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卡伯里家族

前一章的三封信中,卡伯里夫人已经对自己和她的情况有所介绍,本章再作一些补充。她声称自己遭到严重的诽谤。可是她的言行、自我陈述很难让人信服。如果读者不能从她写给三位编辑的信中看出这一点,那她的信算是白写了。她说她工作的目的是被迫供养两个孩子。有如此高尚的目标在后,她还说想在文学事业上奋斗一番有所作为。她写给三位编辑的信错误百出,她身在其中、奋力追逐成功的行业污秽不堪,她最近自觉自愿侧身其间的卑劣行径,这些都已经让她完全忘记了自重和诚信,然而她对自己的描述大多属实。她遭到过虐待。她遭到过诽谤。她疼爱子女——尤其偏爱儿子——只要能为他们谋福利,她愿意干活干到指甲脱落。

她是帕特里克·卡伯里爵士的遗孀。爵士很多年前在印度从军,获得不少军功,因而获得了从男爵的爵位。到了后半生,他娶了年轻的妻子。后来他发现这是个错误,但是为时已晚,因此时而对她宠爱有加,时而又百般欺侮。无论是宠爱还是欺侮,他都没有节制。卡伯里夫人虽有过错,但并没有对丈夫不忠,连不忠的想法都没萌发过。十八岁的她很可爱却不名一文,决定嫁给一个有大笔收入可以支配的四十四岁男人。她下定决心放弃寻找诗中描绘的、年轻人渴望体验的那种爱情。结婚时候的帕特里克爵士是个红脸的矮胖子,脾气急躁,花钱大方,性格多疑,头脑聪明。他懂得管理手下的人。他看书,也看得懂。他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他人很有魅力。他值得人爱——但却不懂得爱别人。年轻时的卡伯里夫人明白自己的地位,决心尽好自己的义务。她在婚礼之前暗下决心,绝不跟男人调情,她完全做到了。十五年里,她觉得一切都还过得去——这么说读者应该能够明白,那都是多年之前的事情,她还有什么觉得过不去的呢?他们在英格兰生活了三四年,后来帕特里克爵士带着更高级的新任命回了国。十五年里,他专横易怒,甚至大打出手,但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忠诚。一子一女先后降临他们身边,父亲和母亲都很纵容。主要是母亲——根据自己的见解——辛苦抚养两个孩子。她的人生之初就生活在欺骗之中,婚后生活似乎让她觉得离不开欺骗。她母亲逃离了她父亲,接着她就被两个抚养人扔来掷去,有时甚至需要紧急找人来照看。她艰难的处境慢慢把她变成一个精明多疑,不可信赖的人。但她很聪明,尽管童年艰辛,还是接受了教育、学会了礼仪——长得也很漂亮。嫁给有钱人,做好份内事,住进大房子受人尊重,这些就是她的追求——婚后十五年里,尽管遇到不少难处,这些追求也都一一实现了。受到激烈苛责,五分钟过去她就能笑出来。她丈夫甚至会动手——而她首先想到的是该怎样隐瞒事实不让外界知道。再后来的几年,他开始酗酒。一开始她劝阻,后来只好掩盖酗酒的恶果,不让外人知道他的恶习。为此,她要出谋划策,要编造谎言,生活过得左支右拙。再后来,她发现自己不再年轻,于是开始尝试为自己发展友谊,而她的朋友里有一位是异性。如果丈夫对妻子的信任和这样的友谊可以共存,如果婚姻并不限制女性同丈夫之外的男性进行友情交往,那么卡伯里夫人对丈夫并没有不忠。然而,卡伯里爵士却心生疑窦。他说出的话连她都无法忍受,做出的事连一向三思而行的她都乱了方寸——她离开了他。即使是离开,她的每一步行动都很谨慎,都留下证据表明自己没有过错。她离家后的那段日子和我们的故事关系不大,重要的是读者需要知道她遭受了什么诽谤。有一两个月时间,她丈夫的那些朋友,甚至帕特里克爵士本人说尽了她的坏话。后来,真相渐渐大白,分开一年之后,他们又走到了一起。直到他去世,卡伯里夫人都在他的宅第做着女主人。她把他接回英格兰。在故国,在人生最后短暂时光中,他形销骨立,奄奄一息。她遭受巨大不幸,谣言却四起。总有人喋喋不休,说卡伯里夫人婚后曾经抛弃丈夫跑了,后来是那个好心的老绅士把她带回家的。

帕特里克爵士留给她一笔不小的财产,但是算不上巨额财富。他留给儿子菲利克斯·卡伯里每年一千英镑的遗产,还有爵士称号;给遗孀也是每年一千英镑,条件是她去世后她的这份要分给他的一子一女。年轻的儿子在父亲去世之前已经在军队工作。父亲去世不久,母子三人形成了现在的生活模式。他发现可以几乎常住在母亲家里,自己就没有必要独自维护一座住宅。这样一来,他那份遗产可以拿来花销,而同样的一份钱母亲和妹妹却要拿来负担三人的生活。四十岁的卡伯里夫人脱离了生活的鞭挞,对于眼前苦修的孀居日子,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度过。过去,她谨守妇道,内心明白既然自愿走到这个位置,好事坏事都要一同接受。过去,她遇上的坏事可真不少。让一个暴躁的老头责骂、监视、诅咒,最后的暴虐行径甚至逼得她离家出走。跟他回家却被看作受了恩惠,她认定自己的名声一辈子都无法恢复清白。离家出走动不动就被拿出来指责。到最后还伺候了这风烛残年的邋遢酒鬼一两年。之前享受的好处这样来偿还,真是高昂的代价。如今,她终于迎来了轻松时期——这是她的回报、她的自由,她追寻幸福的机会。她全面审视自身情况后,做了几个决定。谈情说爱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这种事她不会再考虑。她也不会为了生活便利再婚。她要结交朋友——真正的朋友,能够帮忙的朋友——也许她也可以帮助朋友。她还要为自己寻求事业,免得生活了然无味。她要住在伦敦,怎么说也要成为某个圈子的显要人物。她一开始撞进了文学圈,这纯属意外,并非自己的选择。过去两年里,落到她肩上的挣钱愿望促使她坚定地沿着这个意外走下去。她早就明白自己必须节俭——主要不是因为或者说根本就不是因为她和女儿一年一千英镑过得不舒服——而是为了儿子。她不需要华贵的东西,她要一座住宅,要让人们一看就知道她住在城里像样的地段。至于女儿是否愿意紧缩开支,卡伯里夫人深信她和自己的想法一样。她事事都信任亨丽埃塔。她儿子菲利克斯爵士可不怎么值得信任。但是儿子才是她的心头肉。

我们故事的开头,卡伯里夫人正在写那三封信,那是因为她急需要钱。那时菲利克斯二十五岁,已经在一个上流人士组成的军团干了四年,也已经卖光了,直说了吧,糟蹋完了父亲留给他的财产。母亲都看在眼里——知道她那有限的收入要养活自己和女儿,还要养活从男爵儿子。然而她不知道的是,从男爵欠了多少债——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谁也不知道。一位从男爵,在皇家卫队担任军职,父亲又留给他一笔遗产,他竟然欠下巨额的债务。这些有利条件菲利克斯爵士用起来毫无节制。他成天声色犬马,玩物丧志。他成了母亲的——还有妹妹的——沉重拖累,弄得她们常常捉襟见肘。但是,母女两人从来没有责怪过他一句话。父母的言行教会了亨丽埃塔,男人和儿子的一切恶习都可以原谅,而女人,尤其是女儿,则需要学习所有的美德。她很小的时候就看到了,也就无怨无恨地接受了。她痛惜哥哥的恶行,因为这对他有害;恶行对自己的影响,她没有一丝不满。生活中的利益选择一切以哥哥为重,她觉得理所当然。他花光了自己的遗产,又要花光母亲的。她发现,自己舒服的日子过不成了,自己节俭的花销也要进一步缩减了,但她从来没有抱怨过。她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那样出身的男人——她也是这种出身——个个都会把钱花得一分不剩。

母亲的态度可没那么高尚——也许这样说更准确——应该受到指责。儿子长相英俊灿若明星,她的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她的心时时刻刻围绕着他转动。他肆意放荡的时候,她也不敢说句话劝他停止走向毁灭。孩童时期,她纵容他随心所欲;长大成人,她纵容他为所欲为。他那些恶习,她甚至引以为荣。他的所作所为就算本身不算恶劣,如果毫无节制也会遭至倾家荡产,可是她听说了还很高兴。她一味放任不管,甚至在她面前他也不会为自己的自私做法感到羞愧,不会显露自己对他人的不公行为有所察觉。

她尝试文学创作,原本一半是因为创作的快乐一半是当作进入社交圈的门径。儿子的行为让她的创作慢慢变成了一件辛苦的工作,如有可能,还是要挣出钱来。卡伯里夫人写给三位编辑朋友的信中说自己在奋斗,那倒不是假话。她常听说某某男士获得成功——更让她心动的是——某某女士借助文学赚了钱。尽管天资一般,在她看来自己也可以把希望的标准提高一些。她难道不可以每年增加一千英镑的收入?菲利克斯就可以重新过上体面的绅士生活,还要和那位女继承人成婚。卡伯里夫人对未来的展望中,只要娶了那位女继承人一切都会好起来。他儿子的英俊相貌有谁能比?他儿子的温文尔雅有谁能学?论起胆量勇气,谁也比不过她儿子!这些正是赢得女继承人芳心的关键。谁嫁给他就可被称呼为卡伯里夫人。她只要挣够一笔钱渡过眼前的难关,生活就会走上康庄大道。

通往成功之路的最主要障碍可能是,卡伯里夫人觉得:要达到自己的目的不在于写出好书,而在于如何诱导一些人说出她写的书是好书。她写作勤勤恳恳——怎么说她也写满了一页有一页,而且她天资聪明。她模仿流畅、平易、活泼的文风,学会短话长说、赘言赘述的技巧,能把自己的寥寥所知写成厚厚一册。她并不奢望写本好书,只是极其渴望写出一本得到评论界认可的书。如果布鲁纳先生私下里跟她说,她的书纯粹就是垃圾,与此同时又在《晨餐早报》上登出一篇文章把书大肆赞扬一番,那么这位评论家的个人意见,不知道会不会伤害她的虚荣心。尽管这女人从头到脚都很虚伪,不过她身上也不乏优点。

她儿子菲利克斯爵士现在这个样子,原因究竟是后天抚养、还是先天决定,谁说得清呢?如果幼儿时就被带走接受道德教师的道德教育,他极有可能比现在的样子更好。像他这样对别人的感受毫无同情之心,同样也不可能是所受教育、哪怕是没受教育的结果。只要当前的舒适生活不受影响,他对自己面临的不幸都会无动于衷。他似乎缺乏足够的想象力,不能认识到未来的苦楚,哪怕这未来就在一个月、一个星期、甚至一晚之后,他也不能认识。他喜欢别人对他好,夸他宠他,给他美食和拥抱。谁这样对待他,他就和谁交朋友。他这方面的本能就好比一匹马,同情心还比不上一条狗。他爱他人,但要说愿意为他人放弃片刻舒心,恐怕还不及这个程度。他的心是一块石头。可是他长得漂亮,机智又聪明。他皮肤偏暗,浅淡的黄褐面庞让人一望便知这样的年轻人出生在贵族家庭。他总是留着短发,接近黝黑的头发丝滑柔软,却没有一点儿满头丝发的小伙子常见的那种油腻感。细长的眼睛、棕色的眼珠在两条清秀眉毛的完美曲线的衬托下显得更为迷人。这张脸魅力十足,也许主要不在于其他部位,而在于那形状精巧、完美对称的鼻梁和嘴唇。短小的上唇留着一丛胡须,和眉毛一样整洁,脸上其他部位光滑无毛。他的下巴也是无可挑剔,但感觉不到和善与柔情,脸颊没有体现心肠柔软的酒窝。他五英尺九英寸左右高,俊俏的身材绝不输于脸庞。男人们一致公认,女人们众口一词,论起英俊谁也比不上菲利克斯·卡伯里。他从来也没有炫耀过自己的堂堂仪表,这一点也没有人表示怀疑。他常常自诩的是这些:他的钱财——可怜的傻孩子,现在没了;他的爵位;他的军职,现在也丢了;尤其自诩是他对时尚的品味。他很明智,衣着总是很简单,免得让人联想他只是注重外在。目前为止,他所在的那个小圈子还没有发现他对感情是多么的淡漠——准确说来,他压根儿就不会考虑感情。他的风度和相貌,再加上几分聪明,尽管生活放浪,也能事事顺利。他在一件事上玷污了自己的名声,他一时的软弱让自己的形象在朋友心中一落千丈,相较之下,他之前三年的肆意妄为倒算不上什么。他和一位同僚军官起了争端,事情是他挑起的。吵到应该拿出男人气概一露男人身手的时候,他先是威胁对方,后来却举手投降。事情过去一年了,他丝毫没逃出狼狈的窘迫——有不少人还记得,菲利克斯·卡伯里受到威胁,随即退缩了。

眼下他的正事是娶那位女继承人。这事他毫不含糊,铆足劲儿要挑战自己的命运。可是,谈情说爱他缺少经验。他英俊潇洒,风度翩翩,谈吐不俗,胆大无畏,心中波澜不惊也能大言不惭地宣称自己含情脉脉。他对爱情知之甚少,要让一个年轻姑娘相信他的爱实为难事。谈情说爱,他知道自己口是心非,自己的举止也暴露了内心。这一欠缺让他痛失一位据说身价四万英镑的淑女。她直截了当地说自己知道“他并没有真的动心”,所以就拒绝了他。“我说了我希望你成为我的妻子,还要怎么说才能表明我动了心呢?”他问。“我也不知道,不过,你就是没动心。”她答。于是,这位淑女避开了一个陷阱。现在该向读者介绍另一位淑女。她的条件菲利克斯爵士获悉后不禁心旌摇曳,暗暗决心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她给前任恋人的财产是四万英镑,她的财产没有具体的数字,不过大家都知道比四万要多得多。实际上,人人都在说她的财产无边无际,无穷无尽。据传,她家用在住宅、仆人、马匹、珠宝等等的日常开支,对于这位淑女的父亲来说花多少钱都一样。他考虑的是大事儿——相比之下,那些小事儿花一万还是两万对他来说没有区别——就像生活富足的人,羊排要六便士还是九便士真是无所谓。这样的人也许随时会破产,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现在生意蓬勃发展,谁娶了她女儿他都会给他一大笔财富。卡伯里夫人目睹了儿子上次的出师不利,迫不及待想看到菲利克斯爵士好好利用他和当今富甲天下的克罗伊斯[1]已经攀上的融洽关系。

现在把亨丽埃塔·卡伯里简要介绍一下。她哥哥是从男爵,卡伯里家族这一支的长房,她妈妈的心肝宝贝,而她就无关紧要了——所以介绍她只需寥寥数语。和哥哥一样她的面容姣好,但是肤色略微偏白,脸型不像哥哥那样棱角分明。她面庞洋溢着温顺的表情,似乎在告诉人们,她考虑事情会把别人的利益放在自己的之上。这种表情他哥哥的脸上绝对不会出现。她的脸正是她性格的真实写照。谁能说清:兄妹为什么会截然不同?如果两人出生后就让人带走,不受父母的影响,他们还会这样不同吗?女儿的美德是因为她在父母心中地位较低造成的吗?至少,她没有爵号,没有钱可以花,没有因为过早进入社会受到诱惑,所以没有变得肆意妄为。如今她还不到二十一岁,对伦敦社交界知之甚少。她母亲很少参加舞会,加之近两年来家里需要节俭,所以不能添置很多手套和昂贵的服装。菲利克斯爵士自然在外走动,可是赫塔[2]·卡伯里大部分时间和母亲待在维尔贝克街的家里。外面的人偶尔见到她,都说她是个魅力十足的姑娘。人们看得很准。

亨丽埃塔·卡伯里的爱情生活已经切切实实开始了。卡伯里家族还有另一支,是长支,现在的族长是卡伯里庄园的罗杰·卡伯里。罗杰·卡伯里是个绅士,他有很多故事,这里只需要简单提一下,他深爱着表妹亨丽埃塔。可是他快四十了,而且亨丽埃塔还认识一个叫保罗·蒙塔古的人。

注释:

[1]克罗伊斯:公元前6世纪小亚细亚吕底亚最后一代国王,以财富广多闻名。

[2]赫塔:亨丽埃塔的简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