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安东尼和朋友莫里·诺布尔坐在屋顶角落里的桌子旁乘凉。莫里·诺布尔长得像极了一只身姿纤长、威风凛凛的大猫。他总是缓缓地眨着那对细长的眼睛,头发平整光滑,好像被猫妈妈舔过一样,而且是堪称大力神的猫妈妈舔的。安东尼还在读哈佛的时候,莫里·诺布尔就被视作班上无与伦比的人物,他才华横溢,标新立异,聪明伶俐,温文尔雅,品行端正。

安东尼把莫里·诺布尔当成最好的朋友。在所有认识的人当中,安东尼只敬他一人,其中也包含着妒意,只是安东尼不愿意向自己承认而已。

此刻,他们很高兴能见到彼此,于是亲切地望着对方,带着强烈的新鲜感,正是人们在短暂分别后都能感受到的那种。由于彼此的存在,他们一身轻松,内心宁静。莫里·诺布尔五官精致,却不可思议地长得像猫,但在这张面孔背后,却没有一丝惬意的猫呼噜声。安东尼则如同一星磷火,神情紧张,心神不宁,而这就是他的放松状态。

他们随意地交谈着,语句简短,只有30岁以下或者压力很大的男人才会这样。

安东尼:七点钟了。卡拉梅尔在哪儿?(不耐烦地)我希望他快写完那本没完没了的小说。我太饿了——

莫里:他给那本书取了个新名字。《魔鬼情人》——还不错吧?

安东尼:(感兴趣地)《魔鬼情人》吗?噢,之前叫《恸哭的女人》——不,还不错!太不错了——你觉得呢?

莫里:我觉得很好。你刚说几点了?

安东尼:七点了。

莫里:(眯缝着眼,并非不快,只是有些不满)那天他让我抓狂了。

安东尼:怎么回事?

莫里:他那做笔记的习惯。

安东尼:我也觉得。有天晚上我好像说了些什么,第二天他想把那作为素材,但是忘记了,结果就冲我发脾气。他说:“你就不能专心一点吗?”我回答说:“你都把我烦透了。我怎么会记得?”

(莫里无声地笑了笑,表达出一种冷淡的赞同,看起来更像猫了)

莫里:迪克不一定比别人看到的更多,只是他能做更多的笔记。

安东尼:那可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才华——

莫里:噢,是的。令人印象深刻!

安东尼:还有精力,他总是精力充沛,雄心勃勃,有的放矢。他真令人愉快,那么趣味盎然,振奋人心。跟他待在一块儿,常常会感到喘不过气来。

莫里:噢,没错。

(一片沉寂,随后)

安东尼:(他那瘦削而时露迟疑的脸庞,此刻展现出坚定不移的态度)但那种精力可不会永无止境。总有一天,它会一点点散去,而他那令人印象深刻的才华也会随之消失,只留下干瘪的外壳,焦躁不安,自以为是,喋喋不休。

莫里:(笑笑)在这里,我们向彼此发誓,小迪克对事物的了解可不如我们深刻。而且我敢打赌,他自己倒有一种优越感,觉得创造性思维胜过单纯的批判性思维,诸如此类。

安东尼:噢,是的。但是他错了。他是那种会为一百万种愚蠢的热情而倾倒的人。如果他不是沉迷于现实主义,并因此不得不披上愤世嫉俗的伪装,那么他保准会像大学里的宗教领袖那样容易上当受骗。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噢,没错,他以为自己不是,因为他没皈依基督教。还记得他在大学的时候吗?他对每位作家的思想、技巧、笔下的人物都生吞活剥,一个又一个,无论是切斯特顿、萧伯纳,还是威尔斯,每次都是如此。

莫里:(仍然思考着自己之前的观察)我记得。

安东尼:是真的。他天生信仰拜物教。就拿艺术——

莫里:我们点菜吧。他会——

安东尼:好的。点菜吧。我告诉过他——

莫里:他来了。看,他快撞上那个服务员了。(举起手指作为信号,仿佛那是象征友好的柔软爪子)你来啦,卡拉梅尔。

新的声音:(热情地)你好,莫里。你好,安东尼·康斯托克·派奇。你这个老亚当的孙子过得还好吗?那些初入社交场的年轻女孩还在对你穷追不舍,是吗?

从外表上看,理查德·卡拉梅尔个子不高,长着浅色头发,估计35岁就会秃顶了。他有着琥珀色的眼睛,其中一只清澈如水,另一只却浑浊似泥,他的眉头隆起,像是滑稽漫画上的小婴儿。他身上还有好几处都隆得高高的——他大腹便便,仿佛正因如此,他说话时脸颊也一鼓一鼓的,甚至连晚礼服的口袋也鼓鼓囊囊,像狗的耳朵一样,里面塞满了时间表、方案和零零散散的小纸片,这些纸片是他的笔记,那是他用无与伦比的琥珀色眼睛四处搜集,然后用空闲的左手默默写下的。

他走到桌前,跟安东尼和莫里握了握手。他是那种不停握手的人,即使是一个小时前刚见过的人,他也会再次与之握手。

安东尼:你好,卡拉梅尔。你来了真好,我们正好需要来点儿乐子。

莫里:你来晚了。追着邮递员满街跑吗?我们一直在揣测你书中的角色。

迪克:(明亮的眼睛热切地望着安东尼)你会怎么说?告诉我,我记下来。我今天下午删掉了第一部分里的3000个字。

莫里:高贵的审美。你忙着删删改改,我忙着往肚里倒酒。

迪克:我毫不怀疑。我敢打赌你们两个已经坐在这里聊了一个小时的酒了。

安东尼:你这嘴上无毛的男孩哟,我们永远不会喝醉。

莫里:我们也永远不和喝高时见到的女士一起回家。

安东尼:我们这帮人都以高傲著称。

迪克:典型的自夸为“酒桶”的傻瓜!问题是你们两个都生活在18世纪,作为老派的英国乡绅之流,你们总是安安静静地喝酒,直到翻到桌子底下,从来没开心过。噢,不,这些还远远不够。

安东尼:我敢打赌,这是第六章的内容。

迪克:你们待会儿去剧院吗?

莫里:是的。我们今晚打算深入思考一下人生问题。这个问题可以简单概括为《女人》。我想她会“值得”的。

安东尼:天哪!看这个吗?我们还是再看一次时事讽刺剧吧。

莫里:我已经看腻了。我都看过三遍了。(对迪克说)第一次,我们是在第一幕结束后溜出去的,找到了一家妙不可言的酒吧。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又进错了剧院。

安东尼:我们跟一对吓坏了的年轻夫妇吵了很久的架,还以为他们坐在我们的位子上呢。

迪克:(自言自语似的)我想,等我写完一本新的小说和一场戏剧,或许再写一部短篇小说集后,我就会写一出音乐喜剧。

莫里:我知道,写那些没人会听的睿智台词。所有评论家都会对你那《亲爱的旧围裙》嘟囔个没完,而我则会继续在没有意义的世界中闪闪发光,成为一个没有意义的人物。

迪克:(傲慢地)艺术不是没有意义的。

莫里:它的意义就是它本身,而不是因为它试图使生活变得更有意义。

安东尼:换句话说,迪克,你是在一个盛大的看台前表演,只不过看台上密密麻麻坐着的都是幽灵。

莫里:但不管怎样,都要竭尽全力表演好。

安东尼:(对莫里说)相反,我倒觉得,既然这是个毫无意义的世界,那么为什么还要写作呢?赋予世界以意义这一尝试本身就没有任何意义。

迪克:唔,即使承认所有这些,也要成为一个体面的实用主义者,并且让穷人不丧失生存的本能。难道你想让每个人都接受那种诡辩的蠢话吗?

安东尼:是的,我想你说的没错。

莫里:不,先生!我相信在美国,除了一千个精英以外,所有人都应强制接受一套严苛的道德体系,例如天主教。我不是在抱怨传统道德,而是在抱怨那些平庸的异教徒,他们利用诡辩的思想,采取道德自由的态度,可他们的才智压根就不配享有这种道德自由。

(这时服务员上了汤,莫里突然忘记了自己正要说的话,再也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