窖的男朋友快要憋死了。我差点儿错把他的裤子也放到包里。”

“我们是教化的榜样。”斯普雷说,“我们三个,不是吗?”

“教化算不上,”佩布尔先生承认,“不过至少我们的品位和直觉都还不错,没有浪费一晚上的时间上演一出吵闹的情节剧。[]情节剧:一种感伤戏剧,以铺张华丽的戏剧演出为特色,不着重刻画人物的成长过程,而追求耸人听闻的情节。苏告诉我,那个周末她过得很愉快。这件事她很直率。你应该没想到吧,斯普雷,是你把我和苏的婚姻从破碎的边缘拉回来的。确实是你把我们维系在一起。我给了你一个家,这之后,她才觉得也应该给我一个家。”

“很高兴能够有所帮助。”斯普雷说,“我就这样给勾引了。”

“你就这样给勾引了。”佩布尔先生认同,“我妻子的睡袍你都还回来了,你真是好心。”

“那件小东西很可爱,很大胆。”斯普雷说。

“是啊,”佩布尔先生难过地说,“她不肯穿给我看。”

“所以你让别的姑娘穿给你看。”斯普雷说。

“这是顺理成章的做法。”佩布尔先生说。他停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方盒子。“呃,”他把盒子举到女人面前说,“如不介意,我想请你把这个戴上。”

斯普雷打开盒子,凝神一望,一颗黑色的猫眼石光彩照人。宝石的美丽光辉照进了她的双眼。

“夕阳落入长岛海峡的绿色岛屿后面,天空看上去就像这样子。”她说,“冰冷的火焰,令人心悸的美——美得让人心痛。非常感谢,雷克斯,我来戴上。”她双手握住他的一只手,把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可是,我特别想把那件睡袍再穿给你看。”她又说。

“老话题还要再说吗?”佩布尔先生说,一丝不苟地拂去手背上的一点儿烟灰。

“这对我不仅仅是个话题。”她反驳,“这就是我的事业。”

“太严肃了。”佩布尔先生说着站起来走到钢琴前,“不如叫它爱好吧?”“叫爱好,不行!”斯普雷大声喊道,“我都迷上了。”佩布尔先生面露痛苦之色。

“把你说的话都忘了吧。”他建议,“谈点儿别的。心情会舒畅些。这儿有个礼物,是苏送给你的。”

他从钢琴上拿起礼物盒,送到沙发前。斯普雷打开盒子,读出里面卡片上的话。

致斯普雷·萨默斯,”她读道,致我丈夫的情人,你恩主的妻子苏·佩布尔敬赠。祝贺!”

佩布尔先生拿过卡片看了,唇间浮现一丝笑意。

“直言不讳啊。”他说,“没有一词赘言。很有趣,我得说。”

话音刚落,一声吼叫惊雷般地响起,好似动物的嚎叫。斯普雷的脸凶狠地贴近他的脸,手里拿着一双超大的地毯上穿的拖鞋。佩布尔先生瞥了一眼,心想这么难看的拖鞋真是从来没见过。为了达到痛加羞辱的效果,他妻子搜寻这双拖鞋的时候心情一定狂热而激动。他佩服她锲而不舍的劲头,哀叹她吓人的品位。突然拖鞋狠狠撞上了他的肚子,他的哀叹又加深了一层。佩布尔先生一下子失去平衡,被迫放弃优雅的气度。斯普雷手臂中汹涌的怒火赋予了柔软的拖鞋强大的力量。砰的一声,拖鞋沉闷而精准地砸在佩布尔肚子上。他一脸错愕,应声弓起腰,一只手压住遭袭部位。不过,滑稽的姿势很快就消失了。佩布尔家族世代相传的骄傲和勇气立刻唤醒了,他啪的一声站得笔挺,直愣愣盯着面前眼神宁静傲慢、表情怒不可遏的女人。

“我宁愿臀部明明白白给人踹一脚。”他坚韧地克制着说,“也不愿意远远地遭人阴险地偷袭。”

“好啊,你把臀部伸出来,”斯普雷说,“再给你踹一脚。”

“夫人,”佩布尔答到,“我凭什么要把臀部伸出去?那不是明摆着找踹吗?你现在这情绪,伸出来不仅愚蠢挑衅,而且还荒唐可笑。虽然你的脚病得厉害,那也会万分危险。”

这段评论并没有让斯普雷·萨默斯一起一伏的胸膛恢复平静,没有任何作用。要说有,那就是她的胸膛起伏得更厉害了。她猛地扬起拖鞋,准备第二次攻击。

“你再朝我扔拖鞋,”佩布尔先生平静地说,“你是逼我踩你的鸡眼了——所有鸡眼。”

斯普雷的右臂在半空中定住了。威胁证实有效。单是想想这报复,她的双脚就一阵阵地痛。

“你故意跟妻子合伙来羞辱我。”她说,“这件事我绝不原谅你。你看,看看这双拖鞋。”

她把拖鞋伸到他面前要他细看,姿势看着哀怜。他没有退缩,看着那双丑陋的东西,可是怎么憋还是笑了。虽然他的审美观大受震动,但很快拖鞋就挑起他的幽默感。

“别乱猜。”他说,“这双拖鞋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过,这鞋有问题吗?长你这样的脚的女人,送她这样的鞋,我觉得是理想之选。”

这话把她噎住了。

“奇耻大辱啊,”她痛苦地说,“奇耻大辱。你知道我要怎么反击吗?”

“我哪里知道?”佩布尔先生表示。

“我要买件老妈罩裙——丑陋的法兰绒那款——你妻子下个生日那天送她。你给我拿给她。别忘了。”

“恐怕我不会拿。”佩布尔先生回答,有点儿不耐烦。

“真不知道她这是当自己什么人物!”他的情人继续说,“不说更年轻,我每一天都跟她一样年轻。我更年轻,我相信。年轻五岁,十岁。”

女人说出这样夸张的话,佩布尔先生意识到现在跟她讲道理是不可能的,尽管他经验丰富,还是做出了有生以来最愚蠢的事。他附和了她。

“毫无疑问你是对的。”他柔声抚慰,“我看年轻近十岁。”

“见鬼去吧,”斯普雷怒火中烧,“你这喋喋不休的老猴子。我让你去见鬼。你要干什么,把我当孩子糊弄?”

“你不停缩短你的年龄,”佩布尔先生要她明白,“很快就会变成个婴儿,要让人抱在怀里。”“我盼着呢。”她顶了回去。

“谁抱呀?”佩布尔先生问。

“反正不要你那酥脆的中空麦秆抱。”她回答,“我要躲到我妈怀里。”

“怪事。”佩布尔先生漫不经心地提醒她,“想不起来你什么时候有个妈妈。”

“我是没妈妈。”斯普雷说。

“那你为什么还要躲她怀里?”

“嗯,你婴儿大的时候,肯定要有人抱呀,是不是?”她反问,“傻瓜都知道,老傻瓜也知道啊。”

“不一定。”佩布尔先生回应,“你可以躲在竹篮里面,摇篮里面,鞋盒里面,实在没有,也可以躲在垃圾桶里。”

“这也行?”斯普雷冷笑,“哎,我又不是那种婴儿。我总有妈妈抱。”

“我记得你刚才说你没有妈妈呀。”佩布尔先生追问。

“你能不能不要缠住我的话头不放啊?”斯普雷高声大喊,“我只是想说,我们怎么就不能长谈长谈呢?”

“谈什么?”佩布尔先生问。

她欲言又止,脸上露出沮丧。

“我怎么知道?”她还是开口说话了,“我们从来没有长谈过,你问我什么话题我们没谈过,我怎么回答?”

“我不想知道。”佩布尔先生无可奈何地回答,“我都不知道现在我们在谈什么话题。”

“我也不知道。”斯普雷回答,“你把我彻底弄糊涂了。你可以回家了吧?”

“你不弄点儿东西给我吃吗?”佩布尔先生提出要求。

“我不知道野岛哪儿去了。好几天都没看到他了。”

“那卑鄙的异教徒又喝醉了?”

“他不是喝醉了,就是抱着个电话。”斯普雷抱怨,“他经常醉醺醺抱着个电话。他真是太糟糕了。他还会出现幻觉。你可以把他带回家和你一起住呀?每次我要解雇他,他总是吃完一盒米饭然后睡到床上去,拿毯子把头蒙住,哔哩吧啦的不知道在说什么,声音蒙住了,古怪得很。我还不如去跟鬼魂说话呢。”

“确实不如。”佩布尔说。

就在这时候,两个奇怪的东西进了房间,一只失去嗅觉的猎犬,一个走路不稳的日本男仆。

猎犬的名字是亨利先生,没人知道是什么来历。

“晚上好,夫人。”能说会道的那个动物说,声音有些含糊不清,“过十四大道[]的时候我的腿给男爵夫人射了一枪。”[]十四大道:美国纽约第十四大道。

“活生生的例子。”斯普雷·萨默斯喊起来,无可奈何地摆了摆双臂,“我刚刚跟你说什么了?幻觉!疯子日本佬我能忍,酒鬼日本老我也能忍,可是酒疯子日本佬我实在是受不了。你自己跟他说,雷克斯·佩布尔——如果,如果你想吃晚饭的话。”

亨利先生见势不妙,蹲到地毯上,坐好后,鼻子一嗅一嗅的,假装在闻什么味道。这狗拿谎言当生活。这种欺骗倒没什么害处,猎犬丧失了嗅觉,总要做点儿什么来补偿自卑心理。

得不到伙伴的支持,野岛紧紧抓住一张椅子的靠背,心虚的双眼盯着高大威猛的佩布尔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