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版前言

这些故事,由丹麦探险家克纳德·拉斯麦逊集录于格陵兰多个地方,直接记录于爱斯基摩讲故事人的口述。

做这项工作,没有人比他更适合的了,克纳德·拉斯麦逊本身就有爱斯基摩人血统,他在格陵兰度过了童年。因研究、探险,后又多次回到格陵兰,穿越其内陆荒原冰漠,走遍了或广为人知或不为人知的大小地方,收集了各种独特的有形或无形的资料,因其多方面的探险成就,他获得了很高的声誉,并得到了学术界肯定。

他不单单阐释了当地人的生活,对爱斯基摩人风俗习惯的方方面面,他都做了最杰出的工作。“Kunúnguaq(克诺姆嘎)”——是他爱斯基摩语的名字——为全格陵兰所知,他赢得了当地人的最大信任。可以说,他就是格陵兰与世界相连接的纽带。其工作本身,就必然包含了系列丰富的科研论著;收集的事实和标本,都需要相应的知识储备才能加以准确理解;其工作大大增加了人类的知识总量,却仍不为大多数人了解。现在这个小册子,不同于科研专著,主要是用于普及。

克纳德·拉斯麦逊收集爱斯基摩人民间传说,是在嘉士伯基金会(the Carlsberg Foundation)资助下完成的,但从未出版。对选本所选故事,我力争选取具有典型意义并能以之对爱斯基摩人生活和思想做出恰当估计的故事。为能使普通读者阅读流畅,略去了那些明显相似、意义含糊或可疑的故事。在许多情况下,原始人类那种极端直白的叙述,需要进一步的编辑整理,对我的编辑整理,任何有不同意见的人,我可以自信地,请他参阅对照哥本哈根嘉士伯基金会的受托人提交的未删节的英语文本。另外,为保持故事精义和语气与原著尽可能相近,我的译本对比了故事的爱斯基摩语文本以及克纳德·拉斯麦逊的丹麦语文本,力求准确。

插图是爱斯基摩土著艺术家所绘,它们并不是专门为某个特定的故事所绘,其描绘的场景却都表现了故事的典型情景或事件。之所以选择这些插图,考虑了其与众不同的特点,如那些恰好是表现“邪煞荼貔蝲”主题的,其与巫术或迷信活动有关,相比普通日常生活景象,读者更加难以想象并加以形象化的理解。

关于故事的内含,这些故事,比其他任何的客观性研究,对爱斯基摩人的日常生活、思维习惯、宇宙观念和奇特的“精灵世界”的描述,呈现得也许更为清晰,正是这些构成了他们的原始宗教信仰或神话。

故事结构都很独特。爱斯基摩人讲故事与听故事,目的是用来打发漫漫长夜,如果讲故事的人,能让听众入睡了,他就胜利了。讲述者骄傲地宣称他的杰作(原文系法语)“从来就无人能听到结尾”,这种情况也并不少见。听讲故事,是讲的人与听的人之间的耐力竞赛:讲的竭力虚构添加细节来尽量延长故事,以能不断地讲下去;听的尽力忍住不瞌睡,以尽可能地听下去。然而,这些故事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冗长,我们发现同一故事主题,有或长或短的版本。这个选本,选择了长度适中的版本。当然,故事主题差不多都能用来做无限的扩充阐述。

普通小说的写作技巧,在文字总量的分配上,对于各种写作项目,包括种种的情景描写和插曲刻画的文字,大致会有某种平衡或适当的比例。普通读者不会关注这种写作规则,理由虽然简单,但规则总是存在。这些爱斯基摩民间传说,故事很宏大壮丽但并不关注这样的平衡比例。有些细节,不管是事实还是想象,都可以随意扩展;几百英里的旅程可以简短得只有一打英语单词:如“然后他走向北方,走到了某地。”见故事26,这里所选的文本,只有短短几页,但是,故事其实是包含有六个明显不同的冒险经历,贯以“寻儿”这一主线。简而言之,它像欧洲中世纪流行的以“游侠(Wandering)”为主题的并列故事,以一段旅程作为主线来贯串各种不同的轶事和冒险活动。又如故事28,阿塔盖特在他的旅程中遭遇了跛足族、左撇子族等等,这是另一种大家熟悉的中世纪故事经典样式。

爱斯基摩民间传说,与其他民族的信念、民间传说比较,会引出一些有趣的问题:关于周游世界的传说,那是建立在世界是圆的基础上的;关于洪水的传说,这里有地质证据支持,并为当地人认同,即在远离大海的内陆山上找到了蚌壳等;关于大海潮汐的规律在这样的传说中也得到了证实:故事中说,月亮人对倔强老头说“如果你勒死了我,那就再不会有涨潮和落潮了。”

爱斯基摩民间传说中,有个故事解释了大熊座群星的形成;另一个故事解释了金星的形成;还有故事说,人死后会化为星星。这种人生态度,常认为是基督教文化和现代科学的混合物,其即使有外来因素的影响,也像是牡蛎壳内的沙粒,也能表现出文学情怀所脱胎的自身环境。

爱斯基摩民间传说,与不同地域、不同时代民族的神话、传说比较,有相似或相同的故事,这或许表明了其衍生于共同的最早来源。如故事07叙说的就是一个蓝胡子主题的故事,“他有吃妻子的习惯”;故事06叙说的是人和动物的友情,与大家都知道的神话很相似;故事43叙说的是兄弟们拯救为夫所囚的姊妹的故事,那也是古代经典的逃亡手法,抛弃各种物品来阻碍追逐。

关于地下世界的观念,在昆尼格瑟等人的故事中都有所涉及,显然与众所周知的古代传说有关联。故事中,昆尼格瑟到了幽灵之地,遇见了他死去的妈妈;但她不能够吻他,因为“他在那里只是一个来访者”;又如“如果你吃那些草莓,你就不能回去了”。这里的地下世界,在某种程度上是无忧无虑的极乐世界,但有些像但丁的地狱,很热:“当你再来时,带些冰来吧,我们渴望能有些冷水。”昆尼格瑟感觉他离开地面也就个把小时,返回后,却发现人间已过了好几年。

死者的灵魂,再现在亲人面前时,会带着“不得说”的禁令(但在英国,我们会因此给报纸写新闻报道),告诉了其他人,会因此失去魔力或恩赐。神的恩赐都有条件限制:如“只能选择一个否则就再也没有了”、“如果今天猎到的海豹多于一个,以后你就再也不能猎到海豹了。”

考验一个接着一个,这样的故事技巧频繁出现:如故事中屈扎瓦萨克按指示找到了骨架后,就又被派去找灯石。这种技巧,当然也有其美学价值,即其能延迟故事高潮,但其特别的大作用恐怕是有利于讲故事者拖长故事。也有从一种伟大或辉煌发展到另一种更加的伟大或更加的辉煌的故事。如在同一个故事中,女人今天“甚至穿得比昨天还要漂亮”。英国的孩子也许还记得安徒生童话故事中那条狗的“眼睛大得像个茶杯……眼睛大得像座圆塔”的描述。

魔力频繁出现,似乎作为一种公认的解决难题的方法,那是真的。英雄一旦陷入困境,用普通方法无法逃脱时,他就会有——即使是在事后——就会有魔力;有了魔力,当然,逃脱就容易了。有个例子很有意思,魔力也许经水洗冲淡也不会失去效力,故事说,因为在饥荒之时,村民没有得到巫师的及时帮助,直到“透露出”伊卡德里塔萨克“以前在一次巫师呼唤精灵时,他曾坐在现场某人的膝上”,就凭着这种遥远联系,他也因此拥有了魔力,能除去了封海之冰。

超自然的存在,故事中常作拟人化处理:月亮人,他像普通人一样备有鱼叉;山精有老婆孩子;“精怪”的人生和家庭,一如故事讲述者及听众的人生和家庭。这样的例子,有很多,就像早期的意大利绘画,圣经主要人物的服装及其环境,都体现了绘画的年代和地域特征。

故事叙述有其特有方式。故事开始,似乎有个规则,习惯从一个公认的话题开始,如“从前有个人……”或者“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他和很多哥们住在一所房子里”。故事结尾偶尔也会指出某种道德含义,如在故事18中,乌卡列“再也没有去猎熊”。但故事常常用“此后生活幸福”来结束故事,或者直说 “讲到这里,故事就结束了”,又或是“这就是我所知的了”。“结束了”这样的暗示并非没有必要,因为故事常常有进一步发挥的空间。

故事的一个典型特点,就是没有人会知道故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道德的正义常常会实现,但也并非总是如此。其中有一、二个故事,讲得语气平淡,也没有情节,我们常常希望会发生些什么,但什么也没有发生……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故事就结束了。有时候,很难准确判定两个人物中到底是哪一个在说话或在做动作,因为“他”同时用于这两者。

故事讲述者,虽然遵从传统版本,但也并不总是那么严格。他偶尔会插入自己的话,似乎是解释,如“有个没有老婆的人——故事总是这样开头的”;或者讲述者会从一种欢快熟悉的风格开始讲故事,如“好了,这是常有的事。有个大力士,他有个妻子,当然啦,他常常打她……”

故事时不时会有解释插入。“这发生在古时候”或者“人们认为在更古老的时候”,这通常能以之判别时代新旧。这种不同表述,还揭露了两种不同的心态,爱斯基摩文化中,这样的含混显然一直贯穿到了今天。有一种高高在上傲视的心态,是信仰改宗者或财富暴发户屈尊俯就的包容:“因为无知,我们祖先过去就常常那样做”;然而,有时候正好相反,吊古而伤今,“那时候,人们仍然还是划‘快亚舸’的好手”,或者“那时候,这事情或那事情仍然能够依靠‘魔力’来完成。”

也许,这些故事,有其至高的文学水准。惋惜过去的 “老时光”,无论是作为一个更强大、更道德、更勇敢、更巧妙的时代,还是作为一个浪漫的黄金时代,都是动人的、最具人性的。逸乐和安全,通常是艺术成就的前提条件,贫穷的爱斯基摩猎人远谈不上逸乐和安全,但这些故事却能使他们在诗人世界中占有了一席之地。

W.W.伍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