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弗雷德里克·伍德豪斯·图潘离开西藏回到正常的世界,特别是回到旧金山时,他开始意识到成为名人意味着什么。当他乘坐出租车和酒店电梯时,他察觉到周围的行人会突然瞥一下自己。记者变成了真实存在的烦恼,报纸开始只用他的姓氏来大规模地进行报道。他不再剪下报纸和杂志上所有和自己相关的内容,并把它们贴到自己的剪贴簿上。人们会在互相介绍时把事先准备好的奇思妙想的小故事讲给他听,还有人让他去推广新的香皂和专利谷物。这个国家的大杂志社纷纷写信给他,问他要更多的文章,他的《穿越西藏高原》一书,已经卖出一万五千本,几乎人手一本。

当时他还不到三十岁。

对于那些对亚洲探险家的形象有着先入为主想法的人来说,图潘让人感到失望。人们希望看到一个“体格雄伟”、穿着高筒靴、戴着头盔、把狮子皮重重地一扔、叼着水烟袋的男人,然而他们只看到一个晒成棕色皮肤的年轻绅士,他戴着一顶草帽,穿着褐色皮鞋,和当时大多数衣着光鲜的男人别无二致。他们感到有些迷茫,因为他看起来既正常又优雅,还知道怎样在客厅里做到举止得体。

他来旧金山有三个原因。一是因为他正在那里准备一场征服堪察加半岛[1]的行动,这将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要是成功的话,他就能和斯皮克[2]、南森[3]和斯坦利齐名了;二是因为和他签约的演讲局经理安排他在那里做两次讲座,就像他在波士顿、纽约和其他地方所做的那样;三是因为维多利亚·博伊登住在那里。

图潘回来后,维多利亚的其他男性朋友都在和图潘的对比中败下阵来。他们是那种冬天待在父亲和叔叔的保险办公室里,夏天则出现在时尚的度假胜地,懒洋洋地穿着浴袍在海滩上闲逛,或者在酒店的钢琴上和女孩们一起玩“筷子”[4]的人。然而,现在第一次有白人活着穿过西藏高原,这个人知道在没有水的情况下挺过四天意味着什么,他也能向你解释由睡眠不足引起的精神错乱和被眼镜蛇咬伤引起的精神错乱之间的不同。维多利亚的熟人们从来不知道连续两顿不吃饭会怎么样,而图潘从前在喜马拉雅山的时候,在骆驼们死于负重之后,靠着每天10盎司的骆驼肉生活了几周。维多利亚的朋友们跳着杰曼斯[5],他们唯一的疲劳来自跳舞;图潘则带着探险队。有一次在珠穆朗玛峰,图潘和他的同伴遭遇了一场暴风雪,在那种情况下,睡着就意味着死亡,他们通过咀嚼烟草和在眼中擦酸涩的果汁来让自己保持清醒。他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她的绅士朋友从未见过这些,而她则是从一开始就关注他了。

当一个男人用讲天湖[6]地区的西藏内部方言的嗓音告诉一个女孩他爱她,或者用他那只曾经伸入饥饿的老虎喉咙深处的手执起她的手,她除了被深深地吸引外,再也无法进行多余的思考。

你看,维多利亚是个杰出女性。你会觉得,只有那样的女人才配得上像图潘这样的男人,她穿着网球鞋时身高五英尺十一英寸,她的头发在肩膀上甩动着,迈着女神般的步法;她可以看不起大多数男人以及布鲁尼希尔、博阿迪西亚或贝雷尼采地区一些公认的大人物。但是越了解她就越能知道她肤浅得就像是太阳一照就干缩的磨坊引水槽,就会发现她的光彩不过是最廉价的亮光,然后不幸地意识到她在各方面都不适合图潘的妻子这一角色。没有人像图潘自己那样看得透彻。他知道她欣赏不到他真正价值的十分之一,她从来没能也永远不会去理解他,而且对她来说,他在各个方面都过于优秀了。

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确信她只会成为他为自己计划的职业生涯中的一个障碍和绊脚石,只是如果,实际上她还没有彻底毁掉它。

但是第一印象对他来说太深刻了,因为他第一次认识她的时候,她看上去很适合成为一个征服者的配偶,他从那时起就一直爱着她,为她的浅薄平凡、她的装腔作势、她对他生活工作的漠不关心,甚至有时她对此毫不掩饰的嘲笑找借口。首先,维多利亚希望他推迟一年再去探险,以便他可以和她结婚,对此图潘持反对意见,因为在当时的情况下,推迟就意味着放弃。

没有人能战胜他的最大弱点。图潘的弱点就是维多利亚·博伊登,他很丢脸地承认他没法下定决心与她决裂。也许他不该因此而受到太严厉的指责。生活中如此远离女性,以及如此长时间地处在与普通社会脱节的氛围中,他已经变得对有感觉的东西会感情异常强烈,并且失去了正常人所拥有的轻易且短暂地把一种兴趣转换成另一种兴趣的能力。大多数维多利亚的崇拜者,举个例子,会点一支烟,然后踱个一晚上步来平息这种热情。但是图潘无法做到这一点。这是他身上的一个弱点,是“琵琶上的小裂缝”。

他们交往的自然结果之一是他们从未一起快乐过,还会因为第三个人的到来而感到难掩的轻松。他们完全没有共同的兴趣,他们的约会尽是琐碎的争吵。他们总是在争吵中分开,然后又马上坐下来计数他们再次相遇的日子。我毫不怀疑他们彼此非常相爱,但不知为何他们并没有上过床——这就是它的全部内容了。

在启程去堪察加半岛探险前的一个月里,图潘都在努力工作。他和布什比一起带队,后者是土木工程兵团的一名中尉,两人夜以继日地辛苦劳作,完善了他们任务的最后细节;他们修正了航行图,给船只装配枪支和弹药,用牛肉提取物和肉干做实验,与地理学会进行信息交流。

在做这一切的同时,图潘抽空修改了他上次演讲的笔记,并且每周去见维多利亚两次。

在某次见面时他说道;“你觉得我的书怎么样,维维,内容非常无聊吗?”他从孟买给她寄来过他的伦敦出版商给他的第一份样书。

“一点也不,”她回答说,“我非常喜欢它,你知道吗,对我来说它简直是一本有魔力的小说。你的风格相当鲜明且强烈,你对于世界上这样一个鲜为人知的角落里的风景和发生的奇闻异事的描述比最具想象力和精雕细琢过的小说更有趣;我觉得那些植物和动物学数据对于科学家来说肯定是无价的;不过很显然我不太懂这些。你是怎么做到的,弗雷德?这真的相当精彩。人们会觉得你是天生的作家和探险家。但是现在看着我,弗雷迪;我想再和你谈谈关于推迟你的行程的事,你叫它什么来着,就一年,为了我。”

他们在经过了对这个经常出现的问题的争吵之后,冷淡地分开了,而且图潘走的时候情绪很激动,很不开心。

那天晚上,他和布什比正在对一种新型的无烟粉末进行化学分析。布什比在从科学周刊背面撕下的一片书页上倒了一把硝石和木炭,然后把它从桌子对面推到他面前。“现在,当你把这些东西烧掉的时候,”图潘说道,他用手指把它摊在桌子上,“你会看到2KNO3 + 3C = CO2 + CO +……反应,我忘了剩下的公式了。去你身后的书柜上拿一下公式好吗,帮我查一下?”

当布什比拨弄着册子的书页时,图潘在科学周刊的书页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仔细一看,发现它出现在一个他尚未见过的,对他的书的评论里。他将木炭和硝石扫到一边,然后一行行看下去:

“图潘的杰作,”作者说,“这本书不仅适用于科学家,也适用于所有人。虽然在很大程度上涉及到了地理、地质和相关科学的技术性,但是作者显然知道如何将他的思考和观察以一种轻快而才华横溢的文笔展现出来。在图潘的手中,这本书充满了小说的所有魅力。他的风格鲜明且强烈,对于世界上这样一个鲜为人知的角落里的风景和发生的奇闻异事的描述比以往冒险故事中最具想象力和精心雕琢过的浪漫故事都要有趣得多。他的植物学和动物学数据对于科学家来说是非常宝贵的。我们很难找到这样一个探险家,他同时也是一个天生的作家。”

读着读着,图潘的心沉了下来。“她一定是像鹦鹉一样学会了它,”他沉思道。“我不知道她是否——”

“等于CO2 + CO + N3 + KCO3,”布什比再次转向桌子说道,“来吧,老男人,让我们快点把这件事干完吧。已经快三点了。”

第二天晚上,图潘将在大歌剧院进行演讲,但是下午他又特意去拜访了维多利亚。当时她出门了,但他决定等她,他就一直坐在起居室里直到她回来。随即,他看到了他那本带着大理石纹封面的书——他现在就像一个父亲熟悉他的小孩的脸一样熟悉这本书,它大大方方地躺在中间那张桌子上。这是他从孟买邮寄给她的样书。他拿起它,翻阅那些书页;没有一页纸被裁剪过。他把书放在桌子上,然后离开了房子。

那天晚上,大歌剧院挤满了人,前面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哑着嗓子,疲惫不堪的警察和哭丧着脸的车夫。篷子搭到了人行道上,街对面的教堂台阶上是一排排观看者的面孔。众所周知,这是图潘再次出发去探险前的最后一次演讲,全世界的人五年之内都不能再见到他了。这个城市的市长在一番漫长的演讲中介绍了他,然后图潘站起来面对着歌剧望远镜[7]上的镜筒,试图不去看右手边包厢里的维多利亚·博伊登一行人。

这一个小时里,他让观众沉迷其中,他忘记了他那没用的笔记,忘记了他的听众和时间地点,忘记了维多利亚·博伊登和他们琐碎的争吵,他只知道他是伟大的探险家图潘,他曾带领他的人穿过西藏高原内部,并且活着把这些事情告诉眼前的这些人。这一个小时,也让这些人忘我地沉浸在他和他的故事里,他们也体会到了他当时的感受:当希望变成虚无缥缈的玩笑,当意志在灾难的磨削中越发薄弱,当生命的车轮滚到低处,人们感谢上帝让他们可以死亡。这一个小时里,他缓缓地将他们带入未知的中心:那未知的朦胧。然后他有了灵感。

他一直在试图让自己产生一种情绪,他所选择的生活和工作使得其他一切看起来都微不足道,而想要干大事的愿望又是如此强烈,这可以让自己保持最佳状态。在这种情绪中,他不知为何想到了维多利亚·博伊登,他不该这样做的,因为她不该与伟大事业和高昂意志联系在一起。但就在那一刻,图潘感受到了自己的力量,他知道自己实际上有多么伟大,而相比之下,她看起来是那么渺小和卑微。她给他设了一个小小的骗局,对他造成了伤害并且还会造成更多伤害。此时此地,他突然决定要和她分手,他坚信他能做到。

他巧妙地在他的演讲中加入了一个只有维多利亚才能明白的小故事。对于观众而言,这只是印度上层社会民间传说中的一小部分。对于维多利亚来说,他几乎是扇了她一巴掌。这很残忍;甚至可以说是凶残的、带点报复性又有点胆怯的,但这个男人在长久的失望压抑下实在太痛苦了,最后,他闭着眼睛,猛地把身体转了过去。

这么做以后产生的高昂情绪伴着他度过了整晚,当他开着跑车载着布什比回到自己的房间时他还在兴奋着,当他把自己扔到床上睡觉时他还在兴奋着,这段关系已经结束了,永远结束了,他为此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但是这种高昂的情绪在夜间就消失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他意识到他做了什么,也意识到他失去了什么。他开始记起第一次认识维多利亚时的情景,他只回忆起她的好,而把所有不好的都掩饰过去。从这个出发点开始,他陷入到悲伤和懊悔的痛苦之中,最终他开始相信维多利亚是他的灵感之源,并且对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充满了热情和兴趣。现在他非常后悔他抛弃了她。他之前从未如此爱过她。那一整天他都无心工作,就连第二个晚上都在唉声叹气中度过。早上的邮件让他不得不面对生活危机。它是来自维多利亚·博伊登的一封信。

这是一封非常厚非常重的信,她前一天一定花了大部分的时间来写它。让他感到诧异的是,她本来应该在那件事发生的当天晚上就给他写信了,但是他也非常高兴,因为在打开信封之前,他就知道这里面写的是什么。这应该是一封请求他的宽恕,并且再一次试图让他回到她身边的祈求信。

图潘知道她会成功。他知道,就他现在的情绪而言,他会为她做出任何牺牲。他预料到她的诉求对他来说会太过强烈。确实会,如果他打开并阅读她的信的话。刚才的问题是,他应该这样做吗?他知道如果他读了那封信他就会失去自我,他的职业生涯也会停滞不前。为了变得伟大,他只能在拆开之前就把它扔进火里烧掉;是的,但是变得伟大却要失去她,那这还值得吗?没有了她,名利、荣誉和伟大又是什么?他意识到现在应该在她和他的职业生涯之间做出选择,而这一切都取决于她信件的开头。两个小时后,他坐到桌子边上,手里拿着她的信。他的手指因触摸信封而发痒。他的手肘旁边放着一把带有毒槽的青铜匕首,就是那种昆仑山脉一带的山地部落使用的匕首。图潘把它留下来作裁纸刀用;就在刚才,他把它拿了起来。很长一段时间,他就那样坐着,一只手拿着维多利亚的信,另一只手拿着匕首。然后他把刀尖贴到信封的翻盖下面,慢慢地将它打开。

两周后,布什比带着堪察加探险队起航了。图潘没有去;这个秋天,他和维多利亚·博伊登结了婚。

上个季节我在科罗纳多海滩遇到了图潘。现在全世界已经快要忘记他了,他倒是对如今的自己感到很满意。他成了老博伊登先生的保险公司的总经理,玩着网球资本游戏。



译注:

[1] 位于俄罗斯远东地区,西濒鄂霍次克海,东临太平洋和白令海。是俄罗斯最大的半岛。

[2] 约翰·汉宁·斯皮克,英国驻印度军队军官、探险家。他曾深入非洲大陆,寻找尼罗河的源头,结果在非洲腹地发现了一个水域辽阔的湖泊,也就是现在的维多利亚湖。

[3] 弗里德持乔夫·南森,挪威的一位航海家、北极探险家、动物学家和政治家。因1888年跋涉格陵兰冰盖和1893-1896年乘“弗雷姆”号横跨北冰洋的航行而在科学界出名。

[4] 此处为谐音,指的是一种手指飞快抢按黑白琴键的钢琴游戏。

[5] 一种复杂的舞蹈,其中一对舞者通过各种各样的姿势引导其他舞者共同起舞,舞伴之间也有一系列的变化动作。

[6] 即纳木措湖,中国西藏自治区最大的内陆湖,也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咸水湖。蒙语和满语称“腾格里诺尔”,藏语则意为天湖。

[7] 一种用于歌剧院或剧院的小型双筒望远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