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下午两点,和平时一样,麦克提格在波克街汽车售票员咖啡厅吃饭。他喝了一碗浓汤,吃了冷盘里的一块滚烫的嫩煎肉,两样蔬菜,还有一份用浓稠的黄油和糖做成的重油布丁。在回诊所的路上,他在乔·弗雷纳的酒馆停了下来,带走一大罐生啤。他习惯在去吃饭的路上将生啤先留在酒馆门口。

一到他的诊所,或者用他招牌上的话来说,“牙科诊所”,他便脱下外套和鞋子,解开背心扣子,往小炉子里塞满焦炭。接着,他躺在凸窗边的手术椅上,边看报纸边喝啤酒,抽着大瓷烟斗,慢慢消化刚才吃的东西。他感到酒足饭饱,温暖又慵懒。他大口喝着啤酒,享受着房间里的热气和廉价的烟草,回味丰盛的美食,过了一会儿,慢慢睡着了。傍晚时分,他头上的金丝雀在镀金鸟笼里啾啾叫起来。他慢慢醒过来,喝完了剩下的啤酒——几乎没什么味道了。接着从书架上取下六角手风琴。平时,手风琴是和七卷《艾伦实用牙医手册》放在一起的。他开始弹六首非常哀伤的曲子。

每个星期天下午是麦克提格放松和享受的时间。他总是以同样的方式度过这些下午。这些是他唯一的乐趣——吃饭、抽烟、睡觉、弹手风琴。

那六首忧伤的曲子,总是让他回想起十年前他在普莱瑟县[1]北斗七星矿场推矿车的时候。他还记得那些年,在父亲的安排下,他在隧道里用沉重的矿车来回运送矿石。他的父亲平时是一个稳重、勤奋的矿井领班。但是每隔一个星期,他就会变成一只不负责任的动物、一个因为酗酒而发疯的野兽、畜生。

麦克提格也记得他的母亲。她为四十个矿工做饭,有一个中国人给她帮工。母亲是一个惯于辛苦劳累的女人,性格热情,精力充沛,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让她的儿子谋个体面的职业,出人头地。机会终于来了。由于酒精的长期侵蚀,父亲最后一次挣扎了几个小时后,终于倒下丧了命。两三年后,一个牙科医生来到矿区,在居住区附近搭起了帐篷。他只是个江湖游医,却激起了麦克提格母亲的雄心壮志,于是,年轻的麦克提格跟着这位游医一起离开了矿区,向他学习医术。麦克提格主要通过观察治病来学习,总算勉强学会了一点医术。他读了许多医书,但是他蠢得要命,没从书里学到什么。

后来有一天,麦克提格在旧金山收到了母亲去世的消息。母亲给他留下了一笔钱——不多,但足够让他开诊所了。于是,他离开了那个江湖游医,在波克街住宅区开了一间牙科诊所,那条街上满是小商店。在这里,他的诊所逐渐累积了一些主顾,肉店伙计、女店员、药店伙计、汽车售票员之类的人。麦克提格也结交了几个朋友。在波克街,人们叫他医生,说他力大无穷。因为他年轻又强壮,六英尺三英寸[2]的个头顶着一头金黄的头发,粗壮的四肢肌肉发达,行动缓慢、步伐沉重。他的手很大,发红的皮肤上覆盖着一层硬硬的黄色汗毛。两只手像木槌一样硬,跟老式汽车司机用的老虎钳一样结实。他给人看牙时经常不用钳子,只用几根手指就拔掉了顽固的牙齿。他的头是方形的,棱角分明,下巴突出,长得像某种食肉动物。

麦克提格的脑子和他的身体一样沉重慵懒、反应迟钝。不过,他本性并不坏。总而言之,他就像一匹驮马,强壮、迷糊、温顺、听话。

他的牙科诊所开业时,他觉得自己几乎是个人物了,生活好得不能再好。“诊所”二字,听起来很高级,但也就是一个房间而已。这个房间在邮局二楼的拐角,窗户正对着街道。这里也是麦克提格的卧室,窗户对面靠墙摆着一张大床。在他做模具的角落里有一个屏风,后面摆着一个洗漱台。圆形凸窗的位置放着他的手术椅,钻牙机,还有一个摆放牙科器械的活动架子。从二手店便宜买来的三把椅子靠墙摆着,像士兵一样整齐排列。椅子上方挂着洛伦佐·德·美第奇的钢雕版画。因为价格便宜,上面还刻有许多大人物,他就买了。卧室墙上挂着一本步枪制造商的广告日历,他从来没有用过。房间里还有一张大理石台面的桌子,上面放着过期的《美国牙科系统》杂志和一支温度计,小炉子前面摆着一只石头哈巴狗。角落里有一排书架,摆满了七卷《艾伦实用牙医手册》。麦克提格把他的手风琴和一袋金丝雀的鸟食放在书架的顶层。整个房间散发出一种混合了床铺、木馏油和乙醚的气味。

麦克提格对自己的生活感到心满意足,但他还有一个愿望。他的招牌挂在窗外,毫不起眼,上面写着:“麦克提格医生牙科诊所——气体麻醉”,仅此而已。他最大的目标和梦想就是在窗外挂一个华丽而有吸引力的招牌——一个带着尖角的巨大镀金臼齿。他下定决心,总有一天他要买下来,尽管这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喝完最后一点啤酒,麦克提格缓缓地用手抹了抹嘴唇和金黄的胡子。接着像公牛一样吃力地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望着下面的街道。

他总是兴致盎然地望着街道。这里是西部城市特有的一种十字路口,坐落在居民区的中心,一路上有许多小商店,商店老板们就住在楼上的房间里。街角的药店橱窗里摆满了大罐子,装着红色、黄色、绿色的液体,让人感觉新奇又快活;文具店的布告栏上贴着周刊图片;理发店的门厅里摆着雪茄架;管道工忧郁地坐在店里;廉价餐馆的橱窗里放着一堆堆密封好的牡蛎、中国品种猪肉,堆到牛膝盖那么高的白豆。在街道的一头,可以看到大型发电厂的电车。麦克提格对面是一个大市场;再往前,大型公共浴室的玻璃屋顶比所有的烟囱都要高,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水晶一样。楼下是邮局。按照惯例,星期天下午两三点钟才开始营业,一股刺鼻的墨水味飘上来。偶尔有电车开过,沉重又缓慢,玻璃窗摇晃着发出刺耳的声音。

平时街上是很热闹的。每天早上大约七点钟,报童和工人一起出现在街上,热闹的一天就开始了。管道工的学徒们成群结队地走过,口袋里塞满了铅管、镊子和钳子;木匠们什么也没拿,只提着纸板做的午餐篮,漆成皮革的图案;街道工人的工作服沾满了黄色粘土,肩上扛着他们的铁镐和长柄铲子;石膏匠从头到脚沾满了石灰。这一群群做工的人稳步地朝一个方向走去,沿途碰见其他人——比如电缆公司值班的售票员和司机,便结伴而行了;药店伙计上完夜班,走在回家的路上,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夜间巡逻的警察到辖区警局报告情况;中国菜贩提着他们沉重的篮子摇摇晃晃地走过。电车开始挤满了人,整条街的商店陆续打开百叶窗。

早晨七八点是吃早餐的时间。时不时地,某家廉价餐馆的服务员穿过街道,手上端着一个铺着餐巾的托盘。到处都是煮咖啡和煎牛排的香味。过了一会儿,工人们走了,街上又来了一些上班的伙计和女店员,他们穿着廉价的衣服,着急地望着发电厂的时钟,行色匆匆。大约一个小时后或更晚些,他们的老板也出来了。他们大部分都是留着络腮胡、大腹便便的绅士,坐在电车上,一脸庄重地读着早报;银行出纳员和保险公司职员也在车上,衣服扣眼里插着一朵鲜花。

与此同时,上学的孩子们涌上街头,叽叽喳喳,偶尔在文具店门口张望,或在糖果店门口闲逛。短短一条街他们要走上半个多小时,然后突然消失,只剩下一两个落在后面的孩子,焦急地迈着瘦小的腿匆匆走着,顾不得其他。

快到十一点的时候,住在波克街另一个高级街区的那些太太们出现了,缓慢悠闲地在街上走着。她们是来赶早集的。这些太太生得俊俏,又盛装打扮了一番。肉店老板、杂货店员、买菜的小贩她们都认识。麦克提格从窗户望出去,只见这些太太戴着手套和面纱,穿着讲究的鞋子站在货摊前,伸出手神采飞扬地指点,商贩们讨好地弓着腰,匆匆地在订货簿上涂涂写写。这些从高级街区过来的太太们似乎都相互认识。这里碰见一个,那里碰见一个,聊天就开始了;其他太太到了,她们便成群结队地在肉店门口、街道上、成箱的水果旁,三五成群地说着话。

中午到晚上,是街上最忙的时候,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喧哗嘈杂。各式的声音不断传来——混杂的脚步声、车轮的嘎嘎声、电车的隆隆声。四点钟的时候,放学的孩子们又一次挤上街道,然后又以惊人的速度突然消失了。六点钟,下班高峰开始了;车上、街上都挤满了工人,报童们叫卖着晚报。不一会儿,街上又安静下来,几乎一个人都看不到。晚饭时间到了,所有人都回家了。夜幕降临,从药房的橱窗到蓝色电灯,街角所有的灯一个接一个地亮起来,发出耀眼的光芒。这会儿,街上又挤满了人,大家出来放松消遣。电车上坐满了戏院的常客——一些戴着高帽子的男人和穿着戏服的年轻姑娘。街上的人成群结队,有管道工学徒、缎带柜台的女店员、住在商店二楼的商贩一家人、裁缝、医生、马具老板等等。劳累一天后,这条街的居民都跑出来了,呼吸点新鲜空气,慢悠悠地在各个商店的橱窗前闲逛。年轻姑娘们聚在角落里,大声说笑,对经过的人评头论足。卖墨西哥卷饼的人也出摊了。一个名叫救世主的乐队在一家酒馆前唱起歌来。

渐渐地,波克街又安静下来。晚上十一点,发电厂敲响了钟声,灯光熄灭了。凌晨一点,电车也停运了,空气中一片寂静。突然间,一切都静止了。只有巡逻的警察偶尔走过的脚步声,还有空荡荡的市场里不停叫唤的鸭子和鹅。整条街都酣然入梦了。

日复一日,麦克提格看到的都是同样的场景。牙科诊所的凸窗是一个观察世界的好位置。

然而,到了星期天,街上又是另一番景象了。麦克提格喝完啤酒,擦了擦嘴唇,站在凸窗前,望着外面。街道和平时不同,没有马车,几乎所有的商店都关门了。只有几个穿着廉价礼拜服的人匆匆走过。一辆电车驶过,外侧座位上坐着一群野餐归来的人,有母亲、父亲、一个年轻小伙子、一个年轻女孩和三个孩子。两个大人膝盖上放着空的午餐篮子,孩子们的帽带上缀满了橡树叶。那个女孩手里拿着一大束无精打采的罂粟花和野花。

电车驶近麦克提格的公寓时,那个年轻小伙子站起身,从车上跳了下来,向其他人挥手告别。麦克提格突然认出了他。

“是马库斯,”麦克提格低声说。

马库斯·舒勒是麦克提格的好朋友。他们的相识始于汽车售票员咖啡馆,那时两人经常坐同一张桌子,几乎每次吃饭都会碰面。后来发现,他们竟然住同一栋公寓,马库斯就住在麦克提格楼上的一个房间里。麦克提格经常给马库斯看牙,坚决不收治疗费。很快,他们的关系就亲密起来,成了“哥们儿”。

麦克提格仔细听着动静,马库斯上楼去了自己的房间。几分钟后,他的门又开了。麦克提格知道他已经走到门厅来了,正趴在楼梯扶手上。

“嘿,麦克!”马库斯喊道。麦克提格走到门口。

“嗨!是你吗,马克?”

“当然,”马库斯回答,“上来吧。”

“你下来吧。”

“不,你上来。”

“你下来吧。”

“你懒得要命!”马库斯从楼梯上下来,骂道。

“我去崖屋野餐了,”他坐在麦克提格的卧室里,说道,“和我叔叔他们,就是西佩一家。他妈的!天气太热了!”他突然大声说。“你看这个!你看看!”他扯着软趴趴的领子叫了起来。“这领子是今天第三次搞成这样了,对,三次了,你竟然还烧着炉子!”他大声讲起野餐的事来,滔滔不绝、手舞足蹈,说到一些细节,他激动不已。马库斯一说话就容易激动。

“你应该看看,你应该也去看看的。我告诉你,那是平时见不着的。确实,见不着。”

“嗯,是的,”麦克提格茫然地说,努力跟上马库斯的思路。“没错,是这样的。”

说到跟一个骑自行车的混蛋吵架的时候,马库斯气得浑身发抖。“‘再说一遍,’我跟他说。“你再说一遍,”——接着是一连串的咒骂——“‘今天你就会坐着停尸房的马车回城。我有权过马路,谁敢撞我?’太过分了!他再多说一句我就拿刀捅死他。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确实,”麦克提格急忙回答。“是啊,是啊。”

“哎,后来我们又遇到了事,”马库斯突然又转换了话题。“太吓人了。特里娜,就是我的表妹,你知道的,在那儿荡秋千,摔下来了。妈的!我以为她想自杀呢,她的脸撞在石头上,磕掉了一颗牙。她没摔死真是运气好,是吧?你真应该看看她当时那个样子。”

麦克提格有一种模糊的感觉,马库斯被他的表妹特里娜迷住了。他们“交往甚密”。每个星期六晚上,马库斯都去西佩家吃饭,他们住在海湾对面B街车站附近。星期天下午,又和他们一起到郊外游玩。麦克提格觉得有点奇怪,为什么今天马库斯没有和西佩一家一起回去。马库斯跟他说:

“我下午四点要去接管一个老头的狗。”

老格兰尼斯也住在公寓里。他在一条小巷子里开了一家小狗医院,离波克街大约四个街区的距离,马库斯是他的助理。老格兰尼斯是英国人,专业的狗外科医生。他的父亲是一名兽医,在加利福尼亚街附近开了一家车马行。而马库斯却是个彻底的门外汉。他对家畜疾病的一知半解都是从麦克提格那儿随便学来的。老格兰尼斯是个温文尔雅、头脑简单的老头子,做事总是很有分寸。不知怎么的他就雇了马库斯。马库斯说话时激动的手势、坚定的态度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滔滔不绝的空话把他迷惑了。

“你跟我一起去吧,麦克,”马库斯说。“我们去接那老头的狗,然后去散步,好吗?反正你也没事做。走吧。”

麦克提格和他一起出去了。两人沿着大街走到那所房子前,里面有一条狗。这是一栋带有大花园的豪宅,光花园就占了整个街区的三分之一。马库斯踏上前门台阶,心里有点忐忑,但还是壮着胆按了门铃;麦克提格站在街道上,呆呆地望着窗户里的帘子、大理石台阶和青铜狮鹫,他从没见过这些奢华的东西。

他们把狗带到医院,留它在笼子里呜咽,然后回到波克街,在弗伦纳的酒馆里喝啤酒。

从他们离开了那个林荫道上的大宅子后,马库斯就一直在痛骂资本家,抨击资产阶级。他经常这么表现自己的立场,他知道,这会让麦克提格敬佩不已。马库斯不知道在哪里学了些一知半解的政治经济学术语,喝完啤酒,两人聊到了劳工问题。马库斯高谈阔论、大声叫喊、手舞足蹈,越说越激动。嘴里不断地冒出些政客的口头禅,那是他在一些选区的集会和选举会议上学来的。每次聊天,他都会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些词——“愤怒的选民”、“劳工事业”、“工薪阶层”、“带有个人利益偏见的观点”、“被政党偏见蒙蔽的双眼”等等。麦克提格听着他的话,肃然起敬。

“他们是万恶之源,”马库斯叫道。“群众必须学会自制,就是这么个理。看看这些数字,看看这些数字。工人少了,工资就得增加,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麦克提格蠢得要命,什么也不懂,只能回答说:

“是啊,是啊,没错,自制,就是这个意思。”

“资本家在破坏劳工事业,”马库斯手捶着桌子,杯子也跳起来。“这些懦夫、叛徒,胆小如鼠,连寡妇和孤儿的饭也要抢,他们是万恶之源。”

麦克提格听得目瞪口呆,晃着脑袋说:

“是啊,是啊,他们就是那么胆小。”

突然,马库斯又平静下来,瞬间忘记了自己的雄辩。

“嘿,麦克,我跟我表妹特里娜说了,让她来看看她的牙。我想她应该明天会来。”

注释:

[1] 普莱瑟县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一个县,县治奥本。(译注)

[2] 六英尺三英寸约为1.9米。(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