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斯克里布莱拉斯之门第，其母受孕经过，其所受胎教及出生时所现神迹。

在德国明斯特市，住着一位严肃且博学的绅士。作为一名古文物研究者，他收藏有诸多无价珍品。其中，他最珍视的，无外乎那张货真价实的帕加马[1]羊皮纸。这张羊皮纸就挂在他宅邸大厅的顶部，上面记载了斯克里布莱拉斯家族的古老族谱，连所有的姻亲和旁系亲属都记载的一清二楚（阿尔伯图斯·麦格努斯[2]，帕拉塞尔苏斯·博姆巴斯茨[3]，以及旧时享负盛名的维罗纳王公斯卡利哲家族均被认为与该家族有亲缘关系），族谱历史悠久，居然从老普林尼[4]时代开始一直记载到我们的主人公，这位绅士——可敬的哥尼流·斯克里布莱拉斯这一代。他最引以为傲的，是其家族中妇女都极其恪守妇德，家族血脉纯良，成员长相无一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的妻子是一位极其美丽的淑女，但美貌并非他垂青于她的唯一原因，而是由于，她要么是伟大的斯克里维留斯[5]的女儿，要么是加斯帕尔·巴尔修斯[6]的血脉，这一点毋庸置疑。此事说来话长，有一次，加斯帕尔前往哈莱姆市拜访斯克里维留斯，他还带了自己的情妇——一位精通希腊语的漂亮女士。博学的斯克里维留斯被她迷得心荡神摇，于是灌醉了加斯帕尔，与这位女士进入更深入的交流。笔者听闻，科洛米乌斯[7]断言称（科洛米乌斯摘自艾萨克·弗修斯[8]的《小品文集》，102页。），学识渊博的巴尔修斯当时还没醉到不省人事，事后他进行报复，让这位不幸的女士在返回途中溺死在莱茵河里。但是斯克里布莱拉斯夫人（那场风花雪月的产物）作为活生生的证据，证明此话不可当真。随后，哥尼流博士通过可靠消息，得知那位女士（即其妻子的母亲）的父亲是卡丹[9]的远亲，母亲则与阿尔德罗万德斯[10]攀得上关系，加之她祖上代代有人在德国高校担任医学、占星学或化学教授，便深觉她的女儿是良配，与其携手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之后我们这位博士便和这位淑女相敬如宾地共度了约十年时光，两人勤俭持家，生活得井井有条，却并不幸福。尽管二人没有什么先天性身体缺陷，也一直频繁履行夫妻间的义务，上天却迟迟没有赐予他们一个孩子，这令这个正直的男人极度痛苦。因为一直以来，为了得到这份恩赐，他可是采取了一系列避孕和受孕措施。他从未与妻子同室而居，而是在琢磨前人的规律，好生出一个神童。他按照伽林[11]的处方安排二人饮食，在结婚头一年里，他和妻子几乎一整年都只喝羊奶、吃蜂蜜。在妻子怀孕四个月左右时，她终于受不了了，想吃某种食物，可那正是伽林著作中猛烈抨击的食物，会损害胎儿的理解能力。他觉得不能任妻子胡来，坚称与其做傻子的父母，他宁愿没有子嗣。后来妻子流产了，但当得知胎儿不过是个女孩儿时，他反而有些宽慰：不管这个孩子生下来多完美，都不符合他的要求。他一心只求男孩，因为只有男性才能成为博学的人。不过，他还是把胚胎放在小瓶里珍藏了起来，与家里的珍奇物品摆在一起。

觉察到伽林的处方不能决定胎儿的性别后，他立即转向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的著作写道：狂野潮湿的南风会带来女孩儿，而非男孩儿。自此，只要刮起南风，不管是正南还是偏南，他都拒绝和妻子同枕而眠；但是，当西风吹来的时候，他就加倍努力，因为亚里士多德这位伟大的哲学家曾就西风发表过《大地之父颂歌》、《天堂的气息》等华丽挽歌。而我们这位博学的人显然有自己的见解：动物源自精子，而精子是微生物，在空气中形成，又伴随空气进入女性身体。

依循这些规则，她的妻子再度怀孕了，他兴奋得难以言表。此时，恰逢妻子的叔叔过世，那是一个住在伦敦的富有的犹太人，他由此得到了一笔相当可观的财产，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双喜临门。他得去一趟英格兰才能拿到这笔遗产，否则他才不会抛下妻子，任她肚子里的孩子无人照料。坐船去英格兰途中，他一边不停地思考如何利用这笔巨大财富，一边考虑孩子的教育问题。他已经决定每年留出几笔钱，用于修复手稿、翻新硬币，收集木乃伊，以及其它稀奇古怪的发现。虽然嘴上不会承认，但他心里一直希望能够借此成为第二个佩雷斯克[12]。他已经制定好了所有可能方案，来培养他的儿子。不过目前九个月期限未到，胎儿性别尚未公布，他也为最坏的可能做好了准备，制定了两套教育方案：一套称之为女儿魔镜计划，另一套是儿子监控成长计划。

这就是我们所获知的，关于马蒂努斯还孕育在母亲子宫里时的相关信息。此外，根据东方三博士的习俗，他们每天会让他听一次音乐会；另外，四月一日，即伟大的巴希尔·瓦伦汀[13]的诞生日那天，马布里斯的胎动异常剧烈。

上述事件，都是摘录自《回忆录》。但是，我不得不坦率地承认，仅凭这些文字不足以确定他的具体出生时间和地点。拿出生时间来说，他像大多数老一辈的人一样，会隐瞒自己的年龄。至于出生地点，我只记得听他说过，他出生于圣吉尔斯教区。但是，在研究这件事的时候，幸运眷顾了我们。有一天，当我经过七晷区[14]时，无意中听到了一场争辩，内容关乎一位伟大占星家的诞生地点，每个人都声称他诞生于自己所在的街道。置身此情此景，听着对这位占星家的描述，我猜想他们争论的，可能正是我在写的这位公认的天才。回到家，我充分思考了他们的辩论，发现他们都同样有道理。最后我的好奇心平静下来，因为我自然而然地得出了一个结论，即他出生于这七条街相通之处，而这一定就是现在立着纪念柱的地方。随后我欣喜地发现，尼尔先生遗嘱附录中一段话证实了我的猜想：

“我指定我的遗嘱执行人在七条街中间我竖起的圆柱上镌刻以下铭文：‘LOC. NAT. INCLUT. PHILOS. MAR. SCR.’（杰出的哲人马蒂努斯·斯克里布莱拉斯出生于此）”

但是尼尔先生的遗愿未能完成，因为执行人不敢执行。

我们这位伟人自然也是伴着奇迹降生的：他本人时常跟我说，在他出生的前一晚，母亲斯克里布莱拉斯夫人梦到自己被带到一张放有巨大墨水瓶的床边，墨水瓶中汩汩流淌出几支墨水流，就像喷泉一样。她丈夫认为，这个梦意味着孩子将来会成为一名多产的大作家。同样，一棵迄今未结果实的山楂树突然长满了山楂，这样的景象也被老绅士认为是儿子机智敏锐的预兆；一大群黄蜂围着他的摇篮玩耍，黄蜂没有攻击他，却让屋内其他人十分烦恼，像是预示着他未来讽刺作品的效果；一个粪堆在一夜之间长满了蘑菇，有人认为这说明婴儿的想象力很丰富，但他的作品不会长留，对此，他的父亲不以为然。

但最神奇的是，一个酷似大鸟的不明物体，恰在他出生时从天窗掉到斯克里布莱拉斯夫人的房间附近。它身形庞大，长着一对不相称的小翅膀，拖着巨大的尾巴，但是没有头。由于它通体白色，他第一眼看到以为是一只天鹅，由此认定他的儿子将成为一名诗人。但是，再走近一看，他注意到那上面斑驳点缀着些黑色的字母，原来这是一只被狂风吹断了线的纸风筝。它的背上武装着艺术武器，肚子里装着物理知识，它的翅膀是夸尔斯[15]和威瑟斯[16]之翼，那宽大的尾巴上的节点由不同的科学分支组成，从那上面哥尼流无比惊喜地看到了一个逻辑学节点、一个形而上学节点、一个决疑论节点、一个神学辩论节点、一个普通法节点，以及一个雅各布·波墨[17]的提灯。

在他的家中有传言说，他一出生，就能发出九种动物的声音：他的哭声像牛犊，喃喃声似绵羊，他同喜鹊一样喳喳叫，同小猪一样哼哼响，他还会像小马驹一样嘶鸣，像乌鸦一样呱呱叫，像小猫一样喵喵，像大鹅般叽里咕噜，像驴子般刺耳嘶叫。第二天早上，家人发现他正在床上和两只从烟囱里落下来的猫头鹰玩耍。他的父亲对这些迹象甚感欣喜，因为这表明他将能言善辩，学识渊博。但最令父亲满意的是最后这个异象，因为这和荷马诞生时的情况几乎如出一辙。

[1]古代王国，土耳其西北部城市。 [2]即大阿尔伯特，德国天主教多明我会主教和哲学家。 [3]文艺复兴初期著名的炼金师、医师、自然哲学家。他开创了新的学科，当时称之为医疗化学，就是把医学和炼金术结合起来的一种新的医学化学科学。 [4]即盖乌斯·普林尼·塞孔都斯,古代罗马的百科全书式的作家，以其所著《自然史》一书著称。 [5]Petrus Scriverius（1576-1660）荷兰作家，学者。 [6]Kaspar von Barth(1587-1658)德国学者。 [7]Paul Colomiès(1638-1692) 法国胡格诺派学者。 [8]Isaac Vossius（1618-1689）17世纪荷兰人文主义者。 [9]Jerome Cardan（1501-1576）数学家，人文主义者。 [10]古代炼金术师。 [11]古希腊名医及有关医术的作家。 [12]法国博物学家尼古拉斯·法布尔·德·佩雷斯克 （Nicholas Fabre de Peiresc，或作Nicolaus Claudius Fabricius Peireskius)， (1580-1637) [13]炼金师，著有《十二把钥匙》。 [14]伦敦街区。 [15]弗朗西斯·夸尔斯：中古时代诗人、艺术家。 [16]指乔治·威瑟，英国诗人、讽刺作家。 [17]1575-1624，德国神秘主义者和神智学家。他将自己的思想写进了《曙光》，被视为为人类指引了近代哲学的方向。此处应指其思想为明灯，照亮和指引了后世欧洲哲学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