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年纪的人,动辄遇到什么事儿,就爱把“二三十年前……”挂在嘴边,把旧事大肆铺排,把最近的事埋汰到啥也不算。但就连他们,这回也由衷地说:“那一日的暴风雨,可真是我等生来见过的最厉害的一场哇!”就更别提那些轻浮好说笑的年轻人了。他们平时就爱夸夸其谈,信口开河,仗着自己没怎么受灾,就开始嘲笑别家的忧愁灾厄。像什么什么地儿那监视火情的高门楼给吹塌啦,什么什么地儿的二层楼也给吹飞啦……拿这些当做自个儿茶余饭后的闲话。

“那个剧场老板,你该看看他那副模样!之前老装模作样瞧不起人,这回可遭报应了!他那剧场塌成那个鬼样子,太可笑了!”

“还有横街那个鼻孔朝天的插花师傅,他家只塌了那层后来盖上去的二楼,那也解恨!”

“那算什么?谁能想到江户数一数二的大寺也那么不牢固,就给倒了呢?这故事倒还有个内情。其实施主们倒是捐了一大笔银钱,可惜都给负责的和尚他们私下贪了,承包的人又揩一层油,不倒才怪呢。说起来他们大殿那柱子可是真粗,估计也是拿空心木桶接上去的吧。”

年轻人们七嘴八舌地埋汰了一番,罢了都不绝口的赞叹,那感应寺的生云塔居然一根钉都没松,一块板都没破。

“啊呀,造那塔的人叫个十兵卫的,他可真是个厉害人哇!他抱着宝塔要是倒了,自己也不活了的决心,在那危机关头,口咬着凿子爬到百尺高处,就这样一脚踩着栏干,睥睨风雨,在那样的狂风骤雨中一直岿然不动!他的一片赤诚,无人敢当;被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瞪着,大概连风神也怕了吧?”

“他可以说是甚五郎[1]那样的名匠,有真材料的大师傅了!连浅草和芝等地的建筑都多少有些损伤,可这五重塔没有一寸一分吹歪吹裂哇!”

“听说这事还有个内情呢。说是十兵卫他师父更是个厉害人,淋着那样的大雨还在塔周围转着圈看呢。那时候他把十兵卫狠狠痛骂一顿,骂他‘那塔万一要有些儿损坏,你就真成我们木匠的耻辱了,简直是往我们脸上抹黑!要是那样,你咋还有脸活,咋还有脸再拿起铁锤和斧头?’那样逼迫于他,简直就像逼着武士切腹嘛!”

又有人挤眉弄眼:“不不,不是那么回事,哪是师父呢,明明是竞争对手嘛。”

因为暴雨而没能如期召开的宝塔落成式,终于是完成了。那一天,长老特地叫上源太和十兵卫,一同登上宝塔。长老心里早有打算,让小和尚捧来了笔,用心地蘸了墨,说道:“我得给这塔写个铭文。十兵卫,源太,你们都看着。”

他写了这样几个大字:

“江都居民十兵卫造之,川越源太郎成之。某年某月某日。”

写罢笑容满面,回头望去。

二人均无言语,只是平伏于地,深深拜谢。

自此以后,那宝塔高耸入云。自西而瞻,飞檐不时吐皎月;自东而望,阑干黄昏吞红日。

此事栩栩如生长流传,尔来百又余年直至今。


[1]甚五郎:指左甚五郎,江户时期传说中的木匠之一。一说为彼时无人能出其右,故以左为号。又一说是有木匠嫉妒他的才华,将他的右手砍下,故号为左。