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日 雨
上午十点，我去田村街道专利事务所上班。
收起还在滴水的伞，我一推开门进去，就看到待客席上坐着一个陌生人。他回过头来，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是来申请专利的客人吧。对于我们这样一个门可罗雀，业务冷清的专利事务所来说，这段时间有人来办业务，确属罕见。
“呀，先生，你就是专利申请代理人加古老师吧。”
客人也不等我把大衣脱下，就径自打招呼。
“对，我就是加古……”
“哎，我等了你好久啊。我八点就到这里等着了。加古先生，你上班也太迟了吧。”
“啊，抱歉。您是来申请专利的吧。”
“我刚刚想，如果再过30分钟你还不来的话，我就直接去家里找你了。现在你总算来了，太好了。”
客人再次坐回椅子上。因为客人坐下时把沾满雨水的折伞靠在手边，椅子周围就像遭遇洪灾似的。
“咱们闲话少叙，我有一项发明希望你尽快帮我完成申请。在这之前，为了谨慎起见，我想确认一下，你能守得住秘密吧？”
“这一点无需您关照。所谓专利代理人，根据代理人法第二十二条的规定，如果代理人泄秘或者盗用申请人的发明，将判处六个月以下有期徒刑，或处五百元以下罚款……”
“好了，这话到此为止。那么，我把这项重大发明的申请代理交给你，能答应我豁出性命办理吗？”
“豁出性命”一词听着虽然有些奇怪，但由此也足以看出他有多认真，这不禁让我好感丛生。
“我答应您。那么，事不宜迟，请您介绍您的发明吧。”
“且慢，此发明乃绝密，还请叫旁人回避一下。”
“让旁人回避？除了勤务员，没有其他人在这儿啊……”
这时，客人一脸惊恐地左右四顾。居然连勤务员也不能留吗？我觉得应当尊重客人想为发明内容保密的心情，就走到勤务员身边说：
“喂，高木，你先去日比谷公园荡会儿秋千再回来吧。”
这时，高木说：“先生，外面正下雨呢。”
“正在下雨？这样啊。那，你就去看看新闻什么的吧。”
说完，我便给了他二十五文钱，高木开心地连茶都忘了沏便飞奔而去。
“那么，请讲吧。”
“入口的门，已经锁上了吗？”
“锁上？”
“是的。我们进行重要谈话的中途，如果有人进来了，不是很麻烦吗？”
“啊，原来如此。”
真是位谨慎的客人啊。我虽不免觉得他有些啰嗦，但对他的佩服之情倒是更多些。我将门锁锁上了。
“这下好了，请讲吧。”
“嗯，虽然我还是怎么都放不下心来，但也没办法了。”
说着，客人像只警惕的骆驼，频繁地朝周围的窗户、门和书架的阴影里张望。
“……总之，第一点，如果接下来我所讲的发明的内容被你泄露给别人的话，那个时候，我可不会饶了你。就算给我500块钱也无济于事。那个时候，在下会杀了你，杀了你……”
我这个时候才第一次意识到，代理人这个职业会是以生命为赌注的生意。但是，也正因为如此，这样的生意才显得刺激。
“现在，请您放心，把发明的内容讲给我听吧……”
“啊，关于那个……”
说着，客人一副仍然无法安心的样子，再次环顾屋子的角角落落，然后，悄悄地转向我，带着一副骆驼一样的表情，向我探出头来，低声说：
“先生，实际上我做出了一项伟大发明哟。这个发明的重点，听好了，是让人的……人的，让人的身上再多一只手臂。怎么样，很了不得吧。”
“哈？让人再多一只手臂……”
话说一半，我就说不下去了。原本觉得难得上门来的客人，竟然是个疯子。一想到这儿，我就想起了给高木的二十五文钱的铝制硬币，顿时觉得愤恨不已。
“您要觉得吃惊也是理所当然的。”
客人友善地说：
“你一定很吃惊吧。事实上，所谓划时代的伟大发明，正是这种啊。真是了不得的发明啊。人本来只有两只手臂，而我的发明给人又增加了一只，这就使人有了三只手臂，人的劳动能力也就提高了一半。怎么样，很了不起的发明吧。”
自卖自夸——这种字眼，就是为这个客人准备的吧。我开始醒悟过来。
“请稍等一下。让人再增加一只手臂这种事儿，真的能做到吗？我怎么也无法理解啊……”
“如果做不到怎么办？无法实现的话，作为发明来说是没有价值的。”
客人忙不迭连声反问。
“但是，这种东西真的能做出来吗？首先，是在什么情况下运作的，我想请你说明一下实施步骤……也就是说，关于给人再增加一只手臂，怎么做才能实现呢？”
“这，恕我无法明说。说了具体实施步骤的话，费尽心思构思出来的秘密不就完全泄露了吗。这我可做不到。”
“但是，既然要申请专利，不说明实施步骤的话，就难以说明发明的内容了。申请专利的时候，必须要写说明书。”
“天机不可泄露。”
“但如果关于新手臂的安装问题——就是说，在哪个部位、怎么安装之类的实际问题也不进行说明的话……”
“这些东西，不写也没有关系。就像我说的一样，本来，人只有两只手臂。这时候，给人再增加一只手臂，这就是发明的内容。你只需要写这些不就可以了吗？凭着这个奇思妙想，应该就可以大书特书吧。”
“但是，不管你有多少奇思妙想，说到发明，根据专利法第一条，没有工业价值的话是无法取得专利的。梦想以及人类自身的欲望之类的东西是无法取得专利的。”
“这些我也非常清楚。我刚刚所说的奇思妙想当然具有工业价值。就是说，使人增加一只手臂的话，工作会变得更有效率。如果雇佣装备了我的发明的工人，就可以完成原来工人人数一倍半的工作。这样的话，雇佣三百人的工厂，即使将人数减少到二百人，也可以生产出同样多的产品。”
客人终于开始展现出热情来。
“不，所谓工业价值，并不是那么回事。意思是说，发明的内容，必须要具有工业上的可制造性。原本，从原则上来说人只有两只手——这是理所当然，如果有三只手的话，自然弥足珍贵。但是，不管你怎么想要把生来就有的两只手臂增加到三只，不管是和神明什么的商量祈求，还是说只有等百年之后或者千年之后外科手术取得相当大的进步从而使人类手臂的移植变为可能，这不都是不可实现的讨论吗？”
“别胡说八道了！”
客人怒吼道，露出一副野兽一样的表情。
“你不是代理人吗？谁和你讨论外科手术了！”
“但是，让人再增加一只手臂什么的，不是很脱离常识的天方夜谭吗？虽然我很理解你对发明的热情……”
“真是愚不可及的蠢话。”
客人更加愤慨起来。
“要用外科手术的话，那不就属于医学范畴了吗？鄙人和你谈论的，是发明啊。鄙人所说的再增加一条手臂，不是指血脉相通的手臂，而是机械手臂。”
“机械手臂？”
“是的。这种东西，你应该一开始就明白的。如果可以通过手术将活生生的手臂进行移植的话，我就不用来你这儿了。那我就去大学医院商量了！去大学医院了……我想说的，是机械手臂！在今天，那种机械手臂，不是已经可以造出来了吗？像假腿、假手那样的。”
“啊，说的是那种啊，假手那样的啊。”
我终于理解了客人的真实想法。
“但是，先生。”
客人重又尊重地叫我“先生”。
“严格来说，所谓假手，是指在失去一只或两只手臂的情况下，作为替代而装上的义肢。我的发明却并不是这样。在两只手臂都还好好地长着的情况下，给它再装上一只机械手臂，使人总共拥有三只手臂，这才是我的发明的内容。至今为止，世界上有谁想过让人拥有三只手臂呢。我没听说过。如果在公共文献上有的话，那请你拿给我看看。没有那种东西吧。”
“的确如此，的确如此。”
我最终沦落到不得不如此随声附和的境地。
客人看到我一副理解认同的样子，就拜托我一定要帮他火速申请专利，将一个装了钱的信封放在我面前，作为专利申请手续费和应向专利局缴纳的专利申请书工本费。然后，在我看来，那些钱好像在对客人说“等等我，别丢下我”一样依依不舍，而他则狠心甩开，将钱一下子推到我面前，然后就回去了。
哈哈，钱到手啦！到底放了多少钱进去呢？当我又好奇又羞耻地将手伸向信封的时候，门突然开了，客人——田方堂十郎慌慌张张地回来了。
（完了。他是来拿回钱的吗？）
我失望起来。这种失望源于我内心的恐惧。然而结果却并非我所想的那样。
“啊，我落下了很重要的东西。”
客人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拿起了忘在桌子上的一本厚厚的《动物图鉴》，然后又匆匆忙忙地回去了。
我等待着心情平复下来。就这样，过了十五分钟。于是，我自信客人不会再回来了，我终于达到了目的，可以再次查看装着钱的信封了。
信封中，塞了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
啊啊啊，整整一百块啊。
这不是梦。而且，客人的委托，也不是开玩笑。
因为最近难得到手这么大笔钱，我已经不想再考虑任何事。于是，我关上事务所连忙往家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