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他们找到一个票贩子,以高价买下新出的音乐喜剧《狂欢作乐》的座位。在剧院大厅里,他们等了一会儿,看着首映夜的观众进场。人们身着的看戏专用大衣,由五花八门、五颜六色的丝绸皮草制作而成;人们戴着的珠宝首饰,从胳膊上、脖颈上、耳垂上垂落下来;人们顶着的丝质礼帽,自帽顶而下闪烁着片片光芒;人们穿着的各色鞋靴,有金黄色的、古铜色的、鲜红色的,还有亮黑色的。女人们把头发扎得高高的、束得紧紧的,还把男伴们的头发打理得光滑亮泽。最引人注目的是,快活的人海正如波涛般涌动,如浪花般起伏,笑语喧腾,扬起泡沫,就像大海今夜把波光粼粼的激流倾注进了欢笑之湖一样……

演出结束后,他们分手了——莫里要去雪莉家参加舞会,安东尼回家睡觉。

安东尼穿过夜晚拥挤的时代广场,那儿正举办着战车比赛,人山人海,灯火辉煌,这难得一见的美丽景象直追狂欢节的气氛。他周围的面孔像万花筒一样旋转着,眼前的女孩们都不堪入目,甚至面目可憎,要么太胖,要么太瘦,然而她们却在这秋日的空气中欢快地游荡着,仿佛要把温热的鼻息尽数倾泻进黑夜之中。安东尼想,这虽然粗俗不堪,但却隐约有一种神秘感。他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气,肺里瞬间充斥着浓重的香水味,还有尚可忍受的香烟气息。他瞥见一个深色皮肤的年轻美人,她正独自坐在出租车里,车门紧闭。她的眼睛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让人不禁联想到黑夜和紫罗兰,有那么一会儿,这扣动了他的心弦,唤醒了他几乎要忘却的记忆,午后的奇景又缥缈地浮现在了眼前。

两个年轻的犹太人从安东尼身边走过,他们大声说着话,不时伸长脖子左看右看,目光里透着一种无知的傲慢。他们穿着过于紧身的西装,追逐潮流又不得要领,翻领的开口在喉结处,脚上盖着灰色的鞋罩,手上戴着灰色的手套,搭在手杖柄上。

接着又有一位看得眼花缭乱的老妇人从安东尼身边走过,她在两个男人的搀扶之下行走,男人们像提着一篮子鸡蛋那样架着她,兴高采烈地向她诉说时代广场的奇观。他们讲得太快了,老妇人只得装作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不停地晃着头看来看去,恰似陈皮在风中摆动。安东尼听到了他们的只言片语:

“那就是MTV摄影棚,妈妈!”

“看!看那战车比赛的牌子——”

“那是我们今天去过的地方。不,是这里!”

“哎呀!”

“你应该发愁,然后像一角硬币一样,日渐消瘦。”安东尼听到这句时下最流行的俏皮话,从旁边那对年轻人中的一个嘴里唐突地说了出来。

“我对他说,我说——”

出租车轻轻地从他的身边驶过,他听到像鸦鸣一样嘶哑的笑声,连绵不绝,响彻云霄,伴着地铁的隆隆声。更有甚者,灯光不断地在眼前旋转,不断地生成,又不断地消退,如珍珠一样散开,有时是条状,有时又成了圆形,闪闪发亮,在天空中映出奇形怪状的巨大光影。

街对面却一片寂静,恰似吹来一阵黑色的风,安东尼礼貌地避开了那一片寂静,走过一家面包店,从窗户里可以看到十几只烤鸡在自动烧烤炉上翻来转去,门口传出一股浓郁的香味,热乎乎的,绵软诱人。接下来是一家药店,散发出药的气味,还有洒落的苏打水的气息,化妆品柜台处传来欢快的低语。再接下来是一家华人洗衣房,仍在营业,潮湿而闷热,有一股叠好的淡黄色衣服的味道。所有这一切都使他感到沮丧,到了第六大道,他在街角的一家烟草店停下来,这时才感觉好多了——烟草店里气氛愉快,深蓝色的烟雾中饱含人情味,他不禁买了些高档货……

一回到公寓,他就坐在敞开的前窗前,在黑暗中吸了最后一支烟。他在纽约待了一年多,但这时才第一次发现自己真正地体会到了纽约生活的乐趣。当然,其中有一种罕见的刺激性,几乎是南方才会有的特色。但纽约是个寂寞的所在。成长道路上无人陪伴安东尼,最近他也学会了避免独处。过去几个月里,每当晚上没有约朋友,他都会赶去俱乐部找人消遣。啊,这儿弥漫着怎样的一种寂寞啊——

他吸着烟,烟雾笼罩在窗帘的细褶子上,带着淡淡的白色烟圈,一直燃烧着,直到街上圣安妮大教堂敲响了一点钟,钟声带着一种满腹牢骚的时尚美。半个街区之外的高架铁路那儿,传来了有节奏的隆隆声,撕破了居民区夜晚的宁静。如果他从窗口探出身来,就会看到火车开过,火车像一只愤怒的雄鹰,正在与拐角处那黑暗的曲线搏击。他不禁想起最近读到的一篇小说,讲述的是空中火车轰炸城市,有那么一瞬间,他幻想华盛顿广场已向中央公园宣战,这可是北上威胁,注定战斗会无休无止,战士会接二连三地赴死。但是,火车开过之后,幻觉也随之退去,直至隆隆声渐渐减弱,最终化为一只低吼的雄鹰,消失在远方。

远处传来钟声,还有第五大道那低沉的汽车鸣笛声,连绵不绝,但他所在的街道却是安静的。他在这里是安全的,没有任何生命威胁,因为有门,有长长的走廊,还有守护着他的卧室——安全,安全!弧光灯从窗外照进来,一时明亮如月,只是比月亮更明亮,更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